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沧海一笑:“如伤就收了健儿这一个弟子,不教他教谁呢。”
杨靖看了一眼在榻上玩耍小刀的幼子,心中升起浓浓地怜惜之情,轻声道:“日后让铮儿也跟着如伤学武吧。不为别的,强身健体,将来健健康康的,我……咱们做父母的,也放心了。”
萧沧海摸了摸杨铮的小脑袋,杨铮撇下弯刀,扎进萧沧海怀里打了个哈欠。
第116章
时光匆匆,犹如流水而逝,抽不回停不住,无声无息,不以人力能挽回。
转眼到了三月圣寿节。
从前杨靖很少大办,一力以简洁朴素为主。不过一国之君的寿辰,再怎么朴素也简单不到哪里去。何况这次是新皇第一次为上皇筹办,更以隆重为主,还让礼部准备了烟火,好不热闹。
杨靖心中欢喜,对礼物什么的都不在意,主要是儿女们的心意。尤其萧沧海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更是合着他的心意来,尽善尽美,慰贴之极。
盛辉帝的寿诞,从三月初七开始,办了三日三夜。到了三月初九的正日子,新皇更是大赦天下,为上皇和太后祈福。
晚上夜凉如水,杨靖站在城楼上,望着满城烟火,目光遥远。
萧沧海轻轻给他披上披风,低声道:“夜凉了,小心身体。”
杨靖握住他的手,拉到胸前暖着:“你的手怎么有点凉?”
萧沧海浅浅笑着:“不凉。是你的手太热了。”
萧沧海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孔雀翎长毛披风,一头乌发懒懒散散地绾在脑后,眉目俊雅,黑色的眸子散发着星光一样柔亮的暖意。
杨靖看得移不开目光。
萧沧海笑问:“看什么?”
杨靖轻道:“看你好看。”
萧沧海不由一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杨靖的眼神温柔如水:“到你七老八十,在我眼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萧沧海顿了顿,眉眼轻弯:“那这句话,到我七老八十你再说给我听,才算数。“
杨靖摸了摸他耳鬓边的白发,笑而不语。
二人手拉着手漫步踱回熙宁宫,路上偶偶私语。
杨靖道:“以后生日,再不用这么铺张。一碗寿面,一份祝福,也就够了。”
萧沧海蹙眉:“那也太寒酸了。即便退位,你也仍然是上皇呢。”
杨靖轻笑:“话不是这么说。有你陪我就不寒酸了,心里暖得很。”
萧沧海顿了顿,嘀咕一句:“你倒是好养活。”接着低低笑道:“好,我记着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杨靖眨眨眼睛,捏着他的手促狭道:“沧海,今晚的寿面是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寿面。”
萧沧海顿了一下。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君子远庖厨。做饭什么的,真的是第一次,今天也是一时兴起,想让杨靖尝尝自己亲手做的寿面,不过那面……好像没有煮熟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心头欢喜,低声道:“你喜欢,以后还做给你吃。我的手艺会越来越好的,到时你想吃什么,我都亲手给你做。”
杨靖却道:“不,我不舍得。你的手,不应该用来下厨。”他垂眸望着彼此紧紧相握的手。萧沧海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尚有常年握笔、练剑留下的老茧。这样的一双手,不该浪费在这后宫之中,若是!翔天外,在朝堂、江湖、民间,都能留下一番事业。
萧沧海却心平气和,甚至带着些欢喜道:“可是我心甘情愿。”
杨靖迟疑片刻,仿佛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让他不安,隐隐觉得有些话再不问,似乎就没有机会了。
“……沧海,嫁给我,你后悔过吗?”
萧沧海眼睛一瞪,道:“这是什么话?你不相信我?我要生气了!”
杨靖忙道:“不是不是。你别生气。沧海,你不悔,我也不悔。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生生世世,恨不能再活五百年。”
萧沧海笑了出来:“好!别说五百年,就算五千年、五万年,你活成精,我也陪着你。”
杨靖勾起唇角:“呵呵,好,那我们说定了。我要把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预定了。”
“好。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留给我,不许再找别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月初十的清晨,盛辉帝四十五岁寿诞的第二日,大盛历史上最传奇的一代君主,西盛的开国之君盛辉帝,在睡梦中驾崩了。
萧沧海抚摸着身畔已经冰冷了的身体,总觉得不能相信。
昨晚还紧密地拥抱在一起的爱人,细细地抚摸过他的鬓发、脸颊、身躯,轻轻吻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温柔地留下欢爱后的痕迹。如今,痕迹尚未散去,体温却已冰凉了。
这是在做梦吗?
萧沧海抱着杨靖的身体,听不见耳旁的哭声,看不见儿女们哀戚的神色,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爱人的躯体,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想掰开他的手臂,他却如被激怒的雄狮,毫不留情地将那人踹了下去。
谁也不能!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萧沧海紧紧抱着杨靖,蜷缩在龙榻里侧,仿佛扞卫自己领土的野兽,毫不留情地撕碎一切想要侵占他的敌人。
“母后!您冷静点,让父皇入土为安吧!”
“母后!您……”
“母后,父皇已经去了,呜呜呜……”
母后?他们这是在叫谁?他怎么就成了母后呢?
萧沧海低下头,温柔地摩挲着杨靖安详沉睡的容颜。
这是他的爱人,是那傻傻地在大雨中奔来的少年,是那骄傲飞扬的皇帝,是那在战场上威武赫赫的战神。
瞧,他留了胡须,看上去更威严、更成熟稳重了。
呵,他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他是皇帝,成了父皇,还成了祖父。
可是他现在怎么这么安静?他怎么不拉着他的手,腻腻呼呼地说些傻话了?他怎么不回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了?他怎么不再动手动脚,回应他了?
他怎么……怎么……
一动不动了?
泪水沿着萧沧海的脸颊滑落下来。一滴一滴,打湿那沉静的躯体。
如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仿佛失去伴侣的孤狼,在草原上独自徘徊。
第117章
走在那条路上,杨靖已经不再觉得陌生了。
他一直觉得奇怪,这条路,是黄泉路吗?可是他知道在路的那一边,等待他的并不是奈何桥、孟婆汤,而是那个神秘的地方。
那个石盘……还会在那里吗?
想到那个神奇的、可以看见一切的石盘,杨靖突然觉得周围的浓雾都变得可爱起来,脚步也不由加快。
但是不管他怎么走,四周都是静悄悄的,那浓雾也没有半分稀薄的迹象。
他着急起来,大喊:“神仙!神仙你在吗?我是杨靖,我回来啦!神仙!”
可是喊了半晌也无人回应。杨靖这些年来皇帝做得熟了,脾气也渐长,不由急怒了起来:“怎么没人啊?就算黄泉路,也来个黑无常白无常的引路人啊!这就是地府的待客之道吗!”
“呵呵呵……”一阵低沉清朗的笑声在耳畔传来。
杨靖一震,立刻老实起来。
“你明知道这里不是地府,哪里来的黑无常白无常呢。”
周围的白雾缓缓散开,露出花草绿地,晴空山石。一道紫色的身影慢悠悠地出现。
“你若是想去地府,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你去不去呢?”那紫衣神仙语调总是那么懒散,好似没睡醒似的,悠闲疏淡。
杨靖虽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能察觉他在微笑,便大着胆子跪下,恭敬地道:“神仙,我知道是您带我回来的。我寿数已尽,您将我送往何方都是应该的。不过我还有一个心愿,请您让我再看沧海一眼。神仙,求求您!”
“好了,不用说了。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你十世轮回,只祈求一事,本尊怎能不完成得圆满呢?跟我来吧。”
紫衣神仙说完便转身走了,杨靖匆忙起身跟上。
那座魁美到极点、恢弘威严的巨大宫殿再次出现在眼前。
杨靖跟在紫衣神仙后面,再次走上宫殿那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
十世咒,十世业,孑然轮回。
心魂灭,爱恨情痴,因缘灭,情深者孤。
爱痴者绝,情深者孤,爱痴者绝……情深者孤,爱痴者绝。
低低的吟唱在耳边回荡,紫衣神仙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长长地下摆拖到地面,腰间的金色流苏轻轻摇摆,带出一抹旖旎又潇洒的韵味。
在这神秘的空间和周围空灵的环境中,杨靖有些神智迷茫,仿佛陷入某种梦境。
一个老者虔诚地跪在那里长廊外,背影佝偻,白发苍苍。
杨靖恍惚想起,他来时也见过这个身影,只是那时好似是从相反的方向行来。
杨靖心中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觉。十世轮回,曾有多少人在这里祈求过呢?自己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不知不觉,他跟着紫衣神仙来到了那片草地上,那个神秘的石盘就静静地安置在草地的中央。
只是让杨靖吃惊的是,那石盘旁边竟然还有一人。
杨靖从没有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即使是萧沧海,也比不上这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这是一个青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三四的模样。一头乌黑长发柔顺地垂到地上,皮肤白皙,一脸圣洁之色。
只是这青年姿势有点奇怪。他一脚踩在石盘边缘,一手挽袖,动作豪迈,似乎正想跳下去。
看到突然出现的紫衣神仙,那青年眼角一抽,立刻蹦下石盘,一本正经的站好,仿佛刚才那不雅的动作只是一个错觉。
“父亲。”
那青年恭恭敬敬地一唤,杨靖差点把下巴惊掉了(虽然他现在只是魂魄,已经没有下巴可掉了,但不妨碍他的震惊)。
“宝宝你刚才是在做什么?莫非是急着想回去不成?”紫衣神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
宝宝……
这个称呼,不只那青年嘴角抽搐,连杨靖也忍不住抖了抖。
“父亲,孩儿只是觉得这通世神镜挺好玩的,没别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杨靖的错觉,他觉得那青年说话的时候好像在磨牙。不过……原来这石盘叫通世神镜啊?终于知道名字了。
紫衣神仙淡淡笑道:“我以为你是看见有人欺负你家龙神,忍不住想跑回去看看呢。若是如此,为父也不是不通情理,送你回去也无妨。不过既然不是,那为父就不担心了,你就安心留在这里修炼吧。”
那青年脸色一跨,当真是欲哭无泪,垂头丧气地道:“父亲别逗我了,我留在这里修炼就是。”
紫衣神仙满意地点点头,对杨靖道:“你想看什么,就去看吧。看完了,本座送你回去。”
“多谢神仙!”杨靖迫不及待地扑到通世神镜前,也没问神仙之后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现在,你跟我走。”紫衣人对那青年淡淡地道。
那青年恋恋不舍地望了通世神镜一眼,没精打采地跟着紫衣神仙走了。
那通世神镜仿佛能听到杨靖心底的声音。在他扑到边上,便缓缓荡开一阵水波似的波纹,将那人世间的一幕幕展现在杨靖眼前。
看着萧沧海抱着他的尸身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痛哭出声,杨靖眼里不由流下泪来。
他虽知自己的寿数只有四十五岁,却没想到会如此毫无预兆地在睡梦中死去。他本以为自己还有点时间,怎么也要来个弥留之际,跟沧海和孩子们交待几句临终遗言什么的。谁知这坑爹的神仙,多一分钟都不给他。
却不知紫衣神仙已经觉得自己很厚道了,没有让杨靖在与萧沧海欢爱之时死去,好歹让他们最后恩爱了一场,过了三更才将杨靖带走。
“沧海……”
杨靖轻轻呢喃,湿润了双眼。
他伸出手,想抚去神镜中萧沧海脸上的泪水,却只是碰触出一圈涟漪,在那镜面上缓缓荡开。
第118章
盛辉帝圣寿节第二日突然驾崩,太后哀不能己,抱尸三日三夜,不许皇帝等人靠近。直到最后昏厥过去,皇帝等人才从太后手中‘抢’出了盛辉帝的遗体。
盛辉帝的皇陵于二十年前开始修建,早已完工。萧沧海的陵寝也在其中。
萧沧海从昏迷中醒来,盛辉帝已经下葬。他大病一场,并没有拒绝御医们的汤药医治,只是人一直很虚弱,神色空灵,似乎失了生气。
直到八月,长康公主病重,险些夭折,萧沧海才终于振作起来,将长康公主从皇后那里接回自己身边照顾。杨铮却仍然寄养在皇后那里,和皇孙杨固一起为伴。
时间渐渐流逝,转眼两个孩子也长大起来。
萧沧海对幼女十分疼爱,但也说不上多亲近。他每日最多的时间是在熙宁宫后面的佛堂里度过的。那里原是杨靖为张太后建的,现在却成了萧沧海念佛礼经之所。
杨靖从那通世神镜中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久远的老电影。
他看着杨荣渐渐成熟,成为一个温和的帝王。但却看着他的身体日渐衰败,三十岁时英年早逝,萧沧海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杨荣前生的寿命只有十六岁,如今多出来的十几年,想必也有因果在其中。
杨靖已经离世,唯一缕魂魄守在通世神镜旁,看着儿子死去,虽然难过,却也不觉得自己太悲伤。
生老病死,是这世间的规则,谁也改变不了。
杨固十二岁登基,萧沧海成为太皇太后,封清慧也成为了太后。
皇帝年幼,又没什么大主意,封太后掌握了话语权,封家一跃成为朝廷权贵,没几年朝事弄得乱糟糟的。萧沧海原本避居佛堂,最后终于忍不住出手,软禁了封太后,将封家打压了下去。
皇帝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无精打采,情绪低落。
萧沧海只好把孙儿提到眼前,悉心教导了一段时间。但杨固本性善良心软,优柔寡断,却是改不了的性格了。
萧沧海重新将朝政交给皇帝,让他亲政,然后安排诚王立妃,长康公主出嫁。之后似乎没什么操心的事了,便又回到佛堂隐居。却不知,大盛朝廷仍然风起云涌,波涛暗涌。
诚王杨铮与皇帝名为叔侄,其实岁数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他性格坚毅,颇有城府,对朝政之事也很有主见。
杨固幼年登基,之后一直是封太后垂帘听政,虽然萧沧海将政权又夺回来还了给他,但他却很难及时掌控朝廷。于是很多事多有询问杨铮,渐渐倚重于他。
杨靖从通世镜中看着杨铮一步步影响皇帝,暗中夺权,布下棋子,野心昭然可揭,不由胆战心惊。奈何萧沧海此时年纪已老,避居佛堂,精力有限,竟被蒙在谷里,丝毫不知。
朝政渐渐被杨铮架空,此事被班师回朝的杨健察觉。
杨健一直未曾娶妃,却是纳了几个男妾,但又未曾让他们服药生育。
也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谨慎,又或是出于其他不知明的原因,他不想留下自己的子嗣。
杨健察觉不妥,暗自提醒皇帝小心诚王,然皇帝对诚王过于信任,不以为意,甚至在一次小宴中对诚王说漏了嘴。于是第二个日,杨健便被调去了大盛最北边境,面对戎狄的二十万大军。
他被任命为征北大将军,但在边境,却只有五千亲兵任他指使,其他将领,都是诚王的亲信。
杨铮这是送亲哥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