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还真是周天赐最有办法。”
要怎样才能用完全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在吴馨毓面前提起周天赐,谷纵只是想现在他能做到了,“我比他确实还是差一截。”
“天赐的目标太明确,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是朝着目的地直接走过去,没有零碎的顾忌和考虑,到了贯彻自己的意志和想法时,我们谁也不如他。现在你我联手,军权财政何靖民无力调动,南京新中央必定站不住脚,架空何ZF的目的也自然就达到了。”吴馨毓揽着谷纵的腰在谷纵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我不确定我们应不应该这样偏帮周天赐。”
谷纵搂紧怀中的佳人,抬眸看着窗外,初夏的南京,前一刻还一朗晴空这一刻已经风云变幻,片植的梧桐哗哗作响,隐隐地和着总T府广场上示威学生疾呼的叫喊,火借风势,即刻便要燎原。
“周天赐的主意对错尚无定数,但是何靖民痴心妄想的要做国家第一把交椅就绝对错,你我联手他就没有了办法,这种人就是我们国家的新领袖么?乱世行舟,最有本事的人才应该在风头浪尖上掌舵。”危亡关头历史时刻,谷纵隐隐意识到,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将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正在经历。
吴馨毓也顺着谷纵的眼光去看窗外,浓云滚滚风声飒飒,黑暗扑袭而来,凭肉眼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外面变黑的速度,“可是现在国家都到了这个时候,南京动则北平摇,现在还忙着整治何靖民,你忍心看着北平变成第二个奉天?如果华北因此成了第二个东北,后悔为时晚矣。”
东北,吴馨毓讲到这个词就想起一个人,想起了几天前总T府何靖民办公室前的“狭路相逢”。
谷纵也想到了,鲍聿卿那一番所作所为,想是任谁也会大发雷霆,更何况是周天赐!
“架空何靖民不算偏帮谁,军人讲服从,我心里不是真服他,就算嘴上喊他何总座也是口不对心。周天赐提供了好办法,结果又刚好对我心思我才肯拿军队威胁何靖民,这一点周天赐自己也知道,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这么痛快就听他的。”
“各自有自己的算盘,什么时候是个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信谁现在做到这个总座的位置上会不为国家。”
“馨毓,你说的都对,我也承认就算是何靖民来坐这个总座的位置他也是一心为国。”谷纵揽着吴馨毓腰间,慢慢的说,“为国是为国,只是各有各的为法。何靖民和周天赐势同水火除了这个周总座还是何总座的较量,恐怕更关键的是冯子玉是何靖民叩头恩师这一层关系。如果当初是何靖民坐着周天赐的位置,中国第一个燃起战火的地方就绝不会是山东,日本人的焦点不在山东自然就不会有山东会战,没有山东会战冯子玉又怎么会战死。全国是一盘棋,可是真到了走这盘棋的时候,何靖民会保山东,周天赐则先顾着东北。”
“弃车保帅,断臂全质,条条的道理有什么用,改变了什么?”吴馨毓打断,“东北一样丢了!”
“是,但是鲍聿卿没有死。”谷纵轻言,怀里娇柔的女孩身躯一颤,“日本人攻打济南,冯子玉坚守家乡抵死不退,如果济南换成奉天,你觉得鲍聿卿的决心不如冯子玉么?我不忍心看北平变成第二个东北,但是周天赐更绝绝不会让奉天去做当初的济南。关键的一步怎么走,后面又到底会发展成什么结局,这就要看当时谁在中国说的话,算话!”
吴馨毓突然惊醒,周天赐曾给她看田中奏折,日寇意图东北的野心昭然,日本人的眼睛从头到尾盯着的都是东北!“何靖民误会了周天赐,全国的不抵抗声讨言过其实,山东只是前哨,日本人要的一直是东北。”
“不、抵、抗,”将这个词好好琢磨,谷纵摇了摇头,“沈变,从心里最不愿意看到这结果的人并不是鲍聿卿一个,不过当初周天赐能做的也只是用尽各种办法去试一试,或者拖一拖。”谷纵讲到此处目光里怜悯的神色忽然转成绝然,周天赐只能挨骂的例子在先,何靖民不上不下的例子在后,现在的国家总座的位置真不是那么好做。“我承认现在比周天赐我还火候不到,就让他先替我行过了这一道险滩,不过这只是等待时机,我决不会让大权旁落。”
吴馨毓心头一跳,谷纵自从接手了谷衡的军队脾气收敛了很多,但是也许男人的争强暴烈是骨子里的,“只待时机绝不旁落?如果将来时机到了,你也要和周天赐比么?”
“跟他不用,”谷纵深莫一晒,“周天赐志不在天下,总座的位置他并不需要。何况,就算最后真的要弄得那么难看,他手无寸兵,我架得起何靖民也架得起他,愿不愿意,总座的位置他只能交给我。”
好计好策,吴馨毓佩服,到无力。也许这就是报应,周天赐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势力却做得国家头号交椅少不得借风使舵乘时乘势,只是没想到深谙此道的周天赐,终有一天也落为他人权宜过桥的计策。
“周天赐想做回周总座,只是不想鲍聿卿拿着履职报告去跟何靖民汇报,周天赐得罪的人不少,我要是何靖民就直接准了鲍聿卿去前线抗日的恳请,”谷纵挑了挑眉,补充一句,“这才真叫,杀人不用刀。”
“周天赐一直跟到何靖民办公室门口,鲍聿卿的手已经碰到门他才伸手阻拦住,”吴馨毓回忆起走廊上的“狭路相逢”,周天赐的眼神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那不是冷静,是冷酷。压得极低的声音却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清清楚楚,你是真非得要找死。
吴馨毓回忆起这句话毛骨悚然,周何势同水火,周鲍是这种关系,周天赐是怒极怒极转而冷淡,不禁担心道,“鲍聿卿何必非要这样做?”
“何必非要?”谷纵重复了一遍,掀唇淡笑。一时间那张和他一模一样却爱笑爱闹的脸猛的出现,他手上的军队是哥哥的,他的命也是!谷衡的生命停在了过去而谷纵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馨毓,怎么问何必呢?其实道理很简单啊。东北是他家乡,奉天埋着他父亲兄弟,我要是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
第六十八章
总T府广场前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ZF大楼被堵得水泄不通,随时随地暴起的一轮一轮的口号呼喊,日日夜夜不眠不休,而这一切的混乱都发生在周天赐将自己和鲍聿卿带离总T府的一天之后。
令人匪夷所思的先见之明。
再转天,多次企图与周天赐商谈未果的鲍聿卿出现在总T府代理总座何靖民的办公室门前,只是还未进得门去就被周天赐强行带离,仍然是没有任何进展的商谈未果,当然,前提是如果这也算得上一次商谈。
南京周公馆
周天赐将鲍聿卿从何靖民的办公室门前拽回来,没什么多说,只是当面把鲍聿卿熬夜写就的履职报告一页页撕得粉碎最后付之一炬。盈盈火光映着鲍聿卿白皙无表情的侧脸,与其说鲍聿卿在看周天赐手中的火光,不如说他在看着这何曾相似的一幕。
“像么?”周天赐松手让最后一截燃烧的纸片掉落,“曾经,你也是这么干的。在奉天,冒充大帅的笔迹叫我拦了杨雨霆的装备,我问原因,你只是烧了命令什么也没说。不必解释只下命令,不容反抗只能执行,这种感觉,你知道是什么滋味。”
鲍聿卿目光随着妖娆翻转的火焰落地,终于成灰,履职报告他写了三个通宵,而上面的内容是他的一生,顷刻,就在周天赐手中化为灰烬。
“杨雨霆的事情我当时跟你说你不会懂,一样的道理,你现在跟我说的事情我也不懂。”
“不懂?于是你就去找何靖民?”鲍聿卿没有回答,周天赐也不非要捅破那一层纸,“好,你不懂,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你想去前线是绝不可能的,绝不。你懂了么?”
火药味十足的对话用的却一直是平静的语气,各执己见你言我语没有一丝转圜,平静的谁也不可能让步。平静的想该怎么讲下一句话,平静的想该怎么做下一步,平静的观察对手,随机应变。
似乎就在周天赐要再开口说什么的一刻,鲍聿卿突然抢先,“段少文的棋盘还在么?我爱下棋,你再陪我走一盘吧。”
周天赐愣了一下,思忖地看了看鲍聿卿,随即点头应道,“好。”
鲍聿卿翻找棋盘,周天赐看着他的身影,弯腰,伸臂,东翻,西找,周天赐知道棋盘搁在哪里却只是想看鲍聿卿一处一处的找,心里更想,那棋盘鲍聿卿永远也找不到。
“动手,拾桌子。”又一处宣告无果,鲍聿卿走两步去翻墙上的吊柜,没回头的吩咐什么也不干的周天赐。
熟悉至极的一句话,周天赐瞬间想起北平顺承王府的午后,那张洒满阳光专门放棋盘的石桌,鲍聿卿最爱趴在桌边埋怨,“又说喜欢余树生的棋,那你学学他走快点儿行不行。”
鲍聿卿喜欢午憩却又贪棋,左右不愿取舍的最后就成了一边午睡一边下棋,周天赐在棋桌对面撑着头看着困得睁不开眼的鲍聿卿,捏云子的手迟迟不落,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记忆中的曾经稍不留意就能清晰地历历在目,曾经埋怨他的人现在将翠玉的棋盘推入他眼帘,打断了先前的回忆,周天赐顺着棋盘看到鲍聿卿端着棋盘的手。收起回忆挪正桌子,周天赐坐直身准备猜先,鲍聿卿却并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手执黑白棋子交替落下,不间断的“啪啪”声跟着响起。
纵横十九道上黑白错落,周天赐从开始的捉摸不透慢慢一子一子看出端倪。开局,中盘,最后到未见分晓的收官,及至看到此处已经了然,这是当初防洪牵民后,周天赐和劫后余生的鲍聿卿在吴公馆下的那一盘未完的残局。
这盘棋,黑子开局尽失先机,明明是先手却处处被动,似根本无力与白子一较。而得天独厚天时地利霸占盘面的白色大龙倒也不对黑子穷追猛打,只是按着自己的路数一步一步走出心中的棋招,眼看就要赢的毫无悬念,并且,棋行非常漂亮。
虽然不至于被屠龙至死,但终于也是胜负一线的边缘,黑子似再也忍耐不了的突然爆出狠手,不顾后果豁命一搏,关键位置的一番纠缠,不为争胜只想活命,只是没想到这一刀竟真的将那表面强大却危机暗伏的白色大龙生生截断,鲜血一片。
棋盘上出人意料的结果,只能先顾自己活命的黑子比心知肚明局势的白棋还要意外,苦胜?只是这苦更甚于胜。
秋色平分,胜负未见,棋局再苦也还要继续。
接续的中盘,黑棋避开了曾经和白子近身肉搏的残酷战场另辟新章。陌生的环境,想要能重新在棋盘上站住脚,只图一招一式看得到摸得着的实际利益,亡命赌徒早顾不得棋行招数漂不漂亮。不甘认输于是棋行险招,把把豪赌竟次次功成,一城一地真的站到了和曾经的白棋一样的位置。
最后的收官,黑子主动出击而后露出胜势,渐渐对开盘时步步强手的白色大龙形成合围,胜负轮回此消彼长,行至此处,黑棋牵制白棋已经易如反掌。
小小的黑白云子牵起际会峥嵘,在这徒徒纵横十九道的方寸之地上翻腾起落,万变千翻,动魂夺魄。
翠绿棋盘,莹润欲滴,周天赐和鲍聿卿面对面坐着,盯着鲍聿卿一子一子摆出棋局。不由分说的当面烧了鲍聿卿的履职报告,提到杨雨霆讲起奉天省城办公室,他说,“这算是无理手,告诉杨将军,他要是太出格了,你不介意跟他厮打一番?”他应,“你也研究起围棋了,什么时候咱们好好战一盘。”
周天赐轻轻一晒,出手无礼,你我好好战一盘,这一局棋莫非就是?
“聿卿,你真好的记性,一盘棋,每一步怎么走的都记得。”周天赐看着几乎占满棋盘的黑白啧啧称赞,“不过说实话,这么精彩的棋,是怎么走出来的,我也是一辈子难忘。”
“啪”按上最后一粒白子,鲍聿卿无暇去想,当初的一幕重演,交换了角色的周天赐和自己该是何种心情,袖手抬头,“该你了。”
周天赐伸手去摸鲍聿卿跟前的黑子棋钵,“聿卿,我在想这盘棋,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我下的?真的就是从你在奉天应承我的那天么,还是,更早就在你心里了?”
鲍聿卿闻言沉默,说没有想过没有设计过是谎言,然而讲到尘埃落定结局终成,他鲍聿卿若真有这个本事肯定用来对付小日本,尽驱日寇,责保家园,何等快意,何等心安。
“噼啪”“噼啪”最初的零星脆响最后连成一片,“噼里啪啦”的填满鲍聿卿不说话的片刻,周天赐手摸出云子却不是执子下棋,抓了满掌黑子的手移到棋盘正上方,停在鲍聿卿出神的眼前,之后,松开。
颗颗黑子掉落,砸在棋盘上清脆的响,处于高处而具有的力量轻易就将鲍聿卿才摆好的棋局尽毁。棋盘上散落的黑子像一个盛放的墨色伤口,无形的匕首凶狠的插入,深可及骨再利落拔出,新鲜的浓稠顷刻喷薄,缓缓四流。
“啪嗒”最后一粒黑子离掌,周天赐收手,隔着一片乱局倾身到鲍聿卿脸前,“败局败势已定,这样的棋,我不想下。”
鲍聿卿始终没有看周天赐,天崩地裂的变化似都与他无关,盯着一片凌乱棋盘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纹,脸上也是淡而又淡的表情,淡的,全空了。
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鲍聿卿没有情绪地说,“等等。”
周天赐移目,翠玉棋盘上,鲍聿卿修长白皙的指头,一粒一粒挑走多余的黑子,将被砸得移动了位置的残棋重新一一复位,棋局重现,不改初衷。
周天赐看着多余的黑子被鲍聿卿一粒粒收起,棋盘正中先前触目的墨色伤口仿佛不曾出现。
心不由自主的一抽,火儿却是一瞬间直窜到脑袋,周天赐简直难以置信,偏偏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哗啦”一声抹去棋盘上尚未复原好的残棋,黑白云子在周天赐骤然而来的凶猛力道下横飞出去颗颗坠地。周天赐字字咬牙却仍然音量不大,“你还要怎样,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山海关以外联系全断,咽喉锦州封锁重重,你那威风八面的东北军现在死的死残的残连最基本的建制都找不全,我请问你,我的光杆小鲍司令,到了现在,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
满盘的黑白云子被抹去半扇,混合在一起的黑白子砸在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至极,然而周天赐仍算平稳的话音一落,鲍聿卿旋即抬出声头相告,“拿枪,去打日本人。你可以把我排在任何一个编制里,只要是往东北方向,我跟谁的部队都行。”
用尽能做到的最低的声音,刻意压抑的僵持着,极端艰难继续着的交流,每一句对话都不得不停顿很久。
周天赐看着鲍聿卿,良久,良久,慢慢喃喃的念着,“跟谁的部队都行,跟谁的部队都行,好,真好,”好像真的觉得很好,周天赐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一点一点,从无声到有声,越来越控制不住,越来越不可收拾,终于演变成放肆到极致的狂笑,“多好多好,真是太好了!”
凄厉至极的笑声,刺人耳膜,麻人头皮,周天赐还在笑着,脸上的表情是不敢置信和痛楚入骨,鲍聿卿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忍,“天赐。”却没想到这一声清唤周天赐突然止住笑,轻声说,“山东会战前线战士的阵亡名录南京总T府空出一间屋子都放不下;总领湖广谷家20万部队的谷衡坐在指挥车里去前线也落得个有去无回;鲍副座的弟弟,东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沈变的前线战役中守土尽责最后牺牲,冯子玉,罗奕,郭茂,我说的这些人都有两点相同你知道是什么?”凶猛通红的黑眸牢牢盯着跟他说话的人,周天赐一字一顿,“前线,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