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微风里缭绕着草木花朵的香气,一轮明月挂在远处山边,绾云脸红红的,埋在被子里,微微喘息着,露出两只眼睛来看着窗外景色,一时间月色倒映在他清明的眼中,仿佛泛起波纹来。他咬着被子,眼睛怔怔看着窗外,怀里抱着被褥,两腿夹着被子轻轻磨蹭着,脑袋里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就去了。
他躺了一会儿,身下湿黏黏的不舒服。忽又想起什么来,赶快扒开被褥看了一看,幸而没蹭到上面,不然明日早起给人看见,可是没脸见人了。
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脱了衬裤,光腿穿着外裤去院子里洗衬裤。
大月亮地下院子也亮,绾云四处找不见白日洗衣裳用的那木盆,只得悄悄的绕过院子来走向后山里,山里有一个小水潭,山溪自高处潺潺流下,月下溅起银色的光晕。
绾云想着山泉水凉手得很,只略冲洗一下便完了。谁知一沾手,那水竟是温凉的,并不寒冷。山泉清透,自绾云指尖如绸缎一般滑过去,叫人不忍释手。
绾云微微笑着将衬裤放进溪流里,拿一块石头压着,任水流冲洗,自己则在一旁弄水儿,撩得水哗哗响,只觉得十分开心。
玩了一会儿绾云身上微微起了汗,便过去看那衬裤,衬裤已被溪流冲洗干净。绾云将它拣起来拧了一拧,想了一想,又放下,走过水潭那里仔细看那水深。
潭水清澈,看起来不过深及腰腹。绾云擦了擦额上的汗,伸手解了纽扣,想在这里洗澡。
银色的月色抹在他身上,如同一尊银像,仿佛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和丝绸般的质地。
定慧一怔,转过了身去。
原本在绾云拉开门出来的时候他便醒了,听着他脚步往后山走,便过来看一看,后山有野兽,怕绾云遭了不测。谁知道他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突然脱了衣服洗澡。
此刻定慧自然是不便出现了,便在原地背对着水潭打坐守着,等他洗完自己便回去。
绾云毫无觉察。他身上原有一层薄薄的汗,乍一碰了冷水,冷的一哆嗦,自己又吃吃的笑起来,边笑边解了发带,将一头青丝浸在水里,头发浸了水,黑沉沉的怪吓人的,像极了丛生的水草。绾云扭过头去不看,趴在一块石头上,一条腿蹬水玩儿。
绾云白生生的身子映着水色月光,像极了一条极美的鲛人,那细白修长的腿如同鱼尾一样,拨的水哗哗响。定慧坐在一边定如磐石,灰色的衲衣与山石一色。
绾云揪着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自言自语的和它说话,山风吹拂着,这细语在山间流淌着。
绾云忽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洗澡啊,因为啊,因为我做梦了。……做什么梦我不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梦见谁了。就是住在你前边的那个大和尚……是大和尚啊,不是小和尚……”
定慧的眉尖微微一跳。
“他生的很威武,叫人不敢亲近。我整日想他,他却都不看我一眼……”说道这里绾云微微叹了口气,“他是和尚呢……看我做什么……”说道这里绾云伸手捋了一下头发,轻轻搓洗着,心道不想他了,能和他住在一起已然是福气了,还求什么呢。
这里绾云心神已宁,专心在那里洗澡,这边厢定慧却分神了。
他自小便在这里长大,长到而立之年,竟连男女之事也未解,只晓得有这么一回事罢了,更不谈断袖分桃之癖,竟是听也未曾听说过。此时见绾云如此固然是不懂的了,若说是感激之情,未免过于缠绵;若是其他,是打破他的头,也想不出来的了。
幸而他几十年修行功夫,思索不得法便罢,也并未纠缠于此。只听得那边水声响了一会儿,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想是绾云洗好了,便站起身来回去了。
翌日绾云便起晚了,醒来之后方听见说定慧已出山去了市集,不由得暗暗跺足。想起临了隐仙阁那条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的景象,绾云一时之间心内五味陈杂,亦无法与人说。说是在这山中住一辈子了,如何又出去?既要出去,怕是一辈子再难见定慧一面了,说到底他连进出山的路也不会走,他是既不愿出去,也不能出去。
话虽如此说,想起那街上的糖糕热面,玩意吃食,绾云对着亘古难变的一碗清粥,真是难以下咽。定真眼巴巴地瞧了他半天,只觉得绾云吃粥如同鸟儿啄食一般,看得人心里着急,催促了两遍又不管用,只得站起来说道:“姐姐你且吃吧,我今儿要进山砍柴去呢。”
绾云一听说有事情做,三口两口吃了粥,朝定慧求道:“好弟弟,也带我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闷的慌。”
定真点头应允。
后山不陡,满山丛生绿草,簇簇灌木,偶尔几片树林。定真已走惯了这山路,背着砍刀背筐在前头走得很快,不时停下来等一等绾云。
绾云穿不惯草鞋,这鞋底粗糙,磨的脚底生疼,走一步便像踩在刀尖上一般,无奈是自己闹着要来的,只得咬牙苦忍,不多时脚底便起了水泡,再走几步,水泡也破了,疼得钻心。
好容易找到一片合适的丛林,定真在那里砍柴,绾云坐在一旁看自己的脚,偷偷抹眼泪。倒不是有多委屈,这脚疼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楼里挨鞭子的时候,当时未见得有多疼,可是实在怕得很,那屋里站着的高大的人的身形,如同深夜里的恶鬼一般,令他在幼时梦里都时时吓醒。二来么,看着定真这小小年纪便这么能干,心里便不是滋味起来。若是当时没能进了楼里,也似这般在平常人家长大,自己也能做得来许多事,可惜在楼里误了自己,变成了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废物。自己除了在床榻之上供人取乐,还能有什么用处?
不多时定真已砍完了一筐柴,回身见绾云一脸恹恹的样子,想是累了,便开口问道:“姐姐若是还累,咱再歇会儿再走吧。”
绾云心里正不舒坦,一听这话犯了拧,起身便道:“不歇了,走吧。”
这一路上绾云几乎不曾晕过去,定真也无法,待到走回庙里去的时候,绾云鞋底都已被血迹沾染了,脚底血肉模糊,倒在炕上的时候绾云还挣扎着要去脱鞋子,看看自己的脚板还在不在。
绾云逞了匹夫之勇,到底心里满足了,不过脚底可受了苦。定慧尚未回来,定真太小,留着绾云一个人在炕上打滚,又不敢碰着双脚,着实难受。
中午的饭食依旧是菜粥,绾云早已饿得肚子叫,也不挑了,接过碗来咕噜噜喝光了。双脚痛得人心烦意乱,睡也不能睡,只得望着破旧的房顶,心里念叨,若是这房顶突然塌下来,我可连逃开也不能了。
想起来今天到底是自己强撑着走回来了,绾云心里高兴得很。若是自己以后也能做饭砍柴洗衣裳,甚至认得字了,天天和他在一起念经也好,定不会像此刻一般话也说不成两句。到时候不拘他将自己看成什么,只要能和睦相处,也是好的。
日近黄昏时定慧方回来,定真忙忙的引他过来瞧绾云的伤,彼时绾云已累得睡着了,连人进来也不知。
定慧看他的脚着实伤得有些厉害,如今天气已渐炎热,只怕溃烂。便对定真说:“这几日你住在这边厢房吧,云儿住在你的榻上,我照看他两日。”
定真说道:“好。”
定慧伸手揽过绾云的肩膀,将他抱起来。绾云只觉得身上一轻,头倚在一条坚实的臂膀上,看清情状后,脸登时便红透了,心也乱跳起来。
“……师兄,你……何时回来的?……这是做什么?”
“我照看你两天,你脚上伤得重。这几日睡在定真那里罢了。”说罢将绾云放在炕上。
绾云打量这间屋子,比自己住的那间大一些,只有一张大石床上铺着席子,才明白是要和他睡在一间屋里了。一时面颊如同火烧,直到定慧要走出去了,才小声说道:“劳动师兄了。”
定慧赶着太阳尚未落山进山里去采些草药。到底在这里长大,些须还能认得几味药,不过实在难找,直到夜里才回来。
厢房里难得点了一盏油灯,绾云张着脚坐在石床上,比那屋的榻更加硌人,不过他此时已无心去想其他,定慧坐在床前捣药,绾云便心里眼里全是他了。
黄黄的光映在定慧身上脸上,如同庙里的塑的像一般,叫绾云越看越爱。从前戏里的美男子也不过如此了罢,绾云心想,这样一个难得的人与我同处一室,我可真是好福气啊。
捣碎了药定慧过来给绾云敷上,敷药时绾云疼得很,可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心里快活得快要成仙了,这些小病小痛又算什么。
定慧拿了衣裳剪成的布条子给绾云裹伤,绾云只盯着定慧不做声,嘴角噙着笑,又忍痛忍的眼圈儿都红了,嘴唇咬得红艳艳的,他心情激动,灯下面若桃花,定慧抬头的时候,目光相接,不由得心神一荡。
孤灯之下,只闻春虫声声,流水潺潺。
定慧移开目光,说道:“歇下罢,夜里睡觉别碰了脚。”
绾云看着他,目光里无限的依恋与缠绵,口中说道:“多谢师兄。”
第五章
夜色温凉如水,绾云静静的躺在极硬的石床上,眼睛张得大大的,不时的翘起嘴角笑一笑。他脚底还疼得厉害,可是心里又极开心,想到定慧在他一尺之外的地方睡着,他就觉着自己的心脏里仿佛揣着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过一会儿翻了一个身,他生怕自己心跳声被定慧听了去。
与自己心爱的人躺在一起时的心情,绾云说不出口,但是在这样一个呼吸起来都觉得空气甜丝丝的夜里,他多想能拉着定慧一诉衷肠呢,可是他不敢。
定慧根本不懂得这些事。他不懂,所以不明白他的心,也万幸是他不懂,所以绾云到今日还能似这般与他相处,若是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只怕他万死也难辞其罪。
再说自己一个下贱身子,怎忍心坏了他的修行?这样一个好人,真是一万年也难见一个。从前在楼里的自不必说,就是出了楼里,那些男人见了他的眼光,他又如何不懂。这世间只有定慧和定真两个,见了他平心静气,肯与他好好说话的。
许是因为他们原不知我是作什么的。绾云想,当平常人来看,我也是讨人嫌的很,一个男子,偏娇娇弱弱的。如今看来,竟是连个孩子也不如。
绾云细细叹了一声,心道我打今儿起就改了,吃苦也罢受累也罢,我可不要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过日子了。
“云儿,还没睡着?”定慧低沉的声音自黑夜里响起,如佛语纶音一般,绾云浑身一震:“师,师兄也还没睡么?”
“听你翻了半日身了,可是疼的厉害?”定慧翻过身来向着绾云问道。
绾云抬眼看过去,定慧眼里汪了一弧月色,似这黑夜里唯一一丝光亮。
“……不疼了。”绾云微微咳了一声,“可是我吵着师兄睡觉了?”
“无妨。”定慧答道,“心静则万物静。想是我修行不够,方被扰了心神。睡不好就歇一歇罢,别乱动碰了伤口。”
“嗳,记下了。师兄睡吧。”
等了一会儿,没话了。绾云不敢动,心里叹气道:他就是这么不爱说话。
绾云怕吵了定慧,一夜不曾动换,在这石床上挺了一夜的尸,至破晓时分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待到醒时全身僵痛,叫苦不迭。
时至初夏,天气渐热,绾云整日呆在石床上倒也凉快,可整日坐着屁股可是受不住,因此半日坐半日躺半日又趴着,闲极无聊。定真也曾进来和绾云说话,绾云便拣从前见过的事说与他听。
“……我原本爱吃的是核桃酥,可是那日吃了几块白糖糕,又觉得好吃,因此两日里下来没吃几口饭,吃了满肚子点心,到底是积食上火,结果那几日嘴上起了大泡,嗳,脸也肿了,连见人也不能。”
定真痴痴的听着,不觉流下口水来,呆呆问道:“姐姐,你说的那点心,是个什么滋味?”
“嗯,甜的嘛,又香又软。”绾云忽地看见了定真的形状,忙改口道,“过几日脚好了,你带我砍柴去吧,煮粥洗衣裳,我也想学。”
定真咽了口水,点头道:“好。”
只因绾云这一番闲话,定真一整天神魂颠倒,不知所谓,功课做的不专心,连吃饭也恹恹的,比之那又香又甜的点心,这千年难变的稀粥,吃它便成了受刑了。
定慧觉察出定真的反常,也问不出缘由,再想不到是绾云多一句嘴的罪过。只是到了下午做功课的时候,定真问了一句何时能出一趟山,却招来定慧一顿教训。
傍晚时分定真偷偷坐在后山抹眼泪,晚饭也不吃。定慧以为定真真心悔过,在后山面壁,却不想教这样一个小孩子清心寡欲,抹杀孩童天性,是为残忍的事。
绾云瞒了定慧往后山去,手里端着一碗粥。见定真小小的身子打坐在山壁前,忙忙赶过去和他坐着,悄声劝他道:“别伤心了。你佛家不许吃荤罢了,又不是不许吃点心,等过几日我能走长路了,我带你去吃。”
定真抹抹眼泪不做声。
绾云倚在山壁上,伸手给定真擦眼泪,柔声道:“你乍听说那红尘俗世里的事,定然觉得十分新奇。我可是那里过来的人,好虽好,断没有这里清静省心,那里累的很,也没有你师兄这样疼你的人。”
“那为什么人都不来作和尚?”
“因为啊……”绾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因为那里的人痴傻。就如同你没有吃过点心,心里总是惦记,其实吃了,也不过就是一块点心罢了。那里的人都在惦记着自己心里的一块点心,没吃到嘴,怎肯来作和尚。”
定真没有听懂这话,只道俗世里的人都爱吃点心,益发觉得这点心是无上的美味。绾云再料不到自己劝解的话给孩子听,竟听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心魔一起,再难消解。过了那几日,定真心情已渐平复,却决计不能忘了这件事。这念头日里夜里不时便跑出来扰他一扰,在定真心里打下一个死结。
过几日定慧要下山一趟,因惦念着上次罚了定真,不忍苛责他,便带了他下山去,绾云自留在庙里。说起来绾云在山上住了一月有余,渐渐的也学会了煮粥浣洗,脚伤也渐好,甚至偷偷跟定真学了识字,想要念一念佛经。
绾云当日起了个大早,便往后山去洗衣裳。他不爱使木盆,爱往山溪那里去弄水儿,洗了也觉得干净。完事了便起来煮粥,那两个和尚吃过粥便下了山,临走的时候绾云还朝着定真挤了挤眼睛,只道他今日可遂了心愿下山了,却不想是最后一次见定真的面。
定慧不知点心这一节故事,下山时便不留心,以为定真像往日一般跟在他身后,却不想走了半日,一回头却没了人。
定真倒不是存心要走开的,只是中途在街上停了一会儿工夫,展眼已不见了定慧。往日里他都是随着师兄的模样,端着木鱼念着佛号,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绝不会走散。今日却如同闲步一般,左张右望,看见捏面人儿的摊子也停一停,遇见卖脂粉香盒的也问一问,街上嘈杂,定慧浑不觉察;定真在后追了几次,最后一次确是走散了,已寻不见定慧的踪影。
定慧是在化缘时发觉不见了定真,因有缘人施舍总要念一句佛号的,他念了一句却听不见身后定真的声音,一回头才发觉人已丢了。
绾云在庙里足足等了两日,再等不回来那两个人,自己又不认识下山的路,只得干着急。两日后定慧风尘仆仆的回到山上来,告知定真走失,绾云大惊,直直望向山口处,只觉得像丢了自己弟弟一样心焦,又勾他想起了柳枝儿,一时不觉潸然泪下。
当晚二人俱是寝食不安。定慧心内犹自懊悔,定真年纪小,走失了定真是他之过,无奈他已在那条街巷苦苦寻找两日一夜,定真确是再找不着,只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