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彻想不明白,这位老调配师为什么会沦落到老人之船来。
难道是陪着他的同伴师士来这里的吗?
他多少有些好奇,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没问出来。
反正他已经来了这里,有的是时间去寻找答案。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苏彻,并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未来几个月在老人之船上的生活,已经隐隐期待起来。
44.老人之船(三)
黄金狮子狩猎团总共有二十三名成员,其中二十二名师士,而调配师却只有一个。虽然老调配师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但也有六十了,光是对基因铠做例行维护就是一笔过于繁重的工作,老人的身体多少有些吃不消,他迫切需要一个助手。
这个时候,苏彻从天而降。
老调配师在观察了苏彻一段时间后,立刻决定,日后团里的苦力工作,就由他来担当了!
在这艘充斥着病弱老人的飞船中,狩猎团的二十二名退役师士是一股绝对无法撼动的强大武力,这群虽然已经衰弱下来却依旧不肯安分服老的家伙们在成立了狩猎团后不久,就占据了飞船上最大的活动室,并且得意洋洋地宣称这里将是他们未来的基地,他们将誓死保卫这里。
当然,黄金狮子狩猎团的霸权主义行为并没有引起什么激烈的抗议,那些经常使用活动室的老人小小地抱怨了立刻就转身去了其他地方,毕竟这么大的飞船,活动室并不止一个。
苏彻仰起头,看着曾经的活动室门口那霸气无比的旗帜,微微抽搐着嘴角。
“为什么要挂一只金毛犬在上面,恩,是金毛犬吧,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他端详着那明显是用窗帘布制作的旗帜上用大块颜料涂抹出的黄色生物,随口问道。
在大宇宙时代,星际航行常常出现种种迷信举动,比如出发前要向星辰祷告啊,不许提到女人啊,一定要带一只当年出生的小鹅祈福之类的。狗作为人类的忠实伙伴,进场被星际探险者视为吉祥物。不过他没想到时至今日,狩猎团还保有这个习俗。
老调配师的背影顿了一下,半晌,他头也没回,只是平静地说:“狮子。”
苏彻:“……?”
老调配师开门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很用力的克制什么:“那不是金毛犬,是狮子,你的眼神太差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过道的气温仿佛都低了几度。
苏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窗帘布上的那一团扭曲的黄色,低头快速跟着老调配师进了活动室。
自动感应灯在两人进门的瞬间就亮了起来,这个活动室非常大,原配的那些专门为老年人定制的轻活动器材被粗暴地推到了角落里,除了摆放在中间的那个圆形会议桌,苏彻有些惊讶地发现了一些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艘老人之船上的东西。
比如左边的那一排赌博利器老虎机。
比如右边角落里的那个积木式小型竞技场。
比如墙上那颇具后现代艺术美感的扭曲涂鸦。
更不用提进门处的自动酒吧台,以及训练场的各种一看就令人望而生畏的运动器材。
墙上张贴着的那套风靡全联邦的“老年人强身健体操”的图解被粗暴地撕掉了大半,上面挂着一幅古老的征兵海报,上面一位金发女郎摆出了个诱惑的姿势,而一位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拳头,自豪地炫耀着他那在苏彻眼中已经落伍的装备。
最下面用极其醒目的大字写着:“战斗,永无止境!”
“那是团里某个老家伙最心爱的收藏品,如果不是为了布置我们的基地,他才舍不得拿出来。那是他入伍时的征兵海报,限量版,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老调配师循着苏彻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地解释道。
用完午餐的老师士们也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活动室,他们和老调配师亲热地打着招呼,有的人直接略过了苏彻,而有的人则笑眯眯地拍了拍苏彻的头。
夹在这么一群老爷爷中,让苏彻颇有些别扭和拘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个是我找来的新人。”好在他什么也不用说,老调配师已经开始替他向众人介绍起来,“很有活力的年轻人,有什么要跑腿的活,尽管交给他好了。”
一名胖乎乎的老人慈祥地看着苏彻:“不错不错,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了,好好加油吧。”
苏彻连忙回以微笑:“我会的。”
另一位老人则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他一番,撇了撇嘴:“这小身板。”
他转而对老调配师抱怨道:“怎么不找个壮实点的,也好陪我练练啊。真是不耐烦和这帮老东西过招了。”
胖老人一听急了,撇下苏彻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老人:“什么意思?敢嫌弃我?皮痒了是不是?”
两个老人当即撇下苏彻,吵着今天要打个你死我活让对方无话可说。旁边的老师士们乐呵呵地停下手中的事,在一旁围观不说,居然还有煽动下注的。
苏彻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些和犯别扭的小孩子没啥两样的老师士,看他们的样子,难道真的要动手,就没人拦住他们吗?
这老胳膊老腿的,受得了吗?
他转而有些期待地看向老调配师,想看看他怎么处理。
站在一边静静旁观的老调配师忽然出声道:“你们想干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决不会把基因铠给你们用来打架。”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个老人停了下来,有些不满地看向老调配师。胖老人腆着脸央求道:“就用一次,我保证把着混球揍老实了就再也不碰我的‘狼牙’”
“做你的梦去吧,老卓,把我的基因铠给我,今个儿非把这老胖子揍出十斤油来。”另一位老人当即反驳道。
老调配师淡定地道:“即便外挂式基因铠,也会对你们的身体造成负担,既然团长把基因铠的管理权给了我,只有出任务时我才会允许你们使用它。你们就给我安分点吧。”
见老调配师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两个老人只好愤愤地瞪了对方一眼,有些无趣地结束了这场幼稚的争吵。
“离我远点,老混球!”
“你才离我远点,我要和白痴保持距离!”
“哼!”
两个老人不约而同地互啐了一口,气哼哼地朝着反方向走了。
“你怎么了?”老调配师看到苏彻诡异的脸色,随口问道。
“呃……没什么。”苏彻斟酌了一下措辞,“大家都很有活力啊,和我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老调配师点点头,微微有些自豪地说:“船上的整体气氛并不是太好,不过我们这里比较特别。”
苏彻暗中吐槽:“是啊是啊,第一次看到这种老爷爷,比那些拖鼻涕在地上打滚的小毛头还有活力哦。”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得点头表示称赞:“虽然觉得气氛怪异了点,”瞟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喷枪涂鸦,上面还有一些恶趣味的低俗漫画,苏彻继续道,“但是感觉这里要热闹多了,不像其他地方死气沉沉的。”
他想了想,又道:“听刚才两位前辈的意思,他们的基因铠都由你保管吗?”
老调配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领着苏彻来到一道门前。
“这里是我们这个团的武器室,那帮老东西的基因铠和战斗基因钮,还有其他一些武器都放在这里。”老调配师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在身份检测仪前验证了身份,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进来吧。”他简短地吩咐道。
这个房间当然没有活动室大,不过和陈设摆放的乱七八糟的活动室相比,却收拾的非常干净清爽。透明玻璃架上分门别类的摆放着各种基因钮,旁边还细心地贴上了标签,标注着基因钮的名称,功能,级别和状态。
苏彻忍不住看了老调配师一眼,这种条理清晰的布置风格,恐怕这里完全是他一手收拾出来。外面那些看起来就神经大条的粗犷老师士是绝对不会有这般细腻的心思的。
穿过一排排架子,老调配师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慨叹地说:“这边就是基因铠的保管处了。”
苏彻连忙凑了过去。
放置基因铠的不再是简单的玻璃架,而是透明密封的恒温柜。
这还是苏彻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基因铠。
和苏彻熟悉的基因钮不同,基因铠的外形更加复杂,外面罩着一层高强度记忆纤维制成的保护膜,里面则是基因铠的主体,看上去像是无数微型基因钮镶嵌在一起组成的。虽说是基因铠,但它的造型其实更类似护臂,摊开的两端各有一个精致的搭扣,扣上后将紧密的包裹住师士的整个手臂。
“这些都是内外双层的基因铠,因为内铠会直接将基因成分注入师士的基因谱上,从而暂时提高他们各方面的战斗力。这种基因铠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一般都是戴在手上,毕竟手是人类反应最灵敏的部位。”老调配师耐心地解释着,他知道苏彻这是第一次接触基因铠,“还有一种外挂式基因铠,这种其实就是基因钮的集合,激活后会形成一套可变化的生物铠甲,将师士包裹在其中,但是无法改变师士本身的实力。”
苏彻跟着老调配师慢慢向前走,目光像是被这些基因铠牢牢吸住一般。
作为一个调配师,他的灵魂本能的被这些令人心眩神迷的艺术品所吸引,这些基因铠虽然并未激活,只是静静地躺在恒温柜内,但是苏彻已经忍不住幻想起那严谨又匪夷所思的基因结构。
基因调配学发展到今天,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将其他生物的能力转化到基因钮上来,还有一个就是改造优化人类自身的基因。
而基因铠制造作为基因调配学的一个分支,也是最艰深最富有魅力的一个分支,它不仅将众多基因钮的功能集合到一起,也涉及到了基因改造方面的知识,可以说,它代表了基因调配学的最高境界。
一般来说,只有中级调配师才有资格对基因铠进行维护,而只有高级调配师,才有把握替师士设计出一套全新的基因铠。
苏彻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可以接触到这么多不同类型的基因铠。
仅仅是这么看上一眼,他的心里就产生了无穷的动力。
基因的规则,绝对是宇宙中最为美妙的艺术。
他现在打心眼里感激亚尔斯兰当初的提议。
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苏彻暗暗下定决心,在船上的这段期间一定要好好干活,得到老调配师的认同,争取多和这些基因铠接触。别的不说,只要老调配师在做例行维护时允许他在一边旁观,苏彻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么想着,苏彻抬起头,正准备和老调配师套套近乎,突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面前的恒温柜里,竟赫然立着一排激活后的基因铠。
苏彻揉了揉眼睛。
他没看错,真的是激活后的基因铠。
快步走上前去,苏彻隔着恒温柜的玻璃壁细细摩挲,因为仅仅是激活后的初始状态,还没有经过战斗状态下的变形,看上去只是一套普通的人形生物铠甲,无法判断面前基因铠的主体基因取自何种生物。
但是那种内敛的威严与冷锐,依然能感染苏彻的心。
苏彻只能辨认出这套基因铠使用了一种虫族基因,那光滑坚硬,微微闪着黯淡光芒的铠体材质和西丁虫的外壳极其相似。西丁虫因为其外壳极其坚硬,抗腐蚀性强,质轻耐高温等众多特点,一度风靡联邦,被许多基因铠制造者钟爱,直到近十年发现了其他更好的材料,才渐渐稀少下去。
“这些基因铠怎么放在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老调配师。即便有恒温柜的保护,但是初始状态下的基因铠长时间闲置也会对铠体造成一些微小损害,而且激活基因钮也是需要消耗不少能量,所以一般师士只有在出任务前才会激活它。
老调配师默默地注视着这排静静伫立在恒温柜中的基因铠,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这些都是无主的基因铠。”
“无主?”苏彻有些惊讶的脱口而出,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
这些基因铠的主人,大概都已经去世了吧,毕竟,都是一些老人了。
大概是这些逝者的遗物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伤感的过去,老调配师难得有些烦躁,他转身朝门口走去,那只金属机械手不慎撞到架子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们出去吧,我带你去你工作的地方。”
苏彻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伫立在角落中的基因铠,基因铠的前胸部位都挂着一个制式的金属身份牌,上面铭刻着它们前任主人的名字。有些师士会选择把自己的基因铠传给后人,作为自己光辉一生的见证,但是老人之船的这些师士恐怕都没有子女,他们的基因铠,只能默默的摆放在战友替他们整理出的恒温柜中。
它们沉默着,仿佛一个个被遗忘的雕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和失落,无声的诉说着它们主人当年的英勇事迹。
墙上一块金属牌子上用古老的花体字铭刻着一句话:
“在星辰的大海中,除了彼此,我们一无所有。”
这是联邦早期的一位著名师士回忆录的结尾。他戎马一生,堪称传奇,为联邦立下了赫赫功勋,是无数后辈师士的偶像,这句话更是被写入联邦师士入职词中,旨在提醒是师士们要珍惜他们的同伴。
苏彻能感觉到这些基因铠的寂寞。
它们渴望战斗与热血,却只能在落满灰尘的角落中孤独地等待。
也许是在等待下一双手将它们拿起,穿上它们继续在浩瀚星空中的战斗。
看了一眼老调配师踽踽独行的背影,听着活动室里那些老师士哈哈大笑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
45.暴力分子
带他熟悉了一下狩猎团的成员,老调配师就直接把苏彻扔到了工作间。
苏彻的任务很简单,主要就是给老调配师打打下手,并且替他处理材料,偶尔也会给几个低级基因钮让他修复。
工作量并不多,毕竟狩猎团只是这些老人们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并不靠着这个吃饭,苏彻查了一下记录,他们一年大概只接七八个任务,可以说相当轻松。
几天下来,苏彻也逐渐适应了船上的生活。
这艘老人之船其实相当大,到现在苏彻也没能完全摸清楚飞船,到底容纳了多少老人苏彻并不清楚,不过估计上千是肯定有的。不过他们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大部分时间总是安安静静的,习惯把自己隐藏起来。
那些老人的身上明显缺乏活力,每次看到他们苏彻总觉得有些别扭的愧疚,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所以苏彻现在更喜欢和狩猎团呆在一起,即便被狩猎团的那些老人支使地团团转,他也乐意。
只要苏彻愿意,他的嘴巴还是很甜的,加上干活也勤快,长得又乖巧讨喜,老师士们对他的态度渐渐也亲切起来。特别是有一次,苏彻无意间撞见几位老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搞聚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堆烧烤肉食以及烈酒这种绝对不适合老人吃的东西,为了堵住苏彻的嘴,那位胖乎乎的老师士塞给了苏彻一条油乎乎的鸡腿作为贿赂,而那位之前嚷嚷着要和胖老人大家的老师士则勒住苏彻的脖子故作凶恶的威胁他不许告诉老调配师。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两个老大爷配合倒是相当的默契。
在几位老人狞笑的目光中,苏彻飞快地把那条鸡腿啃完,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与他们立场一致,绝不会去告密,这才得以脱身。
刚离开那几个吃货大爷的秘密聚集点,苏彻沿着过道转了个弯,刚想抹把汗,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僵住了,半晌,才慢慢地抬起头,艰难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