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基离开华都就是当天的事情,拿着闻欣特批的全国通用的路引,出了皇城,直奔自己家,一进门就命令小厮收拾包袱细软,半个时辰之后,这位名义上的暗使大人已经一身粗布,携带小厮在城外十里亭喝大碗儿茶了。
等司徒律得到准信时,对此就已经无可奈何了。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司徒律都百思不得其解,颜回那么大的一个活死人是怎么让陆基给运出城的呢?
答案到最后自然也是无解的。
而在闻欣面前,司徒律就表现的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笑容依旧,很自然的接手了给闻欣每日讲史的工作,将他无所不能的印象更上一层,身兼数职,却依旧游刃有余。
建平一年就在闻欣又病了四次,南方发了二次大水,北方干旱闹了一次饥荒中度过了。这一年中,闻欣这个天子去坐忘心斋为大启的天下祈了三次福,却一次都没能见上自己弟弟的面;巡视了一回旧都雍畿,祭了一次皇陵先祖,去了无数次长生殿,却好像很难再开心起来……
也因此,闻欣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劳资先帝曾经说过的那句“人这一生太漫长,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是个什么意思。
先帝给自己找到的乐子就是得道成仙,超脱人民大众,虽然他没有实现那个目标,但最起码在他当皇帝当的心烦意乱时,他可以在炼丹房或者是通过打坐来找到心灵上的平和。曾经的闻欣没有什么乐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当皇帝的烦恼是什么。现在,闻欣有了烦恼,进而也就决定给自己找个乐子来纾解一下。
闻欣觉得,作为先帝的继任者,他在爱好上有必要选择和先帝一个有关联性的,以示对于先帝的尊重。也就是说……既然先帝是追求如何去另外一个世界生活,那么他就筹备一下他死后的世界吧,好比想想谥号啦,规划规划陵墓布局神马的。
当闻欣再三确定了他死后嘴里到底要含多大尺寸的东珠时,建平二年就悄然而至了。
又是一年新年到,除夕夜前夕闻欣依旧奋斗在写“福”字、赐“福”字的第一线,今年要写的比去年多,归根到底还是宝贝和苏姬惹出来的麻烦,皇室的面子要维护,世族的心情要安慰,朝中庶族出身的要员也不能轻视了去……诅咒宝贝那个死人一万遍!
闻欣甚至对司徒律抱怨过:“如果宝贝不是我表弟,他娘不是我姑姑,他爹不是我舅舅,我第一个弄死他!”
司徒律在一边研磨,笑着安慰闻欣:“一切都会好的,他不是快要结婚了嘛。”
结婚?闻欣可不相信什么宝贝结了婚,成了大人就会安分守己的自欺欺人的话。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他三皇兄闻晏,他十二岁就开始惦记无为殿的大宫女,十四岁妻妾成群,十八岁上朝开始和他大皇兄、二皇兄争权夺利,到二十二岁死的时候却依旧一事无成,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简直就是白瞎了这十年。
关于结婚的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
除夕夜当夜,还是闻欣和司徒律两个人过的新年。
绚丽夺目的烟花下,致力于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体的闻欣陛下问他的大将军:“阿律,你今年的心愿是什么?”
司徒律低头,轻轻的吻上了闻欣的额头,然后,他开口呵着白气说:“一个吻。”
闻欣在短暂的僵硬之后脸颊绯红,他们彼此都清楚,有那么一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不过,在真的被捅破之前,闻小欣还是想要负隅顽抗一下,所以他说:“啊,你看,下雪了。”
是真的下雪了,鹅毛大雪打着旋,洋洋洒洒的从空中飘落,把整个皇宫装点的银装素裹。
除夕夜皇宫里是彻夜掌灯的,五颜六色的烟花,白色的雪,加上大摆长龙一样灯火通明的世界,闻欣好像突然明白了司徒律那年除夕夜的话,如果可以,请把他留在过去,留在童年,留在最美好的时光里。
即便那个时候闻欣不得宠,个头又小,脑子还笨,并且一无所有。
但最起码……
那个时候洛川殿里的母妃还会柔声哄着他睡觉,让他以为他就是她的一切;
那个时候的大皇兄还会笑着抱起他在空中转圈,向他许诺未来他会每天吃到糖果和糕点;
那个时候的二皇兄拥有最纯粹不参杂任何扭曲疯狂的骄傲,他会用最优雅的方式无视他;
那个时候的三皇兄还会傻傻的相信话本小说里的爱情,问他说,你说无为殿里的那个眉间有一颗美人痣的宫女还会来蒙馆传达上意吗?
那个时候的四皇兄依旧每日都会得到来自她母妃的爱心食盒,在羡煞一干兄弟后,大方的说,都来吃一点吧,小六你也是,你太瘦了;
那个时候的五皇兄会悄悄拿笔戳他,轻声问,你背完了吗?我们互相给彼此背一遍吧;
那个时候的音哥会在课下来询问司徒律功课上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顺便问他一两句;
那个时候的阿律……就只是阿律而已。
当闻欣再一次泪流满面的时候,他却被司徒律赶紧打横抱起来就进了屋子里,让人拿过热毛巾,先帮他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说:“外面天太冷,小心哭裂了皮肤。”
在被热毛巾干净之后,闻欣偶尔的小感慨也已经被全部消散。因为他告诉自己,不论那个时候多么美好,但在那份美好里没有左之和右之,就什么都不算。他不可以那么自私,无知六次已经够了,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司徒律没有问闻欣为什么突然哭,因为他知道闻欣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孩子,无缘由的感性而又脆弱。
然后,司徒律命人架起小炉子,放入青梅,他说,外面大雪正美,何不来试试青梅煮酒。
闻欣和司徒律坐在无为殿专门用来赏景的屋子里,一左一右端于小炉子的两侧,披着裘衣,在微醺的酒味中,看着大雪下了一整夜。
又是醉酒,又是两个人独处,第二天起来,闻欣又做了那场生动而令人脸红的春梦。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建平二年,左之的禁足没能如闻欣记忆里的那样被提前解禁,右之的禁足就更是估计都能关他到天荒地老,闻欣新年后又打着祈福的幌子去了一趟仙山,逗留数日,留的主管祈福事宜的礼部尚都快哭了,也依旧没能如愿见到他的两个弟弟中的任何一个,甚至连国师离境都没有见到。
坐忘心斋里的人在对待闻欣的态度上已经回到了闻欣熟悉的那种面对九五之尊的诚惶诚恐,可是,闻欣却发现,不论他们如何对待自己,他都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如果此时他不再是皇帝了,想必他也不会有一开始重生回来时那么大的反应。
人果然是一种需要习惯的动物,一开始觉得别扭的,看多了自然也就舒服了。从仙山上下来后,紧接着就是太后大丧一年的忌日,先帝仙去两年的忌日,五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二皇子、大皇子、皇后的扎堆儿忌日。
真的是一批一批的死啊,闻欣无限感慨,他现在对待他们的死亡已经确实感触不大了。
而闻欣树洞对象也从其实没有死但挂着死人灵位的二皇子变成了皇后司徒音,无为殿内闻欣说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留最后一句,如果牺牲的是我寿数就好了,那么,我即便拼尽一切,也是要换你们回来的。
在忙过了这些后,就真的到了宝贝服丧期日的尽头。
苏姬风光大嫁,据说那日迎亲队伍一路从皇城能够排到菜市口,据说那日一身凤冠霞帔的大启第一美人,美的犹如那一晚西沉的乌金,就好像是在用生命燃烧着她的美丽。
这是一种很形象的比喻,因为烧尽的时刻很快就来了。
就在新婚的当晚,红衣如血的新娘子亲手捅死了她体型硕大的好像一座小山的丈夫,然后一尺白绫自缢在了新房的房梁上,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长公主一夜白头,苏太傅缠绵病榻,他们没有朝臣想象中的不死不休,只余两个可怜人而已。
闻欣先后去看了长公主和苏太傅。
公主府内,闻欣做好了听长公主一句二闹三上吊的咒骂苏氏一门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只听到美艳不再的长公主絮絮叨叨的说,慈母多败儿,是她错了,她用她皇兄宠爱一个公主妹妹的方式,娇惯出了那么一个无法无天却又没有本事蠢到死的儿子,最终害人害己。
“所以皇上要知道,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定不可如此娇惯。”这是长公主的总结陈词。
闻欣坐在一边发呆,因为想起了那个注定只跟他有五个月缘分的还怀在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太傅府里,闻欣做好了再一次看到憔悴到形如枯槁的苏太傅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老头子虽然瘦了很多,却精神奕奕,笔走龙蛇的写下了那封致仕奏折。
“师傅,你想开的速度……好快啊。”闻欣只能这么说。
苏太傅厚厚一笑,捻须说:“不笑,难道还哭啊?国师与老夫说老夫命中无子,老夫早就该认命了。老夫这一辈子,够了。唯一为完成的心愿大概就是皇上准了这封允许老夫致仕的折子,然后,老夫就可以启程回老家了。”
只能说,陆基真的是把苏太傅的装x学了十成十,他们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狼狈和愁苦摆在人前。
最后,闻欣也只能点头同意了苏太傅的这封致仕折子,看着苏太傅包袱款款的离开了华都,坚持没让任何一个人相送,闻欣这都是偷偷的来的。风中残烛的凄凉背影,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到老才看开,却只余名声和辉煌的过去再一无所有。
司徒律看着苏太傅的背影,再看看身边感性的闻小欣,心里想着那个该死的苏老头,走之前都要诈唬他,说什么,你以为陛下傻一时,真的就会傻一世吗?
“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师傅。”司徒律记得当时他是这么回的。
苏太傅看着司徒律说:“你心里清楚你做过些什么,阿律,我与你父自幼认识,同窗十载,一朝皇榜,他探花我状元,又大半生同朝为官,我太清楚他的性格了,也就明白你的性格。我不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只是想要劝告你,回头是岸啊,孩子。”
回头是岸?哈,哪里能回头,何处又是岸呢?
而且,司徒律从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让当日害死过闻欣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尝下自己种下的苦果,何错之有?
虽然他们不记得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但闻欣每次死前的痛苦他都历历在目。
那可是他捧在手中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六岁遇到开始就一直在呵护的珍宝,他知道闻欣的,他怕苦怕痛怕闪电,那是个只能用呵护才能长大的孩子。
有人让他的珍宝苦了、痛了、害怕了,他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回来,也让他们学会苦、学会痛、学会害怕,仅此而已。
当日皇城外是他安排了宝贝听到了颜回对于长公主不屑的言论,也是他设计把本已经没有交集的颜回和陆基再次相遇,更是他找人刺杀了太后嫁祸给城北小院中的雪征,最后,他给了苏姬一把削铁如泥沁了毒的匕首。
只可惜了二皇子、雪征还有陆基都先一步逃开了,不过以全国之力找到他们也是早晚的事情,等那个时候,闻欣才能算是真正的安全,不会再经历死亡的痛苦。
他是不会让闻欣知道这些的,他也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就像是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但早从当日悬崖边他没有去救司徒音开始,就一切就已经彻底失去控制了。
那一晚,无为殿内燃气安神香,闻欣进入深度的熟睡。司徒律悄悄潜入,吻上闻欣的唇,从一开始关于到底该不该吻上的忐忑,再到吻上额头的心悸,现如今司徒律在卑鄙的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远,回不了头了。
对不起,我爱你。
59.第六周目(二十七)二皇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不想闻欣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BY:仓央嘉措《我问佛》
褐衣老叟乘坐着牛车,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进入了繁华的南方重镇吴兴城,在城北停下,下车命身边的随从上前敲响了一座红砖绿瓦的园林建筑。
开门之人一身青衫,笑容温润,冲立身于车旁的老叟一鞠躬,开口道:“师父,您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老叟正是本应该返回家乡养老的前太傅,苏斐然。
苏太傅是南方人,老家正是这吴兴城。家中是吴兴城的名门望族苏氏,苏氏在南方一带很有影响,与另外几家并称南方四大家。不过苏太傅并不是嫡系的人,只是旁系的一个分支,少时天资聪颖,才被家族寄予厚望,眼前这座林园就是在他高中皇榜后家族送给他的礼物。但一直都是留作父母居所,苏太傅本人很少能够用到。父母去后,苏太傅就更是多年未在关心过老家的事情。
只是苏氏子弟每年入京孝敬总不会少了他的份额,甚至是占了很大的部分,相对的,在苏氏子弟入京学习又或者是科考,他也会照拂一二。互惠互利,所谓的家族氏双赢。
世家制度由来已久,弊病横生,这点苏太傅不是不知道,却也奈何不得。
他的家族犹如一个庞大的机器,与别的家族互相通婚,形成了一张更大得盘根纠错的关系网,哪怕是他也根本撼动不了。更何况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从世家子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根深蒂固,他心里也多有不舍,再怎么样也是家族出的钱供他入京读书,他也是仪仗着世家身份得以殿试,在朝中为官时,更是家族里出人替他荣养父母……
除了父母死后,他丁忧回来待了三年,对这里,苏太傅已经十分陌生了。如今却不成想,本属于的他宅子也换了主人,甚至是他那个最不想见到的弟子——陆基。
没错,来开门迎接的人正是一年前在华都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前内阁成员,前御前侍讲,现皇上暗使陆基,他对苏太傅说:“徒儿先一步来到这里为师父打扫家宅,免师父回来看到家宅灰败的样子,希望师父能够开心。”
苏太傅看着眼前曾经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甚至一度就要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长叹一声,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亘古不变的真理:“到底是为我打扫,还是为别人还犹未可知。”
在大起大落面前,人是最容易改变的,要么迎难而上,要么一蹶不振。
被陆基迎着,苏太傅见到了早在屋内恭候他多时的人。红衣黑发,肆意张扬,身后垂首着一个黑袍人,雌雄莫辩,这正是从华都提前得到信儿逃到南方的雪征和雪如。红衣人看着苏太傅说:“苏太傅您可算回来了,本殿下落难无处可去,就想到了您这个当年的师傅,还望师傅救命,不要介意收留本殿下一段时日。”
“老夫教过的可以自称殿下的徒弟现如今都在华都,一人居于庙堂之上,两人清修于仙山镜湖,敢问,您是这其中的哪位?”苏太傅当年虽然是闻欣的师傅,但所有的皇子在名义上也都是他的弟子,就好像别的皇子的师傅也会是闻欣名义上的师傅一样。
“哈,明知故问。”红衣人一扬手,将紧贴着自己面部硬生生的皮拽了下来,“你再看,我是谁?”
苏太傅镇定自若的看着那张美艳到不可方物的面容,一如苏太傅曾经有缘见过一面的先帝元妻甄氏,但在苏太傅面前的这张脸却也不失身为男子的坚硬棱角,好似一把宝刀,锋利而又危险,苏太傅开口:“……二殿下。”
闻骜勾唇一笑,眯眼,犹如一头慵懒的黑豹,盘踞在前:“哟,真难得啊,身为闻名天下的苏太傅还能记得我这个当日无为殿内的失败者。”
“不敢,殿下当日对老夫那近个把月的款待,真真是没齿难忘。只是,殿下还真有一点说对了,您真的很失败。”苏太傅依旧站立于房中的暗红色绒毯上,无所畏惧的梗着脖子,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嚣张暴戾的二皇子,他真的不知道皇室中怎么会养出歪了这么多的一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