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意有所指的话,鲍东铭怒火中烧,“刚才说话的就是你对吧,黄昱黄团长。”
“就是我怎么样,我怀疑也没有错,会不会有人打着兄弟的名义,以易帜做幌子公报私仇,”眉一斜眼一挑,“东铭副司令,令堂在国外过得还好么。”
“黄团长,”裕景元上前一步护着鲍东铭,日本人对易帜一举虎视眈眈,眼前这进退维谷可是难死鲍东铭了,“南京的解释,是小鲍司令自己不愿回来。”
“周天赐的鬼话也能信,哦,裕景元,你不提我到还忘了,你曾经也和周天赐是一伙的。”
“周天赐的话你不信,你的小鲍司令说话你总该信了吧!”
将鲍聿卿写来的亲笔信狠狠摔在黄团长身上,就见刚才还一派嚣张甚至有点犯浑的汉子,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紧张和担忧一瞬间冲突而出,他颤着双手小心翼翼的打开薄薄的信笺,认清了上面的字竟然激动得红了眼眶,“是,是小鲍司令,真的是他!”
鲍聿卿仍有可能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写了这样的信,但起码此刻,他还安全。
“算你还认得这个字。”一句话,心里一黯,“你们听哥哥的话,就在我拟好的易帜通电上签上大名。”将通电交给裕景元,鲍东铭转身离开。
“黄团长,从你开始,一个个签吧。”裕景元将手里的通电稿一塞,赶忙追了出去。
“东铭,”长长的走廊,跟着走了很远,直到根本听不到前面厅里的喧嚣,裕景元开口喊自己一直跟着的人,见他转过头,“副司令。”
“裕先生,您,别这么喊我。”
裕景元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东铭,对待日本人的事情,可不能硬碰,那份通电到底要不要发,你别因为他们全乱了计划。”
“我哥哥在他手上,我没有选择。”鲍东铭低头躲着裕景元的视线。
“东铭,没有把握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干。中间隔着冯子玉,南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主意要你自己拿。他写他的信,你做你的决定。”裕景元走得更近,拍了拍他,“我没看那封信,你哥哥信上绝对没让你一定易帜。”
鲍东铭摇头,“是一定。”
“那么时间呢,现在?半年?”裕景元心中叹息,只能再说,“现在坐镇东北九省的是你,不是你哥哥。”
鲍东铭冷哼一声,“刚才的情景,由得我么。”说到这里,眼前一明,他用不动军队,这样的情形,更加不能硬碰。猛然抬头,“先生指教,东铭感激不尽。”
裕景元见终于说明,也点头笑笑,鲍聿卿曾跟他说过,这个二少爷,最听不进人劝。其实也不尽然,只要找对了方向,以他的聪明,根本不用多说。可惜前省长王治平就是因为方法不对,闹得不欢而散。
“东铭呀,你不用谢我,你能想的明白,我该替很多人谢你才对。”不知道为什么,裕景元觉得有一团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优劣分明胜败明了时,一动不如一静,棋理还是道理,知道,未必做得到。你要想好,做了,就没有退路了。”
南京谷公馆
蓝色的琉璃瓦在晴空下下熠熠闪光,秋高气爽,在这明媚的阳光下,谷公馆西班牙风格的四幢小楼一派繁忙。
站在门口的圆形拱门下避太阳谷衡托着下巴,笑眯眯的瞧着身边那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嗯?这次东北易帜,铺张的要比鲍聿卿刚来的欢迎会还要大,怎么这回不见你唠叨呢?”
“那怎么能一样。”谷纵瞥一眼明明也是一大堆事情做不完,非要站在自己身边浪费时间的笑脸白痴,对方一看他搭茬,双眼一亮,“为什么,一前一后,就因为他救了你的命么,小纵。”
谷纵看着院子里一辆辆停着等候装车的卡车,悄然冷笑,“你见过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么,趁他不在拉走所有的东西,把人赶走。”
谷衡微微一惊,仍然笑着,“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呀,小纵,怎么说是你赶他呢,明明是总司令的命令。总司令有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你也不会不知道对不对。”
就是鲍聿卿太不安分了。
谷纵冷哼一声,倒是没有说破。
谷衡挑眉,谷纵心里想的什么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个执拗的弟弟没有直接说出来还真是难得。笑容又深了一弯,这个鲍聿卿也不知该怎么说他,那一次二十五军长汤明迥的事情不算,因为周天赐扣住他不让他回奉天,这易帜一事前前后后又是麻烦不断。
“遥控指挥,他说话还真是管用,一夜之间,九省尽挂青天白日旗,咱们那个一衣带水的卖膏药邻居肯定气得够呛。”
“在全国人民面前宣誓,作为军人。”想起鲍聿卿就职南京副总司令那天的情景,谷纵蹙眉,“宣了誓,就只能听话了。”
谷衡放下嘴角,敛起了笑容,谷纵言辞之间分明是为鲍聿卿不平,心中一寒,语气也重,“所以不听话,就要罚。”
谷纵听见这话利落的一转头,视线由按部就班运货的卡车盯住了身边的人,“你也是这样想的?”
“小纵,”谷衡双手抓住谷纵摇着,纵然不是周天赐做总司令,对于鲍聿卿的所作所为,只会是这样的处置,“你想说什么!”
谷纵知道谷衡一直不准他与周天赐作对,挣开钳制,“没什么,就是实话实说,他住在这里,你和我每天看到他,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看出来又怎样,周天赐才是关键,”谷衡再揽谷纵退入屋里,压低声量,“安排好易帜宣誓的仪式你已经做了,现在帮他把东西运到目的地,再找个合适的人看着他就是你唯一该做的了。”
谷纵慢慢摇摇头,眼神不可思议的看着谷衡,“你让我看着,就只是看着周天赐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断的挑起内争?谷衡,你知不知道现在敌人是谁!”
“你以为周天赐就不知道么!不知道跟吴子玉的摩擦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鲍聿卿!”谷衡慢慢吸口气,“春秋无义战。”转而又自嘲似的轻笑,“真是讽刺,鲍聿卿可能是南京唯一真心想要停止内战的人。明明想要停止内战偏偏因他挑起内战。”
南京西郊
罗奕心烦气燥的敲了敲隔壁鲍聿卿的房门,等了等,里面传出一声含糊的应声,他没有分辨是什么就习惯地推门进去了,“你能不能问问那个孙广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鲍聿卿抓着杯子,茫然抬头,看到是罗奕就不再管,倒满了酒一口灌下,“爱是哪里是哪里。”
罗奕皱眉看看他,在鲍聿卿对面的椅子坐下,“干什么,东铭来的信又说什么了,我劝你这次冷静点,上次他少爷一封信,就把我们害成这样了!”
“关东铭什么事,车子早准备好了,”鲍聿卿看向罗奕身后未关的房门,才有个宪兵走过,“地点看守都挑选好了,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鲍聿卿看着手里新倒满酒的杯子,眼前突然泛起朦胧……
一周前
总T府
“事无不可对外人言。”周天赐扬声一语,罗奕停止出门的脚步,“罗副官,麻烦你关上门。”
罗奕不解,周天赐为什么要他留下。
“你有什么事。”不是疑问的语气,周天赐点燃一支雪茄,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没说话的鲍聿卿,“要不,还是我来说,聿卿。”
似曾相识,勾起难堪的回忆,不自觉抬眼看了一下仍然留下的罗奕,鲍聿卿深吸口气,“扣住我,暗中分化东北军,这是你的计划吗,周总司令?”
东北军,那不只是他鲍聿卿的心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
周天赐躲在烟雾之后,垂下的眼睑遮住眸子里一窜而过什么,开口,“对。”
鲍聿卿几乎失控的冲到周天赐跟前,却见他笑了笑,“鲍副司令,你不是都换了新军装,还问什么?”
鲍聿卿低头看了看,翻领的军装,金领章小领带。易帜以后的换服顺理成章,还有兑币、更签……
“以后你见我的面,要记得敬礼。”
怒火暴涨,鲍聿卿一喝,“周天赐,你当的起么,你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我的东北军的!”
将手上燃着的烟卷狠摔在地上,周天赐猛吸口气压火,眼神一冷,语气平淡,“没办法,我直接跟你要,你能给么,我的副总司令。”
鲍聿卿绝对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的东北军!”周天赐恶狠狠念着,“你听懂了!”
鲍聿卿不敢置信的退了一步,他在说什么,到底在说什么?
“聿卿,你这个样子……”周天赐突然笑了,很没有办法的笑,而且抑制不住,“你觉得奇怪?我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上下级关系你不懂么?”眼神一飘,不复笑容,“你懂,怎么会不懂,不过,你只懂得怎么做上级。你说的话我都记得,而我说的你记得么?”
鲍聿卿看着周天赐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暗流汹涌。
周天赐也同样看着他。
聿卿,你还和以前一样,思考的时候喜欢咬嘴唇,你在考虑怎么开口,聿卿,你想到了什么?
“天赐,一个中原还不够么?”说出口的话,是深深的沉痛。
“功成岂止在封侯,聿卿,你说够不够。”他看着他,这样的话就说出了口,话语里不知怎么就有了清楚的疼惜,“你看了我的信,我知道你看得懂我的意思,可你还是来了。”
他听见了那些疼惜,“那是当然的,我是想来的,真的很想来,”却还是说,“东北的鲍聿卿跟你周天赐联手,冯子玉就再没有抗衡的胜算,收取中原,如探囊取物。我不是孤身而来,我准备了见面礼,”厌恶,在心中翻覆,鲍聿卿几乎想吐,“武力也好讲和也罢,息争统一是我求仁得仁……”
“鲍聿卿!”周天赐瞪大了眼睛,他才刚说他想来的!“求仁得仁?为了你的仁义,你是不是把什么都能提在线上玩!”
周天赐呀周天赐,你在说什么,牵线的木偶从来都只有你自己,人家可是清醒着呢!一路握着东北军。
“聿卿,南京的任何一个命令,不通过你在东北全都行不通,你这帜易得实在地道!”
……
“原来,还是有人为难。”恨恨地灌下又倒满的酒,鲍聿卿想来想去不知道暗中作梗的到底是谁,他来南京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而现在这个样子,更查不出所以了。
“你别喝了。”罗奕感觉出不对,拦住又要倒酒的手,“你不能这么喝酒。”
“不用你管!”甩开碍事的罗奕,鲍聿卿心里的郁结发泄不出,越喝越控制不住,渐渐地真的醉了。
“你别再喝了!”罗奕见劝说不管用,使了真力气去抢鲍聿卿手里的杯子,一推两搡也开始动怒,终于夺过杯子,干脆砸的粉碎了事,“你不要命了!”
看着满地碎片,鲍聿卿愣住了,为什么,怎么连这样都不行,“这样的命,还真不想要了。”
“你到底怎么了?”罗奕拉住又不知道要上哪里去的鲍聿卿,他满身的酒气,显然是醉了,“犯什么少爷脾气。”
“怎么呢,我没有呀,明明没有。”鲍聿卿皱起眉头好像真的在仔细想,仔细考虑他有没有耍少爷脾气。
罗奕不觉有点想笑,原来他喝醉了会像个小孩一样计较,“那你说,你今天为什么要喝酒,还喝这么多,你不知道你打针,不能喝这么多酒么?”
“我知道,可是,坚持不住了,”鲍聿卿捂着心口,“裕景元和黄昱死了,我记得黄昱,我签的他的结业证,一0五师第二旅三团,当时他特别高兴,一下把委任状扯破了,后来补办的。还有裕景元,他没有官职,这里边没他的事的,打十番我打了他的脸,现在又让他送了命……”
罗奕紧听着鲍聿卿没头没脑不太清楚的话,打断问道,“你说的这些是东铭在信上说的么?”想来想去这个最可能是答案,“信上怎么说的,到底怎么回事?”
“信?”鲍聿卿喃喃重复,费力回忆,“信上说天赐会分化我的军队,我不信,就去问他,结果他真的承认了。”
罗奕听出鲍聿卿这是说差了,也怪自己跟喝醉的人多说什么,伸手探摸鲍聿卿胸口的内口袋,那封信也许还在。
“你干什么!”
罗奕摸着自己被打痛的手,就算他动作突然,这个反映未免也太大了,和清醒时的鲍聿卿再亲密的事也干过,他现在干嘛一脸紧张害羞的样子,像个守身如玉的待嫁姑娘。
悚然一惊,罗奕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打得什么比喻!可是,电光火石,脑袋管不住的飞速旋转,鲍聿卿和周天赐……
之前,鲍聿卿毫无准备的见到吴馨毓,那副黯然神伤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天,周天赐骂鲍聿卿把什么不是提在线上玩,周天赐心痛心碎的眼神。
“你们?”
罗奕看看神智不甚清醒的鲍聿卿,他现在是酒醉得什么都说,不知道酒醒了还会不会记得,牙一咬,拎起就要趴回桌子上睡着的人,连摇晃带说,“你别睡,鲍聿卿,有人要来抢你的东北军了!”
“谁敢!”深黑的眼眸,攒动着幽幽冷焰。
罗奕将被甩开的手顺势托着下巴,“是周天赐,他等着你跟他投诚,你一直都不说。”
“不是天赐,不是,”鲍聿卿头昏脑胀,边说边轻晃着蹲下来,蜷缩的肩膀颤动了几动,终于发出压抑的一声又一声委屈的抽涕,泪水滚滚落下。
“怎么说成是我不说呢,有了周夫人,我还能说什么……”
罗奕也蹲下,叹口气看着抽抽搭搭的鲍聿卿,难怪,两年前,周天赐造反都死不了,不对,更早,山海关,鲍聿卿就已经抗令保着周天赐,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从那次,我和爹第一次去北平见段少文,子弹射穿门板的一瞬间,我以为没命了,真是不孝,没想爹爹也没想娘亲。”
原来在他认识他之前,罗奕苦笑一下,还真是早,“你喜欢周天赐,我还真没看出来。”
“怎么能让人看出来,”鲍聿卿将头抵在漆间,“日本人总是欺负我们,打死了人就随便扔进火车的炉膛当碳烧,在我们的士兵刺刀上划火柴抽烟,我恨他们,一定要对付他们!”声音更加低落下去,罗奕不得不凑近去听那细如蚊声的呢喃,“必须打跑了日本人,才能离开,然后,在一起……”
骤然没了声音,跟着鲍聿卿身体一歪坐在地上就往墙边倒,罗奕离得很近,自然不会看着他摔。
将鲍聿卿解了外衣放在床上,他除了嘴里念念有词倒也没什么别的破坏,酒品真是不错。
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是因为舒服的缘故吧,他声音大了些,罗奕听见了。
“天赐,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