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是给主将住的，顾朝曦的住处在大帐左边，距离不远，崔雪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几十步的距离走得跟跋山涉水一般，等看到顾朝曦的时候已经是汗如出浆，湿透重衣。
唐魅正给顾朝曦把脉，听到动静便抬眼望着这边一望，旋即低下头去，诊好脉便慢条斯理地去开方子。
墨书跟着崔雪麟进来，见崔雪麟站着不动，不由看向写方子的唐魅：“唐大夫，我家表少爷怎么样了？”
唐魅却道：“我不告诉你。”
墨书十分没遮拦地“啊”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崔雪麟握紧了双拳。
他知道，唐魅这是在逼他。
开完了方子，唐魅用镇纸镇着，看向崔雪麟道：“你不是要他离开么？何不做得决绝些，无论他生死病痛都两耳不闻，他要是死了才真正是一了百了。”
崔雪麟知道自己刚刚喝下去的鸡汤其实就是对自己刚才那方信誓旦旦的讽刺，此刻不能抵挡的对顾朝曦担忧和关心更是。
可他……怎么舍得。
唐魅又道：“还有宝宝，你要是真心不要他，就别管他，只要你真的舍得。”
墨书听得呆掉，唐魅对他一抬下巴：“跟我抓药去吧。”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孩子放在床边，要是孩子动作大了些怕是要掉下来，崔雪麟一个箭步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紧紧抱着，再看床上顾朝曦青白着脸紧闭的双眼，心中酸楚疼痛如同泉涌，让他几乎再度落泪。
爱情这种东西十分奇妙，他能让崔雪麒那样的花花公子都甘心俯首称臣，弱水三千只去一瓢，不离不弃。
而崔雪麟不过是一个爱上一个人急绝对不会变心的死心眼，要他割舍情爱，简直难如登天。
更何况，这个人也是爱着他的。
第八十四章：感吾生之行休（5）
崔雪麟任命墨书为领将，点数万铁骑发兵和突厥合围征讨翰塔小可汗的部落。崔雪麟的意思，与其说是征讨，不如说是驱逐。
突厥部族占领了大片草原，带甲之士五十万，若是一兵一卒打下来恐怕要耗尽民力而不得。再说，不止是大燕，历代中原王朝都会选择用柔和的方式去缓解突厥带来的威胁，比如和亲通婚、双方互市，再比如大燕皇帝以赐的名义向突厥援助财物。
突厥人如达骨可汗以及达骨可汗之父都甘愿与大燕修好，翰塔小可汗身为达骨可汗的弟弟，在突厥王族中的亲王级别的人物，对这种交好做出威胁，崔雪麟身为大燕将领，要做的并不是将他们赶尽杀绝。
因为若是翰塔小可汗的力量被完全消灭，达骨可汗这边的势力便是最大最强，现在都兰是十分顺从大燕的可汗，但若是在下一个可汗就不一定了。
当时考虑作战方略时，崔雪麟想起位于大燕西南的小国大理——大理内部分裂，乌苗和白苗两部分化对立矛盾艰巨，虽然对于大理的发展不是什么好事，可对于大燕来说却是好事。
内战严重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没有多余的力量对大燕不利，若是突厥内部分裂，双方互相牵制互相对抗，也就没有办法和大燕交恶，甚至在突厥牙帐这一方弱势的时候还要向大燕请求支援。
吃人嘴软自然就气短，大燕反过来用其震慑附近的铁勒和吐谷浑，还有防卫丝路的安全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达骨可汗不止有都兰这么一个王子，毕竟平成公主比达骨可汗要小上十几岁，但论及血统尊贵、与大燕的亲和程度，都兰都势必会成为下一任可汗。
现今达骨可汗已死，在突厥牙帐主事的便是都兰的母亲、突厥可可墩平成公主，不久前，随着突厥使者一起前来的还有平成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都兰的乳娘，她的到来昭示着都兰归家的启程。
经过权衡利弊的商定，都兰会在墨书率领的大军开拔后十日启程回牙帐。
都兰当众邀请唐魅一同前往突厥牙帐参见自己的即位典礼，唐魅表面答应，可一转身就收拾了包袱偷偷跑路，只留下信给顾朝曦，说自己几日前接受了祁连山药王谷谷主的邀约，要前往药王谷，没来得及医好他的身体抱歉云云。
都兰看到信后立马往祁连山方向去追，突厥来使也忙跟着去追，弄得军营一阵人仰马翻。
等乱完了，崔雪麟才回帐中休息——他近日来并不回中军大帐，而是留在顾朝曦的帐中。
自从那日顾朝曦突然昏倒崔雪麟问他舍不舍得开始，他的心便已经有动摇，况且顾朝曦坚持在自己帐中照料孩子，他也就顺势以照顾孩子的名义留下。
顾朝曦对他的态度依然温和，他虽然不再强装冷淡却也没能在往前跨一步，他们二人之间，到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崔雪麟迈进帐中才大大松了口气，摇篮里的孩子已经睡熟，顾朝曦正坐在床边看书，此刻见崔雪麟进来便起身去给他倒茶。
崔雪麟怕打扰到孩子睡觉便退到屏风外的一般用来招呼客人的桌边坐着，顾朝曦把茶杯递过去，看他解了渴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崔雪麟讲都兰和唐魅的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叹道：“他们两人之间早已亲密无间，如何唐魅总是如此抗拒。”
顾朝曦听得稀奇，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二人亲密无间？”
崔雪麟别有深意地笑笑：“能用到玉势，还算不得亲密无间么？”
顾朝曦看了他一眼，也是十分有深意的，差点让他呛着。
“我倒是觉得，唐魅这样跑是有道理的。”
听顾朝曦这样说，崔雪麟便想了想，竟点了点头认同：“的确，我昨日从姚都护那里接到了一份消息，说是圣上有意让宇文贵妃所生宇文公主嫁与下一任突厥可汗，这样来说，唐魅要是和都兰王子在一起，那岂不是要他和众多女子共事一夫。以唐魅的骄傲，必然不肯。”
顾朝曦眼波如水，垂眸下来，骤然化成一声叹息。
崔雪麟看了看他的脸色，不想顾朝曦为此伤神，纠结一会儿，反倒是顾朝曦先开口道：“你今日又出去操劳，我让人热了水，你去洗洗，现在大局已定，只听圣上安排就是，你也没有什么事，早些休息吧。”说着便起身去叫人。
大燕沿袭魏朝的府兵制是战时临时集合，地方派兵朝廷派将，一旦战事结束兵散归乡里将归于朝。原本崔家父子两代统兵，在军中威望甚高，多年来也有些亲兵的，可崔雪麟归朝后将士尽散，这样一来崔雪麟身边便没有什么所谓的亲兵。
唯一一个算得亲兵的墨书又被任命为统兵将领派了出去，崔雪麟身边一时间倒是没挑出个近身伺候的。
王世伟倒是想到了这一点，从驻守的凉州派来些侍从给崔雪麟，不多，三个而已，倒是极为听话顺手。
仆人端了水进来，崔雪麟叫住往里走的顾朝曦：“出云。”
顾朝曦回头看着他。
崔雪麟踌躇了片刻，才说道：“墨书同我说，你是长途跋涉又思虑过重才导致昏厥，唐魅说让你好好休息，最好能给你找个按摩的大夫给你推拿按摩，舒缓经穴。”
顾朝曦微微勾起嘴角：“嗯，我知道。”
崔雪麟继续道：“西域都护府姚都护进京面圣时带着自己儿子姚政一同前往，姚公子在京城结了一门亲，女方是京城那个最最有名的贾一堂医馆的千金，听说及笄后一直在宫闱太医署供职，专门为宫中贵人推拿按摩，我和姚都护请求过，请他儿媳妇到达西域后帮你诊治。”
顾朝曦一面听着一面慢慢走过来，等走到崔雪麟面前向四周一望，低声道：“退下。”
三个仆人便轻手轻脚迅速退离。
顾朝曦毫无征兆地抱住面前的人，把头埋进对方胸膛里。
崔雪麟僵着让他抱着，感受着怀中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慢慢萦绕到心头，极力平复的心却一点都压制不住，剧烈狂跳起来。
这些天他们可以说是同案而食同床共枕，每此入睡顾朝曦都会侧卧在最里面，把孩子放在中间，外面的位置是留给崔雪麟的。
他们中间隔着浑身奶味的婴孩，顾朝曦想让他多休息，早早就灭了灯，可昏黑的夜色丝毫阻挡不了他注视着顾朝曦的目光。
久别重逢的爱人近在咫尺，只有一臂的距离，说没有一点感觉是不可能的。可他如今徘徊在决绝与不决绝之中，又不敢轻易去动顾朝曦，那股子煎熬，说实话，就跟吃春药憋着了一样。
如今顾朝曦主动抱住自己，崔雪麟也只能缓缓环住怀中人的身腰，其他的不敢厮磨半分，再进一步，他再克制不住自己。
难得他们可以相拥片刻，却还是有人非要破坏着良好的氛围。有人在门外高声道：“崔将军在吗？”
守在门外的仆人道：“将军正在梳洗，请姚都护稍等片刻。”
顾朝曦退出些间隙，轻声说：“既然有客来访，我先进去了。”
崔雪麟点了点头，等顾朝曦转过屏风才请姚宪进来。
顾朝曦在屏风后听到前厅的话语声毫无遮挡地传进来——
姚宪是西域都护府都护，也就是按个给崔雪麟送生子灵药的那个，后来顾朝曦从昆仑女仙处得知，那灵药是昆仑女仙为了生下子嗣而从海外仙岛偷得，仙岛之主为了惩罚昆仑女仙的罪过将昆仑女仙囚禁在昆仑山上。
顾朝曦目光落到床上正在四肢乱动的儿子身上，心里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这个人。
姚宪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他进来的是一个白皙高挑的胡装……崔雪麟扫视了几眼，姚宪及时禀告：“这位是下官长女姚敏，自幼喜欢胡服骑射，尤其对军队感兴趣，今日下官来拜访将军，一不小心让她知道了，她就吵着来，真是失礼！”
姚宪嘴上说着失礼，面上却满满的笑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打量崔雪麟和自己女儿脸上的表情，笑容里带着些得意的意味。
姚敏给崔雪麟见过礼，她有胡人血统，母亲是吐谷浑王室宗女，长得高挑白皙眼瞳深邃，瞳色黑中带碧，凝视人的时候向一潭碧泉，崔雪麟好奇一般地看了好几眼。
崔雪麟问：“不知令千金今日到访有什么事？”
姚宪示意一眼，姚敏也不扭捏，大方地上前道：“禀将军，妾身此番前来只是为了一睹军营风采，请允许妾身在军营中走一走。”
崔雪麟没多想就答应了，叫来个军中果毅，命其领着姚敏四处逛逛，叮嘱了几句姚敏便随那人而去。
姚宪十分愧疚地对崔雪麟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夫这个女儿自幼和胡人混在一起，性子野了，不大想京中贵女那般温婉，要是冒犯了将军，老夫线代女儿向将军致歉。”
崔雪麟笑笑道：“姚都护从何处听说京中贵女温婉来着？当今太后当年乃是一代名将，跟随先帝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巾帼不让须眉；当今皇后亦是喜欢骑射，多才多艺、活泼好动，更是和圣上在寺院中邂逅相识迎娶入宫——京中风气开放，令千金还不定能不能比得上京中一些贵女的娇蛮。”
姚宪笑道：“崔将军说得是，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
崔雪麟往那门口望了一眼，随口问：“令千金看起来年纪不小，嫁人了吧？”
姚宪眸中闪过精光一缕，呵呵摇头：“小女破瓜之年，未曾许亲。”
“哦？”崔雪麟有些讶然，照姚敏的条件，貌美身贵，纵然不嫁人也应该定了亲事了如何会没有许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姚敏眼光太高。崔雪麟道：“令千金这般佳人的确是要慎重。”
姚宪大笑点头：“是要慎重——”
忽的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跌道地上摔碎了，紧接着有婴孩的啼哭声传来。
第八十五章：携幼入室，有酒盈樽（1）
姚宪眼中的诧异十分明显：“将军帐中怎么会有孩童啼哭的声音？”
崔雪麟保持觅声看去的姿势，看到顾朝曦施施然走出来。
顾朝曦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崔雪麟，落在姚宪身上，说道：“这一位想必就是姚都护？”
姚宪凝神打量，中间眼前来人一身月白绒毛滚边长衫，衣衫落拓身挺如竹，衣襟袖口雪白毛色衬着他清雅笑容十分温暖恬淡，周身透出的书卷气息浓厚隽永，不知是何方高人雅士，面上带着恭谨地拱手道：“在下姚宪，忝为西域都护府都护，不知阁下是？”
顾朝曦半点不隐瞒，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说：“在下姓顾，名朝曦，冠礼时，恩师为在下取字出云。”
姚宪闻言愣了愣，“阁下的名字倒是和已逝的顾丞相一模一样，可是改的？”他虽然身在塞外，却对京城动向、朝堂风云了如指掌，顾相的贤名他是听过的，只是听过这位丞相死于非命，着实令人扼腕叹息。他以为顾朝曦是仰慕顾相才改的名字。
可他也不想想，有人因为仰慕连字都改得一模一样么？
顾朝曦笑颜不改，十分平静地吐出个炸雷：“在下就是顾朝曦，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顾朝曦。”
姚宪被炸得愣在原地，傻兮兮地啊了一声。
崔雪麟看姚宪被耍得可怜，便说道：“姚大人，顾相之死诸多疑团，没人能证明他是真死的。”
姚宪这才想起京城传过一阵顾相墓是衣冠冢的传言，再结合传言中的顾朝曦和眼前的人一合体，再又崔雪麟的肯定，他是越看越像，心下虽然震惊，却也已经信了大半。
不由问：“不知顾相因何在此处？当年诈死，又是为何？”在他看来，顾朝曦仕途一帆风顺，直步青云富贵荣华还有得享受，怎么才当了没两天丞相就诈死，实在令人费解。
顾朝曦不动声色地瞥了崔雪麟一眼，结合着屏风后床上婴孩有一阵没一阵的闹腾声响，说道：“生孩子去了。”
说着，还笑吟吟地往顾朝曦那边看去，眸中意味深深：“崔将军可以作证。”
这一回不单是姚宪傻了，崔雪麟也傻了。
姚宪瞠目结舌地看向内室，问：“那孩子是顾相的？”
顾朝曦的目光盯着崔雪麟不放，看得崔雪麟毫无间隙逃避，“自然是，亲生骨血。”
姚宪思绪在脑中一转，看眼前两人之间几乎是剑拔弩张的奇怪氛围，十分识相地道：“噢，小女应当四处看完了，再待下去只怕会给将军添麻烦，下官还是先带她先行离开，日后再来叨扰将军，告辞。”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走出去一段后脊背还是拔凉拔凉的，他摸了摸后颈，心道这能坐到丞相宝座的人真不是盖的，不说话都让人摄于其威。
帐中，崔雪麟没来得及和顾朝曦说一句话，顾朝曦扫了他一眼，转身入内。那一眼，十分明朗地意味着——你跟我进来。
崔雪麟跟着走了进去。
顾朝曦在床边坐下，面上挂着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明明白白是阴沉的。崔雪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顿了一下才走到跟前。
“出云——”
顾朝曦突然站起身，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打到崔雪麟脸上，力道不大，声音很响。
崔雪麟又傻了，捂着脸刚想问怎么了，却看到顾朝曦双眼红透，眼波莹润，像是再晃一晃就能滴下水来。
顿时慌了手，坐在床边抱着顾朝曦问：“出云你怎么了？”被打的明明是自己，怎么他打了人还这么委屈？
顾朝曦咬着唇瞪着他，胸口起伏了好几次，气息难继的样子，吓得崔雪麟抚着他胸口劝道：“慢点慢点，你慢点说。”
“啪”的一声顾朝曦又在他另一边脸上补上一巴掌，崔雪麟一下子挨了两下，顾朝曦又不言明原因，心中也微起怒气，冷凝了声音道：“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