而今日,本来就是阴郁,看到崔夫人的那一刻,更添一层烦躁。
简单的见礼问好便坐到桌边,崔夫人今天竟然没有对他的冷淡疏离表达什么怨气,按着怀中的崔笙吃完晚饭让乳娘抱走后她才直入正题。
“听说圣上任命你为征西大将军?什么时候走?”
这句话突如其来,但显然不是问大儿子。崔雪麟自觉回答:“一个月以后吧,开春春荒,粮草之事还没有解决。”
崔夫人也并没有真的对军事有什么兴趣,放下碗筷道:“你和我进来一趟。”
崔雪麟微微蹙眉看向兄长,崔雪麒起身道:“娘——”
崔夫人转过眼看他,瞳光炯炯:“你去检查笙儿的功课,最近他天天往宫里跑,不知道落下多少。”
崔雪麒只得往卧房走,临走前对崔雪麟投去带着歉意的一瞥。崔雪麟见躲不过也就淡然地跟着崔夫人后面走了进去。
崔夫人把他带到了灵堂,供奉着崔老将军灵位的灵堂。令牌前香烟袅袅,灵堂不大却紧闭门窗,香气浓郁地让他有些头晕。
崔夫人问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来这里吗?”
崔雪麟道:“请母亲示下。”
“你先给你父亲上柱香吧。”
崔雪麟依言上前,拿香、点燃、三叩,离得香近了,那香气更加浓郁地刺鼻,他微微一斜过视线,看到站在他斜前方的崔夫人宽大的袖子上绣着的牡丹花。
上完了香,崔雪麟问道:“母亲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的话你就要走?”
崔雪麟默认。
崔夫人走到他面前:“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
崔雪麟默了一会儿,后撤一步道:“我和想谋害我的人,没得话好说。”转身就往外走。
崔夫人尖利的笑声自后传来,震得他耳膜生疼,眼前突然恍惚了,门分明近在咫尺,他却走不过去。
崔夫人缓缓走过来,手中利刃的寒光闪烁,她蹲下身来,单手攥着崔雪麟的衣襟把他提到眼前,冷冷道:“你今天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出去的!”
崔雪麟看着她眸中类似于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不解道:“我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味的针对我?”
崔夫人看他:“我针对你?”
崔雪麟道:“小时候,父亲被敌军追杀,他不得已将我和大哥都交给你让你把我们藏起来。可是你把我和大哥藏在那间破庙不同的两个地方,大哥那时候受了风寒昏迷,可是我是醒着的,我看到你只把大哥带走,还听到你和父亲说你把大哥和我藏在一起,现在不知道我在哪里。”
崔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后来你就自己跑回了军营?”
“是,”崔雪麟道,“我谎称自己渴了跑出去找水喝,回来才发现大哥不见了,然后我问了打柴的樵夫军营驻地才跑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听到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那时候你才五岁!就如此会使心计,你根本就不是人,是妖孽!简直就跟你那个贱人娘一模一样!”
崔雪麟瞪大双眼,嘴角却微微勾起:“你终于承认我不是你亲生的了?”
“我何须承认,”崔夫人冷冷道,“你本来就不是我亲生的,你不过就是一个勾引我丈夫的贱货生下的杂种!”
她缓缓把刀迫近崔雪麟的颈脖,手一抖,在颈侧划下一道血痕来。她瞪着崔雪麟的眸中,有得意得近乎疯狂的情绪:“你娘那个贱人不好好在后方安胎,非要跟在夫君身边随行,都怀了孩子还不忘魅惑之事,她生下你的时候就死了,简直就是天意!”
崔雪麟竟微笑起来,眼神轻蔑地看着她:“我娘是大燕公主,是当今圣上的长姐,是当今太后的亲女,是先帝的血脉。她身份尊贵无匹,你一个山野村妇,才是真正卑贱之躯!”
“你怎么会知道——”
崔雪麟哈哈大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真的能瞒住我瞒我一生?”顿了顿,“更何况,就算是你想瞒,我也不想再装着被瞒了。”
崔夫人手中利刃往肉里按:“是你?”
崔雪麟道:“我娘是太后最宠爱的女儿,你认为她能容忍你霸占她女儿的血脉这么多年之后还无动于衷吗?不过,如果你安安分分的那还好,但你非要撞上去找死,我也没办法。”
崔夫人尖声叫道:“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儿子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也想让他功成名就名列青史,我哪里做错了!”
崔雪麟冷声道:“大哥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你已经该到崔家祖坟烧高香了。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我被皇帝猜忌周旋粮草粮饷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既然什么都没做又凭什么获得?!就算这一次你煽动父亲世交想让大哥替我出征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圣上他知道,他不能把万千将士的性命和大燕的边境交给一个花魁将军。”
崔夫人扬起匕首,赤红着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就可以!”
门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被撞开,甲胄和刀鞘摩挲的声音阵阵传来。崔雪麟感觉到揪着自己胸口勒住呼吸的力量消失,后背撞到地板上。
听到崔雪麒惊慌失措的喊:“太后,我娘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不要杀她!”
听到崔夫人嘶声大叫:“崔家是我!我才是崔家名正言顺的媳妇!那个贱人一辈子都别想进崔家的门!”
听到唯一一个比较镇定的声音威严地道:“把他们都抓起来,关进天牢去!没哀家的命令,一个都不准放出来!”
然后他被抱进一个温暖的带着龙涎香的怀抱里,有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太后温柔地和他说话,就像祖母哄着孙子入睡:“没事了、没事了,我的麟儿,没事了……”
这一场崔家内部的内乱并没有更深远的影响,一个月后,冰消雪融之际,崔雪麟按照原定计划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开拔上路。
经过一番周折,崔夫人被太后软禁在京城崔府,燕帝被迫任命崔雪麒为朔方节度使,按照太后的意思让崔雪麒带着儿子崔笙同崔雪麟大军一起上路。
燕帝自然也就知道了崔雪麟的真实身份,太后严厉嘱咐道:“按辈分来说,麟儿是你的侄儿,他是你姐姐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日后你要是再对他起什么别的心思,就先踏过我这个老婆子的尸体再说!”
燕帝十分无奈地答应,回头和皇后说起此事,慕容瑶月只道:“幸好临瑗没喜欢崔将军,否则岂不是乱了伦常。”
崔雪麒拖家带口地和崔雪麟一起上路,自从那次事情之后,他看向崔雪麟的眼神都有些不同,毕竟知道自己以为了二十多年的亲弟弟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且人家生母还是公主。
云泥之别……说得就是眼下。
崔雪麟自然看得出来,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他虽然对崔夫人满是怨恨,但自小和崔雪麒的感情还是不错的,要是就因父母之事毁了他们二十几年的兄弟之情,他也觉着不值。
大军离开京城后向西北行军,走了约莫一个多月便已经到达灵州,灵州在贺兰山之东,中间隔着黄河。另外,灵州是朔方都护府的统领府邸所在,若是没有什么差错,他们兄弟便就要在此处分离。
崔雪麟对正准备辞行的崔雪麒道:“大哥,接连行军多日,我有些疲乏,可否让我随你进入灵州歇息几晚?”
崔雪麒有些踌躇道:“可是这军情紧急……”
崔雪麟扬手把墨书招上来吩咐他道:“让邱将军先行带领大军出发,我要在灵州歇息几晚,留一千兵马给我即可。”
墨书策马下令去了,崔雪麟看向崔雪麒,后者只得点了点头。
到了灵州,崔雪麒其实没有多少时间能够和他接触,新官上任,交接官印接管文书等等事情都要处理,第一日便忙得脚不沾地,崔雪麟和墨书还有几个亲兵给安排在节度使内院居住。
墨书原本想劝崔雪麟快些离开的,可看到崔雪麟恹恹的神色又不敢说,只是问道:“将军最近怎么脸色如此差?是不是生病了?”
崔雪麟苦恼地按了按脑仁,低沉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近日来头晕地厉害,早上起都起不来。”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墨书想着该找个医生来看看,正逢崔雪麒进来,崔雪麟起身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崔雪麒道:“这里也算是我的地盘了,我却一直没能款待你,怪不好意思的。今日忙得差不多了,正好又到晌午了,不如我们一道去尝尝这灵州的特色菜肴。”
崔雪麟见他主动亲近哪能拒绝,忙答应了跟着他往城中最热闹的那一家酒楼而去。
朔方已属边境,菜色习俗都大有胡人之风,菜肴食材也自然是小麦面粉和牛羊肉为主。
崔雪麒也是第一次来,也不知什么好吃,只让小二捡着上最拿手的招牌菜上。
崔雪麟觉着身子不爽利,却又不能说。还强撑着和崔雪麒闲谈了几句,可等按菜肴一上上来,一股子羊骚之气弥漫开来,腹中一阵泛酸直冲上来,他便在忍不住,捂着嘴冲出雅间
扶着墙干呕起来。
第七十三章:怀良辰以孤往(7)
等感觉好些了,崔雪麟才缓了口气站直了身体。旁边递过来一方香帕,他下意识接了,抹了把嘴,抬眼看来人,看了半天才恍惚叫道:“哥……”
崔雪麒扶过他,只感觉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胳臂上,不由惊诧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虚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我让人找个大夫来给你细致瞧瞧。”
崔雪麟想要拒绝,可墨书看崔雪麟那灰白脸色和眼睑下的黑青,也不言语便蹬蹬跑去找大夫了。
崔雪麒扶着他走到酒楼外,马让随行的卫士给牵回去,又找了辆车来。崔雪麟想要拒绝,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靠在车壁上耷拉着眼,恢复知觉后脑仁针扎一样疼。
大夫随后就到,是墨书从街上医馆里找的,身材样貌和中原人不太一样,似乎是个胡医。不过墨书也顾不得这些,问了好些人都告诉他这大夫是城中最好的医生便把他拉来了。
玄紫色的重帐落了一半,四月的天气还不算热,崔雪麟只觉着浑身发冷,除了勉强放在帐外给大夫诊脉的手腕外,其余身体部位都缩在锦被下。
崔雪麒和墨书围着大夫转圈,想要发问又不敢打搅大夫诊脉。
须臾,大夫收回了手,脸色有些犹疑,他们俩正想开口,大夫又把手指搭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大夫把手撤回来,脸色凝重,他们刚张口,又见大夫把手指放上去,如此三次以后,他们俩再也忍不住轻声垂问。
崔雪麒问:“大夫,我弟弟他怎么样了?”
大夫看了他一眼,又隔着纱帐看了眼床上闭目的崔雪麟,问道:“你确定他是你弟弟?”
崔雪麒一愣,“是啊?”这看病怎么能看出血缘来?
大夫又进一步解说:“在下的意思是,大人你确定他不是你妹妹?”
崔雪麒尽量保持很平静的面部表情回头和墨书对视了一眼,然后问墨书:“你觉得呢?”
墨书强忍着笑意道:“崔大将军绝对是男的,我家表少爷可以证明。”虽然证明人不在。
大夫的脸色从凝重转化为怪异,他向崔雪麒道:“大人,您可否将病人唤醒?在下有些疑问想问他。”
行医看病望闻问切他早有耳闻,也就没拒绝,轻声连续地去叫。
崔雪麟迷迷瞪瞪地哼了一声,呢喃道:“哥?”
崔雪麒忙道:“大夫有些话要问你,是关于你的病症的。”
崔雪麟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大夫便问道:“这位大人,你是从何时开始有眩晕、体寒、恶心和体虚嗜睡的症状的?”
崔雪麟皱着眉想了半天才缓声道:“体寒是今天才有的,其他的,大概开始于一个多月前。”
大夫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起身便往外走。崔雪麒和墨书不知其故,把崔雪麟露在外面的手塞好会被子便尾随而去。
房门外,大夫交给崔雪麒一张叠起来的信笺,说道:“拿这张方子去药铺抓药,药铺会把服用的方法写明的。”
崔雪麒忙问:“大夫,我弟弟得的是什么病?你总得告诉我一声。”
大夫指了指方子:“这等不详之事,大人不须知道,只要照做,将那妖孽除去即可。”
崔雪麒和墨书面面相觑,墨书不解问:“什么妖孽?你说崔大将军是妖孽?”
大夫摆手道:“不不,在下没说那位大人是妖孽,而是说他腹中的妖孽——”
崔雪麒失声惊叫:“你、你说谁?谁腹中有妖孽?”
墨书问得更直接:“你是说崔大将军有、有身孕了?”
面对两张脸上都写着满满的“不可能”三个字,大夫严肃地道:“像这种男子怀孕的事情,在上古流传下来的传说中也有提到。传说里说,男身生子乃是不祥之兆,那孩子是上天降下人家用来惩罚人间的妖孽,一旦那孩子生出来,将会是灵州的大难之始,所以这个孩子必须要打掉。”
崔雪麒沉吟了半响才道:“上古传说很多都是后人穿凿附会,为了吓唬人造的谣,根本不可信,更何况男身有孕千古奇谈——大夫你不会诊错了脉吧?”
大夫原本想为自己的声誉抗争一下,而后心中一动,便说道:“大人既然不信又何惧在下的药?总之在下开的药方不过是滑胎药方,大人要是不信自己可以拿到药铺里问问。”
崔雪麒展开药方看了两眼,没一个药材是看懂的,于是他真的叫来一个小僮让小僮拿着药方到药铺里去抓药,顺便问问这药是做什么的。
大夫道:“若那不是滑胎药,在下甘愿受罚,可要是是,请大人将那药煎好每日让那位大人按时服下。”
看到崔雪麒犹疑的神色,他又追加一句:“在下开的药方都是药性温和的,定然不会让小产一事令那位大人身子出什么差错的。”
崔雪麒审视了他好半天,问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弟弟是怀孕了而不是得病了?”哪怕是中毒也说得通,现在竟然是怀孕?
难道崔家人有这个特异功能,没发挥作用的原因是崔家不曾有过断袖分桃之癖,至于这一次崔雪麟一击即中……
呃,不一定弟弟是在上面的那个,或许大家都误会了以为出云是在下边的也说不定。
大夫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问题,施施然道:“若是大人不信,用药一试便知,那位大人要是没有怀孕,喝一碗滑胎药于身体也没有说很么坏处。”
他们正说话间,验药方顺便抓药的小僮回来了。
小僮回禀药方无误,崔雪麒再三犹疑之后才让小僮去煎药。
墨书将大夫送走,和崔雪麒回到房中时却劝崔雪麒道:“将军尚且不知此事,要不要等他醒来问一问他?”
崔雪麒心中也是忐忑,但这样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再加上他有另一层考虑,“我也曾这样想,可毕竟他是征西大将军,若是他有孕,还能上战场么?依他的性子,也会做这样的决定吧。”他最后说得极为模糊。
墨书却不那么认为,说道:“那孩子是表少爷的,将军爱表少爷至此,如何会答应拿掉表少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