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智而离婚?”
那么,我该怎么回答呢。确实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如此。
结婚前我曾一度动摇,但桃子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婚后,我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深交。我和桃子一起,悉心抚养我们一年后生下的女儿。我那间小事务所开始承包二手公寓翻新的设计,这才是真正原因。我埋头工作,得到不错的评价。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和桃子交谈。
我并不认为抚养子女是女人的工作。但我在外工作,没有时间照看女儿。到了女儿该上幼稚园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场小争执。桃子也想回去工作,所以坚持要我至少每周六接送女儿。不行,我一口回绝了。当时,哪怕是周六我也经常接活儿。
那次最后是桃子妥协了。然后,在上小学之前,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我明显表示出不耐烦。桃子说她想工作,但我大声呵斥说:“没那个必要!”
太傲慢了。
桃子是否应该工作,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即使经济上并没有这个必要,桃子仍然想回归职场。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陪孩子,这样的生活并不能让桃子满足。
回过头来想想……
我真的挤不出时间来吗?又不是企业中的销售员,总有些富余时间吧?难道不是因为嫌麻烦?
现在开始反省也已经晚了。我们渐行渐远,裂痕一旦形成就很难修复,最终走向破裂。
“哎——说来话长。”
我笑着打哈哈,内藤对我点点头。
“是吗……”
“对了……他还在做那个工作吗?”
“没有,已经辞职了。我个人希望他留在公司……不过这也没办法。他说要回北海道,但没有联系我。”
内藤露出胃疼似的痛苦表情。恐怕自从分别以来,一直在挂念那智吧。也许这个人比我想像的用情更深。
“今年夏天,他的母亲还打来电话,看来她也在找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做什么。”
很有那智风范的告别。我也一样,自那晚以后,他再没联系过我。仿佛幻影一般,消失的时候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便无影无踪,仿佛在说请你忘了我——仿佛开春便融化不见的雪。
十七岁时突然搬走,二十七岁再会,扰乱我的身心后再次消失,又十年过去,你真的失去了消息。
——可是,雨智。
我下定了决心,这次要抓住你。这次,我不会再放弃。
“啊,我必须回去工作了。缟冈先生……如果你见到了那智,请转告他,我很好。”
“好,我知道了。”
我们再次像大叔似的彼此点头告别。内藤的背影有些佝偻。每个人都会变老,然后,终有一天死去。
我也渐渐开始明白这一年轻时无法体会的事实。
那智也变成大叔了吧。是个娃娃脸大叔吧。
……原来,你回那个寒冷的故乡去了。
之后,我用尽各种手段寻找那智。
我打遍了以前同学的电话,自己也趁周末赶去札幌又赶回来。一时没有任何线索,不过一个月后,我从高中时和那智在一个社团的同班同学那里得到消息,说曾在小樽见过他。
“呃……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会儿大家都在议论世纪末什么的,也就是99年吧。”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听筒。
“运河沿岸的散步道上,好像是中央桥那边吧。那家伙跟以前比一点都没变啊,只是虎牙没了对吧?只有我变成大叔,真受不了。”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他说在电信公司打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小樽——我们曾经说过,一起去那里玩,结果也只是说说,没了下文。
等着我,那智。
我决定辞职。不管怎样,我早就有心自立门户,这个决定并不算轻率。社长多半也知道,说着“在老家也要努力啊”,爽快地送我离开。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只嗜钱如命的老狐狸,没想到他给了我超乎预料的退职金,老实说我吃了一惊。半年前,我的前辈比嘉先生也为了自立门户离开公司,余下的后辈有些不开心,在送别会上哭了。
好了,这下我终于要展开收拢已久的翅膀了。
再也不用顾虑任何人,可以飞去任何地方。原本我的方向就只有一个……这次,我要握住你放开两次的手。
久等了,雨智。
让你等了整整二十年,抱歉。
如果事到如今我再找那智会让他为难,那样也好,我不在乎。只要那智能过得幸福,就够了。这样我就满足了。
——如今,我很清楚,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那样害怕伤害别人的心情,我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明白,所以并没有去追你……我曾经以为我懂,其实并没有啊。
我只是个胆小而没用的男人。
我害怕的并不是伤害桃子,而是桃子的责问。
她是个好女人,真的努力了,所以我也努力了。……可我们最终还是错过了。
原来,有些事即使拼命了、努力了也不行呢,那智。
我这个人,好像也多少有所成长呢。
我把衣服塞进旅行包。12月初,那边已经很冷了。小樽的冷虽然相对平和,但东京仍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雪花纷飞的仓库街会很漂亮吧。好想早点看到走在街上的你。
——如果你仍然想念着我,那么让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吧。我们都已经成了大叔,那么去寿司店之类的比较好吧。冬天的小樽可是寿司食材的宝库。
好期待。……好想见你。真的好想尽快见到你,那智。
带着三分醉意,我们两个去仓库街上溜达吧。我要唱歌喽。都是大叔了,还醉醺醺的,才不怕丢脸呢。我要用荒腔走板的歌声,盖过那天晚上听到满心绝望的圣歌。
圣善夜,歌咏神圣之夜的歌。不许笑,要认真听哦?
天要亮了。
我关掉电暖气,穿上厚厚的大衣,抱着旅行包站起来。
在狭窄的玄关穿上中靴,我伸了个懒腰,关掉总闸。
好,出发了。
※
“哎呀呀~~老——师,那智老师,又提示非法操作了——”
琉球口音即使着急上火听起来也有股慢悠悠的味道,我不禁微笑。学生中年纪最大的金城婆婆马上就要满六十岁了。她说想和住在本州岛的孙子互发邮件,两个月前开始来这间教室上课。
“让我看看。哦,程序开得太多啦。你看,开了好多窗口对不对?这样一来给机器造成很大的负担,就动不起来啦。”
“哈……真复杂。照这个样子,要学会和孙子发邮件,我还不得花上一百年哟。”
琉球口音里的“复杂”听起来像在问时间,实际上并非如此。[18]
“没事,不用着急,随意一点就好啦。”
我一边关闭窗口一边说,金城婆婆那黝黑发亮的脸上便绽开笑容,开心得像小坦克一样摇晃起身体:
“哎——那智老师也越来越像我们本地人啦。”
金城婆婆年近退休却充满活力,用冲绳的标准来衡量的话离“上年纪”还早。七十岁老婆婆会被八十岁老婆婆当小女孩看待,冲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六十岁呀,也就是个姐儿嘛。”金城婆婆笑得露出了金牙。
从我开始在这间电脑教室授课开始,已经过了两年。
虽然已经到了12月,可这里是冲绳。冬天对于生在札幌的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初到东京时我还曾惊讶于大家都没有储油罐,而冲绳则连煤油炉都没有。顶多有电暖气,加上被炉或者电热毯,就足够对付最冷的冬天了。
“各位同学,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可以随意使用电脑直到下午三点,不过,不要因为电脑不灵就气昏头砸电脑哦。”
哈哈哈……学生们放声笑起来,普通班结束了。
乘着互联网大流行的东风,那霸市也出现了许多电脑学校。虽然算不上形势大好,不过学生数量并不少,最近我还会去初高中教老师们电脑基础。信息化的浪潮也来到了日本最南端。
我正坐在讲师休息室里喝着茉莉香片,负责庶务的平良小姐忽然探出头来。这是个今年春天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常黏着我要我讲东京见闻。
“那智老师,杂志来了!”
“杂志?”
“嗯,东京的出版社寄来的。”
看到她给我的印刷品包裹,我明白了。是刊有之前桦山强拉着我做模特儿拍摄的照片的杂志。我对在门口磨磨蹭蹭的平良招了招手:
“过来吧,是我和儿童班一起的照片哦。”
她的眼睛亮了,在我身边坐下。打开名为《圣诞节,从北到南》的特别专题,我和孩子们一起拍的照片放得最大。
“哎呀,瞧这皮蛋子,照得真好~~”
“皮蛋子?”
“就是调皮孩子的意思~~”
平良虽然是住在那霸的年轻人,却常常说琉球方言。她自己也说比起奶奶,受太奶奶的影响比较多。
桦山在这本杂志上隔月发表一次摄影作品。有时只是纯粹的风景照,也有像这次一样的策划专题。
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师了,他独具特色的旅行随笔集登上畅销榜单,如今一跃成为知名人士。但本人仍然是老样子,只挑中意的工作,不管能否赚钱。
“哈……那智老师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呐,好像演员哦~~”
“啊哈哈,拍我马屁可没什么好处哦。”
照片是彩色的。
原本无人海滨只有海与沙,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孩子们在上面活蹦乱跳。
和他们在一起的我,上半身穿着几乎露出肚脐的短T恤,下半身圣诞老人的红色裤子挽到脚踝。长靴已经脱掉,光着脚。摘掉圣诞帽拿在左手,海风吹散我没有修剪的一头乱发。因为头发半长不短,这张照片里的我看起来年轻了不少,我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这照片真好。”
平良说,很是向往地叹了口气。
照片下面注了一句“天空,大海,太阳。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所以圣诞老人也休工”。这也是桦山写的吧。
“当圣诞老人吧。”上个月底,桦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怎么回事。
我坚持不做模特儿,但听他说主角是孩子们,还是动心了。这些孩子真的很可爱,陪他们玩再久都嫌不够。发觉自己竟然这么喜欢小孩,我都有些吃惊了。
“主题是在南方岛屿返老还童的圣诞老人。”
说是返老还童,实际上我也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过圣诞老人是老头子,从这个角度想也算是返老还童吧。
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我忍不住想,我变了呢。
尽管比不上当地人,但我曾经偏白的皮肤已经晒得相当黑了。来这里的第一个夏天,我在海边不小心打了个盹,晒出了水泡,好不痛苦。我并没有特别做什么运动,不过每个月都会去两趟离岛帮忙干农活,因为桦山的朋友在石垣岛种植芒果。只是身为一个门外汉,我能帮忙干的活只有那里的老婆婆负责的菜田。通过劳作,我本来瘦弱的身体也多少有了点肌肉,但在老婆婆口中我似乎还是“很瘦溜”,每次过去都端上满桌的菜肴,一个劲地催我“快吃快吃”。
“那智老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慎重地将打开的杂志还给我,平良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嗯,要问什么?”
“呃……那个,听说老师来自东京,不过本来是北海道人?”
“没错。”
“果然是因为比较暖和,所以你才喜欢这里吗?”
我下意识地笑了。
“暖和……哎,要在冬天倒是可以这么说。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8月的石垣岛,感觉就好像被太阳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也许是没明白我的表述,平良微微歪起脑袋。
“是说很热吗?”
“没错,那种热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日光的强度完全不一样,不是东京的柏油路和水泥反射的那种太阳光,而是从天上劈头盖脸地直射下来的感觉……就好像被太阳毒打一样。”
“哦……你喜欢这种炎热的感觉?”
“嗯。”我不停地点头,“也跟时机有关吧。那时候的我啊,怎么说呢……稍微有点消沉。看到北海道的漂亮风景虽然会感动,但却无法从中获得力量。”
“力量……”
“或者说是气力吧。”
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平良像拜拜似的双手合十,然后,一脸认真地说:
“老师的玛布雅很中意冲绳呐——”
“玛布雅”在这里就是指灵魂,或者称作“玛布伊”。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定是这样,嗯。”
“我的太奶奶也说过,最重要的东西,是由灵魂而不是头脑来选择的。”
最重要的东西,由灵魂作出选择。
灵魂的指引——这样说来似乎有些夸张,但我想要相信它。
十年前,当我和阿缟重逢,他曾问我:“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我在毫无概念的情况下答出了冲绳的传统建筑,而且向往着和阿缟两个人一起生活。
从北到南。
对于精神上已经山穷水尽的我来说,环境的巨变大概带来了不错的结果。我的“玛布雅”所追求的,并不是没有人等候着我的故乡,而是全然陌生的南方岛屿。
太过耀眼,以至于连仰望都变得困难的天空。
从石墙的缝隙间钻出的扶桑花。
爬过排水沟的大壁虎。让语言都黯然失色,透明度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海。
还有,那在毒辣狠绝的阳光照耀下,将我束缚于大地之上的南方岛屿。
在这里,我过着安稳的日子——与此同时,内心仍然时时想着一个人。
他过得可好?是不是在设计着非常棒的房子?
阿缟,我过得很好哦。
※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我在小樽吃着海胆盖饭,一筹莫展。海胆味道绝佳,可我的心情无比低落,因为我找不到最重要的人——那智。
“真是的……那家伙啊,连一丝线索都没留下来……”
去问从朋友那儿打听来的电信公司,那智已经辞职了。
与其说是辞职,其实原本他就是短期合同员工,据说他在与引进ISDN(综合业务数字网)相关的用户电话窗口工作了两年。
“他说,等存够了钱,想去某个地方哦。”
一位有时会和那智一起吃午饭的女性员工这样说。
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呢。恐怕不是回札幌。周全起见,我去了那智住过的公寓,连门上的名牌都已经换了。紧接着我去了房地产公司,但他们并不知道那智搬到哪里去了。
吃完海胆盖饭我就回了酒店。行李已经寄回北海道老家,如果决定了落脚处,再搬就是了。
“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