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枫显然未曾料到竟会是沈华安在身后,愣怔了一番,忙赶过去。从地上捡了些药起来,招呼道:“喂!小安!你的药不要了?”
沈华安似乎是在生气,也不回头,径直抱着木盆便走。慕容枫见状也顾不得别的了,便追赶了过去。
眼见了这一幕,君如荷笑了笑,转头问小夫夫两个:“我怎么没听说过二皇子竟成婚了,那人是二皇子的姘头?”
姘头这词着实有些难听,自己的师弟被这么说,饶是是个前辈,顾华念也有些不满:“殿下的事,哪里是我等可议论的?”说罢扶着韩子阳便要回屋。
君如荷大笑:“慕容家这是欠了老天什么了,做老子的喜欢男人,做儿子的又在男人身上栽了跟头!”
这已然是在议论天家是非了。只听空气中有被撕裂的声响,君如荷软着身子躲开,一只暗箭便“笃”地一声深深插进不远处的门板上。瞥了一眼暗器,君如荷从袖里暗自捏起一根针,转过头去。
果然见到一个黑衣人,不知是从那片阴影里冒出来。此时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一股阴冷,如同一条冰凉的蛇一般盯上了君如荷。
君如荷却并未被黑衣人的气势所吓倒,歪了歪头,问道:“百花针法?可惜你练得并不地道,怕是要折损上二十多年的寿命。为了那个坟墓一般模子的皇家,值得吗?”
黑衣人并未作回应。
“罢了,你这种模样,便是半个死人吧。”君如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就要跟着进小夫夫才刚进的院子。
这条黑影一闪,黑衣人却到了君如荷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拦下她,吐出僵硬的两个字来:“名字。”
“慕容枫小儿问我的名字,怕不是要我使什么美人计,是方便快马加鞭回去问问他的父皇母后,我是何许人也吧?”君如荷并未说出自己的名字,反而问道。只是这黑衣人并没有给出回答,蛇一样的眸子仍旧盯着君如荷,直挺挺地站在她身前,怕问不出这名字来,不会放君如荷走了。
君如荷便笑道:“那你可记好了,我的名字,叫做君如荷。”
章 〇五三 情愫
沈华安不是傻子,慕容枫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只是知道不代表接受,慕容枫是个疯子,疯起来谁都害怕,而沈华安又一向惜命,半分都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赌留在一个疯子身边一辈子会怎么样,何况仅仅是呆了这不到一年的时日,沈华安就觉得,自己已经快疯了。
慕容枫喜欢起一个人来,简直如同一只巨大而贪婪的蛇,把人缠抱入怀里,死死地勒住,半分空隙也不留。沈华安被缠了半年多了,简直就要被活活勒死。有事宽慰着自己,只是为了能爬到足够的位置,去接触太医院最深藏的典籍,看完了,便再也不用留在这个地方了;有时候又怕到希冀立时逃走,却又担心那个疯子会不会为了抓逃掉的自己,掀翻整个大闵。
其实慕容枫已然将要二十了,堂堂二皇子拖至今日未婚,也不知龙座上的那个在想什么。不过慕容枫虽没成亲,侍妾小童却从未少过。沈华安被绑去二皇子府上,素日里没少撞见过慕容枫同那些美人调情,有时甚至慕容枫是故意地在他面前左拥右抱,为的就是逗他嫉妒。沈华安哪会去嫉妒,开始还偷偷翻个白眼,打个招呼才离开,后来干脆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懒得出,径直抬腿走开。
今次想着翻一翻带来的药,寻个日头好的地方晒一下,不想半路上碰到慕容枫在同谁调笑着什么“美人计”,还问道“姑娘的芳名”,暗笑了两声,只当慕容枫在这小镇上瞅见了什么小家碧玉,王府里的芍药牡丹见腻了,觉得这路旁的小野花有味道罢了,带着三分看热闹的心思,想瞅一眼是什么样的姑娘倒了这八辈子的血霉,谁料到一瞅,却吓得他手里的药都掉到了地上。
不是为了别的,单纯是那姑娘的一张脸,着实像沈华安曾见过的一张画像。
那画像乃是萧静慈的私藏。说道萧静慈,虽则自从前嘉灭亡之后少有人敢提,沈华安听旁人说悄悄话,还是知道师父曾有过平君,不是旁人,乃是前嘉朝一位皇子,名唤何书华。何书华当年死在沙场之上,连个尸首都不曾留下,萧静慈便只能在绝谷后面立了一座衣冠冢。原本有碑,后来嘉朝被推翻了,绝谷虽则躲在悬崖之下,少有外人前来,萧静慈还是把碑给砸了,只留下孤坟一座。
当然,只有沈华安知道,那皇子留下的不仅是这么一座空作凭吊的衣冠冢,还有一副画像。
萧静慈将画像藏得及深,夜半里却总是时不时地拿出来权作一番怀念。沈华安小时候调皮,闯入了萧静慈的屋子,恰见了那副画卷。素日里性情温和的萧静慈头一回对徒儿动了手,沈华安挨了打之后痛哭一场,小小年纪记恨上了师父,以为师父藏了什么好东西呢,便趁师父不在,偷溜进了屋里,硬是把那幅画给翻了出来。
小华安展开画卷,却只见了画中有一男子,立则刚劲。认得出乃是萧静慈的手笔,沈华安那时却猜不到这画中人是谁,又惶恐留在师父的屋里太久被发觉。满心好奇的少年便隔三差五地翻出这画一次来,只钻研着这幅画究竟哪里特别了,值得师父大晚上地拿出来翻看,甚至还动手打了自己。
来得多了,不意外便被萧静慈发现了。
萧静慈扬起巴掌来,发狠要再打沈华安一回,却见小华安瑟缩着小小的身子,紧紧闭上眼睛,终究还是不舍。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沈华安的脑袋,道:“把这当成咱们师徒两个之间的秘密,莫要说给别人听去,小安,好么?”
是的,就是这么一张画像。何书华的画像。
沈华安替萧静慈守了这个小秘密,便在萧静慈的允许之下,能够常常看一看那张画。等到沈华安懂事了,总算明白了画中人是谁,渐渐也便不再去了。只是画中人的模样早便刻在了沈华安的脑中,今日一见那个姑娘,沈华安立时就想起了那卷画来。
非常地像。
何书华毕竟是前朝皇子,当今圣上虽没多降罪,为了萧静慈乃是何书华平君一事,不少人对绝谷敬而远之,不到病入膏肓念不起他们的好来,近些年才好了一些,绝谷内对此亦是讳莫如深,加之沈华安唯一一回挨打便是为了此人,在心底里沈华安便将此人当成了麻烦,当成了禁忌。
君如荷的模样着实让沈华安吓了个不轻,僵硬地随手将地上大株的药合拢起来,转身便走了。等走远了些,才回过神了,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长得极为相似的人而已,自己至于如此么?再说前朝遗族早便死得差不多了,怕只是巧合而已。
只怕这姑娘跟着车队上梁京后,进了宫,顶着这么张脸,若是被什么有心人看见了,难免不会借此生事。
于是沈华安就开始担心起来,是不是该给她做个易容之类。医者父母心,沈华安打小受到这等的教育,见不得旁人枉送性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才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小安!小安!”
声调带着几分不正经,会这般叫自己的,除却慕容枫,还能有谁。沈华安打那点忧心中回过神来,黑了张脸,想加装听不见,又不敢去惹那疯子,只得将手中的木盆搁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二皇子殿下。”
“小安,你吃醋了?”慕容枫一张好看的脸笑得邪气,说出的话却让沈华安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吃醋了?吃什么醋?回想了一番自己才刚的表现,愕然才察觉的确如同吃醋一般,正待解释,那边慕容枫却兴高采烈:“嘿,小安,你终于吃醋了!”
堂堂大闵朝二皇子慕容枫,被看好做未来的帝王的男人,此刻却似是在手舞足蹈一般。沈华安看在眼里只觉得别扭至极,未曾见过慕容枫这般的模样。原本脱口而出的解释便被生生地咽了下去,只皱着眉头神情复杂地望着慕容枫,什么都没说。
慕容枫半晌没等到沈华安什么回应,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现时都已经快入冬了,慕容枫还随身带着把折扇,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此时将折扇一敲,合拢于手掌之中,笑道:“怎么了,小安,不肯承认么?”
“……那……那个……殿下……”沈华安有些结巴,试图去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吃醋一事,望着慕容枫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却吞咽了一口口水,猜想不知道自己说出实话后会不会被这疯子撕碎。沈华安一脸的古怪,慕容枫等了半晌,也终究收回了笑意,冷下声调来问:“小安,怎么?”
“……殿下,我,只是被那姑娘的模样,吓到了……”沈华安自然不会说出那女孩长得着实像前朝的皇子,这等话说出口于自己于那姑娘都将会是灾难。
听到这般借口,慕容枫嗤笑出声,显然是不信的:“那姑娘长得好好的,又透露出一股子水灵贵气,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吓着你?小安,承认一句你吃醋了,就这么难?”
“可……殿下……”明白着没有的事儿硬要被承认自然是难上加难了,沈华安琢磨着找个能对付过去的借口,还未曾想到,结巴得更厉害了些。
这般模样落在了慕容枫眼里,这疯子竟难得用深情的神色望向沈华安,拿折扇挑起沈华安的下巴来,低哑了嗓子,道:“小安,你可知道,我就爱你这口是心非的模样。”
慕容枫这样的挑逗,显然是把沈华安当做女人一般了。沈华安厌恶极了,一把将之挥开:“我是男人!”
“小安自然是男人了!——不过无论小安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爱你爱极了。”慕容枫时常逗弄得沈华安发火,将之当做情人间的情趣一般,此时还是压着嗓子,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道。
“慕容枫!你若真的爱我,有没有胆同我结作平君!”沈华安吼道。
倏尔见,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
章 〇五四 月下
君如荷纠缠着顾华念,说什么都要检查他功夫连得如何。被缠得无法,顾华念抽出空来,安顿好韩子阳,便同君如荷过了两招。本身就没什么习武的心思,加之还有个承孕的平君要照看,顾华念的功夫能好到哪里去,在君如荷手下没走过三招,便被喊了停。君如荷皱起眉头来,指点了几下,又道:“我原本瞧你天资不错,才将这百花缭乱交付于你,怎料你如此不珍惜它?”
这倒让顾华念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君如荷把百花缭乱交予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保存,怎知她竟存了让自己好好修习的心思。如实疑问出来,谁料君如荷却显得消沉了几分,道:“我命中怕再无子嗣,这功夫却是我君家家传,总不能让它随我进了棺材。”
简直是被君如荷半强迫着,顾华念修习百花针法,直至半夜。君如荷仍念叨着令顾华念趁夜色继续练心法,顾华念拂不得老人家的心意,便先照顾着韩子阳好好歇下了,而后打了回坐。
谁料心法到惹得顾华念三更半夜仍精神抖擞,躺下了反复几回睡不着,怕扰了韩子阳清静,便起身去窗外散散心。
忽而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有什么东西在顾华念脚边裂开了。顾华念身影一移勉强躲开,才见到脚边是一只酒壶,烈酒浓烈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
顾华念不喜饮酒,对这味道也便连带着厌恶起来。此时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去,看是谁夜半里不好好睡觉,还往下掷这酒壶。却看得不甚清明,只见屋顶上半探出个身子来,趴在屋瓦上,被月光剪出个身形来,眼熟之极。仔细从认识的人里想了想,原来是沈华安那个家伙。
原本想喊一句沈医正,这半夜里不睡觉在外面做什么,又想到这里是驿馆,一大群人都挤在两层小楼里睡着,哪里能喊出来扰了大家的清静。便忽而听到了猎猎的风声,屋顶上趴着的沈华安运起轻功来跳下屋檐,掠了顾华念,将之带上屋顶。
顾华念上一次这么“飞”已然是五岁那年的事儿了,这么多年没再经历过这种刺激,差点失声尖叫出来。好在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那声惊叫吞咽回了肚子里。等到在屋檐顶上坐稳了,顾华念压了压惊,望着四下没有旁人,瞪了沈华安一眼,责备道:“半夜里不去睡觉,在屋檐上喝酒做什么?”
沈华安挠了挠后脑勺,苦恼道:“我也想睡觉啊,可是我跟二殿下分在同一间屋子里,我不想面对他……”
“你们两个这又是怎么了?你别跟师兄说你真喜欢上那二皇子了。”沈华安今次摔了木盆走人,顾华念也看见了。他可不觉得自己这个师弟真能喜欢上那个霸道皇子,也便没多担心。只是今夜沈华安这模样,倒让他忧心起来了。
“……我……我不知道……”沈华安好好思量了一番,灌了一口酒进嘴里,却说不出个答案来。转而问顾华念道,“师兄,我是没同谁谈婚论嫁过,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旁人的私事哪能被这么随便议论,顾华念被这么直白地问及私底下的心绪,闹了个尴尬。又见沈华安这怕是醉了,也不跟他胡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道:“管这些胡事做什么?等你真遇着了喜欢的人,你就清楚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啊……”沈华安陷于烦扰之中。
今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沈华安竟对慕容枫喊出什么“你有没有胆子同我结为平君”。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慕容枫乃是堂堂的二皇子殿下,已然被看好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了,怎么可能同一个平民男子结什么平君,不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首要一点,沈华安不能为韩子阳生儿育女。
沈华安自己心里头清楚,这也是他知晓自己定然不会接受慕容枫的心意的最重要的原因。只是他吼出这句话之后,立时后怕了起来,怕慕容枫被惹恼,更怕慕容枫当做一个笑话听了去,将自己嘲笑一番。
慕容枫并没有恼,更没有挂出他日常的那般笑容来嘲讽,反到愣怔在了原地,露出古怪的神色来,半晌没说出话来。沈华安吞咽了一口口水,等了好久,预想中的情况都没出现,慕容枫又是一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愈发怕了,慌忙逃走。
一直给自己找事做着,等到夜幕降了下来,该歇息了,磨蹭着却不想回屋子。
慕容枫一贯霸道,入住这小驿站,因为房间紧张,便打着挤出间空房的旗号,硬要沈华安同他住在一起。沈华安今日若要歇息,必定要去面对慕容枫。因为没那胆量,便叫驿丞为自己带几壶酒来,干脆在屋顶上呆着了。却正好看见顾华念出来,便调皮地将酒壶掷到师兄的脚边引他注意。
忽然想起什么,沈华安低下了音量,在顾华念耳边小声道:“师兄,注意点,你今日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怎么?”顾华念歪头问道。
沈华安欲言又止,按理说画像一事毕竟是为亡师保守的秘密,此时不说出来却是害了师兄。欲言又止了一番,两下权衡,终究咬了咬牙,道:“我见过师父留的何先生的画像,那姑娘同何先生长得像极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君如荷原本就是何书华的母亲,两人长得相似自是正常。顾华念到未吃惊,只是心下了然,原来师弟是被这个惊吓到了。
见师兄半点着急也无,沈华安替他心忧起来了:“师兄!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这是要上梁京,要是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去,到时候连你们一家都会被牵连!趁现在还有时间,不如为她做个易容,或者干脆别带她去了!——你们两个,哪里捡来的这么个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