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般的眼睛,浅栗色微鬈的发丝,牛奶一样白皙的肌肤,尽管五官的轮廓跟王冰更接近一些,那孩子毫无疑问是段毓风的血脉。
看着满地的碎花,王雨涵恶劣地笑着,笑容却天真烂漫,鲜艳如同画卷。
“一想到这孩子身上混合着我和段毓风的血,我就不舒服。唐二,段毓风刚失踪的时候,我还害怕他会不会遭到什么意外。但这些年来,我开始有种奇怪的感觉,段毓风不回来是他不想回来。他去找他的叶兰了,他去追随她了。”
“叶兰已经死了,王冰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胡思乱想,我不想了。因为我就要结婚了,就算段毓风再回来,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和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太痛苦。”
“什么?!你要结婚了?!那涵涵呢?”唐彦秋大惊。
“唐二,你想养小孩吗?”王冰忽然抬起头,看着唐彦秋,眼中深意无限。
唐彦秋的眼睛猛然睁大。
“你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抓住王冰的肩膀。
“你疯了!你是他的母亲,怎么可以遗弃他!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你凭什么不允许?就算段毓风回来,我也已经没有勇气和他生活下去。而这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是我将来幸福生活的阻碍。”
“阻碍?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唐彦秋几乎咆哮起来。
“我就是冷血了又怎么样?!”
“王冰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段毓风!”王冰大吼道。
唐彦秋一愣。
鸽子呼啦啦从草地上飞起,王雨涵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琥珀般的大眼充满了不解,他跑近唐彦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道:“为什么妈妈要大叫呢?”
王冰躲过儿子稚气的脸庞,红了眼眶。
唐彦秋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家伙,心中不是滋味。
“王冰,刚才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大手从王雨涵的头上拂过,唐彦秋转身离开,留下王冰站在暮色的风中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从衣衫间探出头,意识到天才刚刚发白,唐羽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从沙发上下来,随便找件东西肩头一披,头还有点昏,走路有点摇晃,但是,还好,开了门。唐彦秋苍白疲惫的脸出现在黎明黯淡的微光中。
“彦秋,你这样是不行的。”做大哥的于是劝道。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一具消瘦的身体从沙发凌乱的靠枕和衣衫间显露。那人迷茫地睁着无辜的眸子。
“哥,你别说我。管好你自己。”唐彦秋毫不避讳地径直走入,把沙发上的衣服往边上一推,一屁股坐下。
沙发上的人瑟缩着起身离开,走路的姿势有些难看。看着他光裸着背,唐彦秋丢了件衬衣过去,而唐羽却不耐烦地皱眉,像是催促那人快走。
“你还在找段毓风,我看你找死算了。”唐羽点了一根烟,在他兄弟对面坐下。
“哥,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段毓风去西伯利亚,如果他不去,也许就不会失踪。”唐彦秋嘀咕着。
“彦秋,你是在怪我吗?要不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犯得着这么躲着人?”唐羽吹了一口烟,忽然发现那人还站在门口磨蹭,不由得皱了眉。
“怎么还不走?”唐羽不悦道。
“那个……你们说的叫段毓风的人……我可能……见过……”那人躲躲闪闪地说道。
什么?!
唐氏一对兄弟差点没从沙发上跌下来。
“是这样的,我住的地方上个月新搬来了好些残疾人。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种有人组织的,让那些身体有残疾的人去乞讨——”
“你住哪里?!”唐彦秋忽然大吼,那人一个哆嗦,有些惊恐地瞪着他。
“在哪里?”大手抓住单薄的肩膀。
“在……在城北的……胡子巷……”
如同一支离弦箭,唐彦秋夺门而出。沙发上,唐羽默默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果然是新人,不知道你的嘴只是用来叫床的吗?!”他阴沉道。
R市北郊胡子巷。
低矮破败的楼房,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横七竖八乱搭的竹竿上晾着破布般的衣服。
麻雀在松弛的电线上打盹,有些年纪的泡桐树顶着团团的树叶,萧瑟破败的景象中鲜有生机。
女人蹲在自来水的龙头前洗着菜叶,拖鼻涕的小孩们玩成一团,嬉笑哭闹声不断。
老人因为太老,被家人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坐在即使是白天也有些阴暗的天井里,等待被上帝召唤的那一刻。
唐彦秋在胡子巷中行走,脚步由起初的急促转为沉缓。
段毓风真的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过一段矮墙,忽然听到一声怒骂。
“只是拿个碗坐在路边你也不肯,装什么装?别以为你还是过去的黑社会头目,你现在是个废人!你看看你——”
“混蛋——”有人力不从心骂道。
拳打脚踢的声音,男人咒骂着。
“什么东西,还不老实,看老子不打死你!”
唐彦秋的心急速提升,只因为那句“混蛋”。
没错,那是段毓风,那是他的声音。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废人……是什么意思?
唐彦秋忽然觉得喉头有什么哽咽着,心里焦急得不得了,看见一扇小门开着就冲了进去。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站着三四个男人,个个在身体上有残缺,可是并不严重,还不足以让他们没有能力教训地上的人。看到突然闯入的唐彦秋,男人们先是一愣。
“喂,你干什么?走错门了?”其中一个男人吼道。
地上的人勉强抬起头来,用青肿得几乎难以睁开的眼睛艰难地辨认着。
“滚!”唐彦秋大喝。
“哪里来的——”一个男人骂骂咧咧走上来,还没走近,鼻子上就狠狠挨了一拳,他不得不弯下腰去捂住脸。
“还不快滚!”唐彦秋大吼,整个狭小的院落猛地一震,一米九几的高大个子仿佛铁塔般散发出压慑人的气息。
男人们识趣地走开,一路骂骂咧咧,引得唐彦秋又一声大吼:“活得不耐烦了吗?!”
终于躲得无影无踪,留下唐彦秋如同地狱罗刹般伫立,盯着角落里如同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的人。
白皙的脸庞已然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肮脏的栗色头发混合着血迹粘在额角,琥珀般的眼睛虽然肿胀得面目全非,却依旧是那么骄傲。
“竟然是你,呵呵,好久不见,唐彦秋。”段毓风的声音里充满讥诮。肮脏的衣服,多处是破口,里面伤痕累累。
“毓风……”唐彦秋三两步上前,想要从地上扶起他,却被后者大声喝住。
“不要过来!”段毓风像是害怕,拼命想要躲入角落的阴暗,可是挣扎来挣扎去却只是在原地稍稍地移了一下。
并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唐彦秋停了一下继续上前。
“毓风,你受伤了,让我——”
“我说了不要过来!”段毓风嘶吼着,哧呼哧呼喘着粗气。
唐彦秋觉得异常,伸手拉他,段毓风如避蛇蝎,惊恐地想要后退,却只是用手无助地在地上划动着。
“毓风你——”唐彦秋恐怖地瞪着段毓风的双腿,这才发现,破败的布絮下,那根本不是一个壮年男人的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骨折也是畸形愈合,实在惨不忍睹。
段毓风终于爬入墙角,他瑟缩在那里,把可怕的双腿尽可能地藏起。
“你来干什么?”褪尽脸上的惊惶,他倔强地在嘴角牵起讥笑。
“是谁?是谁?!”唐彦秋怒吼道。
“是谁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想帮我出头?”段毓风笑起来,声音苍凉。
唐彦秋语塞。
是的,就算自己想要帮他出头,可是段毓风是那样骄傲的男人,他绝不会接受的。
可也正是他是这么骄傲的男人,落到如此境地,内心必定痛苦万分。明明那么珍爱,看到他痛苦,自己却如此无能为力,那痛苦是双倍的。
究竟是谁这么残忍?!
唐彦秋看着段毓风的双腿,忽然流下了泪。他蹲在他的面前,几乎是嚎啕大哭。
内心撕裂般地痛楚。
自己太懦弱,如果是哥哥唐羽,绝不会让珍爱被如此摧残,果然自己是太懦弱。
畏手畏脚,才落得今天的下场。
那两截毫无生气的肢体仿佛是无声的控诉。
看着唐彦秋哭泣,段毓风有些意外,他冷冷道:“唐彦秋,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
“混蛋!”唐彦秋咒骂道,一把将段毓风拽入怀中,狠狠堵上了他的嘴。
就是因为什么都随着他,才落得今天的地步,就应该一开始就牢牢把他控住。
段毓风被紧紧控在唐彦秋的怀中,他奋力挣扎着,可是唐彦秋的双臂如同铁钳,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唐彦秋你听到没有,放开——”
“休想!”
唐彦秋的吻令人窒息,段毓风觉得脑中的氧气都被抽走,只留下唐彦秋的味道,如同洪涛般席卷一切,清晰了所有的记忆和意志。
第68章
当初为什么要和王冰结婚?是为了攀附权势更好地报复舒紫阳,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混乱,明明自己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让舒紫阳生不如死。都怪这个叫唐彦秋的男人,他就那样随便地出现,然后全盘打乱自己的计划。
无法饶恕,扰乱自己心境的人,就算他一次一次救自己性命,还是无法原谅,玷污混乱自己的罪孽。
原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计划,慢慢实施,最终将舒紫阳折磨得生不如死。对,自己已经不满足于一枪崩了他的头。
舒紫阳说,他的命,自己随时都可以去取。
什么意思,叶兰的痛苦,他一条命就可以偿还吗?还是他已经活够,已经厌烦?不行,不能让他如此痛快,要慢慢折磨他,死了一了百了,连痛苦也无法知觉,无止境的折磨才更让人奔溃。死人僵硬的表情远比不上活着的人生不欲死的呼喊。
娶了市长的女儿,通吃黑白,也许自己是太贪恋世俗的乐趣,没有立刻将舒紫阳逼至人间地狱。现在却因为一时的贪婪,遭人毒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狈模样。
Arthur是个恶魔。自己只是为了逃避唐羽的报复提前溜走,谁知漫山遍野都是他的人,结果就被重新抓了回去。说什么不是唐羽带走的人就可以随便处置,非人地折磨到半死还被卖给一个科学疯子。
自己今天这个样子,恐怕已经不能够完成对叶兰的承诺,但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从来活着的目的就只有这一个。
你不可能永远为她而活!
面前这个叫唐彦秋的男人明明对自己什么都不了解,当初却一口咬定。
对叶兰的爱情会褪色吗?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就算它真的褪色,自己也会一遍遍将它刷新。
为什么要哭泣,是怜悯吗?眼泪可以留给任何一个人,唯独自己不需要,面前这个男人的眼泪。
不需要,虽然这个世界上甘心为自己流泪的人太难得,更何况他是个男人,却像个孩子一样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
宁可他是嘲笑,自己还会好受点,可为什么偏偏不是呢。
不要用这样伤痛的眼神看着我,不要用这样紧窒的怀抱来禁锢我,不要轻易地吻我。
因为我是不会忘记叶兰是为何而死的。
所以我绝不可能爱上你,除非我死了。
或者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爱上了你,我宁愿去死。
咸涩的泪水流淌进唇中,耳边响起浑厚的声音。
“我不放开,这一次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放开你!”
固执如你,我已无法,索性让你看清。
“呵呵,呵呵,唐彦秋,你要是真爱我,就替我杀了舒紫阳,怎么样?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段毓风微喘着气,挑衅似的抬头看唐彦秋,明显地感到后者的手臂一僵。
看清楚了吗?无论你怎样努力,我都不会改变。
“毓风,你醒醒吧,叶兰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该放了你自己,不要纠结于过去的恩怨——”
“你到底是答不答应?”
“毓风,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你不答应?”段毓风从唐彦秋的怀中从容地解脱出,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是看不到灵魂的笑意。
“不是我不答应,只是舒紫阳已经死了。”唐彦秋无奈道。
舒紫阳已经死了?他死了?!
“毓风你知道吗?王冰给你生了个儿子……”
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死掉?!
“涵涵他长得很像你……”
“你说的是真话?”段毓风忽然问道。
唐彦秋愣道:“毓风你是有儿子了我不骗——”
“舒紫阳真的死了?!”
唐彦秋觉得段毓风的眸子好像钩子一样,要把所有的真相都勾出来似的,锐利得可怕。
“舒紫阳五年前被人谋杀,尸体抛入R市的大江。所以段毓风,就算你有天大的恩怨,也该了结了,因为舒紫阳已经死了。”
不能,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轻松,死在别人手上。
如果他已经死了,自己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是为了听面前的男人说,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愿意和自己地老天荒?
笑话。
如此残败的身体,原来五年前就该入土为安。
意识开始迷糊,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叶家的老宅,有着瓷一般精致容颜的少女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微笑着朝自己伸出双手。
“回家吧,小风。”她说。
兰……兰……
双眼望着遥远的空虚,段毓风的脸上慢慢浮现苍凉的笑意。唐彦秋看着他失神的样子,有些惶恐,于是摇了摇他。
“毓风,毓风,你在想什么?”
段毓风像是从梦中惊醒,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唐彦秋,忽然他在脸上绽开笑靥,如此温柔,看得唐彦秋木愣。
“再抱抱我好吗?”段毓风道,全然没了往昔的傲气,倒有点祈求的味道。< br>唐彦秋一头雾水,听段毓风要他抱,不由自主张开了手臂。
段毓风轻轻倒进唐彦秋的怀抱,靠在他的心口,听着里面沉稳的跳动,忽然笑着叹息。
“你真是好人啊,连枪也不带在身上。可是你今天可真穿了件好衣服。”
唐彦秋还没反应过来,段毓风已经将脖子横在他衣服硕大的黄铜拉链上狠狠磨过。
瞬间鲜血飚溅,铺展开浓烈至极的色彩。
“毓风!毓风!”
鲜血泉般涌出,唐彦秋惊慌失措地想要堵住段毓风脖子上可怕的撕裂口,却只是徒劳。他慌忙抱起段毓风,可怜原本一个壮年男子却轻得好像片只鸿毛。唐彦秋抱着段毓风,在胡子巷里飞奔。
不能,你绝不能死。
意识迅速地流走,段毓风疲倦似的努力睁着眼睛,嘴里喃喃着:“不要跑了……你的肩膀借我最后靠一靠……我好累……不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