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也很狼狈。
男人垂下眼,幽暗的烛火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出了口恶气,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屋子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久以后,男人垂着头,低声说:“我杀过人,在战场上,那是敌方的士兵,我的子弹射进了他的头颅。”
失血过多的我正游走在昏迷的边缘,我抱着枪,用鼻子哼了一声。
——该死的德国狗,我不是你的牧师,不要对着我忏悔。不然,我也许真的会忍不住让你也尝尝子弹的滋味。
男人却还在继续:“但我来到英国并不是为了向你们的城市投放炸弹……我是一名军医,是来寻找解救那些被你们击落的战友。他们也许也像我和您一样,受了伤流落 野外得不到救治……可惜,我自己的飞机也坠毁了,我跳伞后来到这里,遇见了您……也许这正是上帝的安排,我没能如愿拯救我的同胞,至少,请让我帮助 您……”
我蹙紧眉,有一丝犹豫,当然,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男人说的真诚就相信他。那个时候,我坚信所有的德国军人都是狐狸一样的狡猾的混蛋。然而我的确担心这样下去,也许我撑不到救援的到来,也无法将男人交给我的上司们处理。
——我不能让一名战俘在我的手中逃脱。
男人觉察到我的疑惑,劝说道:“反正枪在您的手中,请您放心,我是不会反抗的。如果您依然不愿意相信我,请用枪顶着我的头,如果那样可以让你觉得安全些的话……”
我最终被这个男人说服。我翻遍这个屋子,在衣橱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卷钓鱼线和一个鱼钩。男人的眼睛亮了,点头道:“这些正是我们需要的。”
我松开他身上的绳子,按他所说的,拖着枪柄抵住他的脑袋,威胁道:“动作快点,不要耍花招。”实际上,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接近极限,端着枪的手臂直打哆嗦,几乎连枪都握不住。
男人抬起头,冲我宽慰地笑笑,隔得这么近,我无法忽视掉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那里面闪动着温柔的神色,就像阳光照耀的海面,湛蓝平和,似乎能给人带来安定的感觉。
但我很快挥去心头那一丝暖意,那一定只是重伤的病人对于医生出自本能的信赖。但这个人虽是医生,更是敌人,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男人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我:“可能会很疼,如果您受不了请咬紧这个。”
我扭头,不屑去接受他的好意。
男人笑笑,将手帕放在我的身侧。然后动手撕开我的腿右侧受伤那块的军裤。他拿着蜡烛,借着烛火检查我的伤势,神色严肃,到真的挺像一个敬业的医生。
稍稍清理干净伤口的边缘,男人饱含歉意地对我说:“我要开始为您的伤口进行缝合,因为没有麻醉,可能会很疼……”我用枪口抵紧他的额头,不耐烦地说:“少废话,我好歹也是个军人……快动手!”
男人听完,倒是笑了,点头说:“好的……请一定要忍住。”
缝合的过程非常得煎熬,我一生都不想再回忆起。只记得后来我还是咬住了男人的手帕,不止如此,我甚至不再记得拿枪抵住他的头,反而揪着他的手臂,抓得非常紧。终于结束了,男人和我都松了一口气,他冲我竖起拇指:“您真的很了不起,一声都没有吭……您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士兵!”
我有些脸红,重新端起枪对准他:“少罗嗦,去拿绳子。”
男人又被我绑了起来,这回我没再让他淋雨,把他拖到墙壁边依着。男人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似乎要道谢,我忙扭开头。
——才不是因为你刚才为我疗伤,只是……
——只是国际战俘条例说:不能虐待战俘!
后来我们谁都没再说话,我靠在木头椅子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File 14.7 水晶头骨争夺战——第四战(下)
夜很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似乎能听见男人的鼻腔中的呼吸,缓慢,不疾不徐。
这样过了许久,他又开口了,很轻,像梦呓一般:“您睡着了吗?”
我立刻回答:“没有,怎么?想趁我睡着的时候逃脱?或者杀了我?”
男人笑道:“当然不是,请不要忘记,我还被您绑着呢。我只是睡不着想和您说说话,不知是否会打搅到您?”
我没搭理他。男人自顾自地说开了:“也许很唐突,我很想知道您的名字?”见我不回答,他又问:“战争之前您是做什么的?我是一名医生,当然,这您已经知道了。”
“……教师,”我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我在学校教孩子们文学……”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这个男人,也许只是因为这个雨夜太安静了,静到让人寂寞。
“啊……很好的职业,”男人微笑,接着问:“您怀念当教师的时光吗?”
我沉默,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手中书本的油墨香,沾满粉笔灰的手指……我怎么会不怀念那段战前的短暂和平?也因为如此,我憎恨可恶的德国人和他们的盟友们。
我捏紧拳,冷笑着反问男人:“那你呢?怀念当医生,救人而不是杀人的时光吗?”
男人怔愣,随后叹气,岔开了这个话题:“您教授文学,那您爱诗歌吗?”他开始轻声的念:
“On wings of song——ah, lightly,
Heart’s dearest, I bear thee away:
A nook is beckoning brightly
Where Ganges’waters play.
……
……
……”
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着很重的口音,但并不妨碍他念出这首诗歌应有的情感。
我静静地听完,笑了起来:“乘着歌声的翅膀……海涅的确是位杰出的诗人。只是,”我揶揄道:“想不到一名党卫军官会公开念犹太人创作的诗歌,你的所谓日耳曼民族自尊呢?呵呵……”
“他是德国最杰出人物之一!”男人打断我的嘲讽,这是他这个夜晚头回激动的说话,即便是在我的枪口对准他的时候,这个男人也一直是沉着冷静的。我有些诧异,偏头看向他。
男人望着我的眼睛:“对美的事物的喜爱是不分种族,国别,渊源的……文学和艺术不应该被战争被仇恨夺去光芒,”他叹了口气:“我不认为战争是正确的,但是我的祖国需要我,所以我走上了战场……我想,您也一定是这样。”
黑暗中,男人的目光灼灼而深沉,犹如诗歌,蕴含着太多的东西。
我们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屋顶漏进来。
休息了一夜,加上男人精湛的技术,我的伤腿又能勉强行动了。我为男人松绑,举起枪:“走吧,我们回城里。”
满是泥泞的乡间小道上,我一瘸一拐地押着男人向城镇的方向走去。路上,男人问我:“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
我沉默片刻,答道:“公正的审判。”
男人点头,不再说什么。
快要接近市区时,防空的警报再次响起,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又一次承受敌人的空袭。
一颗空降的炸弹落在距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爆炸的那一刻,男人将我扑倒,用他的身体为我挡住了突然袭来的冲击。
我从灰土中挣扎着爬起来,带着连自己都不懂的焦躁,扒开压在男人身上的碎裂的砖瓦:“喂!你没事吧?!”
男人睁开眼,冲我笑笑。
我又一次,不明所以地松了口气,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男人的表情有些怔忪,然后,他抬手勾住我的脖子,仰脸吻住我的嘴唇……
防空的警报还在鸣笛,爆炸的巨响不时地传来。但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变得安静了,太安静了,静到只能听见我们彼此的心跳。
当我终于回过神推开他时,男人舔了舔被我咬破的唇角,湛蓝的眼睛中含着笑意:“见到您时我就知道……您和我有一样的味道……”
我恼怒:“你!”
男人还在笑着,声音却越来越低:“对不起……我担心如果现在不吻您的话……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话音落下,他闭上眼,栽进我的怀里。
我愣住,低头看自己抱着他身体的手。
手心里,是大片刺目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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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的医生走进来,穿着白大褂的英俊男人抱着手臂问阳台边的老人:“唐森,今天觉得怎么样?”
老人回头,指着那位亚裔青年笑道:“很好,谢谢您。Mo给我读了一个下午的诗歌,为了回报他,我正在给他讲故事。”
医生瞥了眼青年,眨眨眼,笑道:“那太好了,你们介不介意我也来听听故事?”
老人和青年都表示欢迎,医生搬了椅子,坐在青年的身边。
亚裔青年问:“唐森,后来呢?那个叫维尔纳的德国军人活下来了吗?”
这名叫唐森的老人点头,再一次沉浸在回忆中:
维尔纳没有死,但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被切除了脾脏和半边的肺叶。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在他的军装里发现一把上了膛的卢格手枪。
我在他苏醒后曾经问他为什么明明有武器,却没有和我对峙。他笑着回答:“让您见笑了,其实,在您出现之前,我本来准备在那个屋子里自杀。我的飞机坠毁了,流落在敌国,前途渺茫,心灰意冷……但是,当看见您的时候,我改变 了主意,想不如由这个国家的军人对我执行裁决吧……请原来我的懦弱,我害怕因为自杀无法去天堂,但是我杀过人,也的确不应该去那里……”
“然而那个夜晚和您的相处让我改变了主意,您也许不知道,我在为您疗伤的同时,您也救赎了我……您让我回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并让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即便已经双手染满了鲜血,也许有一天,我还能够帮助别人,用自己的专长去赎清我的罪孽……”
我握住维尔纳的手,那一刻,我相信了一句老话:
——也许世界上,真的没有绝对恶的人。
“我的名字叫唐森,谢谢你救了我,维尔纳中尉。”我微笑着对他说。
******
老人停下讲述,抿了口红茶。
亚裔青年急切地问:“后来呢?唐森?维尔纳中尉的结局是什么?”
老人冲他调皮地眨眨眼:“这个嘛,等你下个星期来为我读书的时候再告诉你。Mo,不可以贪心哦~”
医生也拍着青年的肩膀:“今天就到这里吧,唐森需要休息了。”
青年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地和老人道别。
一个星期过去,当赵小墨再一次来看望唐森老人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疗养院病房。
唐森走的很安详,带着微笑,没有丝毫的痛苦。
老人留给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陪伴他的青年两样东西:
一本海涅的诗歌精选集,头一首便是《乘着歌声的翅膀》,最后的那段时间,他总让赵小墨读给他听;
另一样,是个吊坠项链,前端是个水晶的小挂件。老人留了封信给赵小墨,信上说这个项链是他最爱的人送的礼物,象征着永恒的爱情,他没有子女所以转赠给善心的中国青年,祝福他能和自己爱的人永远幸福美满。
赵小墨捏着那个项链,呆呆地坐在空了的病床上。
唐森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维纳尔痊愈后,接受了军事法庭的公正审判,在英国服刑至二战结束。期间,唐森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去监狱探望他,起初是隔上一个月去一次,后来渐渐频繁了。
二战结束后,这批德国战俘被交换回祖国。维尔纳终于可以返回家乡。
唐森,没有跟随。
这两个人之间,隔着世俗,国仇,责任等等太多的东西,即便彼此明白对方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的挚爱,但是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中,也只能无奈地放开了手。
维纳尔离开前,把家族祖传的水晶吊坠送给唐森,他的母亲曾经嘱咐他:那是要赠给心爱的人的礼物。
维尔纳回到德国,成为一名有成就的医生,终生致力于救死扶伤的事业;
唐森退伍后,重新拿起教杆,他的学生遍布世界,业余的时间,他最爱研读海涅的诗歌。
维尔纳50岁那年去世,年轻时受的伤最终让上帝提前带走了他;
唐森活了95年,终生未婚,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喜欢听听诗歌,讲讲过去的故事。
窗外的夕阳慢慢沉下,唐森与维尔纳的故事,也落幕了。
医生走进病房,在赵小墨的身边坐下,抬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赵小墨没有抵抗,他这个时候确实需要个肩膀依靠一下,他把头轻轻地倚在对方的锁骨处,叹气道:“先生,您一定觉得人类很奇怪吧,明明身体很脆弱,却总会激出强烈的情感。”
——比如唐森和维尔纳的乱世情缘;比如自己对那个爱搞怪的老顽童的喜爱和不舍……
医生,或者说特派员先生X揉揉他的脑袋,笑道:“不会,我想,正是你们的情感吸引了我,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那样的感情。”
赵小墨在他的肩膀上蹭蹭眼睛,站起身强笑道:“走吧,我们还得弄清楚究竟怎么激活这个头骨装置。”
“小墨……”X叫住他。
赵小墨回头,X拉起他的手,点了点他手心里的水晶吊坠:“我再送你一样礼物。”
经他这般,那个水晶吊坠被激活,呈现出水晶头骨该有的外观。
然后,头骨的眼睛处射出两道光,落在白色的墙壁上,竟像放幻灯片一样,在墙壁上出现一张张老照片般的影像。
赵小墨惊讶:“这?!”
X拉着他手微笑:“这颗头骨又叫爱情头骨,实际上是个影像记录器,存储了每一个拥有过他的人与爱人的合影。”
赵小墨望着墙上一张张浮现出的留影,最后的那一张中,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拦住对方的肩,含笑互望着。
唐森年轻的时候是个小个子,圆圆的脸,笑起来右脸颊上的酒窝很明显。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拥有一双漂亮的,如阳光下的海水般湛蓝的眼眸。
赵小墨转身,快速地离开病房。
X追了上去:“小墨,你在哭咩?”
“胡说!我才没有!快走吧!”
他们谁都没有看见,那个军人照之后,赵小墨的影像也出现在墙壁上。
他的肩上,搭着一只手。
******
X盯着快步走在前面的赵小墨的背影。赵小墨拒绝用非正当手段夺走一个垂暮老人最珍爱的东西,他自愿做护工,陪伴老人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所以,这颗头骨,合该是赵小墨的。
水晶头骨争夺战第四战,主任方——获胜!
File 14.8 水晶头骨争夺战——第五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