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铜棺还是没能进博物馆,只因了领导的一句话:
“代表着死亡与资产阶级的西洋棺材,岂能进人民群众的博物馆?”
铜棺险些被重新扔下悬崖。许教授力排众议,把“代表着死亡与资产阶级的西洋棺材”,搬回了自己的家。
蔷薇铜棺被摆放在了教授的书房中。
除了许教授,能进出书房的,就只有年幼的独子许也清。
年幼的许也清尚不清楚棺材为何物,自然不畏惧。很小的时候把巨大的铜棺当作自己的小小游乐场,爬上爬下。
有时候也会被父亲抱上膝头,听着父亲慢慢地讲述着发生在古老世界的神奇故事。
不到十岁的许也清经常会把心爱的玩具摆放在有着精美花纹的棺材上,与想象中的怪兽骑士玩着自以为有趣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小小的孩童在游戏中突然停下来,整个人趴在棺材上,把耳朵贴在那个蔷薇纹章上,蹶着小屁股,兴奋地向父亲报告里面有落难的骑士在求救。
这种孩童的戏言说了无数次。许教授当然不会当真,只是呵呵笑着抚摸爱子头顶,复又埋首故纸堆中,小心翼翼地翻着那些已然发黄发脆的纸张。
有时候许教授会抬起头,看到的是爱子仍然把头贴在蔷薇纹章中,兴奋地与棺材里“假想的落难骑士”对话。
这不过是孩童的游戏,在大人看来。
即使听到小小许也清兴奋报告的“与落难到棺材里骑士的对话”,许教授最多不过夸赞一句爱子的想象力。
许教授听多也也会惊叹,想着爱子的想象力果然丰富。有时候甚至在想:这孩子,长大了难不成是要当小说家?
没有人相信小孩子“与骑士的对话”是真的。
棺材里爱德华的声音,除了小小的许也清,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得到。
第二章:爬出棺材的吸血鬼
各种各样的人声,以及书房内每天都会播放几个小时的收音机,已经足够在爱德华在棺内逐渐学会了汉话。
学习语言的过程,揣摩着语言与情绪,琢磨着含义,不过是长久孤独中极度无聊的消遣。
爱德华从来也没有想到可以用这种古老而艰涩的语言与人交谈。
当小男孩稚嫩的嗓音第一次针对性的与他交谈时,在棺内躺了二百多年的爱德华一时间竟恍惚以为是梦境。
二百多年的孤独第一次被打破,爱德华撑在光滑棺壁上的手竟然在明显地颤抖。
这也许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个笑话。然而——
没有人会经历长达二百多年无法与人交流的孤独;
同样没有多少人会明白不过一场小小的交谈,在爱德华内心深处引发的强烈震动。
尽管许也清的话语都是天真的、孩童式的。
但每日与里棺外那个小小的中国男孩不到一个小时的聊天,已然成了爱德华在棺内所能得到的唯一快乐。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一点快乐,也不能持久。
一年后,有音乐天分的许也清被父亲送到外地大城市求学。
临走前,小小的许也清死死抓着铜棺一角不放声,嚎啕大哭着,跟“被困在棺材里的骑士朋友”告别。
“满嘴胡言乱语”看上去明显“不正常”的许也清被大人们硬生生从铜棺前抱走。
爱德华甚至能听到孩童小小手掌在铜棺一角被划破的细小声音。
他伸手抚摸在了那个方向,触手却是光滑无比。
二百多年的摸索,已经让整个铜棺内部,再也找不到一处能称得上是“粗糙”的痕迹。
孩童的大哭声由近及远,乃至于消无。
爱德华的手在光溜溜的棺壁上不断地抚摩着,他突然重重地撞向了棺壁。
额头鲜血涔涔,却又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他注定了永生。
可怕的、孤独的永生。
许也清离去时再三保证会写信给他,信的内容会由父亲念给他听。事实上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孩童稚嫩的笔迹写出来的信自然不会被他父亲当真。
许教授看着儿子从远方寄来的信,总是笑着摇头,在铜棺前来回踱着步。偶尔念出一两句,很快又将其丢入了抽屉。
孩童的笔迹涂满的信纸就这么积在抽屉里,积了厚厚的一沓。
再以后,小男孩变成了大男孩,那种写给“棺材朋友”的信,竟至于绝迹。
长大了的许也清,在经历了很多次来自同龄的嘲笑后,变得沉默,不再讲述与“棺材朋友”对话的故事。久而久之,在他的心里,也确实认定了,来自铜棺内部明显带着外国腔的汉话,不过是自己童年无聊时的纯粹幻想。
没有了小孩子的喧闹,书房内,又变得静悄悄。
又是长久的沉默。
教授每天也会听一两个小时的收音机,有中文也有英文。这已经是爱德华所能得到的唯一消遣。
除此之外,就是教授那多年竹藤摇椅的咯吱声响,就是纸张被翻的声音,以及教授的咳嗽声。
长年坐在棺材旁边的许教授,正在一天天变老。
直到连收音机也根本听不到了。
爱德华听到年老的教授在棺材旁边烦燥不安的踱步声。
再后来,就是很多的纸张被火烧得毕毕剥剥声响。
非常时期,许教授不是没有想到搁在书房里的西洋棺材。只是这具沉重的铜棺,他实在无法移动。
这个时候,甚至连找人将铜棺抬出自己家的能力都没有。
外面已经开始流行着“划清界线”,很多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街上的大喇叭声甚至能穿透到隔着三重院落的书房内。有一个词被反复提到。
那个词就是——“文化大革命”。
月圆之夜。
红卫兵冲到了教授的家,打砸烧……
陈放在书房中的铜棺自然不会被放过,七名红卫兵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将之打开。
头发花白的教授被强迫着跪在了棺材上接受当时最流行的批斗。
问不出“藏在西洋棺材里的外国电台”,年仅十几岁的红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铜扣皮带,毫不留情地冲着面前的花白头发重重砸下。
一下又一下……
甚至有沾着白发的头皮被硬生生地扯下。
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许教授没有能支持住,身子一倒,倒在了铜棺上。已然被鲜血染红的头颅,重重地磕在了那个精美的蔷薇纹章上。
活人的鲜血渗入了纹章中,汩汩入内。
染血的蔷薇变得大红,在棺盖上现出了诡异的华丽。
爱德华张开口,把头顶上的活人鲜血,一滴不剩的吸食。
这已然是他逃出铜棺囚禁的唯一办法。
当棺盖被掀开,嘴角尚自淌着鲜血的爱德华出现在大家面前时,那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红卫兵,竟然都被吓破了胆。
有人嚎叫着往外冲,有人则干脆一跤倒地,大声哭泣。
二百多年的饥饿、以及唇边鲜血的温热,还有铜棺旁被打得满头鲜血的老教授……当然,还有被诅咒的月圆之夜。
让爱德华一时间完全丧失了理智。
两根尖尖的犬牙伸长到了唇外,爱德华以一个血腥吸血鬼的姿态扑向了眼前行凶的少年犯。
一个,两个,三个……
五个红卫兵的尸体倒在了地板上,脖颈上的咬伤有鲜血汩汩流出。
活着的两个。一个是十五六的女学生,穿着一身军装扎着两个小辫,圆脸大眼,可爱的长相,手中却仍然紧紧握着那根沾血的铜扣皮带。整个人蜷在角落里,不停地哭泣,已是没了力气逃跑。
另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净的面皮,眉清目秀,身形很单薄,被“吃人恶魔“抓到面前,无力反抗。只有瑟瑟发抖,当真如秋风中的树叶。
嗅到的,是鲜血的腥气;
看到的,除了“吃人恶魔”嘴角流淌的鲜血,就是对方伸长在唇外的啮人獠牙。
那两根獠牙上,已然被染上了成片的粉红。
他眼一闭,活生生被吓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街道上,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同学用血迹斑斑的铜扣皮带绑着他的一条手臂,在拼命地向前走。
当时已是深夜。
他被吓破了胆,甚至没有力气爬起。
那个戴红袖章的女学生发现他醒来,蹲在了地上,哭得满脸眼泪鼻涕。
周围黑沉沉一片。
远远的,依稀可辩。许教授家中被砸破了的木门,在风中一摇一晃。
夜风吹过木门缝隙,竟发出了近乎鬼怪的声响。
那个运动以来砸毁“四旧”、破除封建迷信的“勇气”与狂热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卫兵少年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似乎能看到,那个残破木门的背后,“喝人血的恶魔”随时准备冲出。
红卫兵少年挣扎着站起,不顾身后把自己救出来的女同学喊叫,用尽全力向前奔跑。
女学生仍然在哭泣,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穿军装的单薄背影,竟是以自己从未见识过的惊人速度逃跑,转眼消失在黑暗中,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被吓昏在自己手上的少年,竟然让爱德华从邪恶中清醒。
他松开了手,手中的少年重重落在了自己脚下。
他看着地板上的五具尸体,有男孩也有女孩,全都是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年纪,全都被自己咬破了喉咙,吸食了鲜血……
爱德华呆呆地站着,甚至于那个蹲在墙角的女学生爬过来,从他脚下拖走了那个活着少年,他都视若无睹。
不甚宽大的书房内,被浓浓的血腥味充斥。
许教授倒在地上,身体在抽搐着。
教授与爱德华都很清楚,年迈加上脑部遭重创,老人现在已然是弥留之际。
爱德华走过来,蹲在了他面前,看到的是老人努力地转动着眼球,朝向了自己这边。
许教授努力地笑着说出了:“没想到也清说的竟然是真的,他……他真的有个被困在棺材里的骑士朋友。”
爱德华握住了老人的一只手,曾经设想过如果能在教授有生之年逃出铜棺禁锢,他会跟对方说很多很多……
然而,此刻,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教授努力地动着嘴唇,一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想说的话。
爱德华望着他的眼睛,替他说出了:“你放心,我会找到也清,救出他。”
老人坚持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安祥地闭上了眼。
爱德华把老人的尸体小心地抱起,走出门,看到的,是街道中心那个坐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女学生。
几个年少的红卫兵,轮流抡起那个铜扣皮带,抽向了老教授。而那个女学生,不过是其中之一。
爱德华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通往城外荒野。
在他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了:令人发指的荒诞血腥,与其说是那些少男少女的错误,不如说是时代的错误。
这个有着几千年古老文明的东方大国,此时,已然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年代。
文革时期的中国,就像一个被各种荒诞理论造就的巨大疯人院!
教授被安葬在了山林中,爱德华用很多的石头垒起了高高的坟,确保教授的尸体不会再被任何鸟兽侵害。
爱德华没有再多停留,立刻赶去了陌生的首都。
那里,正是有着音乐天份的许也清求学的所在。
和其他黑五类子女一样,文革的到来,让少年时代就考上音乐学院的许也清在学校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因为他的出身、他在法国的母亲,以及怎么也不肯公然和家人划清界限的“顽固”,文弱清秀的许也清成了造反派斗争的靶子,被架着上了高台,强迫着站在垒得高高的砖头上,接受全校同学的批斗。
也是带铜扣的皮带,甚至于被硬生生摁入额头的一排图钉……
许也清几次昏迷过去,又几次被冷水泼醒。终于到了晚上,围观的群众也看腻了那些虐待人的各种把戏。有精神的冲上抬再对“狗崽子”拳打脚踢;没精神的就打几个哈欠,摇头晃脑地三三两两散去。
许也清被几个精神尚旺的造反派架着上了教学楼。
布满灰尘的办公室。关紧的门,窄小的被钉上几根铁条的窗,让原本属于教师安静办公的所在,成了充满血腥的审讯室。
许也清仍然不肯开口和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于是……
口中被塞满了纸团,造反派手持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下,任“犯人”在脚下挣扎翻滚,手中丝毫不肯停歇,直到儿臂粗的木棍从中折断。
口中发黄的纸团已然被血沫染红,不能吐出,脸皮都变得紫涨。一名不到二十岁的造反派走上前,抬足重重地踢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许也清整个身子蜷成一团,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另一个白净文弱的同学,脸上现出骇人的狞笑,拾起地上一根铁棍,扬起,就要对准自己重重砸下。
铁条从中折断的喀嚓声响。
不是造反派手中的铁棍,而是众人头顶上那扇窗户上的铁条。
所有人回头,却见外面的星光中,幽灵般一身形窜入了窗内。
囚室内惨叫连连,那些行凶的造反派一个个被打得手足残断甚至于张口吐血,等他们一个个挣扎着在地上抬起头来。那个幽灵已然抱着地上的“狗崽子”冲出了窗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甚至地上的造反派没一个来得及看清“幽灵”的长相。
所有人印象中,只有华美飘逸的淡金色头发以及耀人眼目的“资产阶级”礼服。
有受伤不太重又胆大的爬上了窗,外面夜色沉沉,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被人为折断铁条的窗,是在七楼的位置。
夜风呼呼地刮过。爬在窗口上的人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仿佛见了鬼一样,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第三章:世外
校外的小河边,许也清看到了他有生来以来见过的最俊美的男性面容。
河水淙淙,对方象牙白西洋礼服上的排排银扣与闪烁钻石耀人眼目。
除却过于苍白的皮肤,那张脸当真是美得令人眩目。加上周身的高贵优雅,此刻又是单膝着地跪在他面前(正在仔细地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势)。仿佛是童话书里走出来的王子骑士。
许也清脱口而出:“你就是……就是棺材里的……”
他没能说下去,听着对方明显带着外国腔的汉语:“那不是你童年的幻想,躺在棺材中和九岁的你对话的,正是我。”
河边树杈上,有猫头鹰在啼鸣。在如水的月光中,却是凄厉诡异有如鬼哭。
静谧的小河边,许也清第一次感到了惊骇,他支撑着想站起,全身的伤痛又让他无力坐倒。
他伸手想要驱散眼前的幻觉鬼魅,伸出的手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那双抓住自己的手,是那么的冰冷没有一个活人应有的温度;同时又是那么的苍白,仿佛坟墓中刚刚爬出棺材的厉鬼!
许也清惊骇大叫,从对方手中硬生生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就想逃离。全身的伤痛却让他一歪身,倒在了的冰冷的河水中。
从冰冷的齐腰深河水中爬出来的许也清,坐在“棺材朋友”生起的篝火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爱德华叹口气,把没有反抗力的清秀少年放倒在篝火边。用苍白冰冷的手摁着对方的身子,让其动弹不得。又掏出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住了对方的口。
然后——
爱德华不顾许也清的拼命挣扎,将被摁入额头的图钉,一只只拔出。
如果没有洒了香水的手帕,许也清的惨叫,足以惊动深夜中的整个学校。
最后一只图钉被拔出,许也清额上的淌出的鲜血也被爱德华伸舌舔尽。
头顶上月亮正圆。
爱德华舔去了最后一滴鲜血,优雅地离开了美少年的额头,控制着自己没有流出口水,把蠢蠢欲动的欲望——食欲强自按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