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盛夏浓荫
“好你个子潇……跑跑跑跑这么快……”砚青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的通红。他本身轻功便是不好的,又遇上子潇这么一个连夜袖都赶不上的轻功高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诧异。佩服的是子潇功夫好,诧异的便是他那身轻功的出处。 子潇将砚青甩脱了,一袭白衣煞是清爽,嘴角含着笑,往雪楼迈开了步子走去。 但前人说近乡情怯,眼下这雪楼里躺着个令他心神不定的男人,子潇渐渐每一步皆迈得艰难,心中像是正下着雷雨一般,血花翻涌得直让他眼前发黑。愈是靠近雪楼,心中便愈是紧张难耐。 到后来,子潇埋进雪楼大门之时已紧张得满头是汗,鬓角乌黑的发丝沾着汗水,湿漉漉地贴在两边。一双光芒流转的眸子拼命眨动,两颊边上桃红缕缕。 不怕,不怕,有甚么好怕的不就是躺着个人在房里么……子潇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 今日才发觉,直达六层的旋转木梯竟是这般漫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他不断在心中猜想夜袖到底醒了没有,若是醒了,此刻又在干些什么?若是没醒…… 若是没醒就好了啊。 子潇哭丧着一张脸推开房门,迎面而来便是一股微甜的香气,是他临走前点上的安神熏香片。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镂花屏风,探出脑袋,在见到夜袖依旧紧闭双眼的瞬间,悬着的一颗心便倏然落地,安安稳稳了。 在心里暗自偷笑一番,子潇挺起腰杆子大步迈了进去,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刚要给自己泡杯茶,背上却猛地传来闪电般的一击。 而后,他便浑身不能动弹了。 “你……”子潇涨红了脸,“你不是还没醒么?” 夜袖站在他身后,仿佛冰雪雕刻而成的精致面容似笑非笑,乌黑柔韧的长发披了一身,让他瞧上去略显虚弱。他从后头缓缓凑近子潇的侧面,声音清冷动听:“醒了就不能装睡么?子潇,你可真顽皮,竟将我弄晕了。我从不知晓,你连暗器也使得这般好。” 他声音越说越冰凉,到最后竟像是一桶夹了冰块的冷水,对着子潇迎头浇下。 子潇面色尴尬,身体又动弹不得,只听见后头夜袖似乎走到了铜镜旁,将一部分长发又细细地绑好,戴上那冰雕玉琢的玉冠。或许是指甲碰到了玉冠表面,发出好几声“叮叮”声,乐器似的。 两人沉默半晌,子潇平静下来,轻声道:“我也是迫不得已……给你带了饭菜来,就在这旁边的木头食盒里,你快吃吧。” 他背对着夜袖,瞧不见夜袖在作甚,只知晓他一言不发,柔软的衣料与纱制蔽膝相互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似乎是正在转身。 “多谢子潇好意。”夜袖声音似冰:“凡间事物皆带浊气,我与它们并非出自同一造物者之手,还是不要沾染的好,这就告辞了。”未等子潇开口说话,声音还卡在喉咙间之时,房中便呼啸吹过一阵狂风,两人身旁的窗户砰然打开,夜袖便如流星般消失无踪。 风萧萧兮,子潇一脸黯然而疑惑站在原地呆立,过了许久,他才一声哀嚎:“夜袖!你走之前倒是给我解穴啊!!” 未曾记得是哪位前人说过,夏阳酷暑正午最盛,眼看早晨还是一片雨雾蒙蒙,到了午时三刻却又成了一片骄阳似火,烤得人几乎要变为焦黑的模样。 夏侯此刻正撑着把找霜骨要来的竹伞,两眼一抹黑地行走在通向雪楼的大白石板路上,被无处不在的热浪袭击得快要昏厥。“奶奶的……”她极其愤恨地骂了一句,抬手将额上的汗水擦去,再往身旁一甩:“好他奶奶的热啊,真要命。” 方才她吃完了饭便要去找夜袖,临走前却被霜骨拦住,硬塞给她一把竹伞,说外头酷热难耐,还是撑把伞来得好。夏侯在心中琢磨半晌,心道反正自己恰好不会使五行法术,不能弄个大冰罩子套在身上,于是便接过了霜骨的伞。谁知到了吹云园夜袖房中,却发觉里头半个人都没有。 所以到后来,夏侯一个人甚是无聊,便只好来寻子潇了。哪知一路上是越来越热,到眼下,她只觉着有一大片红通通的岩浆盘踞在头顶,不把她烤死不罢休。 从此时她踩着的大路向雪楼过去,那叫一个路途遥远,夏侯便想使轻功,但转念一想,轻功虽好,身子腾空风很大,但若是一旦落地便会汗流浃背,比眼下还要热,也就放弃了。 所以现下,这位身姿修长的夏侯侠女如同一只蚂蚁,被四周热浪烤得浑身发烫,宛如踩在热锅上——还是个涂了蜜的热锅,脚都抬不起来地慢慢挪动。当她终于瞧见沐浴在扭曲的热浪中的雪楼时,几乎喜极而泣。 雪楼中倒是清凉得紧,夏侯一推开铜环门便有凉息扑面而来。 她顺着旋转木梯上去,脚步声很轻。听子潇说起过,他住在雪楼第六层,那层也只有他一人,所以夏侯直达六层后,便推开了一扇瞧上去略显得新的门。 “子潇我来找你玩儿……啊!你……”绕过屏风,便直直地瞧见一动不动站在桌前的子潇,夏侯惊呼一声。 子潇几乎痛哭流涕地转过眼珠子,朝她哀号:“快给我解穴快给我解穴啊!” 一杯凉茶下肚,夏侯顿时便觉着浑身清爽了,她放下杯子,将额前的碎发撩了撩,望向身边子潇:“夜袖点你的穴做甚么?那老小子疯了不成?”说完还翻个白眼。 子潇手中捏着小茶杯叹气:“一言难尽呐,多亏有你在,不然我还不知要站到何时。” 外人不知,南家的轻功与身法虽无人能及,但内力和解穴点穴功夫却是烂的很。被人点了穴,不能像旁的内功深厚的人那样,站一两个时辰就好,人家能用内力一点点冲开穴道,南家人就只能呆站着,永远都冲不开。 但因身法灵活,南家人被点穴的几率是小之又小,子潇今日则纯属意外。 一旁夏侯觉着方才这凉茶味道极好,于是又倒了满杯一饮而尽,笑道:“一言难尽那就日后再说,上午跟你讲的中秋节怎样过,想好了没有?” 子潇摇头。大概是方才站得太久了,他一张妖娆精致的脸庞略显苍白,长长的发丝也垂下来,像湖边随风摇曳的柳条。 “若你明夜没什么事儿,咱俩便一同去赏月如何?霜骨说他知晓这山上有一处很高的地段,能够将婵娟整个都瞧在眼里,四周也无障碍,是赏月的好去处。你意下如……” “子潇!” 夏侯话还未讲完,便被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她很不悦,朝着屏风后面瞧过去,想看看来者是何人。那声音刚落,就从门外头走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一身棕色布衣裳,装扮倒是朴素。 子潇朝那少年道:“阿禹,有事?” 原来这人叫阿禹。夏侯上下打量他,鲜红双唇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眼下阿禹刚要答子潇的话,便猛地瞧见了夏侯,嘴里“咦”的一声,自言自语:“这装扮,不像是织坊的织女啊……” “我才不是什么织坊的人。”夏侯瞧了眼子潇,又将目光停在阿禹面上,笑得很妖艳:“本姑娘不善女红,只会耍耍刀剑一类的事物,小兄弟可别看走了眼啊。” 阿禹瞧着夏侯的笑容,只觉得惊艳无比。他在山上呆的久了,看女子最多的时刻便是织女们出来送衣服鞋袜之时,那些女子一个个虽也不抹浓妆,但身上衣饰皆招蜂引蝶,生怕旁的人不知她们女红功夫好似的。可眼前这姑娘似乎与旁人不同,一张白净的面上未施粉黛却唇红如火,不是深红色,是一种宛若花朵的鲜红,又带着盈盈的水意,瞧着无比诱人。 阿禹红着脸咳嗽一声:“真是对不住姑娘,在这儿住久了,一瞧见女子就觉着是织坊的。”朝夏侯歉意一笑,他又将目光转向一边:“子潇,明日我要下山买一些寻常用品,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看?山下有花灯,会比平时热闹一些。” 没等子潇答话,夏侯便拉着他的手兴奋道:“去啊子潇,也带我一块儿去。” 子潇苦笑:“我正要说去呢……阿禹,明日你要走时顺道叫上我。唔,不过,大约是甚么时刻呢?” “未时吧,吃完了午饭便去,去早了瞧不见点亮的花灯,晚上可以玩一会儿再上山,也不打紧。” 子潇点头,朝着夏侯笑了笑:“你听见了?记得未时之前过来,可别光顾着玩儿耽搁了,过时不候啊。” “那当然不会。”夏侯将胸脯一拍,男人似的:“本侠女从不迟到,明日就将午饭拿过来与你一同吃好了,吃完说会儿话就到未时啦。” 旁边两人被她的话逗笑,而后阿禹像是有甚么事儿一般,没过多久便拱手道别,晃着一身棕色的布衣离去了。夏侯坐在椅子上头瞧他闪进屏风中的身影,沉思片刻,扭过头来冲子潇轻声道:“这个阿禹,我总觉着不像好人啊,眸子里有刻意压制的阴翳。” 子潇险些将口里的凉茶喷出来:“阴翳?我还阴霾呢……” 第四十七章:闲时浅谈欢 “我说真的,你可别不信。”夏侯神神秘秘地朝他一笑,笑容显得很坏。见子潇没搭理自己,只顾着埋头倒茶喝茶,夏侯百般无聊地朝四周环视一圈,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最后又回到子潇脸上。 “哎,子潇啊。”夏侯唤他。 子潇抬头望她一眼,用眼睛道:有事快说。 “跟你这人交朋友真是舒心……你人这样好,难怪夜袖砚青两人都喜欢你。”夏侯双臂交叉放到脑后,神情颇为爽朗大方地瞧着子潇。 “唔,若你这是在夸我,我便先谢过你了。”子潇将杯子放下,手掌撑着下巴,神情颇为诚恳。 对面夏侯翻了个白眼,用鹅黄的纱制绑手带抹了抹汗,放下手腕时又露出个明快笑容:“本侠女跟你谈话甚是快活自在啊,甚么都用不着防备。” 子潇奇道:“那你与谁谈话还需要防备?” “非也,这世上只要认识的人多了,说话间就必有防备之处。有的人话中有话,想要用语言套出你的私事儿。还有的人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防不胜防,对付他们我恨不得就一刀剁下去,一了百了,痛快。” “你可真暴力……但也是真性情,在这世间当真稀有。”子潇瞧着她明快清秀的眉眼,觉着心中仿佛有无数道清风吹过,通畅得很。 夏侯听他这话,心中甚是高兴,当下就站起身来学着那些淑女,手指放在腰间朝子潇行了个礼,两人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谈笑间,夏侯却蓦地想起子潇身上还有未解之毒,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问:“子潇,允我问件私事儿……你身上的妖毒,是谁所下?” 此话一出,子潇便微微怔住了。 当日他毒发过后醒来时,夜袖在外头与他边走边说话,也曾问到过这事儿。当时子潇只说这毒是一位认识的妖所下,两人打了个赌,若是谁人输了便要喝下对方下的毒,子潇说那时是自己输了,就喝下了妖界的毒。又说这毒并不打紧,只会毒发一次,而后便能自己解除。 眼下,子潇见夏侯神情诚恳,眉眼间甚是担忧,心中一热,险些就对她说出实情,但一开口便改了想法,也像是同夜袖说的那般一样对夏侯说了。 夏侯听后并不答话,一双圆圆的杏眼眯起来,像是在思索。片刻过后她才缓缓道:“你确信,那位妖界的朋友并未骗你?子潇,要知晓当日我瞧见你的时候你满脸苍白,嘴唇乌得跟下雨之前的天似的。若是打赌,那毒也忒厉害了点,甚么朋友啊要这般折磨你。” 心中隐隐发疼。 子潇不是不知晓夏侯说的这些,只是他担心,若将事实告诉夏侯,以她的热心肠恐怕就会四处奔走为子潇寻找那扇子。但眼下子潇一心求死,已对这世间再不报任何活着的希望,他觉着,自己的经历已将身体魂魄统统污染,着实不该再存于世上。 于是轻笑一声,语气中竟带了些安慰:“没事儿,你也不必担心,这毒着实是会自己解的,我死不了。再说不是还喝了你给的仙饮么?或许眼下就已经全好了呢。” 夏侯叹了口气,盯着子潇眼睛里星辰般的光:“你这人,就是不让人安心啊……我得找个时间让霜骨给你瞧瞧才行,嗯……但眼下我得回通仙宫去了,霜骨今日要教我一套新剑法,最近我在试着使巨剑,虽然比九星刀还要重,但挥舞起来威风得很,剑身又大又长。” “你去吧。”子潇忍不住调侃:“但也别练得太欢快了,小心手臂上头的肌肉啊,将来比男子的还鼓那就太可怕了。” 夏侯白他一眼:“才不会,我可是有诀窍的,耍重兵器只会让我瞧上去四肢紧致,哼哼。”说完便背着后头的长刀风一般地走了,鹅黄的衣饰宛若纱帐。 夏侯离开后,子潇便独自一人坐在雪楼东边的一处溪流旁,呆呆地瞧着那些顺着山间沟壑缓缓流淌的溪水。 偶尔会有诵完了经练完了剑,一个人或几个人一同走动散心的小道士,远远地在路上瞧见了坐在水边的子潇,见他一袭白衣翩翩,便心生好奇。走进了,又看见他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就会原地呆滞片刻,再聚在一块儿离开,并且会在返回途中讨论那人是否是上山的游客。 子潇好似一座精美玉雕,就这般安静地坐在溪边树影中,任由头顶缓缓拂过沙漠一般沙沙作响的树海,任由那些飘忽不定的熏风,将他乌黑的长发吹得四处飘摇。 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睡着的了。 或许是因为头顶悬浮的树声太过浓郁,宛如大朵梦境组成的发光河流,它们发出渴望的声音,将睡眠给召来了。 子潇只觉着,当他还在梦里的时候,指尖就仿佛已经触到了湿润的泥。鼻腔里是溪水特有的独特香味,似乎还漂浮着花朵残骸,卷着它们不再鲜艳的尸体,一同流向未知之处。 啪,啪。 干脆密集的声响将树叶不断敲打,单调的啪啪声很快便缠绕在一起,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沙沙声。 子潇不是在声音中醒来的,他睁开双眼的时候,那些从叶片上飞溅而下的雨点正毫不留情地泼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淋成了最狼狈的玉雕。 “要命啊……”子潇哀号一声跳了起来。身上的衣裤早已被淋了个透湿,毫无瑕疵的完美身体被湿漉漉的衣物紧贴,山川般起伏绵延的修长肢体宛若全裸。子潇双颊一红,掩着羞处,也顾不得伸手挡雨了,便慌慌张张朝着雪楼跑去。 回房了打好热水,在木桶中洗完澡以后那雨便停了,天也已经完全暗下来。 夜穹宛若一张轻薄的黑纱,将整片视野严严实实捂了起来。 肚子有些饿,但也不想去吃饭了。子潇将湿漉漉的长发拢到一起,放在左边胸膛那儿,他单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台前,望着天上一轮还差几分便能成为浑圆形状的月亮,心中像是被甚么事物给堵住了一般难受。 也不知晓,夜袖此时在做些什么…… 子潇幽幽地叹口气,他想,夜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昏迷前只是觉得子潇调皮,未想到将自己迷晕了一迷就是这样久的时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子潇暗骂自己一句,斜飞入鬓的眉紧紧皱在一块儿。 冷月当空,谁知心头愁? 第四十八章:公子愁中秋 沉沉一睡,便睡到了巳时,等子潇睁开双眼的时候,就瞧见一张雪白精致的小脸凑到跟前,黑雾似的睫毛冲着他上下开合。 “你可真能睡啊,子潇。”夏侯总会给人一种艳阳当空的意味,她朝着子潇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像贝壳似的,而后又转过身去将窗户给推开,阳光金剑般刺了进来。 子潇伸手挡住双眼:“你怎的这样早就来了?不是说好……呃,眼下什么时辰?” “巳时前后吧,谁知道呢。”夏侯大大咧咧地在他床边木椅子上头坐下来,跷着腿,双眸眯成一条线:“我早就来了,一直看着你睡觉,你睡得好沉,做了甚么美梦啊?” 子潇愣了愣,心中无端幽幽地沁出一股寒意。 早就来了?他鬓角滑下一滴冷汗。这事儿也太过于诡异了,夏侯的脚步声他听过,是略有些沉重快速的。南家的功夫本就是用来偷袭暗杀,灵敏度要比寻常人大上许多,所以即使自己着实处于睡眠当中,也应当立即察觉到来人,从梦中醒来才是…… 眼神略带怀疑地瞧了眼夏侯,她正在品尝刚泡好的凉茶,一脸享受。 莫非这个丫头本身的轻功也很了得?亦或是自己的灵敏度下降了?子潇用手指托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唔啊,子潇你的凉茶究竟从何处得来?味道妙不可言呐。”夏侯发出一声舒服的感叹,眨着双大眼睛望向他。 “上山之时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子潇从床上下来,一身雪白的睡袍,能够隐隐约约瞧见里头丝绸般的光滑身子。他看了看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头的夏侯,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脸红了:“夏……夏侯啊,你出去会儿,我要更衣。” 夏侯愣了片刻,而后嘿嘿一笑,从椅子上头站起来,拍了拍新换上的衣裳,笑道:“你慢慢换,我也不在这儿吵你了,待会儿你还得扫地是吧?那我到未时再过来找你。”说完便眯着眼色迷迷地打量了子潇几眼,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子潇一人站在原处,红着脸苦笑。 吹云园。 砚青发觉,昨日夜袖从外头回来过后,便一直板着一张脸,叫他他也不答应,偶尔答应了朝你望过来时,眼神还极其冷酷,简直比自己的师傅二长老更上一层楼。 “唉。”砚青撑着下巴,眼神颇为无奈地朝夜袖望过去。 夜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是上回子潇坐过的那把椅子,他眼神略显空洞,漆黑的眸子里有隐隐深紫色泽,如同紫得发黑的水晶。从砚青过来寻他到此时,也有两柱香的时间了,怎样叫他都不应,要不然便是莫名其妙地望一眼自己,陌生人似的。 “这可怎么是好……师兄不是成傻子了吧?”砚青嘟嘟囔囔,撑着下巴的手掌渐渐滑上去,脑袋又缓缓滑下来,砰然一声砸在桌子上头。但他毫不在乎,依旧瞪着一双眼盯着夜袖,瞧上去特别忧愁。 屋子里的两人一个发愣一个发愁,你望着我我望着墙,谁都不讲话。 熏风阵阵吹小荷,将窗户外头的一阵声响也给吹了进来。 夜袖挑了挑眼尾,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雷电般的深紫。 就连砚青都还未来得及瞧过来时,他便一个转身飞出窗子,身形宛若玉白流星。 窗户外头便是没有踩踏物的荷塘,清水映荷叶,夜袖功夫了得,竟整个人踮着脚尖站在那澄澈的水面,朝屋檐上头伸出手,“哗啦啦”直响地扯下一个人来。他将手里那人往屋子里一甩,衣袖翻飞,面若寒冰。 砚青本来好端端地趴在桌子上,夜袖方才一番动作快如闪电,他看得目瞪口呆,可谁知,到最后夜袖竟还拉扯出了一个人,吓得砚青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被夜袖从屋檐上头扯下来的人一身浅绿短衫,深金色的绑腿上头绣着精密花纹,她并未摔在地上,而是在空中将身体翻了一番,稳当当地落了地。 “唉,你想摔死我?”夏侯将浑身上下都拍了拍:“我好歹是个侠女啊,夜道爷。” 夜袖不语,从窗外跃进来,又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上头。 见夜袖这般态度,夏侯也不恼,倒是如甚么事儿都没有一般,挑了张砚青身边的椅子坐下,但一双眸子始终不看砚青。 房中三人各做各的事儿,砚青看夏侯,夏侯看夜袖,夜袖看自己的脚丫子,三人皆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砚青着实是呆不下去了,这般安静压抑的气氛弄得他快要发疯,于是便站起身来,大声道:“师兄,你究竟是怎的了?今日竟然连晨诵也未去,师傅生很大的气你知道么?” 夜袖听完只是动了动眼睫毛,一声不吭。 “哟,”夏侯抬起一双眸子瞅着砚青:“原来今天霜骨发那么大的脾气,把一只玉酒杯都给捏破了,竟是为了这个大冰山?了不得啊了不得,夜袖,瞧你师傅多在乎你啊,我觉着他应该冲你唱首歌,叫‘我只在乎你’。”她此时倒也不在乎与砚青说话了。 砚青接了句“是吗?那是甚么歌儿?名字委实有些古怪了”,而后又疑惑道:“为何我无端闻到一股酸酸的醋味儿……” “你说什么?”夏侯一个刀子眼飞过去,眼神扎得砚青险些没跳起来。 “没甚……哎师兄啊,你,你倒是说句话呀。”他又将目光投向毫无反应的夜袖,瞧着他那双漆黑漆黑的眸子,觉着甚么光线到了里头都会消失,黑得吓人。 “你就别指望这家伙说话了。”一边夏侯冷笑一声,将手肘撑到桌面上头,托着下巴:“他与子潇闹了点儿矛盾,你懂的,这小情人儿间啊,天天都有矛盾闹呢,越闹越开心。” 砚青疑惑了:“可我一点儿也不觉着师兄开心……” “砚青。”坐在一边的夜袖蓦地冒出一句,语气冷冽无比,又把砚青吓得一抖。砚青以为方才自己说错话了,便哆嗦着转过身去:“师……兄,有事?” 原以为夜袖会冷脸相对,可谁知他只是轻微皱了皱眉,一双乌黑流光的眸子里又有了神采。他发愣似的瞧了瞧砚青,又垂睫沉吟片刻,终于缓缓道:“我去找子潇,你夜里直接去山下‘贵来客栈’寻我。”说完,夜袖身子如同飞快划动的流星,眨眼间便飞出了窗口。 他这一席话说得很突然,直到人已走远,茶都凉了,砚青与夏侯二人才缓缓转过脑袋,大眼瞪杏眼。 许久,夏侯咳嗽一声,浓密长睫悠悠盖下:“既然夜袖都走了那我也走,吃饭去,到未时还要去找子潇,跟他一块儿下山过中秋……” 砚青眨巴眨巴眼:“你也要去找子潇?子潇也忒受欢迎了,谁人都跑去找他……” “你嫉妒啊?” “才没呢,我……我未时也去找子潇,说不定师兄也同他一起下山来着。”砚青得意一笑,习惯性拍了拍腰上的长剑,剑鞘咔咔作响,“我也走了,保重啊。”他朝着夏侯抱拳,转身便离开了此处。 白云如丝若絮,惹得人心中涟漪阵阵,好似心头下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雨。 子潇方才吃苹果时,忽然就怀念起糖炒栗子的味儿,于是夜袖这人便像是缓缓沁入心底的蜜糖般,被子潇给记了起来。 真糟糕,子潇想。夜袖是否还在生气呢?若是……若是他从今往后都不肯理自己了,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子潇竟觉得极其害怕,好像有一只瞧不见的手,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心,再猛然捏紧,捏得发酸。 可那个瞧上去冷冰冰的夜袖,是从何时开始,成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呢?是从初次相遇,子潇在前头暗自嘲笑夜袖轻功比不过自己之时,还是夜里他常常在雪楼之下负手而立,而后将一纸袋的栗子塞给自己之时? 不知道。 没有答案。 他只知晓,自己在某天想起夜袖这人时,整个人都变得甜蜜快活起来了。再后来,两个时辰不见着夜袖就心里发酸,难受得不知该往哪里去。 真想给自己一刀!子潇懊恼得紧。为何要用那样讨人厌的法子将夜袖弄晕?若不是那般,夜袖也不会生气……不不,重点不是方法,而是……就不该弄晕他的…… 长叹一口气,子潇神色苦恼,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桌上,三千长发散了满身皆是,宛若黑色的铺天蛛网。 熏风阵阵,将那柔韧泛光的长发吹拂得缓缓飘摇,子潇侧脸贴着桌面,花瓣一样的双唇里吐露出宛若清风的歌声。 他心里难过,却回想起幼年时娘亲常哼的乡曲,曲调柔软哀伤,水一般悠长。或许是远嫁他方的女子想念家人所编的曲,又或是远行的游子睹物思人无意哼起,歌曲虽美,其中的哀怨之意却直指思念二字。 这歌让女子来唱阴柔无比,哀怨得能让人流泪。而如今子潇身为男子,轻启双唇缓缓唱起,却也有另一番柔情滋味。 第四十九章:对镜两相忘 他唱的深情,却不知外头还有人在偷听。 夜袖听着听着,便觉得鼻梁渐渐发酸。 子潇趴在桌上,闭眼轻唱,对后头小心进来的夜袖浑然不觉。 他二人就这般,一人唱,一人听。 种种哀叹情意,全都唱进两人心底。 直到自己的身体被夜袖从侧面紧紧搂住,子潇的声音才戛然而止。身体轻微颤抖,在从窗户外头照耀进来的夏日阳光中红了脸。 “对不起。”夜袖闭上眸子,两片睫毛宛若黑羽扇子,声音极轻:“我不该就那样离去……你将我用毒针迷晕并非是厌恶我,是么?子潇,我越想越觉着自己做得不对……” 好似冰雪融化般的动听声音,掺进了天底下最温柔的语气,子潇听着夜袖的声音,睫毛抖得就快落下泪来。 夜袖抱着他说,“你原谅我吧,我往后再不那般离你而去了。” “子潇,你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我半夜诵了许多经书,可脑中还是盘踞着你的模样,子潇,你真是……真是个坏东西……” “说你也爱我,子潇,我知道的,我感觉得到,你快些说,我很想听。” ——再一次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是我成魔之后了。 ——站在魔界的入口,回头望着人界最后一眼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些事情。 ——夜袖抱着我,让我说爱他。他的怀抱比任何地方都要温暖,我转过头去,眼泪让我的视线变成一片模糊。可即使那样,我也能看见他瓷器一般的面容,他的眼睛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黑色,比百蕴山上的泉水还要温柔。我当时就想,这张脸,我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一种想要获得更多生命的愿望,我不想失去这个人,虽然我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后来我抱着他,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夜袖,我爱你。 已经分不清,是谁先将谁的唇覆上。 被八月的夏季热风所充斥的房间里,情色气息仿若扩散在水中的染料,两枚花瓣似的柔软双唇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凉里,紧紧贴合着张开又咬紧,将彼此滚烫的舌头缓缓缠绕。 “唔……” 奇异的感觉在全身流窜,夜袖眯起双眸低吟一声,簇拥在一块儿的睫毛宛若黑雾。氤氲的视线里,他只瞧见子潇那张妖娆的脸,眼尾上挑的眸子仿佛是这世上最火热的媚药,将夜袖全身上下都尽数点燃,那些在身体中膨胀开来的欲望火花,就快要将他烧起来了。 子潇气喘吁吁,湿润的黑眸子宛若宝石,他将舌头缓缓收回去,双唇离开夜袖,扬着一张妖精般的妖娆芙蓉面,望着夜袖轻笑。笑着笑着,一双雪白的手掌就开始不老实了,将夜袖的衣襟缓缓撩开,抚摸他结实的肌肉。 夜袖一介修道之人,身体青涩,哪里尝过这种滋味。他被子潇这么一弄就抑制不住低吟一声,浑身发颤,平日里冷冰冰的无情气息全然消失,面上竟呈现出媚态。 “夜袖,你可真美……”子潇勾起唇角妖媚一笑,眸子里像是盈满了粼粼春水。他瞧着夜袖愈来愈失控的神色,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狠狠跳动了一下。 真是对不起,用这具已经不干净了的身子跟你在一起。 但眼下也没法停下来了,我美丽的夜袖。 那便让我,用被污染过了的身体,将你狠狠地烙上属于我的肮脏印记吧。 外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雪楼第六层某间房内却是宛若春宵一夜,余韵阵阵。 夏侯板着一张脸,颇为烦躁地从霜骨房里出来,一步一回头,恨不得眼下就将那长着一张年轻面孔的臭老头给打飞。 方才她喜笑颜开,去问霜骨是否要她从山下头带些莲蓉月饼回来,谁知霜骨只是冷冷瞅她一眼,问她可否与子潇熟识。夏侯颇为疑惑,口中说是,于是霜骨便冷哼一声,说子潇妨碍夜袖修道之途,得找个时候将他遣下山去才是。 夏侯一听这话便火了,跳到桌子上头与霜骨争吵许久却毫无结果,只好怒气冲冲地走出去。谁知她脚跟一踏出房门口,那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气死我了这个臭老头!”夏侯迈着大步朝雪楼走去,怒火冲天像个被惹毛的小狮子,“脾气犟得像头牛,心里只知道夜袖夜袖,妨碍夜袖的人都不是好人么?什么狗屁逻辑,死老头臭老头……” 她一路念念叨叨,走上雪楼的旋转木梯时还双手叉腰,一把长刀背在背上,模样活像个山大王。夏侯的脚步声毫无掩饰,沉得很,她一踏上第六层便听见子潇房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衣料摩擦,又像是别的。 子潇那小妖精,也不知道是在找甚么东西。夏侯这般一想,觉着子潇若是在找东西的话,自己也得去帮他找才是,于是便砰砰砰地朝房门口大步迈去,手臂发力,一把推开那虚掩的门。 “喂子潇你在找……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好一片璀璨耀眼的男男春宫图!夏侯双手捂颊尖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红着脸盯着床上呆滞的二人半晌,而后掩面而逃,脚上那双铁底长靴被她跑得惊天响。 身后手臂粗细的长辫打在背上的九星刀上头,发出鞭击一般的声响,夏侯卯足了劲狂奔,整张脸烧得通红,她觉着若是此时有人往她脸上砸一枚鸡蛋,都能立即发出“呲呲”的声响然后烤熟。 “造孽啊……”夏侯在雪楼后头的一片草地上躺得四仰八叉,头顶上是沙沙作响的深绿树海,它们相互撞击,将破碎的光芒悠悠洒下,落得她满身皆是。“眼下也没到晚上啊,怎的就这般忍不住了……唉,男人委实是种神秘的玩意儿,当真琢磨不透。”夏侯琢磨半晌,摇了摇头。 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况是白日里的春宵美景,更是珍贵无比。 子潇坐在床头,将搁在椅子上头的玉白道袍拉过来,给夜袖穿上。 “哎,不是这件,那边还有一件,是穿在里头的。”夜袖将雪白的手臂抬起来,挡在身前,而后伸出手指头指了指椅子上另一件白色里衣,神色冷冽,漆黑的眸中却隐隐流淌着羞涩。 “噢……”子潇光着上身手臂一探,便将那件雪白的里衣给拽在了手中,而后再抖开,细细地为夜袖穿上。 眼前是一片光滑如绸缎的结实胸膛。他抬眼瞧了瞧夜袖的脸,瞧见两片柔软的红晕,心里便有蜂蜜般的香甜弥漫开来。“你胸膛上的肌肉比我的还多呢,当真好看。”他情不自禁赞叹一句。 夜袖垂睫,轻声道:“我练剑,而你使的是暗器轻功一类的功夫,手臂上稍微结实些,胸前自然就没那么……”似乎想起了甚,他忽然就闭上了嘴,静静低下头,将漆黑的眼珠子转到一旁,心虚的模样。 “没那么怎样啊?”子潇瞧他一副害羞又刻意掩饰的模样,心中便想狠狠地将这人蹂躏一番,却也忍住了,只是不怀好意地问一句,而后接着帮他穿衣裳。 夜袖却并未答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原处,目光不知放在哪里。他雪白的胸膛上下起伏,宛若天际边绵延冰冷的雪山曲线,而后子潇扯过宽大的道袍,将这曲线给一把遮住了。 两人衣物皆穿好后,子潇蓦地想起方才那事儿,脸上红了红,似笑非笑:“不知道夏侯那丫头,眼下人在哪儿呢?”说完,邪邪地朝着夜袖看一眼。 夜袖一愣,当下也红了脸:“或许,在甚么不远的地处等你吧,不是还要下山去么。” 子潇暗叹一声不好,若不是眼下夜袖提醒他,他自己都快忘记了。于是他忙将房门打开四处瞧瞧,见六层空无一人才安了心。夜袖见状,略有些疑惑:“你在看甚?” “本来是跟阿禹约好了未时下山……眼下什么时辰?” “不知,下去看了日晷才知晓。” 下楼时,子潇走在夜袖后边,见他行走不便,跨步时显得有些艰难,心中又是甜又是疼的交织在一块儿,当下就伸手搂过夜袖的上身,嘴唇凑到他耳朵边上:“疼不疼?我去找些药给你涂上吧,你这样恐怕不行……” 子潇声音轻柔无比,听得夜袖一阵脸红,却也忍住了,将脸稍稍侧过去,长睫微颤:“不打紧,我将灵力聚在那处施了个极小的治愈术,一会儿就好了的。” 子潇惊叹:“这么神?” 夜袖红着脸,没出声,冰雪雕琢的面容显得楚楚动人,将子潇的手臂轻轻拉开,缓缓下楼去了。 眼下正是夏季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连地面都被阳光烤得滚烫,脚踩在上面如同踏上烧红的铁板。子潇单手遮着阳光热得呲牙咧嘴,四处张望:“夏侯人呢?还有阿禹怎么也不见人影了?” 一旁夜袖闷不做声,手指间缓缓凝起萤火般的微弱绿光,子潇只觉得一眨眼,自己头顶上就盘踞了一大团手臂粗的青藤,好似一堆杂乱无章的青色麻线,悠悠地浮在半空。 子潇作疑惑状:“这是啥?” “法术,名为幽藤聚,这下你不热了?” “不热了。”子潇莞尔一笑:“有了你便什么都不愁了,真好。” 第五十章:银月配花灯 站在雪楼后头阴影中的夏侯,显然不知此时还有两人正在找她。 “我跟你讲你现在不能上去,哎哎别动啊,真的不能,你相信我啊……”夏侯正扯着满脸通红的阿禹,苦口婆心对着他施行教导:“子潇现在正在忙呢,跟夜袖在讨论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你若是上去了打扰他们可如何是好?” 阿禹瞧着她闪亮亮的大杏眼,都快哭了:“可……可我与子潇约好了,今日是要下山买一些寻常用品的……” “哎呀过一会儿他们自己便下来了,你别急啊,急也没有用……” 两人拉拉扯扯,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子潇与夜袖顺着声音寻到此处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古怪的景象。子潇很疑惑:“夏侯,阿禹,你俩在干啥?”说完还莫名其妙地瞧了阿禹一眼,心想这家伙甚么时候与夏侯熟成这样了。 “夜道长……”阿禹直勾勾地盯着夜袖,脸涨得通红,“我……我没干什么,夏侯姑娘她不让我上去找你们。” 听他这话,夜袖与子潇二人对望一眼,心知肚明。于是子潇贼眉鼠眼地冲夏侯坏笑:“算你今天没再犯糊涂,终于不添乱了,委实可喜可贺。” 夏侯翻白眼:“我什么时候添乱过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子潇又转过眸子望向阿禹:“阿禹,眼下我也没事儿了,着实对不住,让你等了那样久。” “没事……那咱们眼下就下山?”说完,阿禹又瞧了夜袖一眼。 “嗯,眼下就去吧,光是下这座山就要走老久呢,到山下时肯定天都黑了。”子潇瞧瞧四周,又将头顶悬着的大团绿藤用指尖弹了弹:“走吧,我还想去看花灯呢。” 几人刚朝着山门方向没走几步,一人走在后头的夏侯便叫了起来:“哎哎,我想起来了,眼下是未时了吧?怎的砚青还没过来?”说完便冲到几人前头,四处张望。 夜袖淡然道:“我让他在贵来客栈等着,他不会来此。” “非也~”夏侯摇摇手指头,笑得很灿烂:“中午你魂不守舍地跑去寻子潇之后,砚青便说他未时也是要来找子潇的,这话可只有我一人听见了。” 这四周烈日炎炎照得一片树影婆娑,远处近处皆空无一人,连小道士的身影也无。 “或许砚青是有事儿去了?”子潇作眺望状,“着实是没有一个人的影子,要不咱们先下山去吧,他若是来了没找到咱们,也就会去客栈侯着了。” 众人将他这话想了想,都觉得甚是不错,于是子潇与夜袖并肩一同走,阿禹红着脸跟在夜袖边上,夏侯一个人在后头瞧着这三人,双臂交叉放到脑后,红莲般的唇边勾着笑,心中暗骂一句“臭男男……”。 百蕴山虽并未达到高耸入云的程度,但山上沟壑陡坡与小溪都多,稍不注意便会踩到湿润的泥巴而后滑下去,阿禹不会功夫,好些次都险些摔下,被夜袖扯着后头衣领提上来的次数忒多。 当几人浑身是汗下了山,已是黄昏时分了。 山底下也就一个镇子,名字子潇至今未弄清楚,只觉得镇中小吃还算精致可口,风景也不错,烟霏霏,杨柳拂风。 眼看天边一轮深橙夕阳就要落下,另一头圆月的轮廓也隐隐显现,镇中一些酒馆客栈胭脂店已将门口挂满了花灯,连着长长的绳子延伸到未知方向,集市上一片灯火人声,姑娘公子倚柳相邀眉目传情,好不热闹。 这般中秋花灯的景致,在长安城,是比此处热闹好些倍的。子潇站在一片沸腾人声之外,忽然就想起那些纸醉金迷的过往云烟。 中秋,常常会有人搂过自己的双肩,两枚不安分的手掌尽情地讨着便宜,嘴上说“小南公子你瞧那下边儿的花灯”,手上却如同饥渴的饿狼般放肆。那时的自己,也并未在乎这些,只是将目光放远,瞧着那些更远一些的大片花灯,它们就像是落在了人间的星河,却比发着冷光的星辰多了些温度。 落在人间的星河,就这般被人肆意踩踏,当做玩物。 正想着,一双温暖的大手就覆上了他肩头。 他回过头去,正碰上夜袖一双璀璨冰晶般的温柔眸子。 “在想事情?瞧你眉头都皱起来了。”夜袖的语气冰冷,但着实是发自内心的关怀。子潇心中一热,冲他笑了笑,摇头:“没,就是觉着这些花灯很是漂亮。” “很漂亮么?过去看看不就好了~”夏侯一张雪白小脸凑到子潇面前,葡萄般的眸子将他整张脸都扫了遍:“你着实是皱眉头了,走吧,咱们去瞧瞧那些花灯,顺便今晚就在酒馆过好了,不醉不归!” 夜袖见她这般好兴致,虽有些不忍打断,但依旧开了口:“我修道之人,不喝酒。” “嘁。”夏侯扫他一眼,红唇边一抹不明意义的笑:“你……你也算是修道之人?据我所知……”她四下里瞧了瞧,瞧见阿禹正往他三人这儿看,便凑到夜袖耳旁,放轻声音:“据我所知,修道之人不碰色欲,心境澄明。嘿嘿,况且你也不……” 夜袖不答话,只是扫过一道冰渣般的目光,冻得夏侯心里直哆嗦,便也收了嘴,不再说话。 越是往镇子的方向过去,糯米莲蓉与蜂蜜交织的甜味儿便愈来愈浓,馋得人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夏侯四处观望,目光在花灯与冰皮儿月饼之间来回打滚。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了,一不小心便撞上个白兔花灯,撞得满头光影。 子潇瞧上了不远处挂在竹竿儿最上头的一枚花灯,是未绽开的莲花模样,含苞待放,尖端染了粉色,里头荧荧灯火一照,美不胜收。 眼看夏侯身后跟着阿禹已走出好几步,子潇便悄悄拉过夜袖,眉眼含笑:“本公子施展轻功的时刻到了,仔细瞧好了啊……” 夜袖愣了愣,眨眼的功夫子潇便腾空而起,一身雪白的纱衣宛若仙云。他身轻如燕,脚尖没有挨着周围任何一人的头顶肩膀,轻飘飘飞上前头一根高竹竿的顶端,袖子悠悠一拂,行云流水取下一枚花灯,转瞬间便要翩然落地。 万千灯火里,那人宛若云中飞仙,一张容颜似桃花,盈盈凤眼斜挑,就那般轻身飞上半空,朝着自己嫣然一笑。 貌已倾城。 夜袖沉醉在子潇的妖娆里,将这世间一切都忘到脑后。 周围早已是一片欢呼,所有人都对这个忽然出现的美貌公子所倾倒,最重要的是他不仅容貌倾国还身负高超轻功,当真令人惊叹。四周的姑娘已经叫成一片,个个恨不得对子潇以身相许共度一生。 第五十一章:看东风绰绰 前头正跟人讨价还价的夏侯听见后面的动静,便回过头去,一看是子潇被人围着欢呼就也挤了过去,连手上的花灯都不要了,哗啦一声甩给身后嚷嚷的小贩。 子潇方才出了一番风头,此时见所有人皆满面崇拜地瞧着他,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将手里的花灯朝摊主晃了晃,问:“这个……什么价?” 摊主见子潇将人群全都引来了自己这儿,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哪还顾得上要子潇的钱:“免了免了,公子当真英雄出少年,你就将这个花灯拿去吧,嘿嘿……” 夏侯背着把长刀颇为艰难地挤到了子潇跟前,将他手里的花灯轻轻拿过来仔细瞧,笑道:“真漂亮,很精美的花灯啊,子潇,这个是你挑的?” “嗯,我从旁边那个高竹竿上头拿下来的,出了点风头……” “哈哈,难怪这些个小姑娘都一副恨不得把你拐回家的模样,子潇啊你可真是个妖精。”说完还重重地拍了拍子潇后腰,惊得他浑身一颤,颇为无语瞧着她。 而后几人好不容易躲开了人群,子潇一路都将那花灯用手护着,生怕旁的人将它给挤坏了,等几人到达贵来客栈之时才放开,颇为得意地提在手中。夜袖瞧着子潇,笑容很淡:“你很喜欢这花灯?” 子潇点头,而后朝四周看了看,见夏侯与阿禹两人正与小二报菜名儿,便将夜袖扯到一旁,双唇凑到他耳朵边上:“等回山上过后我便将这个花灯送给你,可好?” 夜袖有些吃惊,冰雪面容上起了微微涟漪:“君子不夺人所好……” “其实这个,我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来着,怕你不要便先下手将它拿来了。”滚烫的气息喷涌在夜袖的耳廓上,将点点桃红染上他双颊,子潇说完就将唇远离了他,而后见他一副害羞模样,暗自在心中偷笑一番。 “师兄!子潇你们在这儿呢,实在对不住,我还是来晚了。”两人正站在一旁轻言细语,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连桌边的夏侯都朝门口望去。只见砚青手中提着两盏灯笼,一只是玉兔,另一只是圆月,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夜袖迎上前去,玉白的衣袂被风吹起,“为何这样晚才过来?下山前在雪楼附近也寻不到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砚青神秘一笑摆了摆手:“没有,只是下山之前瞧见了坊月,她让我帮我将一箱子衣服送给另外一个师兄,她一人搬不动,嘿嘿……” “原来是因为美色才耽搁了时间啊。”子潇凑到夜袖旁边儿,将手臂搭在他肩上:“砚青,你小子就不该修道,红尘未断修什么道啊,你说对不对夜袖?”说完,桃花眸子一挑,盯着身旁之人。 见夜袖不说话,面上似乎颇有些为难,砚青心中暗自偷笑,也不再接话,只是将手中花灯晃了晃:“谁要这两花灯啊?我觉着好看就买了,可惜买完才后悔,又不能退……” “我要我要。”夏侯一把冲过来将他手里的白兔花灯抢去:“哎呀瞧这做工……比方才那个还要精细,砚青你眼光不错……哎,我要给钱不?”说完,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瞅着砚青,饱满双唇红的跟石榴一般。 砚青瞧着眼前美貌的夏侯没说话,心想怎么今日觉着她这样漂亮? 于是目光从她眸子上移到她的唇上,再从唇上移到下头雪白的锁骨,然后再是云朵般膨起的胸…… “你看哪儿呢!?”砰的一声巨响,口水都快流出来的砚青被夏侯的刀柄一把掀翻在地,发出非常沉闷的声音。客栈大堂内的所有人皆被这声响吸引,齐齐回过头来,只见夏侯将九星刀扛在肩上,动作迅速地骑在了砚青身上,红着脸:“你方才看哪里呢?说!” 砚青被她压得满脸通红,已经在心里将自己方才的行为给悔过了三万遍不止。眼下周围这样多的人,砚青怎的可能好意思说一句话?只得小声对夏侯道:“姑奶奶你饶了我吧,等会儿我请你喝酒吃肉,别再为难我了……” 一边子潇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扯了扯夏侯的辫子:“起来吧美人儿,你这样弄得砚青多不好意思啊。” 经子潇这么一说,夏侯才注意到整个大堂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瞧过来了,于是脸颊红了红,刚想从砚青身上站起来,又想到甚么,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砚青几眼,再站起来。“本姑娘眼下先……不教训你,回山上再说!”她满脸怒气地将九星刀往背上一挂,坐回原位,而后朝着那些瞧着她不放的人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啊!” 夜袖将砚青从地上拉起来,玉冠闪过温和光辉。只见砚青将自己身上的灰用力拍了拍,而后红着一张脸悄悄凑到夜袖耳边:“其实她若是不坐在我身上还好……一坐就全都瞧见了。” 子潇也凑过来,瞪着砚青:“你在跟夜袖说什么?他脸都红了。” “没什么……”砚青耸肩。 见子潇转眼就去问夜袖实情,砚青也不好再凑在这两人跟前,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朝夏侯和阿禹那边过去,坐在阿禹旁边。“你们方才跟小二要了甚么好吃的?”他瞧着阿禹,没话找话。 “嗯……荤素都有的,甚么烤鸭啊豆腐啊还有腊肉之类,夏侯姑娘要了一坛子酒,这茶水嘛,桌上便有。”阿禹说着,顺手给砚青倒了杯茶,小声问:“砚道长你没事么?方才……” “他能有什么事儿啊!”夏侯朝着阿禹低声怒吼一句,眼神凶得可以杀人。 阿禹见状立即闭嘴,坐在旁边一声不吭。 而后子潇与夜袖说完了话也来坐着,众人等了半天菜也没上来,夏侯就板着脸说去厨房瞧瞧,阿禹琢磨片刻也跟上去,只剩下砚青一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光瞅着子潇跟夜袖咬耳朵。 中秋月圆夜,并非就是人人长久时。外头虽说热闹非凡,但在旁的人眼中,只不过镜花水月挥手便去,转身依旧灯火阑珊。 夏侯与阿禹从厨房回来后,果然就上了几道菜,夏侯将手指卷起一缕稍长些的碎发,声音不大不小:“果真是要去催,你们才晓得上菜,委实不自觉。” 那小二听她这样说,有些尴尬:“姑娘,是咱们这儿的食客太多了,来不及端上来,同样一道菜离哪桌最近自然就给哪桌了,姑娘别见怪,等会儿样样菜都是你们的。” 子潇瞧着那小二略带郁闷的神色,心里不禁觉着好笑,夏侯这么一个不到二十的小丫头凶成那样也就罢了,怎的还会有人惧怕她?但实话说,这丫头身上所散发的气势着实相当强势,眼神也够凌厉,稍稍一眼扫过去,就像是磨尖了的匕首大扫荡似的。 唔,记得她从前还说过,她在山下头的时候可是位侠女。 子潇抬起一双狭长眸子瞧了瞧夏侯,过会儿又暗自苦笑,她恐怕做的不是侠女,是山大王吧? 第五十二章:风灯晃墨影 而后众人都开始吃菜,子潇却连筷子都没拿,一副沉思模样。夜袖正将一块绿油油的白菜夹到砚青碗中时,一边坐着的子潇便道:“你们先吃,我出去买个东西再回来。”说完便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就准备走。 夜袖伸手拉住他衣摆:“去哪?”神色颇为关怀,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亮晶晶的。 “有什么东西待会儿上山之前咱们陪你去买,不就好了?”夏侯又喝了一大口酒,双唇愈发地红润起来:“你一口菜都没吃呢,不饿?” 子潇摇头:“待会儿那地方就关门不做生意了,我去去就回,不会太久。” “那你路上小心些。”一边儿砚青嘴里嚼着片白菜叶子,咬得“咔嚓咔嚓”,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别被镇上的姑娘们拐跑了。”说完还别有用心地瞧了夜袖一眼。 子潇又与他们玩笑几句,便转身朝着客栈大门口过去,临走前回头望一眼,正巧看见阿禹朝着夜袖敬茶。 外头渐渐起了夜风,将满镇子的花灯吹得不断摇曳,人的影子也乱成一片,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暗中控制一般。子潇一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闻着冰皮月饼里头莲蓉的香味,心中一片甜蜜。 他想到夜袖漂亮的双眸,还有那比花瓣还要柔软的唇,这样一个精致俊逸的人儿,竟是属于自己的,子潇想着想着就要笑出来,终还是忍住了。 子潇在一家糕饼店门口停下来,瞧着上头书着“玉蟾居”三字的黑色牌匾,便在心里头琢磨该买些甚。他原本是想在这镇上买些做工精细的月饼,还能当做今夜的夜宵来吃。一人送一包,最好吃的两包留给自己和夜袖,上山之后还能边看月亮边吃月饼,忒有意境。 但一回想方才小二送上来的那些菜,哪一样吃了都得让人撑得走不动。就比如那盘子豆腐,分量也忒足了些,也不知夏侯是跟厨子们说了些甚,一个个都吓成那样,一盘豆腐手一抖,给了两盘的量。 琢磨了会儿,还是进去了。 这玉蟾居名字起得特别,里头布置得倒也奇特,糕饼店瞧着跟卖水晶的一般,四周角落摆满了天然晶石,大的小的堆在一块儿。子潇一步一回头将那些晶石瞧了个遍,过了许久才走到放糕点的那处地方,挑了些绿豆糕和桃李馅饼,还有些半个巴掌大小的水果月饼,让掌柜的用纸给包起来,一共包成五包,提在手中颇有些沉。 出来的时候,瞧见满眼光河绚烂,竟忽然想到了影沐。 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腰间匕首,无奈被长长的衣摆遮住了,瞧不见。 子潇在夜风里叹了口气,心中隐隐发疼,回想起来,这样多年的中秋节似乎都是影沐坐在桌前,双掌笼在那些昏睡不醒的客人头部,对他们施展织梦术。 他还记得去年的时候,有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送了自己一盒子月饼,尽是蛋黄馅和莲子馅的,吃起来极其香。那夜影沐坐在桌子前,眼巴巴地瞧着子潇吃月饼,月饼里头散发出的香味勾得他都快流口水了。正想开口要块月饼,子潇就将一枚完整的给送到了他跟前。 子潇至今还没忘记,影沐在被他喂月饼时的神情,他那双动人的漂亮眸子里,水盈盈的波光荡漾,又欣喜又羞涩地瞧了子潇一眼,而后将双唇凑过去,轻轻地咬一口。 当时的影沐,在想什么呢? 像是打火石划过心口的感觉,被划过的地方辣辣的。 虽然他做了那样的错事……但是,还是再原谅他一回吧。 人潮涌动里,子潇提着五包点心朝着人少的地段挤过去,找了半天才寻着一处小石桥,旁边生着棵大柳树。他站在那柳树后头,前方是一片荒草地,处于镇子的边缘。将彩鲤双刺从腰间拔出,轻轻喊了几声影沐的名字。 光芒旋绕间,宛若一尾五彩鲤鱼般的影沐卷着铺天盖地的光华,怯生生地站在了子潇跟前。 子潇盯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影沐就一直低着头,雪白的小脸红得和什么似的。 瞅他半晌,心中又忍不住真的怪他,更何况那个地方也已经不痛了……子潇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将手里其中一包糕点放在影沐手掌上。 他的手掌很凉,冰似的,子潇触到了之后直摇头:“你的手为何那样凉?是生病了么?” 影沐小声答:“没有……”过了会儿,又将一张漂亮的小脸抬起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子潇:“公子,你不生我的气了么?” “啪”的一声响,子潇已经将巴掌给拍到了影沐头上,沉下脸道:“你最好是将那事儿给忘了,否则日后我天天冷着脸瞧你!或者再不唤你出来,可好啊?” 影沐雾气蒙蒙的大眼睛闪了闪,楚楚可怜地瞧着子潇,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我再也不说了便是,公子你别生气了……” “……算了。今日是中秋,你将这糕点甚么的都吃了吧,我也不能将你放出来见他们,就当是不能同你一块儿过中秋的补偿。”子潇垂睫瞧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将影沐手里的纸包拆开,扑鼻的甜香便迎面而来。 远处是一片灯火辉煌,将这不大不小的镇子笼罩在一层浅粉色的花灯光晕与月饼甜香中,瞧着温馨美好。 子潇转过身去背对影沐,望着那些点点灯火,忽然觉着,这世间也是有美好事物存在的。于是又想起夜袖,想起他谪仙般的容貌与宛若丝绸的肌肤,心中像是开满了花。 美丽的仙人,总是会惹得凡人仰望爱慕。 “公子……”影沐站在他背后,声音很轻地呼唤一声,一开口就有悠悠的莲蓉甜香。 “嗯?”子潇转过去,“什么?” “我该进匕首里去了,公子你去热闹的地方玩儿吧,影沐不打扰你了。” 子潇微怔,而后望了一眼影沐空荡荡的手掌,笑起来:“你吃的可真快。当真不在外头吹会儿风?我还打算晚点再回客栈里去呢,今夜没甚么食欲,不想吃东西,等他们吃完了我再去坐着。” “还是不了。”影沐摇头,月光倒映在他眸子里,摔碎了一般星星点点,“我进去了,公子。”说完便身形一闪,化作大片光彩夺目的星芒,旋风般卷进了子潇的腰间。 夜风拂过,子潇一人站在桥边柳树下。他觉着影沐今夜有些古怪了,平日里都是喊着闹着不想进匕首里去,怎的眼下像是逃命般赶着进去? 想了半天都毫无头绪,子潇便作遗憾状挑了挑眉,他双眉本就生得好看,斜飞入鬓,极其有英气。而眼下这般一挑却溅起几分妖娆,瞧着有种混合的美艳。 将剩下的几包月饼糕点提着,瞧着远处的灯火负手而立一会儿,在夜风中勾了勾唇角,而后就往贵来客栈的方向去了。 眼下也不晓得是甚么时辰,街道上头的人群竟一点儿都未散去,道路两旁摆满了临时搭起来的小吃摊子,摊子后头尽是些四四方方的木桌,坐着大把的食客,吃汤圆吃月饼,个个不亦乐乎。 路上有个举着小狗花灯的小姑娘,光顾着瞧手里头的花灯了,一头撞在子潇的膝盖上,然后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准备瞧瞧自己撞着的是个什么人。大约是子潇生得太漂亮了,那小姑娘竟说:“大姐姐,你为甚么要穿着公子哥的衣裳呢?” 第五十三章:遥远之声 子潇听了这话哭笑不得,那小姑娘又嘻嘻一笑:“姐姐你的头发好黑,好漂亮。”说完便又仔细瞧了子潇好几眼,才拿着花灯蹦蹦跳跳地跑了。 一路上人潮涌动,子潇跨入客栈后,却已不见方才还坐在桌边的几人,那桌子已经被别的食客占了,四周也没有夜袖夏侯等人的身影。他走到掌柜那儿,满脸疑惑:“掌柜的,方才坐在那一桌的几个人去哪了?”说完,指了指那边的桌子。 那掌柜放下手里的账本儿,瞧了瞧子潇,又瞧了瞧那张桌子,面色忽然就变得极其古怪。他上下打量子潇几眼,神色尴尬:“呃……这位公子你是来找那四人的?” “是,有甚么不妥?” “这这这,那四位客人上楼去了,要了两间房……”掌柜的吞吞吐吐,眼神闪烁。 “什么?”子潇还未反应过来,眸子里弥漫起浓雾般的疑惑。他想莫非是夜袖与砚青或者夏侯有要事得谈,然后就叫了两间房,谈事儿的人共处一间,又将阿禹这个外人安排到另一间房去?可甚么事儿不能留到上山了再说,非得在山下头说? 正百思不得其解,那掌柜心虚地瞧了瞧子潇,又小声道:“他们……是两人的两人一间。” 听了这话子潇更奇怪了:“啥意思?” “这……公子,我觉着您还是别去打搅他们的好,那四人吃饭时大概酒喝多了,咱们店里的酒那都是陈年女儿红哇!咳咳,总之呢他们喝着喝着就有些醉了,面色潮红,瞧着彼此的目光那叫一个含情脉脉。有个白衣的道长特意从自己的位置站起来,走到一个姑娘那儿,摸着她的手,两人就差……而后另一个道长二话不说走过来,就要了房间上楼去了。” 这个掌柜的一席话将犹如晴天霹雳,猛地一个天雷降下来将子潇劈得脑中一片空白。子潇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牙齿正在上下打颤,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告诉我他们是哪两人一起……” 掌柜见子潇的脸色一转眼就变成苍白,心中也有些忌讳,但又不好不说,眼下就纠结起来。谁知子潇怒吼一声:“快说!”将他吓得双腿发软,嘴唇立刻动得跟麻雀似的:“是是是……公子您先别生气,我说便是……那个背大刀的姑娘是与一个白衣道长在一块儿的,另外的小伙子与另一个道长在一块儿……” “他们人在哪两个房间?”子潇此时的脸色宛若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熊熊烈火来。 “在在在……三楼最后的两间房……”掌管被他吓得直哆嗦,觉着这位公子年纪不大但委实太骇人了,像是要将自己给撕碎似的。 掌柜话音刚落,就瞧见子潇顶着一张要杀人的狰狞面容,将手中的几包糕点扔在旁边,一双雪白的手将腰间布料猛地掀开,雪白衣料飞在空中猎猎作响,两把流光璀璨的匕首被他从腰部两侧给抽了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就往楼上冲去了。 “小林……小林啊!”掌柜哆哆嗦嗦将一边的小二唤过来,白着一张老脸颤声道:“你待会儿先看着这儿啊,有位客人上三楼去抓奸去了!待会儿估计是要打起来……” 这短短的三层楼梯,竟让子潇宛若走在刀尖。 他额上丝绸般的额发将一双漆黑的眸子遮住,里头流淌的悲哀、气愤、绝望宛如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将他的意识轰然一声淹没在滚滚浪涛之中。子潇刚踏上客栈三层的一瞬间,视线就猛地一片漆黑,却又在转瞬恢复,他单手扶着身旁的木头扶手,大口喘息。 子潇在绝望。 那两位白衣道长其中的一个,当真就是夜袖么?夜袖此时会与谁在一块呢?是夏侯,还是阿禹…… 定了定神,朝着最后两间客房过去,但他还未完全走到那两扇门前时,耳朵里就钻进了不该听见的声响。 是夏侯,她的嘴里在叫砚青的名字。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在子潇心底像是缓缓腾升的黑色乌云,渐渐将他的每根血管都填充满。他并未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正像是被扔到了冰窟窿里的人一般,筛糠似的发着抖,他的牙齿上下打颤,握着匕首的手指头一阵阵发麻。那种盘踞在心头的恐惧渐渐转变为庞大的陌生感,迫使他呼吸极其困难。 子潇哆嗦着将匕首放回腰间,腿上像是绑着两枚铅球,举步艰难,他朝着最后一间房的房门移过去,耳朵却不可避免地听着夏侯的声音。 他们都疯了,都疯了。 大颗的眼泪滑出来,砸到地面上碎成一片。 将手指放在门框上的时候,子潇听见的,是阿禹的声音。里头的人没有关门,像是慌慌张张便进去了似的,他将门推开一条缝,当瞧见缠绵在床上的两人时,目光便再也不能移开了。 骗子…… 还说什么心中只有我一个人,夜袖,你是个骗子! 心里痛得像是快要死去了一般,他张大了嘴却哭不出声,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啪嗒啪嗒落得满衣襟皆是。双手颤抖着想要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可指尖触碰到匕首的一瞬,心中却是又疼得一揪,险些跪下去。 “骗子……死骗子我要杀了你……夜袖你这个……”子潇哭得双手颤抖,视线里一片模糊,胸膛中的愤怒像要撕破了血肉“哗啦”一声冲出来似的,他靠在门边渐渐滑下去,不断尝试着用发颤的双手去抽匕首。 头疼得快要裂开,从心口的那个地方,名为“仇恨”的蔓藤正源源不断地肆意生长,将他的整个身体填满。 似乎有什么旋转的光芒,卷起一阵柔和而温暖的气流,将子潇的身体给缠紧了。空气中砰然一声光点坠落,影沐惨白着一张脸便在光芒中现形,迅速蹲在了子潇身旁。“公子你怎么了?”他双手扶着子潇,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要哭了一般。 “让我杀了……房间里的两个人!”子潇双眼通红,流着泪,语气里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影沐听他这话便站起来,朝房中瞧了瞧,瞬间就变了脸色:“那个不是……公子,那个道士背叛你?!” 子潇没理他这话,只是面色依旧惨白,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手指发颤:“杀了他……你给我杀了……”句子猛地戛然而止,嘶哑的尾音消逝在空气中,子潇蓦地双眼一闭,身子朝影沐倒过去。 “公子!” 窗户外头,是一条粉金交织的灿烂光河,每个人的面上皆凝聚着安详温和的笑意,他们举着手里精致的花灯,与喜爱的人牵着手走向更远处,将身后一片未知的黑暗远远抛下。 在这灯火璀璨的中秋之夜,有人全家相聚,有人无奈远行。有人相拥而泣,也有人恨得鲜血淋漓。人生本就是一幕弥漫着血腥味的好戏,白骨搭台,皮毛织衣,新鲜的血肉便是台上无穷无尽的道具。 每个人都挣扎在自己的戏台之上,将他们轻而易举便能产生出的仇恨、爱情、嫉妒、悲哀,奉献给台下的每一位观者,然后自己在台上杀得你死我活鲜血飞溅,胳膊大腿落了一地。 你瞧,这不断厮杀的银白色月圆之夜,多美。 第五十四章:不太平,安逸何? 耳中没有半分声音。 子潇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离溪云观不远处的树丛之中。 胸膛中还是有不断沸腾的恨意,他伸出手掌,将胸口轻轻捂住,漆黑长睫蝶翼般盖下来,将一双狭长的眸子半掩。 想起来了,方才在镇上的客栈中自己昏了过去。大约是影沐将他扛到此处的吧,观里有道士,会感觉到影沐的存在,于是只好将他放在离道观不远的树丛里。 子潇站起来,将目光投向那座建筑精美的玉白道观,月光照在那上头,银光璀璨的一大片。 事到如今,做什么还要回去道观呢?低下头,漂亮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瞧着甚是苦涩,他抬起眸子又将道观望了一眼,忽然就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难过,心口泛酸。 夜风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忽然,月光下银光一闪,子潇宛若飞逝的流星,朝着山下另一处地方呼啸而去,渐渐地便瞧不见了。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梦里有大片的酒味和一种奇异之感。 夏侯朦朦胧胧间,觉着有条异常温暖的事物正被自己枕在脑后,似乎软中有硬,像是人的四肢一般。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然后在一片疑惑中睁开眼。 眼下也不知是甚么时辰,房中一片漆黑,夜袖只听得见从脑后传来的呼吸声,细微而平稳。他在黑暗中将脑子里整了整,觉着自己的意识一片混沌,分不清黑白红蓝。 一阵虚无里,蓦地划过几片极细微的记忆碎片。 夜袖在静谧的房中猛然一下子睁开眼。 他是修道之人,练的功夫能使人的身体与自然相互感应接受,所以视力也变得极其好。夜袖此时只看见,在这一片漆黑的房中,自己竟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而身边居然睡着阿禹! “你……”夜袖正低声惊呼,便听见隔壁房中传来一声尖叫。 “这是什么情况啊——!!!!!”夏侯一边尖叫一边将床上浑身赤裸的砚青给踹下去,自己却猛地一下拉过薄毯遮在身上,一张漂亮的小脸气得通红:“你你你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怎么在老娘的床上啊?!搞什么?!” 砚青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很显然,从他的神情就能瞧得出了,他自己也不知晓是个什么情况。但随着脑中意识渐渐恢复,砚青的脸色也愈发地凝重起来,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又瞧了瞧面前凌乱不堪的床铺,面上神情越来越惊慌,而后发出一声惨叫。 “你叫甚么!”夏侯坐在床上一声痛斥,眸子里是满满的崩溃:“你这该死的……我……我可真想一刀了结你!”说完便要去找长刀砍砚青,可她身上衣服还未穿好,只得拿着薄毯捂住身体,想动又动不了多远。 她这一句话将砚青吓得不轻,忙低下头也去找自己的衣物,而后急急忙忙地开始往上套。 另一边,夜袖已沉着脸,眉宇间满是浓郁的黑气,他迅速将自己的衣物穿好,然后不顾后头阿禹呼唤,一脚便踹开房门,玉白的蔽膝宛若划破夜空的月光。而后,夜袖又将砚青那房间的门踢开,瞧见里头连连尖叫的两人,神色愈发的愤怒起来。 “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两人在一块儿了?”夜袖将目光浅浅地扫过夏侯,停在砚青脸上。 砚青拿着衣物极其狼狈地移到角落,边穿衣服边道:“我也不知道啊师兄,咱们不是方才还在吃饭么?忽然一下子就到了床上,我真是不习惯……” “不习惯你个头!”夏侯一声怒吼,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老娘今天要铲平这个镇子!不铲平我就不叫猎夏!!” “猎夏是谁?”砚青惊恐之余,忽然歪着脑袋问出一句。 夏侯愣住,却将一双宝石般的眸子转向夜袖那儿。 黑暗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夜袖站在门前,冷着脸盯着夏侯,一袭道袍白惨惨的,瞧得夏侯打了个哆嗦。 而后,她也没理砚青的话,只是低下头,泪痕还挂在脸上,却放柔了声音:“不管是谁都好,帮个忙把我衣服拿来,我不能动。” 夜袖玉手轻拂,一阵幽绿的清风便将地上几件衣服给卷到了床上,包括几串玛瑙宝石串成的腰饰,而这般有力的风却未卷起半分尘埃。 此时,站在角落中的砚青已将全身衣服穿好,开始捣鼓腰间的长剑,夜袖见夏侯朝他二人望了一眼,便将砚青给扯得转了半圈,让他背对着床。半晌,几人却都依稀听见客栈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知晓是方才声音太大,将旁人都给吵醒了,无言间,砚青却问出一句:“师兄,咱们是不是被暗算了?” 夜袖与后头的夏侯同时抬头,瞧着砚青。 “此话怎讲?”夜袖蹙着眉头,冰霜般的面容上笼着一层寒意。 “咱们分明是……”夏侯穿好了衣物,将九星刀背在背上站起来:“酒后乱性吧。” 砚青转过身瞧了瞧夏侯,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又将夜袖看了一眼,伸手将后脑勺挠了挠,眼神闪烁道:“我觉得吧,要真是酒后乱性绝不可能。第一,我喜欢的人是坊月,要乱也是乱她(夏侯:我真想一刀剖了你。夜袖:……)……你们别生气,我只是举例,这第二,师兄爱的人是子潇,夏侯你爱的人我就不知道是谁了,反正不是我。而且,方才咱们是在下头吃菜,并非赤裸相对,何来诱惑源头?既然是这般,那咱们定不是酒后乱性。” 听他这话,另两人沉思片刻,而后夏侯点头道:“你这样一说着实有道理……我最后的印象便是在下头吃饭,而后砚青你便握住了我的手……然后,然后……然后我就醒了,就成了这样。” 夜袖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将目光望向遥远之处,似乎穿过了客栈的墙壁,瞧到了更远的地方一般。 “咱们定是被下药的!”砚青越想越气,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走了半晌忽然停下来,转向夜袖:“师兄,那个雪楼的阿禹呢?” “……哼。”夜袖冷哼一声,眉头皱起来,“在隔壁的房里,方才我穿衣时见床上有血,大约是他的吧。” 夏侯也跟着冷哼一声,鲜红如血的唇角向上斜挑,“那倒不错,至少在下头被压的不是你啊。”说完冷冷地瞟了眼砚青,面上闪过一丝气愤,又将目光转向别处了。 月光如练,却照不进这被黑暗充斥的客栈。 三人皆站在原地,都不说话,面容被浓重的阴霾笼罩,只有夏侯的眸中还时不时的泛出水光,又被她给憋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夜袖才低声问:“子潇呢?”砚青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茫然地瞧了瞧两人,最后耸肩。 “大约是没看见我们,然后回山上了吧。”夏侯将脸偏向一旁,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纱布传来似的。见她这样,砚青心中有愧,便冲她小声道:“你……你别哭了。” “我哭了吗?!”夏侯又是一声怒吼,将砚青吼得再也不讲话了。 但他心里知晓,自己这次是犯了个什么样的大错了,不仅伤了夏侯,搞不好还会被师傅逐出师门赶下山。 当真棘手啊。 第五十五章:镜像扑朔 夜已深,却无人有睡意。 砚青正满心郁闷,却听见外头一阵犹犹豫豫的脚步声,定睛一看,便是那雪楼的阿禹。只见他满脸惨白,似乎正受着什么痛楚似的,在瞧见三人一瞬间便低下头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门边夜袖低声道:“你……还好?” 阿禹点头,红着脸不敢瞧他。 “咱们是被人下了药,控制不住心性,你也别想太多。回山上后我自会找些药给你……就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吧,眼下最重要的是去找客栈掌柜,得查出是谁给咱们下药。”夜袖声音冷若寒冰,若是旁人说出上面一番话定是没甚不妥,但他说得字字痛恨,像是让人掉进了冰窟窿,连一旁的砚青都打了个寒颤。 阿禹一听这话,面色愈发的惨白起来,他小声道:“那……夜道长可否知晓是谁下药?” 夜袖冷冰冰瞅他一眼:“自然不知。” “别在这儿废话了。”一边夏侯将背后长刀抽出,握在手中寒光闪闪,她走过夜袖与阿禹身边,站在门外,侧过脸来:“下楼去找掌柜吧,下药的人若是他店里的伙计,我定要让这儿店中所有人身首异处。” 极淡的月光中,夏侯一身短装,雪白的四肢修长结实,光线将她侧脸描出细细的光晕,又加上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刀,既是绝美无双,又杀气凛然。 此时早已是深夜,客栈大厅中只有一位守在桌边的小二,毛巾搭在肩膀上,手掌撑着脸,睡得很香。夏侯沉着一张脸走过去,伸手就将那小二面前的桌子一拍:“给我醒来!” 小二在梦里本梦见了一大群姑娘,被她猛地这么一拍,姑娘们全跑了,但还好剩下一个,就在眼前,长得可真美…… “啪”的一声清脆巨响,夏侯将小二一巴掌拍倒在地上,穿着长靴的腿踩上去,怒道:“奶奶的今天是甚么鬼日子?怎么男人一个个都成了色鬼了?!我真是……”一想到这夜发生的种种混乱事,夏侯的鲜血就轰然一声冲到脑子里,顿时杀心大起,举起九星刀就要将那小二砍死。 大力落下去的手腕被夜袖一把抓住,他的手劲极大,眸子里只泛着冷冷的雪光,蹙起眉头瞧着夏侯。夏侯喘着粗气回望他一眼,但那一眼里,却让夜袖意外地瞧见了浓烈的哀伤。 她…… 心中缓缓一疼,夜袖面上神情竟缓了下来。牵着夏侯的手腕缓缓放下,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笑意,眼中好似冰雪融化,夜袖压低了声音,用只让夏侯才听得到的音量道:“你别太伤心了,猎夏,这身体横竖也不是你的身体,怕甚。” 夏侯嘴角向下一弯,委屈的很:“你倒是想起我的名儿来了?记忆全恢复了?瞧你说的……虽然这个并不是我的,但也算是……也算是就这么没了啊……”说完眼睛又开始发红。 “你们二人在讲些什么呢?”砚青一脸疑惑走过来,瞧着地上那小二,眼中缓缓露出些黑色的厌恶情绪:“喂小二,你们店里,呃,有没有甚么人……呃……”他说着说着就结巴了,像是被人堵住了嘴似的,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难道要问“你们店里是谁给我们下了春药”?不不不不,这话一问出来准要笑死一群人。于是砚青只好闭嘴,一脸求助地瞧着夜袖。 夏侯在心里骂了句“没用”,然后脚上猛地使力,踩得那小二嗷嗷叫,她便呲着牙瞪眼道:“姑奶奶一群人在你们店里被人下药了!说!是谁干的!你们这间黑店姑奶奶要拆了这里……” 整间大堂里就听见夏侯一人压低了嗓子的怒吼,她正在气头上,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上头有人道:“哎呀姑娘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一抬眼,就瞧见夜里那个掌柜的边系腰带便往楼下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几人跟前,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几位客官有话好说啊,咱这儿店子小,是怎么个照顾不周了我一定吩咐下去改正……” “好啊!”夏侯将腿从小二身上挪开,结实紧致的手臂将那掌柜的脖子一勾,手肘往里头收紧,咬牙切齿:“你这店里甚么都不缺,甚么都有,连吃个饭都会被人下药!你改啊,我让你改!”话音刚落,夏侯便一把放开那掌柜,手掌像是渔人收网似的猛然握成拳,而后“砰”的一声打过去。 掌柜哀号一声坐在地上捂着眼,嘴里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这一叫动静就大了,店中的好些个强壮的伙计都给吵醒了下楼来,一见自己的老板被打成这样,统统朝着夏侯凶神恶煞地扑过去。 一旁的夜袖与砚青见状,便齐齐将体内灵力调动,连脚下的玉白衣摆都被灵气涌动得砰然鼓起。他二人本是准备帮夏侯,可还没来得及施法术,就只听见轰然几声巨响,桌子椅子倒得遍地都是。夏侯正站在他们不远处,将九星刀倒着握在手里,长长的刀柄对着外头猛地一扫,瞬间就将那些伙计给打得飞出老远。 “有出息,”她一只脚弓起来踏在翻到的长凳上,眯着眸子,似笑非笑:“店里还有这么多暴力的伙计,果真是个黑店,今天晚上我要不拆了这里我就不叫猎……不叫夏侯荧!” 而后那掌柜从地上爬起来,将周围横着竖着趴着的伙计全都臭骂一顿,又捂着眼睛在夏侯跟前站定了,狼狈道:“姑奶奶啊……方才是他们自己扑上来冒犯您的,可不是小的的过错。您说店中有人下药,这……我还记得当时是你们自己订了房,上了三楼,并未出甚么异常啊……小的斗胆问一句,各位被下的是甚么药?” 这话一出,夏侯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她看了看夜袖,夜袖顶着张冰似的脸回望她。 她又看了看砚青和阿禹,这两人一个尴尬一个脸红,就是不说话。 等了半晌,那掌柜也成了疑惑不解的模样,用期待的眼神儿盯着她。 终于,夏侯深吸一口气,面上闪过几丝红晕,露出一副“老娘豁出去了”的神情,气壮山河一声吼:“你问我下的什么药?春药!” 夜袖与砚青都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把头转向一边,无声地告诉众人“我们不认得这个女人”。 天黑黑,夜风如鬼嚎。 掌柜的不知从哪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汗。 夏侯抬起眼往上头瞄了瞄,她似乎听见方才头顶有乌鸦飞过去的声音。 半晌,那掌柜才小心翼翼地扫了一圈呆滞的众人,又擦了擦汗,按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瞧着夏侯道:“姑娘,你方才那句话可当真?” “废话!” 而后的时间里,那掌柜的面色渐渐变得严肃,他吩咐下去,将店里所有的伙计都叫醒,一个个的搜查房间,折腾了大半夜却甚么药粉药包都未搜出来。 “姑娘,都做到如此地步了,当真是没法子了。”掌柜的将双手一摊,对着夏侯,面上颇为无奈。 夏侯不说话,只是用手掌托着下巴,垂睫作沉思状。一边阿禹神情淡淡的,眉宇间浮动着困意,砚青与夜袖站在一块儿,两人不知在小声研究着什么,只是夜袖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第五十六章:听钟未眠客 “既然是这般,可能就不是店中伙计下的药了。”过了半晌,夜袖才抬起眸子来冷冷将四周扫一圈:“不如咱们先回山上去,此时慢慢计较也不迟。若是仇家甚么下的药,他总还会有再次行动的时刻,咱们这些天提高警惕就是。” 一旁砚青也朝着掌柜拱手:“对不住了,将你店里弄成这般模样。”嘴上虽说的客气,但砚青面上神情却始终沉着,眉眼间有散不去的阴翳,冷冷地盯着那掌柜。掌柜的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客官你们是在此处被人下的药,方才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听他这样说,砚青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了些,转过脸去不看他。 可没过多久,砚青便忍不住了,朝着夜袖无声地狂笑,意思就是“我学你把脸沉下来,效果当真不错啊”。 而后几人商量半天,决定还是先回山上道观,将此事告知二长老再作打算。但心中都知晓,此次定是免不了一顿罚了。 整座镇上此时皆是一片静谧,漆黑的街道上头只有他几人的身影,衣袂飘飘,走在风中宛若在幽冥中神出鬼没的鬼界中人。后来砚青觉着情形有些瘆人,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施了个火咒,指尖立即就有团不大不小的火焰“呼呼”几声燃了起来。 夜袖心神不宁,一路上都在想着子潇。 也不知道子潇从外头回来找不到他们之后,又去了哪里呢?若是回到山上也没看见他们,不知还会不会下山来找,子潇此时定是心急如焚了。 “你们上山吧,我就不去了。”刚出镇子,夏侯便站在原地冲其他三人这般缓缓道,说话时面上毫无表情。 砚青蹙起眉头,瞧了瞧夜袖,目光疑惑。只见夜袖眯起眼,眸中闪过几分冷冽:“为何?你一个女孩子家这样晚了还要在外头游荡么?成何体统。” 夏侯双眉一挑,单手插着腰,鲜红的嘴角勾出一个颇为不羁的笑意:“你跟霜骨真是越来越像了,若是等你老了一头白发,定是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 “别岔开话题。” “我说你这人啊当真没趣……你觉着以我眼下这状态,能回山上去么?”夏侯眸子里的光陡然冷漠下来,“就算是霜骨不在意这事儿,我也是会在意的,所以现下我打算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说到这儿,夏侯的语气却又悠悠一转,她朝着面前三人笑得很潇洒:“侠女我走啦,永别了各位。” “等等!”砚青满脸惊讶一把抓住夏侯的手腕:“你是开玩笑的么?天下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你在担心我?”她眉毛一挑,将手腕抽出来,目光很复杂:“侠女我行走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今日中了人家的药纯属意外,往后我定会……处处小心。” 砚青沉下脸来,摇头:“不行,你不能就这么离开,我……师傅定会担心你的。” “要你管啊。”夏侯一下子就急了,露出好像在看苍蝇般的神色往后倒退一步,“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不过是跟我过了一夜就开始管东管西,就算过夜了那也是药的作用,少将自己当成我的甚么人。” “你……!”砚青气得语塞,还未等他说些别的什么,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衣摆拂动声。夏侯唇角含着冷笑身形一动,便与她背后那闪着星光的九星刀一同消失在原处,身姿宛若矫健之鹿,瞬间便飞腾老远。 滚动在喉中的尾音,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月光下,三人皆是一片沉默。 夜袖见阿禹神色疲倦,眉宇间还凝着隐约的痛楚,心中骤然划过无法形容的古怪感觉,愧疚或是难过,自己也分不清。 晚风微凉,将前边砚青的衣袂吹起老高,宛若飞舞在昆仑山颠的大朵云霞,他站在一道水银般的月光下,身形修长,乌黑的绸发被月光照得泛出蓝光。夜袖瞧着他的背影,忽然就觉着,砚青其实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天天跟在他身后的孩童了,只是自己在心底,还依旧将砚青当成孩子。 所以就总觉着,他不该出现在这样复杂的事情中。 “师兄。”砚青缓缓转过身来,眉宇间有浓重的黯然,“咱们上山去吧,什么都不要想,去找师傅吧。” 他的脸背对月光,被一片薄薄的黑暗笼罩。但夜袖依然能够看见那上面,无论怎样都挥赶不去,仿佛充斥缠绕在空气中的香气般的哀伤。 黑中泛蓝的瞳孔“咔嚓”一声结成冰,夜袖冰凉的手指缓缓滑上砚青手腕,而后猛地捏紧:“砚青,好好喜欢你的坊月,夏侯这个女子不是你能够走近的人,让她走便是,你不要管。” “为何……”砚青缓缓瞪大双眸,眉头皱得愈来愈紧:“不……我是说……你为何这般讲呢?” 夜风绕月,那只冰凉的手掌却蓦地拿开。 “走吧。”夜袖头也不回,直直朝着山路大步跨去:“回观里。” ——我的傻师弟,因为夏侯是魔,你便没有希望。 ——方才她生气时,若不是我暗中布下了另一股魔气压制了她,她那不受控制的火爆脾气又会让自己的魔气散发出来。对,就像上一次那样,让你魔气扰心。哪怕那并非她本意。 ——忘掉你与她的身体触碰,欲望与留恋能使你迷了心智,过些日子,你便不再会对她有留恋。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人与魔,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 湖面银波粼粼泛清辉,湖心一处雪白六角亭,被月光照得宛若夜明宝珠。 子潇坐在亭中的石凳之上,一身丝衣好似浓郁湿润的雾霭,随着略有些冰凉的夜风缓缓飘摇。这亭中的人儿眉目如画,眼周却是两圈潮湿的红色,似乎不久前哭过。 明明已经努力了不去想他,可那张仙人一样毫无瑕疵的精致脸庞还是会自己冒出来,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刻在自己心上,用力撕扯自己的意识。 有什么好哭的。 子潇在风里扯动嘴角,朝着面前的一片湖水露出了个极其勉强的微笑。 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男子,有什么值得自己哭的?现在的道士全都疯了……说什么心净说什么禁欲,是了,他夜袖本就不是禁欲的人。 夜袖…… 不行……子潇低吟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 不能将那样恶心的想法强加到夜袖头上,眼下自己与他已无任何干系,他要禁欲也好不禁欲也好,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不要用那样令人恶心的想法去想他,离开了便不要再去想了。 那些在溪云观的点点滴滴,那些夜间在雪楼底下还依旧有温度的栗子纸袋,那些在一起时的欢喜,还有那些对月谈心的回忆,统统都,丢掉。 你已经不属于我了,你是阿禹的。 若是今生还有相见之时,我会穿上最美的槿花舞衣,站在你的面前亲口对你说—— 祝你与你可爱的偷情人儿,永结同心,不得好死。 第五十七章:西山鸾鹤群 “这不是夜袖师兄么?怎的这样晚了还过来……” “我们有要紧事儿找师傅,还请你去二长老的房中通报一声。” 方才,守着通仙宫门前的弟子正打瞌睡,一眨眼的功夫就瞧见面前闪过两道白光。只见夜袖与砚青二人如同飞旋的雪光一般,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到了这弟子跟前。于是便出现了上面的对话。 真不愧是观中最厉害的二长老的徒弟。 守门弟子穿过一条刻着繁复花纹的长廊,回忆他二人的模样。 一个清冷如玉俊逸无双,另一个英气逼人,正气凛然,一瞧便是天生的好搭档。二长老自己便是仙体,教出的弟子当真个个尽是妙人,像他的二弟子白雀,三弟子苏煌然,也是优秀却低调的人。 “二长老,夜袖与砚青二位师兄求见。”守门弟子站在二长老门前,弯着腰,微微低着头,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出道冰凉无比的声音:“找我何事?” 那弟子摇头:“并不知,只是求见,眼下正在通仙宫门前候着呢。”话音刚落,一阵裹挟着星光与雪雾的冰凉暴风便砰然一声从房中猛地涌出,将守门弟子的衣饰吹得四下翻飞。那暴风宛若一片有意识的大雾,转眼就朝着通仙宫门之处呼啸而去了。 夜袖砚青二人正站在一块儿,望着被月光铺在地上的影子发怔,恍然间,只觉得身周空气骤然发出“咔嚓咔嚓”的结冰声,几束泛着白光的冰渣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两人眼前缓缓旋着聚集,而后凝成二长老的模样。 “师傅。”面前二人齐齐朝他跪下行礼,但霜骨只是微微点头,弧度几乎瞧不见。 “你二人这样晚了找我何事?”他眼中似乎只装着一轮清月,声音也染上了冰冷的月华。 两人直起腰来,眼神古怪地对视一眼,而后便齐齐低头沉默,一语不发。 霜骨将眸子落在他们脸上,眉头轻蹙。他明明是一张十几岁少年的精致面容,却偏偏满头银发,目光也是丝毫不带人情味儿的冷漠,眼下这般场景,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会觉着奇怪得很。 霜骨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你二人犯了甚么过错?”银眸稍稍往后头一瞟:“夏侯呢?” 一向冷静的夜袖也露出沉重之色,他抬起双眸,某种有一闪而过的深紫:“师傅,夏侯走了,与我们说永别。咱们……在山下头被人下药了。”在霜骨逐渐诧异的目光中,砚青也抬起脸来,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山下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部道出,到最后已是说得满头大汗。 并非语速太快,而是砚青觉着再说下去,自己就会被霜骨宛若冰箭的目光扎死了。 最后一个字从砚青口中滑出后,他立即如释重负地朝满面担忧的夜袖看一眼,发觉自己的师兄并不比自己要轻松时,砚青心中明显舒了口气。但往霜骨那儿看,才瞟一眼砚青就险些吓得坐在地上。 惨了。 他终于明白,夜袖为何是那副神情了。 夜幕上的星辰与圆月,将一片朦胧光晕铺洒而下,整座通仙宫便被笼罩在大团的迷幻光彩中。而这迷幻里,却又夹杂着不断蔓延的危险冰息。 只见二长老霜骨伫立在他二人面前,从雪白的衣摆开始,不断延伸增长的冰渣紧贴地面,仿佛生着尖刺的冰蓝蔓藤,飞快而恐怖,发出“咔嚓咔嚓”的干燥声响,蛛网一般将通仙宫大门迅速给牢牢包裹成了一片寒气逼人的冰墙。 冰霜中间便是那银发飞舞的霜骨,他面上虽毫无表情,但就连那银白的双眉间也凝满了冰霜,一双冷光凛然的银眸里杀气滚动。 “师傅……”砚青刚抬起手掌就觉着喉咙一紧,眨眼间便被霜骨单手给提了起来,呼吸猛地被梗在胸中。 霜骨望着面色发紫的砚青,声音宛若从极北之地的千年洞穴中传来:“你将夏侯给侮辱了,是这般么?” 眼看砚青满脸挣扎之色,一边的夜袖忙将手掌搭在霜骨腕上,焦急道:“师傅,砚青他们也是被人下了药,并非他之过错,师傅您先将砚青给放下……”他欲将霜骨的手腕扯离,却发觉对方力气过人,丝毫搬不动。 四周疯狂增长的冰霜气息似乎要将人冻死,霜骨沉着脸凝视砚青半晌,忽然悠悠放开了手掌,二话没说便砰然化作一团冰雪雾气,朝着山下方向席卷而去了。 “你还好吗?”夜袖将砚青从地上扶起,瞧他满脸通红咳嗽不止的模样,心中却渐渐弥漫起一团极不好的预感。砚青扶着他的肩膀,渐渐恢复过来,咳嗽几声后忽然四处张望,手掌扶在脖颈上:“师傅人呢?” 夜袖摇头,面色凝重:“师傅化成一团雪雾下山去了,或许是去找夏侯。” 砚青“啊”的惨叫一声,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将夏侯给那个了,师傅是不是恨得要将我杀掉?他还说了别的甚么没有?” “并未说别的,只是……他似乎只在乎夏侯的事儿。你也别多想,毕竟不是你二人的错。”说完,夜袖却忽然想起子潇。 方才他与砚青将阿禹送进雪楼时却未瞧见子潇,看守观门的两位弟子也说并未见他进观。 心中隐隐一跳,子潇他……会去何处呢? “师兄。”砚青忽然轻唤夜袖一声,望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夏侯,将她给找回来。” “师傅已经下山去找了,他都已经出动,你还怕找不着?” 砚青面上浮起黯然之色,缓缓低下头:“我……我只是觉着,惹了祸就要付出补偿,夏侯再怎样强,终归是个女孩子,万一碰上一群人都比她厉害,那可怎么是好?” 夜袖见他这般难过又认真的模样,便将喉咙里一句“寻常的人族就不可能比她厉害”给咽进去,眸中光彩柔和了些,瞧着砚青轻声道:“那你想要去何处寻她呢?天下这样大,我瞧着夏侯这次像是真下决心离开了,定会去很远的城镇。” “再远的地方我也要将她给找到。”砚青皱起眉头,不算惊艳的一张年轻面容之上,竟有山川般的坚毅神色,被银色月光一照,轮廓宛若伫立在冰天雪地中的牢固岩石。 夜袖将目光投向天际:“若是你找了许多年也没找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砚青。”夜袖将眸子轻轻一眯,睫毛宛如漆黑羽扇,“有些不必担当的责任,你就不要将它们强加在自己身上了。我说过,这次的事儿并非你的过错,就当它从未发生……” “师兄!”砚青低吼一声,眸子里燃着某种夜袖看不懂的东西,“怎能当它从未发生呢?是,你跟阿禹两人都是男子,大不了你给他送点药去……可夏侯不同,她是女子啊,就这么……总之我眼下就去找她,若师傅将她给先找了回来,你就放一只‘寻踪鹤’通知我罢。”说完,砚青口中念了个咒,长袖一挥,挥出团洁白的云朵,托着他就往山下去了。 夜袖一人站在原地,冰雪般的面上有缕缕疑惑惊诧。 他们都……疯了么。 风萧萧兮夜如玉,道袍沐华冷仙宫。夜袖恍然间就觉得,这世上猛然多了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儿。 从他在子潇中毒苏醒,进了万变阁后,记忆每一天都在恢复。脑海中那些血红色的满天云朵与完全不同于人界的高大建筑,还有肤色苍白容貌绝美的魔族,以及自己来到人界的目的……它们如同一小瓶浓郁的黑墨,蓦地被扔进了自己属于“人”的记忆经历之中,一点点侵蚀着十九年来被培养出的人性。 夜袖闭上眼,嘴角牵扯出一个阴暗的笑容。 是了。 他正在一点点的,失去人性。 第五十八章:初晴逢雪化 子潇醒来的时候,正是晴光大好的天气。他朦朦胧胧地张开眼睛,瞧见湖面上有大片的蜻蜓聚集,在盛开的荷花中间飞得无比开心。 湖水很清澈,隐约可以瞧见底下一片爬满了青色水藻的石块,还有飘摇的水草,以及那些沉淀在底部的淤泥。子潇蹲在湖边上捧起一手掌的水,将整张脸仔仔细细清洗一遍。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脸颊边上,配上一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媚眼,当真风情万种。 子潇蹲着发了会儿呆,垂睫瞧着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那个天杀的夜袖,眼下在做什么。 心中刚冒出几分黯然思念,就被铺天盖地的痛恨给淹没。子潇一想起他二人在房中的缠绵之景就觉着全身气血都往头上涌,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就往城里走。 他昨夜施展轻功飞奔了许久,后来跑累了遇见个小城就停下了,眼下在街上找人一打听才知晓,此处离百蕴山已有五百里,连城中人说话的口音都与百蕴山脚下的镇子不同。 子潇肚子有些饿,路上碰见个小食摊就坐下去了,要了碗牛肉面,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 这天太阳很好,但的确有些热了,子潇还没坐一会儿就浑身冒汗,而后那碗牛肉面又摆了上来,于是他眼角眉梢都透出热得慵懒的神色来。 这女子生得漂亮能引男子注目,男人生得好看也能让姑娘们回眸。旁边一粉衣的少女无意间瞧见子潇,转眼便被他的风采吸引,又见子潇热得满头是汗,几缕乌发湿润地沾在颊边,风情无限。于是这姑娘就将怀中一把竹丝扇掏出,红着脸,对准了子潇轻轻扇风。 子潇正吃得带劲,背后忽然飘来几缕徐徐清风,自然享受的很。刚开始还以为是起风了,后来就觉着不对,再回头一瞧是个不断抛媚眼的姑娘,便把子潇吓了一跳。 “公子一看便是外地人呢。”那姑娘轻声细语,一双眸子抛媚眼抛得都快翻白了,“我带公子四处去转转可好?咱们这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包管公子玩儿的开心,还……咦?人呢?” 一碗牛肉面还放在桌上,俊逸无双的子潇早就跑了。 早晨的集市上头很热闹,四处都是买早点的小食摊,子潇轻功好,方才一眨眼的功夫就遛到了人群中间。他琢磨着那姑娘大约找不着他了,才从人群里挤出来。 虽然东西还没吃完,但也不饿了,子潇这会儿正在琢磨该去何处才好。 哼,定要去一个离夜袖远远的地方,让他跟他的阿禹一起勾搭去吧,一对狗男男! 子潇越想越生气,站在一个卖胭脂的小摊子面前气得两眼发直。后头小贩一脸诧异:“公子,您想买哪一盒胭脂?咱家胭脂也不贵,您怎的气成这样?” “谁说我是因为你家胭脂才生气的?” “那您是……” “咦,子潇?!”这声音响亮又清脆,让人听着就仿佛瞧见了一只油光水滑的红色凤凰。 子潇转过脸去,一眼就看见了单手插腰立在他身后的夏侯。这姑娘一身火红装束,发辫上端插着石榴簪花,左边护肩有一片斜竖起来的纯白孔雀尾羽,整个人瞧着煞是风光。 他挑眉:“为何在哪儿都能看见你……” 夏侯邪邪一笑:“你就这么不爱看见我啊。” 子潇瞧她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心中却隐隐觉着不对,这丫头似乎与平时不大一样,平日里若是这样对她讲话,早早的便横眉竖眼了……但此刻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汪潭水里生满了黑色海藻般,甚么颜色的光线进去了都毫无声讯。 “话说回来,为何你在这儿?”夏侯走到眼前的胭脂摊前,拿起一盒放在手中端详把玩,目光却往子潇脸上瞟。 子潇冷哼一声,想到夏侯昨晚便是跟砚青在一块儿,分明是与夜袖他们一同上的楼,眼下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倒明知故问起来,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一双狭长惑人的媚眼将夏侯轻轻一扫,轻声道:“那你为何在此?不与砚青聊天去?” 谁知他这话一出,本是满面笑意的夏侯陡然变了脸色,五指猛地将手中胭脂盒紧紧捏住,那金属的盒子竟被她像是捏一片树叶般捏扁了,鲜红的胭脂沾了满手。她将一张神情扭曲的脸望向子潇,声音在颤:“你为何会知晓这事儿?” “向掌柜的一打听便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几个那时正开心,我也不想去打搅。”子潇面上似笑非笑,心中却疼得像是有无数把匕首在刺。 还未反应过来,夏侯便一把冲到子潇面前,鼻尖贴着他:“你当是若是将我们弄清醒就好了!咱们被人下了药一个个跟春天的动物没甚区别,你……你瞧见了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 她话如万箭,子潇只觉着有无数块巨岩从头倾下,砸得他就快要晕厥过去。于是瞪大了双眼:“下药?谁下的药?你……你也中了别人的药?” 夏侯将他拉到一边,面上神情再也不似方才那般布满笑意,“谁下的药我们都不知晓,昨夜清醒后甚至将那客栈给拆了都毫无结果。总之就如你瞧见的那般,至于为何我会与砚青一起而不是与夜袖阿禹一起,你别问我,我自己也不知晓。” 子潇黑如玛瑙的眸子不断颤动:“也就是说,夜袖跟阿禹鬼混了一夜并非本意,而是有人下药?” “废话,我都讲得那样明白了。”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就尽数散去了。 子潇只觉得,从昨夜开始就扰得他无法安心的仇恨,痛楚与嫉妒,在夏侯将事实说出的转瞬,便统统像是散去的乌云一般,推挤着从他的心头飞快散开,将那些对夜袖的爱慕又重新露了出来。 只是,有些愧疚。 不久前还对他那样诅咒的,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也罢,反正只是在心中诅咒,大不了往后对夜袖好点儿。 “夏侯,那你为何会在此处?”心情好了大半,子潇连语调都往上扬了几分。他唇边本是不自觉地想要笑,谁知面前夏侯完全不似他一般快活,方才初见时满脸的笑意丁点儿不剩,爬满了阴霾。 “莫非你是瞧见了夜袖跟阿禹在一块儿受了刺激,所以就跑了?”夏侯眯着一双眸子,红唇边是冷笑阵阵,“真是没出息啊,这样就跑了。若我是你,就一把冲进去将他们全给杀了。” 子潇听着她的话,心中觉着阵阵不对劲。眼前的夏侯丝毫不像是平日里的那个,仿佛是……仿佛是怨鬼附体了一般,连说话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但转眼间,子潇就知晓夏侯为何这般了。 “夏侯……莫非你昨夜是……”他瞧着夏侯的双眸,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夏侯倒是爽快,唇角又是一斜勾:“对啊,就这么没了,所以我都不知晓怎么面对霜骨,就跑了。跑了一夜啊才到此处……咦子潇,莫非你也是赶了一夜的路?” “没有,我昨夜就到这儿了。这不,刚睡醒出来买吃的……” 话音刚落,夏侯的神情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第五十九章:夏风不相识 “敢情我跑了一夜才到的路,你半个晚上还不要就跑到了?”夏侯忒不爽,“你轻功未免也太好了,我不服气。” 子潇耸肩:“我那轻功是家传的……话说回来,眼下我得回溪云观了,夜袖找不着我定是焦心得很,你也同我一块儿回去吧。” “你想甚么呢,我跑出来就是为了躲霜骨,我都这样了还怎么见他……”夏侯嘴角下弯,显得很失落,“我打算这辈子都不见他了,唉,子潇,永别了。” 见她居然抬起手来朝自己作告别的姿势,子潇明显一愣,但很快便抓着她的手:“你要走?还永别?开甚么玩笑!二长老那样疼你,听见你被人下药的消息还不急死,你居然还在这儿节骨眼跑掉,未免太不负责了。” 夏侯怔住,而后很快将子潇的手一把挥掉:“你不懂,你不懂霜骨对我而言算甚么,我这样子委实没法子再去找他了。子潇,你也别说太多,我眼下就得走,不然霜骨很快就会找到我。” 子潇微微睁大眼,睫毛在风里颤得像两片蝶翼。 他怎会不懂。 他只是觉着不可思议。 于是子潇面色失落,将夏侯放开,转身时长发翩然:“那你去吧,我不会告诉旁人你的行踪……只是,我们还能再见么?我不想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 夏侯一愣,而后眉眼舒展开来:“会,即使我与旁的人再也不相见,但我深信,夜袖总有一日会将你带到……嘻,那时咱们便能相见了。” “带到甚么?” “没甚么。”夏侯仔细瞧着子潇的眸子,而后鲜红双唇缓缓勾起一笑,笑容却夹着几分诡异深意,“我走了,我会很想念你的,子潇。”她朝着子潇轻轻挥手,转眼间便退入人群中,一身火红极其显眼。 子潇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还是渐渐发酸苦涩,他想,这么一个直爽美丽的朋友还是离去了,像是一片深秋的红枫,顺着潮水,一去不回头了。 只是他并不知晓,夏侯方才的话中之意,还有那仿佛沾染了猩红血气的笑意。他也决计想不到,在多年以后那个无法挽回的黑暗深渊中,还能瞧见这样一个英气潇洒的女子身影。在那时,她还是她,却也不是她。 那都是很久过后的事了。 夏风灼热,吹得水面涟漪阵阵,撩起大片芬芳馥郁的粉荷。 子潇不知晓,在他心中急得宛若火烧,脚下不停赶路之时,身在百蕴山顶的夜袖丝毫不比他过得好。 本是以为子潇昨夜找不着自己就去了别处,一大早应当能够回来,可谁知站在山门从天还未亮便开始侯着,一直侯到正午时分,子潇还是未回来,夜袖这才觉着大约是出了事。 眼下砚青又不在身边,夜袖瞬间就觉着观中空荡荡,哪怕白石板路上头走满了人,那都是毫无关联的人。 于是他从房中拿了些银两准备下山去找子潇。夜袖想,若是找着了无论如何也要与子潇讲清楚,好让他放宽心。而后再告诉他那件事……那件纠缠了许多许多年的事情,关于他前世的事情。 那些魔与魔之间的纠缠爱恋,生离死别。 不知子潇会不会觉着太过突然,但也顾不上那样多了,既然已经寻到了他就不必再等,唤回他的记忆后就带去魔界吧。 拿好了银两,夜袖将四周环顾一圈,脚尖使力,衣袂猎猎,转眼便飞出老远。 子潇上山之时一路飞奔,远远地就瞧见山路上皆开着大片的花朵,色彩绚烂,瞧得他心中好生舒畅,整个人都想飞起来。快到山顶时,子潇却蓦地瞧见一道玉白色身影飞快穿梭在树丛间,阳光下好似随风疾飞的白色喇叭花。 心中刚觉得这身影好生熟悉,他便猛然反应过来。 那不是夜袖么? 子潇在疾奔中骤然转了个弯,朝那玉白身影飞奔而去,而后大声喊着夜袖的名字。 耳边风声呼呼,夜袖正心中乱如麻线缠成一团,思索子潇会去何处,但转眼间他便听见了子潇叫喊自己的声音。于是便在焦急中将自己苦笑一顿,都什么时候了还幻听。 但夜袖也很快反应过来,那声音并非幻听。 他迅速朝着左边转过头去,只见光芒万丈中风声如潮,那令人朝思暮想的妖娆人儿宛若一朵浮在奔腾江河面上的桃花,朝着他以想象不到的疾速飞似的冲来。 刹那,失而复得的汹涌狂喜将夜袖整个人疯狂填满,他亦顾不上自己还悬在空中,向下的步子还未来得及踏出,便喜悦地一声呼喊:“子潇!” 轰然一声,沉浸在喜悦中的二人皆忘了自己尚在疾速当中,子潇猛地一头撞进夜袖怀里,他们便齐齐朝着旁边摔过去,抱在一团“咔嚓咔嚓”压断许多树丛花草,滚得老远才停下来。 “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竟像是齐声朗读,两人皆愣住了,愣了半晌又一同苦笑。 “你去哪儿了?”夜袖抱着子潇躺在草丛中,伸手将他鬓角的发丝撩开,“叫我好生担心。” 子潇媚眼一扫,眸中尽是娇嗔:“还不是你……你跟阿禹在床上胡天胡地的,叫我怎么看得下去?除了走得远远还有什么法子?” 夜袖身体一僵,“你看见了?子潇你听我说,我们是被……” “被人下药。我早就知道了,若是不知才不会回来找你。”子潇安心躺在他怀中,浓密长睫半眯着,说不出的慵懒妩媚。 “你……不怪我?虽说当时我也并无意识……” 子潇一把捏住夜袖的耳朵,笑得很得意:“你以为我没有恨?昨夜我将你跟阿禹两人诅咒得死去活来,连在梦里都是将你二人生吞活剥的场景,若不是一早上夏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子潇心里低呼一声不好,夏侯不让自己说出行踪的。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头飞快放在唇上,表示已闭嘴。 夜袖方才被他捏着耳朵,面上飞快闪过几丝尴尬羞涩,而眼下却又迅速抓住了子潇的小辫子,眯起一双狼般的深邃眸子,沉声道:“夏侯?你碰见了她?” 子潇拼命摇头。 夜袖轻笑一声,将子潇搂得更紧,彼此胸膛紧贴着对方,共享同一频率的心跳。“子潇甚么时候学会骗人了?快说是在何处碰见了她,昨夜我与砚青二人刚告知师傅这事儿,师傅便心急火燎地下了山,这会儿也不知寻到了没有。而后砚青自觉对夏侯有愧,也下山了。” 说到此处,夜袖心中不免得觉着情之一字当真害人,好端端的两个修道之人就这么…… 但若说起来,自己也是修道之人吧。 人? 唔,仔细想想,却也不是。 “你好奇怪,方才一脸愁容,眼下怎的又笑得这样阴险?”子潇瞪着眼死死盯着夜袖,手指头撩拨他的浓睫,也跟着笑起来:“是不是想到甚么坏事儿了,嗯?老实说啊夜袖道长。” 夜袖星眸一闪,白玉雕刻般的面容对着子潇轻笑,声音很动听:“是,子潇,我很想你,哪怕是一夜一上午没见着你,就像是这里面有甚么东西在不断挠似的。”说完,指了指胸口。 “哦?”子潇装作很好奇,翻过身来就去扒夜袖的道袍:“让本公子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何处被挠了,包管一看就好。” 夜袖连忙伸手去挡,面上像是冰川融化,清水柔情的:“你怎的像个市井流氓……” 子潇噗嗤一笑,嘴角斜斜勾起,妩媚又邪气:“我就是个流氓你能把我怎么着?嘿嘿,道长好生可口,就让本流氓好好来瞧一瞧啊……”手上动作更快了些,子潇一手将夜袖的腕抓住往旁边扯,另只手猛地将他衣襟扯开。 锁骨如玉肌如雪,子潇目光发直,险些流口水。 半晌,他抬起眸子来瞧了夜袖几眼,笑得很阴险:“夜袖,你可真漂亮……”后头的尾音,渐渐消失在两人唇边。 夏阳灼热中,夜袖任子潇将他的衣襟敞开,五指修长宛如白玉,挑起子潇的下巴,就那样带着几分怜爱几分痴迷地吻上去。 子潇与千花,是不同的。 他还记得,千花还活着时,柔美妖娆至极。长发如瀑春情常露,见着谁都想让人家瞧瞧他自己的美貌,常常让夜袖瞧着心中一阵嫉妒。 就像是开屏的孔雀,恨不得对着全天下都炫耀一番。 而子潇却不一样。一眼瞧上去也是个妖娆动人的美貌公子,但一举一动间甚是潇洒优雅,英气蓬勃。笑起来唇上有全天下最美的桃花色,眼中却是完全的侵略情感,如同优雅柔美却不失健壮的花豹。 眼下,虽是夜袖先动手,但子潇依旧是那只将万物都视为猎物的花豹。 他的唇步步紧逼,连喘气的时间也不给夜袖留一些,反过来吻得夜袖呼吸急促就快窒息。他双手搂住着夜袖的腰,整个人直起上身来亲吻他,狭长的桃花眸子里邪气四溢,却又柔情似水。 第六十章:何处寻行迹 有那么一个瞬间,夜袖会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子潇。 不是后世的千花,只是子潇。 那种感觉,让夜袖心中瞬间就被惧怕所填满。他在途中睁开双眼好些次,瞧见眼前这张妩媚动人的面容,心中熟悉感猛地涌上来,却又像退潮般的倏然退下。 他不是千花。 不是那个死了很久还投了胎的千花。 他是子潇。是完完全全的子潇。 子潇,千花,谁是千花?谁又是子潇? 夜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一把抓住子潇的双肩,迫使子潇停住眼下的动作。 子潇正伏在他身上,却被这么一下弄得停下来,面上神情甚是疑惑。一滴汗落下,夜袖瞧着上方这面容,微微露出一个脆弱的表情,眉头轻蹙,宛若一个拥有完全意识的人初次降临到世上。 甚么都知道,可也甚么都不知道。 “夜袖?”子潇疑惑出声,将他额上的汗水擦去,却瞧见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像是在分辨自己是谁般,带着浓郁的疑惑懵懂,上下扫动。 “我……”夜袖开口得艰难,怔怔地瞧着子潇半晌,神色很痛苦:“你是谁?” 子潇惊得心中一凉,飞速抓住夜袖的手掌放在心口:“我?我是子潇啊夜袖,你怎的了?” 夜袖盯着子潇的眸子,自己的双瞳却在缓缓变为深紫,好像一潭清水被人投进了大团染料。“夜袖……不是,我不是夜袖,我是六世……”他目光陡然变得痛苦难过,一只手抚上额头,眉头皱得快要挤成山川。 千花死了,他早就死了。 是被水神共工使用水裂之力撕裂身体而死,尸身化为粉末,消散在魔界的寒风里。 头好痛。 夜袖低吼一声,双手捂住头部,眼睛猛然睁开,紫光大盛。子潇瞧他这样也慌了神,忙从他身上坐起身来飞快合拢衣物,将夜袖搂在怀里:“你这是怎的了你……完了完了,”他将四周都扫一圈:“二长老要是在就好了,夜袖你这是怎么了……” 那些缓缓复苏的回忆此刻却像是冲垮大坝的洪流,一股脑全都涌进夜袖的脑海中,几乎将他的意识完全冲散。那些过去,经历,爱情,仇恨,将他飞快地包裹成一团混沌的茧。他在回忆和现实中沉浮飘荡,却找不到想要的目标。 那张妖娆无双的脸。 那个早就死去的人。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当夜袖终于整个人瘫软下来时,子潇已急得满头大汗。方才他想将夜袖抱在怀里或背在身后,无奈从小便是练暗器长大的,没甚臂力,连怀里的人都抬不起来。但后来夜袖竟自己安静下来,子潇倒是松了口气。 他任夜袖压着自己双腿,一张雪白的手掌缓缓抚上那人面容。 记得方才夜袖说了一个名字,似乎是六世?子潇蹙眉,六世是谁?好生怪异难听的一个名字,莫非是夜袖的旧识?百思不得其解,子潇觉着自己也有些疲倦,便抬起眼来朝着远处眺望。 树影婆娑宛若沙海,缓慢的声响聚拢在头顶,沙沙声催人入梦。子潇在清醒与睡意间挣扎,朦胧间却听见花瓣打开的声音。 那声音宛若一阵琴弦撩拨,将子潇撩得睁大了眼。他垂睫一看,夜袖也才缓缓醒过来,头枕着子潇双腿,漆黑的眸子在树影中泛出柔和光泽。 “谢天谢地,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子潇将夜袖手掌抬起来,放在颊边亲昵摩擦,“我还以为你失心疯呢夜道长,你这个爱惹事的臭男人。” 夜袖瞅着他微笑:“你骂我作甚……子潇,我得与你讲一件事儿,一件很重要的,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相信的事儿。” “嗯?莫非你要告诉我,我俩其实是亲兄弟?” 夜袖失笑:“你说什么呢,性子怎的变得与夏侯那般爱胡扯八道了。”说完,又宠溺地瞧一眼子潇,缓缓坐起身来,玉白的袍子被风一吹就衣襟滑落,露出大片好风光。见子潇发痴似的看自己,夜袖微红着脸将衣服拉紧,作严肃状:“你坐好了听我说。” 子潇耸肩:“我也就只能这样坐,你在我腿上躺了太久,麻了。” 翠绿漫天,热风过百草,将两人衣袂吹得翻飞如翼。 夜袖望着子潇的双眸,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子潇,你可信这世上有魔界,有万物轮回?” “魔嘛,从前是不信的,但你与砚青上回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觉得可能当真有魔与魔界。至于万物轮回……这个是人都信,不然谁还会为了来世甚么的做善事祈福?” “那你信不信,你的前世是魔界之人,且来头不小。” “什么?”子潇惊得险些跳起来,他忙伸手去探夜袖的额头:“你没事吧……不是鬼附体了吧夜袖……” 夜袖也不恼,望向子潇的神情却带着缕缕哀伤怜悯,他将子潇手掌从额上拿下,握在双手中。“子潇,我知晓,眼下对你说这些着实是太早了些,也太过突然,但这就是事实,我已等不及了,我在人界等了十九年,在魔界等了自己都不知多久的年头,眼下终于是见着了你。子潇,若我说我便是一只魔,你是否依旧不信?” 听他这话,子潇自是拼命摇头。 “好。”夜袖瞳里划过某种流星般的光芒,他站起身来瞧着子潇,面容像是天边紧贴天际的雪山:“子潇,你看好了。” 低沉的话语刚落,子潇便觉得眼前骤然刮起一阵暗含灵力的飓风,他抬起手臂将双眸遮住,能感觉到疯狂席卷的落叶打在手上很疼,飞扬不息的长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视线模糊不清,耳中只听见“哗啦啦”持续不断的树声风声。 狂风中,猛然迸发的紫光从夜袖胸口刺出,宛若大片盛放的魔花,点点滴滴落了满地深紫。子潇将视线从手指缝隙中投出,目光惊讶,停留在夜袖身上。他只看见夜袖仿佛要融化在这紫光里了,乱舞的长发猛然增长几倍,被光芒包裹其中的身体轮廓悄然改变,像是眼看着一朵花在眼皮底下飞快绽开。 当大盛的紫光褪去,子潇只觉得,伫立在自己眼前的这人,是一团混沌奇幻的梦境。 这人瞧着子潇,轮廓分明的面容是从未见过的阴鸷俊美,但却是十足的陌生。一袭乌发间夹杂了紫色,宛若夜幕降临前挣扎着不肯天黑的夕云,褪去了粉色绯红,留下与漆黑相似的深紫。 “子潇。”这人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身周却不断有寒意像是泉涌般渗出来,“我是夜袖,这便是我作为魔界中人的本来面目,我本名是,六世。” 子潇四肢发颤,一张妖娆面容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瞧着夜袖垂坠在地的如蔓长发,瞧着他一身黑色酒液般的滑腻长袍,最后再瞧着那张充满了邪气与阴鸷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呼吸急促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你是魔为啥要来当道士?你想成仙?” 夜袖顿时失笑:“当初你的前世……千花死后,我向鬼族之人打听到你的轮回之处,得知是在人界某处,但他们又不肯说具体地段。而后我弃了肉体前往人界,直接附在了一具还未出生的胎儿身上。” 他顿了顿,瞧目瞪口呆的子潇一眼,眼中有无奈:“或许你不知晓,胎儿执念极其强大。他们前世并非尽是人,有的是野兽花草或是妖,好不容易转世为人,求生的念头比甚么都要恐怖,我弃了身体恰好魔气不足,这么一进去,就被这身体了吞噬了意识,完完全全忘了自己是谁,就这么过了十九年。但后来遇上了你,你的面容与前世毫无分别,便让我渐渐想起往事。” 风吹花瓣之声细密,子潇朦朦胧胧听着这声音,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坠入了一个混沌的梦境。他抬首望着唇勾邪笑却寒气四溢的夜袖,看他那张邪魅的脸,眉头微微皱起来。 “怎么了子潇?”夜袖蹲下,手掌捧起他的脸:“你瞧上去并不是很开心,咱们上一世便认识了,你觉着不好么?” “也不是……”子潇缓缓摇头,他心中隐约浮动一种古怪的感觉,说不上是甚么,但就是觉得有哪一处地方不对劲。他琢磨,或许是这事儿来得太过突然,连自己也未准备好,所以便觉得古怪了? 他抬眸回望夜袖,那张脸着实是英俊不凡,有种邪恶不羁之美,但委实也太陌生了,子潇还是觉着不习惯。片刻沉声道:“夜袖……为何你弃了肉身还能变回原本的模样?而且你这模样也太好看了。” “我的魔气虽大部分汇聚在肉身中,但魂魄也还是有极大力量的,虽然眼下这身体只是一具凡人之躯,却也是能够施展变化之术。待往后我将你带回了魔界回到原本身体,那就不需要变化之术了。” “回魔界?”子潇心里一沉,顿时觉得无比恐怖。 “是,你前世本就是魔界的六魔帝之一,不回魔界回何处呢?” “可我现在是人啊……回魔界的话,不会遇上甚么危险或是别的么?从前听说书人讲过魔界,都是极其危险恐怖的。” 夜袖勾一勾唇角,紫色的眸子里有星光闪过:“有我在你还怕甚危险?”说着便将他搂在怀里,“等你想起前世种种,便不会觉得魔界恐怖可怕了,子潇,记住,无论怎样,你还有我。” 第六十一章:连山若波涛 心中还是感觉不对。 子潇被夜袖搂在怀里,一双透亮的眸子往远处山川树林望过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苍茫。 前世种种,他眼下是一丁点也想不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至极,且会让他感到惧怕。夜袖方才说前世他二人便在一起了,那么现在夜袖中意喜爱的,究竟是自己的前世,还是此时此刻的自己呢? 怪不得一来溪云观,夜袖便对他照顾有加。眼下想来,并非只是回想起往事的缘故,还有反射般的习惯性爱慕吧。 因为前世就在一块儿了,所以现世再次瞧见这张朝思暮想的脸,还是会爱上。 子潇心中想着这些,渐渐就觉得不舒服了,一双眉毛也皱了起来。 凭什么因为前世的恋情现世才会在一块儿?难道他夜袖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甚么自己的前世千花,而完全没有自己么?着实让人想着心中不舒服,酸酸的说不出是个甚么感觉。 夜袖低头见他这模样,疑惑蹙眉:“你将眉头皱成这般模样,是想挤出一座山来么?” 子潇叹气:“知道么,我觉着你今日是说话最多的一日,夜袖,你在心里是把我当做千花,还是我南子潇?” 夜袖怔了怔:“不都一样么?” 不一样的。 子潇低下头来,眉眼仿若被雨浸湿的水墨画,他想夜袖定是将自己当做前世的那人,可眼下自己半分往事都没有想起,若是长此以往不知夜袖会不会厌烦。 也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个甚么性子,有些怎样的爱好。 子潇终是忍不住,抬眸,目光担忧:“夜袖,若是我这一生都想不起前世的种种,你会烦我么?” 听他这话的夜袖微微一怔,双眸渐渐眯起来,而后失笑:“你为何会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若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固然是好,魔界有些规矩说起来极其麻烦,还有你的那些故人,往后若是想起他们来了,也好再聚在一块儿去狩猎妖物,屠杀仙人。” 子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屠屠屠屠屠杀仙人?开甚么玩笑!” “那你觉得,魔界中人整日都在做些甚么呢?莫非是与人界的贵族一般泡茶鉴宝么?子潇,魔就是魔,着实就是人族口中残忍没人性的魔。咱们六魔帝的高贵血统与那些小魔物亦是不同的,你得明白。” 子潇承认,他着实是被夜袖的话给吓到了。他沉思片刻,又道:“其实我方才的意思就是,你若是爱那个前世的我,那我想不起往事,回不去从前的性格,你定会讨厌我的是不是?” “不,自然不会。”夜袖望着别处,眸子里倒映出树影斑斓,“无论是从前那个你,还是眼下的这个你,我觉着都挺好,无论你是甚么性子,我都是喜欢的。子潇,我会永远同你在一起。” 他说的风轻云淡神色微凉,子潇却被透过叶片缝隙照下来的阳光热得出了汗,靠在夜袖怀中一会儿就靠不住了,吵着要回观里去。 夜袖又恢复一身道袍的冰冷模样,子潇瞧着这才觉得熟悉无比,当即就抱着他不肯松手了。 “你真是认脸不认人。”夜袖笑他。 子潇只是耸肩,表示毫不在意。 两人齐齐往山顶去,进观后一路沿着树影走时,子潇问他:“你为何在今日才跟我说起那事儿?为何不早早的说出来?” “我本是想先唤醒你的记忆,但眼下你似乎中孟婆汤太深,着实想不起来了。且我眼下这个人族肉身委实没有甚么用,连人界药物都能将其那般影响,我怕真是有什么仇家在暗中下药,万一下次还有这种事儿,你再跑掉怎么办?只好先给你吃点儿定心丸。” “那……”子潇蓦地想起阿禹来,一把抓住夜袖的衣袂:“那阿禹眼下也不知道怎样了,我昨夜……昨夜看见是你在他上头的,他肯定很疼……要不咱们给他送点药去?” 风送荷香如潮,夜袖满头黑线一声不吭。 “我总不会看错的……那先去给他找药了,你一个人回去吧。”子潇转身就跑,身轻如燕转眼就不见了,留着夜袖一人站在树荫下头,面色淡如湖泊,望着子潇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子潇一路飞奔,先是打算去千草堂找些药膏一类的事物,但他猛然想起自己似乎也不知晓要拿些甚么药。于是子潇停下来,在一棵树底下苦苦思考良久亦无解,没法儿,只得找个无人之处将影沐唤出来,想问问他上次给自己擦的是些甚。 夏日炎炎,影沐显得没甚精神,整个人说话间靠在子潇身上,而后靠着靠着竟要睡着了,但子潇好歹听见了些内容。到千草堂时他便要了些麝香,珍珠粉一类的药物,再红着脸对那儿的小道谎称自己患了痔疾,有甚么特效药没有。 那小道倒是不以为然,大约是很平常的病了,便扔给子潇一小盒药膏与方才他要的那些药物,收了银子就低头做事儿去了。 到雪楼之时,子潇见大门紧闭,刚抬起手准备敲门便刮起一阵风。谁知那门一吹就“吱呀”一声打开,他心中觉着奇怪,四处瞧瞧却没人。于是子潇径直朝着阿禹房中走去,推开门便看见一张凉席,阿禹躺在那上头摇扇子,闭着眼,面色有些惨白。 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阿禹缓缓睁眼,一看是子潇便松了口气:“是子潇啊……有事?”他声音轻飘飘,说不出的疲倦。 “你……夜袖将你们的事告诉了我,他让我给你送药过来。”子潇想了半天,才找出这么一个稍稍合理的理由,说完还朝着阿禹苦笑一阵。 阿禹面上闪过几丝诧异,而后缓缓直起身体坐起来,放下手里的蒲扇,“夜道长啊……不是吧,是子潇你自己要送过来的吧?” 子潇眸中星光闪过,后退一步:“不是,我……” 阿禹却是笑了笑:“夜道长一介修道之人哪能想到那样多,只有子潇你才有心思想这些,那我便在这儿先谢过你了。”说完就站起身来,朝着子潇抱拳鞠躬。 “别,你还疼着吧?这些药你先接过去,擦个一两天看会不会好些。”子潇将装药的布袋子塞到阿禹手里,“那事儿咱们都不想发生的,眼下砚青和二长老都去追夏侯了,女子性烈,夜袖说昨夜出了事儿她就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现在找着了没有。若是往日查出是谁下的药,定要让那人不得好死!” 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像是此时就要揪出那下毒之人一般。阿禹见他这般模样,也不说别的,只是轻声笑了笑,将药袋子放在桌上:“子潇,你与夜道长似乎关系不错,他……他出了这样的事,你定是为其愤恨吧?” “那当然!”子潇一拍大腿,显得极其气愤:“下毒那人好生歹毒!毁了夏侯这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家不说,还让夜袖与砚青两个修道之人也卷进其中,当真令人愤怒!还有阿禹你……下毒那人应当不认识你的,或许是其余几人的仇家,但如今你也被牵连进来,着实冤枉。” 外头的夏阳被树叶一晃,成了许多碎金片似的光点,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又反射出一层光晕。 阿禹的面容被光晕笼着,眼窝四周有光影浮动。他微斜过身倒了杯茶,交给子潇:“总之今日是谢谢你了,待会儿我便将这些药都给擦上。你趁这天甚么时候阴一些了便去扫地吧,若是被管那处地方的师兄瞧见了,不告你的状抓你去训话才怪。” 经他这一说子潇才想起来,连忙与他匆匆告别转身离去,那步伐之快,掀得身后衣摆飞起老高。 光影中,阿禹面若寒冰瞧着子潇的背影,浓眉大眼之下,缓缓地绽出一道笑意来。 第六十二章:何求美人折 而后,子潇站在清灵台上施展风咒之时,另一头夜袖早早的就到了吹云园里。眼下他在窗边竹椅上坐下,手指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一小盆兰花。 他想,如何才能唤回子潇前世的记忆呢?去鬼界找解除孟婆汤的法子?恐怕孟婆那女子得不同意了,他早些年见过孟婆,并非传言中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而是拥有倾国之貌。只因整日披着一张青蓝色破斗篷,才被旁的鬼魂传成苍老不堪的老妪。但这女子性情古怪,就爱旁人唤她孟婆,而非孟姑娘。 孟婆小气,定不会交出汤水的解药。夜袖这下便愁了,假如子潇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让他觉着心中空荡荡的,仿佛站在眼前那人只是具空壳。 但仔细想想,眼下千花的转世子潇,自己也不是不爱的。 那样一个妖媚的人儿却有匕首般的坚毅目光,与上一世截然不同。从前的千花妖娆风骚,见着谁都能几枚桃花眼飞过去,低低头装作露出锁骨,或是穿着若隐若现的白绸袍子出现在众人眼下,哪一样都让人觉着脸红心跳。千花府上生得好看些的仆役,据说都是进过他卧房的,他精力旺盛,常常将仆役弄得大半个月没法快步走动。 而子潇,却是妖娆在表,骨子里坚毅正气,待夜袖自己也是一心一意。 当真截然不同的二人啊。 夏季多热亦多雨,当子潇又一次想起夏侯这爽朗的女子时,已是两日后的事儿了。 这会儿他正躺在夜袖怀中,一双透亮的漆黑眸子瞧着窗户外头的细密雨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如同晴空万里般的夏侯。 “哎,你说,”他伸手轻轻捏着夜袖的耳垂,“夏侯跟二长老两人完全都毫无声讯了,也不知二长老找到了她没有,这二人当真有意思,不愧是父女啊。” 夜袖的眸子不知望向何处,浓密的长睫像是两把扇子,本是一脸出神的模样,听了子潇之话后却是一笑:“师傅怕是不找到夏侯便不打算回来了,还有砚青,今日才派了只信鸽告诉我,他到了达州城。” “达州?那可真是了不起。话说回来,若是二长老迟迟不归,观中旁的长老便不会去寻他么?” 夜袖垂睫,瞧着子潇的双眸摇头:“虽说师傅在观中排行第二,亦不是观主,但他着实是观中功夫最为精湛高强的一个。从前我还不知晓为何别的长老都不管师傅的事儿,还以为是他的修为精深,其他长老碍于修为方面才不去管他。后来夏侯道出师傅乃是仙身的实情我才想通那事儿。所以眼下他不在观中了,自然也没人会去寻他。” “唔。”子潇又往夜袖怀里缩了缩,琢磨半晌又道:“不对啊,你不是魔么?为何察觉不到二长老是仙身?我听人家说仙人都会散发那什么……嗯,仙气?” “师傅平日里都将仙气隐藏起来,我察觉不到。”夜袖说完,一双如墨的眸子紧紧盯着子潇双唇,眼中像是有阵阵水纹扩散开来。“子潇,”他瞧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你生得可真美,往日在山下时,定是有许多人恋慕你的。” 躺得正悠闲的子潇听他这话,心中竟是猛然一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掌一把将他的心脏给拽下深渊似的。 那些在云雨楼时的点点滴滴,仿佛最浓郁的黑墨,从他的心底深处骤然涌上。 恋慕么…… 是,有人恋慕自己的这具身体,很多很多人。他们习惯将最肮脏的欲望涂抹上睫毛,刷子似的一遍遍扫过,在这身体上用视线留下漆黑的腥臭痕迹。 “子潇?”水晶似的手指抚上光滑脸颊,夜袖干净的眸子里不带丁点欲望,“你在发愣,是在想些甚?” “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子潇将自己从回忆里扯出来,但眉眼间还是凝了些挥散不去的阴霾。他坐起身来看了夜袖半晌,忽然就将夜袖一把拉进怀里凑上双唇,舔舐轻咬,好像要将怀里的人吃进腹中一般。 两人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夜袖红着脸,任由子潇从他的双唇转移到脖颈,皮肤上传来轻微刺痛,转瞬就留下了一颗鲜红叶痕。“今日你……是怎的了……”他艰难开口,身子软得像一滩泥,只觉着子潇的玉白手掌划过之处皆着了火。 子潇将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肌上,这会儿轻声笑着抬起头来:“还能怎的?想吃了你啊。”说完又低下头,对着夜袖一顿放肆。 完事后已是雨停。 夜袖将玉白的衣物穿好,脖颈以下的冰雪风光被他毫不客气地遮盖起来,对面子潇便发出一声失望的轻叹。但没过多久他又像是发现新事物一般,坏笑几声,指着夜袖的脖子:“嘿,这里还有一点哦,你遮不住吧?”目光里满是自豪。 夜袖一拂袖面前就显出一块冰镜来,他凑到镜子前瞧了瞧,而后面无表情地伸手在脖子上的吻痕处一点,那痕迹瞬间就消失了。 “咦?”子潇很惊讶,“你怎么弄的?” “障眼法。” 惊讶的神情迅速变成愤怒,子潇咬牙切齿地凑到夜袖跟前,抓起他的耳朵:“你你你……那是本公子在你身上留下来的痕迹居然就这么没了!你这大坏蛋!” 夜袖很平静,眸子里波澜不惊:“今日师傅回来了,若是让他瞧见那还不乱套。” “二长老回来了?那夏侯肯定也回来了吧?” “没有,只有师傅一人,他一回来就闭关了谁也不见。” “……你这骗子,谁也不见那还怎么瞧到你脖子上的红痕?”子潇赌气似的跳下床,“你就知道忽悠我,生得帅了不起啊哼!”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扑到夜袖身上咬他,夜袖废了挺大劲才将他给扯下来。 “我得去练剑了,得像是原来一般过日子,不然旁人都要起疑心的。”他瞅着子潇,一脸冰似的神情。 子潇在心里叹了口气,极其无奈。 明明夜袖原本的魔族模样挺邪气阴鸷,为何恢复记忆了却还是这般冷冰冰?莫非与他这具人类身体有关联?于是子潇凑近了看他,会不会是这身体原本就是个冰块脸面瘫? 又弄了半天,夜袖才微红着一张脸从子潇房里出来,他露过窗户时脚步略有停顿,像是想要直接从这儿跳下去一般。但想了想,而后又被身下刺痛给猛地扯了一下神经,终究还是放起了跳窗。 到雪楼一层时,正巧碰上干完了活儿归来的阿禹,对方眼神躲躲闪闪,但就是不肯从门口移到别处。夜袖想起前些天的事儿,琢磨或许是阿禹那地方还在痛,所以挪不开步子,于是语调放的柔和了些:“阿禹,你那……好了吗?子潇将药给你送来了吧?” 阿禹像只害羞的小兔子:“嗯……送来了,多谢夜道长。” “不必,那件事也是意外,但后果也甚是惨痛了些。”想起夏侯不知所踪,顺便连带师弟砚青也一同不知所踪的事儿,夜袖心里就愈发的烦躁,觉着这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 也不知道夏侯眼下是不是回那个地方了,如若是回去了,那砚青踏遍这人界的千山万水怕都是找不回来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对子潇又何尝不是一往情深?苦苦的从魔界追他转世追到人界。 见夜袖似乎有些出神,阿禹那浓眉大眼间满是疑惑,等了半晌夜袖还是不说话,便大了胆子轻声道:“夜道长,你与子潇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你们,是在一块儿了?” 夜袖被他问得瞬间丢开繁杂思绪,霜刃般锋利的眉眼皱起来:“为何这样问?” “昨日……我本是想找子潇要些宣纸,但刚踏上六层便听见……你的声音。”阿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还忍不住瞧瞧瞅他一眼。 夜袖顿时便脸红了。 是了,昨日他的确跟子潇快活许久,但明明已经将声音给压低了,为何还是会让人给听见……当真羞死人!往后还是在房门上添一道风障法术得了,免得甚么声音都流传出去,万一来个别的人,那他的名声还往哪搁。 第六十三章:开帷月初露 见夜袖不答话,阿禹眸中先是闪过仿若漆黑暗流般的光晕,而后又朝着面前这人纯情一笑:“那我可得祝夜道长与子潇白头到老啦。”说完又是一抱拳。 “多谢……我还有事,眼下便先走了。”夜袖心中尽是些尴尬,哪里还顾得上同阿禹说话,朝他抱拳回礼后,便如同谪仙般飘然而去了。 若是夜袖走前,再那么回过头轻轻瞥一眼,他就能看见,那些疯长的嫉妒与仇恨,在阿禹眼中仿佛吸饱了水直冲天际的漆黑蔓藤,将他整个人包裹成一团充满了恨意的黑色液体。 有时,微不足道的嫉妒仇恨也可以酝酿成一场灾难。 它们会从遥远之处缓缓汇聚成河,成汪洋,而后卷起千层高的巨浪。 它们会打得你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将那些湿漉漉的黏腻黑色水草牢牢捆住你。 别急,灾难仪式的沙漏,才刚刚被放平。 霜骨在房中已经坐了整整三日。 他不吃不喝亦不说话,不让任何人进来。夜袖在外头已求见了数十次,他就是不见。任何人都不见。 他从未像眼下这般难受过,那种海水浸泡骨头的感觉让他彻夜难眠。霜骨开始拼命思考夏侯在他生活中的定位,是女儿?养女?还是仅仅只是被他养大的一个丫头? 在得知夏侯被他徒弟砚青给糟蹋时,他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将砚青杀死,哪怕心中知晓他们都是被人下了药。 可是,在意识不清醒时,夏侯的确是躺在砚青怀里的…… 在已经被大片冰凌包裹起来的房中,霜骨再一次捏紧双拳,皓齿咬成愤怒的模样。 外头有人发出恭敬的声音:“二长老,有位雪楼的挑水伙计求见,说是有关于夜袖师兄的事情要汇报。” 霜骨没出声,靠在满墙的冰凌中,银发如瀑,冰雪将他装点成最为高贵的雕像。 很难相信,那般男子一样爽朗大方的丫头,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了。他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感受到那丫头的气息。心里明知道她不会为了这点事情轻声,但心中还是疼得像是有千万把匕首在扎。 当初成仙以前渡天劫时,心中揣着的惶惶不安也没有眼下这般沉重难受吧? 靠在冰凌上的仙人,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二长老。”外头那人又唤他一声。 霜骨终于是抬起了一双银色眸子,瞳孔周围宛若鳞片般闪闪发亮。 雪雾般的长袖一挥,那扇刻上了繁复蓝色花纹的冰门便打开了。霜骨瞧着门外头恭恭敬敬的二人,声音冷得像冰刃:“方才你通报的是甚?再重复一次。” “是,二长老,旁边这位是雪楼的挑水伙计,说是要向您说些关于大师兄夜袖的事儿。”这小道语气毕恭毕敬,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次。 霜骨站在一片冰霜之中,面无表情,阿禹还未抬头就能觉着一阵凛冽寒气迎面扑来,像是要将他的骨头都给削成碎片似的,便低着头打了个寒颤。那立在冰上的人儿不动神色思索半晌,眸子里闪过雪光,缓缓点头。 阿禹莫名其妙就被后头那小道推了推,推进了霜骨房中,身后冰门发出沉重声响,也缓缓关上了。他猛然间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只望向霜骨,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说。”霜骨的视线不知望向何处,目光遥远,仿佛他瞧着的地方有个洞,连接到千里之外似的。 阿禹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忙朝他恭敬道:“是……是这样的二长老,我是阿禹……嗯,我知道夜道长是您的弟子,很受您器重,但阿禹想冒昧问一句,夜道长是否出家了呢?” “是。” “那若是夜道长不遵道家戒律,犯了色戒,二长老您是否要追究呢?” “放肆!”霜骨白袖一甩,银眸冷如冰霜,匕首般刺向阿禹:“我夜袖徒儿从小意志坚定,我曾将他扔进青楼三天三夜亦无事。如今他日日身在观中,怎的还会犯色戒?倒是你,年纪不大却爱乱嚼舌根,不怕我将你锁进紫炎洞中的风杀狱?” 这霜骨虽生着一张少年面孔,满头银发,瞧上去温和清冷,但他说话从来都是如同磨利的刀子一般毫不留情,语气也让人觉得寒从骨中起。眼下他一番话说得毫无起伏,却将阿禹吓得面色苍白,朝着他一把跪下去。 “二长老误会了……我向来是对夜道长崇拜有加,觉着若是因为红尘之事误了他的修为就不好了,眼下正有一人整日与夜道长混在一块儿,还……还与他同床共枕,实在不堪入目……” 只听见空气中“咔嚓”一声,霜骨的眸子里瞬间结了冰。他不说话,呼吸间仿佛有寒气渐渐将这本就冰凌包裹的房间更添一层极致寒意。 跪在地上的阿禹只觉得双膝快要裂开,他从小就没学武功法术,对眼下这种寒意没有丝毫抵御力,牙齿都开始发颤。半晌,霜骨才悠悠眨了眨眼,长睫仿若银羽扇子上下挥舞,垂睫瞧着阿禹:“你说的可当真?” “当……当真。”阿禹觉着舌头都快冻成一条冰棍了。 “那便告诉我,是谁扰乱夜袖清修?” 阿禹喘了口气,眉毛上竟沾着些碎冰屑,“是同在雪楼的……扫地工子潇。” 霜骨在一片寒冰中点了点头,瞳中悄然滑过几点流星般的银色,他瞟了眼阿禹,再望着紧闭冰门,指尖轻抬,那门便开了。 “你且出去,这事我务必要调查清楚。” 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色,阿禹缓缓站起,扶着一双冷到骨子里的膝盖,冲霜骨小声道:“二长老,若是夜道长问您是如何知晓的,您……可否别说出我的名?” 寒光之中,阿禹没瞧见那些从霜骨眸中闪过的嘲讽,他只看见面前这人冲自己点了点头,心中便松了口气,脚步缓慢地出去了。 当真可笑。 霜骨一挥袖将这房中的冰凌冰壳尽数撤去,月华似的衣摆拖曳在地,悠悠地放出柔和银光。 他一生修道最终成仙,也不是没见过人品低下之人,大多都是在人背后参一本而后逃之夭夭,或装作无辜。但眼下这个阿禹,瞧上去是在告夜袖的状,实际却是暗地里捅了子潇一刀。阿禹深知他向来器重夜袖,如若有人妨碍夜袖修道定不轻饶,才会这般跑来找他,当真心思细。 但令他觉着意外的是,原本他便不打算当着夜袖之面告知是谁人告的状,可眼下阿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这少年心思之深。 又要借刀杀人,但又不想让人知晓,这般狠毒之人,应当好好惩罚才是。 “来人。” “在,长老有甚吩咐?” “派个五行法术较为深厚的弟子,去对方才那雪楼的阿禹暗地里施个禁言咒,别让旁的人看出来是中了咒,只觉着是喉咙出了问题。” “遵命。” 门外小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伫立窗前负手而立的霜骨这才缓缓弯起唇角。 给他点惩罚也是好的,记得夏侯说过,最讨厌的便是那背地里告人状的家伙…… 夏侯…… 唉……小荧丫头,你此时此刻究竟在何处,若是你回来,我便再也不气你了。 宛若冰雕的仙人,最终还是倚窗而立,悄然叹气。 也罢,眼下还是先将夜袖的事处理好,那个子潇,定是要去警告的,若再妨碍夜袖修道,便要将他赶下山去。夜袖到底还是自己最钟爱的弟子,天生剑法与法术的奇才,又有极高的领悟之力,不能就这般放弃了,让他堕入红尘。 就这般平平淡淡过了好些日子,转眼便步入金秋菊月。子潇一天黄昏时在河边洗衣服,正将一件淡青的衣裳浸在水中,便听见身后有衣袂飘动之声。 他暗自笑了笑,心里知道是夜袖来了,装作没察觉到这声音,却在夜袖即将接近时猛地回转身,闪电般伸手将夜袖的脚腕拉住,而后迅速往另一头用力一甩。夜袖虽毫无防备但功底深厚,子潇动作快是快,却还差了些力量,于是他在半空中双掌如同打太极般绕了一圈,砰然一声炸出团雪白大云朵,轻易便化解了子潇的力量,踩着那云朵悬浮半空了。 “你……耍赖!我分明用的是武功,你却用法术来对付我,你这耍赖之人!”子潇气得满脸通红,忒不服气。 夜袖将那云朵收起来,稳当当站在地上,翩然一笑:“这叫随机应变,并非耍赖,子潇你这行径才是耍赖呢。” “你再跟我争今夜就不用睡觉了,我钻进你房里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谁才是求饶的那个,嗯?怎样?”子潇湿着一双洗了衣服的手,泥鳅似的贴上夜袖,抱着他的腰占便宜,狭长媚眼妖娆如水。 呼吸骤然变得凌乱,夜袖撑着发软的身子,回过头艰难道:“今夜不行,前几天你可将我……总之,今夜不行。” “怕什么?”子潇笑嘻嘻的装傻,“莫非你还像姑娘家似的会来月事?那我还得给你准备月事带。” 第六十四章:莫得同车归 夜袖轻轻拍了他脑门一下,面容也没那样羞涩了,“你心里明明知晓的,再胡说就将你反锁门外。” “好凶,”子潇手掌伸进他怀中,“你这样凶,往后我怎么放得下心跟你走啊?你若是虐待我可怎么是好?” “别闹了……今夜有客人从山下头来访,是三长老的故友,曾出钱重修了溪云观。等会儿三长老要召集大伙有话要说,我眼下就得去了。” 子潇冷笑一声,却依旧黏在夜袖身上,声音在染了暮色的风中有些飘忽:“说什么好友,不就是利益往来么?道士还搞这一套,干脆不要修道了去做生意算了。” 听他这话,夜袖却是笑起来,转身将他的手掌从自己怀里抽出:“今夜你就老实些,我明早再来看你。” “不要。”子潇笑吟吟帮他整理衣襟,“眼下我得跟你一块儿去看看,那甚么三长老我还没看过呢,我就看过你师傅,好奇得很。” 夜袖拗不过他,只得带上了子潇一块儿去雨露殿,两人齐齐施展轻功,子潇却是故意慢夜袖几步,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身姿优美,仿佛一朵随风摇曳的玉兰。 到雨露殿前时,他二人只见大群的弟子皆围在一块儿,中间不知是站着甚么人,派头似乎挺大的模样。子潇落在一棵树上,扯了扯一旁夜袖的衣袂:“哎,我突然想到个事儿,你甚么时候能带我去魔界啊?眼下都过了这样久,我啥都想不起来,或许一到魔界便想起来了呢?” 夜袖看前边事物看得专心致志,子潇忽然这么一问到将他给问住了,思索片刻才道:“你眼下就想去了?那我抽个空闲时候就带你去吧……只是……只是这人界的一切,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说完,唇边竟还露出个绝美的苦笑来。 “你舍不得谁?”子潇很是好奇,“砚青还是你师傅?还是这溪云观的一切?” 夜袖别过脸,望着前边渐渐沉下的夕阳,不再说话了。 他二人又在树上站了会儿,子潇闹着要去看三长老,于是夜袖只好带着他挤进人群,站在离三长老不远处,能够在燃起的灯火中瞧见大致的模样。 眼下三长老似乎正与众人说起身旁故友,那人是江南有名的盐商,据说早已做下不少善事,时常去道观中参拜神仙甚么的。子潇听得脑袋发昏,又觉着那三长老的盐商故友甚是眼熟,想了半天不知在哪见过,便又往人群中挤了挤。有人被子潇挤得发了脾气,干脆将他朝着另一头用劲一推,恰好将他推到那盐商的眼前。 灯火晃动中,子潇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容,心中大呼不好,但早已无处可逃。 那人瞧见了子潇,嘴里也是一声惊呼,但更多的是惊喜:“南花魁?你怎的在此处啊?” 一片死寂。 只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像是朝着自己飞速射来的利箭,噗噗几声就将身体给射出了无数个窟窿,鲜血飞溅。 子潇眼睛里的光,“呼”的一声就熄灭了,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他眯起双眼,望着那个盐商,一字一句:“阁下怕是认错了人。”说完便将袖子往身后一拂,立刻便要走。 后头盐商觉得惊奇,他在长安城时听闻云雨楼内一场江湖恩怨,将最美的南花魁给弄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派了许多人出去寻也没找着,那云雨楼的老鸨可气得半死。但眼下他居然在这清修之所见着了南花魁,觉得既新鲜又好奇。 “哎,花魁,云雨楼缺了你可是没了牡丹的庭院,当真失色,你跑到这么一个清修之地,莫非是在躲避谁?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嘛。”那盐商觉得子潇怕是在躲避仇家,他一个孤孤单单的男妓也不容易,若是帮了他,说不定还能顺势让他“报恩”几夜,何乐而不为? 有甚么事物,仿佛窸窸窣窣的黑蛇,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自己的胸膛。 子潇只觉得,即使转身后也还能察觉背后那些蛇芯子般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的目光,那些好奇、鄙夷、恍然大悟与厌恶的目光。 他不敢去看夜袖的神情。 怕看见与周围人同样的眼神。 他在原地顿了顿,而后低下头,长长的额发遮住视线,他将袖子捏在手心,一步步离开了这个由万千目光组成的黑色炼狱。 什么都完了。 那些小心翼翼遮掩起来的回忆,仿佛沾染了恶毒诅咒的经历,分泌出黑色粘液的花朵,它们在这个刚刚降临的夜晚,一同在子潇的身周爆炸开来。 那些在风中猎猎翻飞的玉白道袍像是悬浮的鬼魂,大片的,静止的,不动神色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将毫无声息的冰冷呼吸喷在他的后背上,掀起一阵阵死亡般的颤栗。 晚风微凉,子潇却觉着自己正一步步地走向某个深渊,走向万劫不复。 “夜袖站住。”正要上前追子潇的夜袖,只听见耳中“咔嚓咔嚓”几声,低头一瞧,自己的双脚已被从地面裂开的冰凌冻得无比牢固了。 “师傅……”夜袖回过头,眸子里满是焦急地盯着霜骨:“子潇他不知要去何处,我……” “他要去何处与你有甚么相干?”霜骨迎着众人疑惑猜测的目光朝他走去,站定了,雪白的长袖一拂,将夜袖脚下的坚冰撤去。“跟我回通仙宫,我有话要问你。”说完双掌便放在身后,头也不回,衣袂在风里飞出哗哗声。 这事儿,总要做个了结的。 修道便要忘却红尘,忘却红尘才能成仙。 夜袖在原地急得几乎要冒汗,他扭过头去,夜色里已瞧不见子潇的身影了,只看得到晃动在光线边缘的树影,仿佛缓缓移动的沙海。前边霜骨又沉声催了他一句,夜袖心里矛盾得很,但也只好跟上去。 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来,他跟在霜骨后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每分每秒皆像是过了好几年一般漫长。霜骨背着手走在前面,银白的长发宛若蛛网铺天盖地。 两人一个走得不紧不慢,一个跟得焦急无比,终于还是在长火殿前停下来。 长火殿中的明光将周边所有事物皆照得一片通明,霜骨在暖金的灯光中回过头来,银眸中有水纹闪过:“徒儿,你跟子潇算是同床共枕了?” 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吓得夜袖当场便面色惨白。 他虽已恢复了魔的记忆,但好歹在人界生活了十九年,又是这个严厉的仙人师傅教出来的,自然在心中还是有些畏惧霜骨,是真正将他当成自己的师傅,哪怕两人言语不合也不会生出杀心。 不似方才,夜袖险些便杀了那盐商。 “说话。”霜骨沉下脸来。 夜袖只感觉胸膛中那颗事物就快跳出来了,他将被吹倒眼前的额发撩开,而后望着面色凝重的霜骨:“是,师傅……徒儿恐怕,不适合修道……” “胡说!你好好的修了十九年道,无论是剑法还是五行法术皆是同辈弟子中最顶尖的,还有对各种经文的感悟理解,皆无人可比!怎的,如今来了个象姑,就将你牢不可破的修道之心砸成粉碎?” “师傅,子潇他不是象姑……”象姑便是男妓,他决计不信子潇在这一世是个男妓。 霜骨朝他冷笑:“商人都将他认出来了,你不过是不想去信。夜袖,人一旦陷入红尘便会无法自拔,但如若脱身了便能不再投入。” 夜袖望着霜骨那张宛若冰雪般精致的脸,视线在他刀锋一般的眉毛上划过,最后停留在那双毫无情感的银眸上。他吸了吸鼻子,笑得很柔和:“师傅……那你定是在呈现之前未经历过情事的,师傅你眼下爱的人便是夏侯,是么?师傅,你不是仙么……” “你……!”霜骨的眸子一瞬间结了冰,脚下砰然爆出一圈寒气。细碎冰渣四处飞舞,他便站在那银光中心,右手被坚冰包裹,咔嚓咔嚓凝成一根锐利冰锥的模样。 夜袖眉宇间有警惕,后退一步。 霜骨却在树影下勾起唇角:“别怕徒儿,我不伤害你,只是觉着自己太没用……一个成了仙的人,还玩什么再续红尘,委实不该。况且夏侯那丫头眼下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想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来了,反正这山上……也没有什么她留恋的东西。” 于是,在说完这话后,夜袖便目瞪口呆地瞧着霜骨将那根从他右手中生出的冰锥,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上方雪白的喉咙。 鲜血飞溅,好似晚霞。 “师傅!”夜袖惊呼一声,冲到霜骨跟前一把扶住他,水银般的长发与鲜血沾了满手,触目惊心。那插在霜骨脖颈中的冰锥很快融化,与滚烫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却散发出兰花香息。 霜骨目光冰冷地将夜袖一把推开,任脖子上手腕粗细的伤口流血不止。他缓缓站起,眉眼间有疲倦,伸手扶着旁边一棵树,面色平静。 “我曾经教给她一个法术。”他望着遥远夜幕,胸口缓缓起伏,自言自语一般,“那法术能够施展在人身上,被施法的人若是受伤流血,施法者皆能感觉得到。她学会后,便对我施了法。眼下想来,那法术是没有失效的。若她还在人间,就能感觉到我的伤。” 一双银眸望向夜袖,目光里是浓郁的失望:“我听人说,你与那子潇已同床之事,先是不敢置信,险些便将那胡说八道的人给杀了。后来我隐匿身形,在子潇房中等候,还真被我瞧见了你们……本是想过些天再追究这事,可今日才知晓,那子潇还有另一身份。也罢,我这个师傅本身就做得不对,这次便不罚你们,你去同那个子潇说,让他即刻离开百蕴山,永远不得踏上。” 第六十五章:冷夜下溪云 顿了顿,霜骨面上闪过一抹冷笑,“同样的,你二人也不许再见面,若是你不满我这决定,大可……与他一同离开这溪云观,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霜骨的徒弟。” 夜袖看着浑身是血的霜骨,他脚下已聚集起一滩缓缓扩大的血泊,倒映出上方随风飘摇的衣袂,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师傅……你先将血止住。”夜袖不敢走过去,只觉得霜骨的目光仿若无数冰刃,割得他体无完肤。 霜骨不多言:“别废话,你先说要怎样做,方才我说的你自己选便是。”他眉眼间依旧凝着疲倦,整个人好似孱弱却冰冷的少年。 “师傅……”夜袖长叹一口气,“你别逼我。” 他虽是魔,但心中对这个师傅,委实是崇敬爱戴。 让他带走子潇也不是不可,但让他伤霜骨的心,他也着实不忍。 “你选。”霜骨浑身是血站在树下,风将他沾染了鲜血的衣袂吹起,一片红白交织的斑斓。某个瞬间,夜袖会觉得,从他的脸上能看见一种孤寂千年的寂寞。 一种冰冻了无数个白天黑夜,最后在一片废墟中醒来的寂寞。 夜袖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的。 自从他恢复了记忆,就想着要帮子潇也恢复记忆,然后两人一起回魔界,远走高飞。但他迟迟没有带着子潇走的原因,便是不忍伤了霜骨的心。 霜骨是仙,若知晓了自己培养多年的徒儿是魔界中人,会怎样想? 会很是伤心的吧。 他低下头,在一片灯影交织中缓缓闭眼。 “师傅,一定要这样么?” “一定。” 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很像大海的声音。 混合着浓重兰香的血色微风,是霜骨的血液一点点流逝的迹象。 这间太过古老的道观,隐藏着太多太深的秘密,它们迟早有一天会像是带刺的蔓藤一般破土而出,向着所有人,展示它们被隐藏了多久,被埋得有多深。 霜骨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他将它们织成最鲜艳的红缎,与身上那件冰雪般的道袍混在一起,披在身上。他用那双银色鳞片般的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开。 他知道,下一个人,也即将远去。 “我从来,都是用极其严苛的态度对待身旁所有人。”霜骨站在夜风里,银白长发飞扬,“夏侯……在她从小到大这样多个年月里,跟我怄气出走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会回来。可这次我明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了。” 他伸手将脖子上的伤口轻轻拂过,那伤口便小了些,“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得试一试。夜袖,仙的一生何其漫长,我本来便没打算有人能一直陪在我身旁,生老病死伤别离看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霜骨眉眼狭长,朝夜袖无奈一笑:“你走吧,我不逼你了,该走的都要走,我放了你们。” 他的冰雪容颜瞧着那般精致,眸子里却盛满了放弃。 夜袖朝着他跪下,声音颤抖:“师傅多年养育之恩……徒儿难以为报……徒儿,徒儿会永远将您记住,至死不忘!”在他心里,从来就未站在魔物的角度看霜骨,霜骨虽为仙,但夜袖只会将霜骨当做自己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怕仙魔两界日后针锋相对,他亦发誓不会去伤害霜骨。 霜骨负手而去,踏过的地方皆是一片血红,他走出几步又侧过脸来,声音比羽毛还轻:“若是哪日你看破红尘想重新修道了……也不要再回来,溪云观有我在的一天,便不会重新收你。” 仙人乘云而去,留下披着一身人皮的魔跪地不起。 眼中朦胧一片,夜袖瞧着霜骨的背影,心中只觉得有什么事物就这般离去,再也回不来了。 魔的一生比仙短暂,但也有千万年,在百蕴山的这些岁月虽只占了自己寿命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但也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了。 他走在去雪楼的路上,心神不定,又猛然想起恍恍惚惚离去的子潇,心中担忧之际,却也在回味方才那事儿。 子潇他……当真是男妓?从他神情来看定不会有假。那时他整张脸都白得骇人,活生生就像个从画纸里走出来的人儿。 夜袖一路又是黯然,又是担忧。 他推开子潇的房门时,一束月光恰好落下来,在房中形成一个井口大小的光束,子潇就抱着双膝坐在那光束里,一张脸埋在膝盖间。 夜袖瞧着他,心口仿佛是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痛得彻骨。他朝子潇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心疼:“子潇你……别太难过。” 话音刚落,子潇就将一张脸从腿间抬了起来。 一张毫无表情没有神色的脸。 子潇就扬着这空得仿佛透明湖泊的面容,眸子里只剩下漆黑一片,这般瞧着夜袖。 黑暗中一阵衣料摩擦声,夜袖心疼地将他拥进怀里:“你别误会,方才我只是被师傅叫走了……他说放我二人下山,同时也将我……逐出师门。” 银白光束静谧,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过了许久,子潇才沉声道:“为何连你一块儿逐出去?” “师傅他……总之说来话长,咱们今夜先下山吧,在山下的镇子里过夜,而后明早买些东西就上路,我带你回魔界。” 子潇眉毛挑了挑:“回魔界?呵,人家会笑你的,带回去一个男妓。” “子潇!”夜袖将他双肩扳正,沉下脸来望着子潇,锋利的眉眼间尽是心疼,“你别那样说,你是男妓也好别的也好,我丝毫不在意,你永远都是你。”指腹轻轻拂过子潇双眉,眸子里星光点点,“若我哪天死了,然后你去寻我的来世,发觉来世我是个丑得要命的男子,你便不爱我了?” 子潇望着他的眸子,在那里头看到了浓郁爱意,于是也回去一笑:“你若是变丑了,我自然不爱啦。” “……”夜袖眯着眼,目光又是无奈又是鄙夷。而后子潇轻笑几声就扑进了他怀里,手臂环上他的腰,体温透过轻薄衣料传递出去。 两人就这般坐在从窗户外头照进的月光中,抱了许久过后,夜袖轻声道:“该走了,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没有东西,只有些碎银和银票,已经全装在身上了。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暗器匕首,也都在身上。” 月色空茫,他二人像是携手天涯的侠侣,白衣翩然踏风而行,将那座在云雾中显得飘渺的百蕴山远远抛下。远处是一片灯火点点,光晕暖黄,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够闻到浓郁的蜂蜜茶香。 子潇在一片月色里回过头,望了望轻功不及他好的夜袖,看他眉眼狭长,像是被风雪洗涤的峡谷,心中就觉得无比舒畅。 即使事情变成这样,又怎样呢? 两人在山下小镇里找了家客栈,不是上次那家贵来客栈,因为子潇死活不愿意进去,夜袖也没办法,就另找了间“无忧客栈”,名字在各种客栈之中显得煞是文雅了些。 那掌柜的大晚上本就瞌睡连连,忽然瞧见这么两个光鲜的俊公子,要的还是大床单人雅房,一双精亮的眼睛直冒绿光。 “两位公子,除了这么些小菜以外……”两人点完了菜便让他等会儿送上房去,那掌柜的恨不得将两眼都变成铜钱的形状,“还要不要别的?” “别的?”子潇眯起眼:“还有甚么别的?” 掌柜嘿嘿奸笑几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比方说那种小瓷瓶子里的,粘粘的滑滑的带花香的……要来一点儿么?便宜得紧。” 夜袖一听这话就红了脸,在后头使劲扯子潇的衣裳,但子潇倒是开放得很,笑嘻嘻揽过掌柜的肩膀,伸手:“来,给我四瓶……” 掌柜:“公子好体力啊……”说完就从木头柜台底下摸出四瓶,放在子潇手里叮叮当当的。 直到上楼时,夜袖都还微红着一张脸。他皮肤很是白皙,一点点红晕染在那上头就像是天边云彩,美不胜收,子潇进房刚拉好门闩便将他扑倒在床。 “其实,我并未在云雨楼失过身。”他将夜袖耳旁的一缕乌发撩开,滚烫的呼吸喷在眼前的雪白脖颈间,“我身边有一只灵,会使织梦术,每每那些客人上楼来了我就给他们和下了迷药的茶,睡着了便会中织梦术。” 夜袖瞪大了双眼,像是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古怪故事。 说着说着,子潇便翻过身来将腰间的彩鲤双刺抽出:“瞧,就是这个。你没在江湖上不知晓,彩鲤双刺乃是绝世神兵中的一把,不会武功之人若是有了它,即使不能杀人也没人杀得了你。这双刺早有灵性,化出了一只法力高强的灵,对我忠心耿耿。” 也就是因为这个,薄幸才找上自己,要自己帮他找扇子。 子潇垂睫苦笑,却在下一秒毫无预兆地攀上夜袖衣襟,将手掌滑了进去。 “你……” “嘘。”他凑上夜袖的唇,仔细轻轻啃咬,“我可是一口气买了四瓶,你别让我白花钱啊。” “可以留到明天或甚么时候用……”夜袖红着脸大声喘息,却又怕隔壁房中有房客。 “……原来你整日都是口是心非啊,明明很想,却装作冷冰冰的模样。”子潇将双唇离开他,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充斥在他锁骨间,烫得夜袖浑身发软。 当时只见,银月沐璧人。 两人这么折腾了一夜,第二日直睡到巳时才醒来。 昨夜窗户开了条小缝,子潇一睁眼,就瞧见躺在他身旁的夜袖。外头一缕金闪闪的阳光刺进来,落在夜袖面上,将那一小块的皮肤照得犹如白瓷,他长睫如翼,此刻像是正做着甚么梦境,睫毛一颤一颤。 子潇悄声起来,正将旁边搭在椅背上的薄衫拿起,就听到床上夜袖沉声道:“甚么时辰了?” 第六十六章:芙蓉拥满怀 “我也是刚醒。”子潇望了望外边儿天色,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愉悦:“瞧瞧,纵欲的下场,都这个时候了,估计过会儿就得吃午饭啦。”说完便将目光挪到床上那人身上。 夜袖衣衫半掩锁骨尽露,一双迷离的眸子含了最澄澈的雪光,显得极其美妙。他斜靠在床头,眉头轻锁,听了子潇的话后也不回答,只是低头望着薄毯发呆。子潇将他双肩搂过,笑得很阴险:“发什么呆,还不快起来?” 明知故问。 夜袖懒得与他答话,下边儿疼得很又不好乱动,思索半天,只得靠在身旁这罪魁祸首之人的肩上,还不忘记狠狠瞪他一眼。 子潇心中偷笑了千百回却也不敢再惹他,只得就这般搂着,伸手去玩他的长发。 外头有小二敲门:“两位公子是否要在房中就餐?咱们这儿能点菜。” “要么?”子潇问怀中这人。 “等会儿在外头吃吧,客栈东西贵得很。”夜袖从他怀中起来,让门外小二先行离去,而后将床边的衣物一件件穿好,一脸平静地下了床。 子潇很吃惊:“你你你……不疼了?”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方才的“不怀好意”已经完全暴露,便缓缓红了脸。 夜袖扫他一眼觉着好笑,打开房门便瞧见小二早些时候放在外头的清水,端进来,洗了个脸。外头鸟鸣声不断,夜袖觉着整个人似乎从一片混沌的梦里醒过来似的,依旧要面对那些缠结在一块儿乱糟糟的事,依旧要做些连自己都不愿做的人。 回过神来时,后头子潇已穿好衣物。他一把将脑后那些绸缎似的乌发拢在手里,从怀中掏出根雪白的发绳在上头绕几圈,便扎好了一条高马尾,发梢直坠腰际。子潇爱美,完事儿了还不忘站在镜子跟前左看右看,像只臭美到了极致的孔雀。 出客栈大门的时候,子潇瞧着这片异常熟悉的镇子,忽然就觉得想呕。他扯了扯夜袖:“说实话,你对上次那事儿还有甚么印象没有?当真是没了意识就跟阿禹一块儿上楼了?听掌柜的说,要房的那人还是个道士呢,也不知是你还是砚青啊。” 夜袖头疼:“你还记着那事……” “废话,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啦。” 两人寻到一处饭馆,刚坐下子潇就继续缠着他:“说啊快说,不说不让你吃饭。” “我对天发誓,”夜袖被子潇缠得没法子,只得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那夜我只是喝了几口茶,而后觉着意识模糊时已晚了,醒来后就看见阿禹躺在身旁……我说的尽是真话,你别瞪我了。” 夜袖顿了顿,给怒火中烧的子潇喂了口茶,企图扑灭他的火,“昨夜我醒来一次,用法术给砚青发了封云笺信,告诉他我们已经下山。眼下连师傅……连霜骨都放弃了寻找,砚青他定是找不着夏侯的。” 那丫头,定是回去了。 子潇手托下巴,眼睛不知望到何处:“你虽是魔……但跟二长老还是有感情的吧?别的弟子都说他是最疼你的,砚青他都不是很疼爱,这次你带我走了,二长老心里定是很难过的,不知会不会在梦里把我骂上个千遍百遍。” “不会的,”夜袖低头垂睫,也不知是说的玩笑话还是当真,“师傅从来都很少睡觉,可以这么讲,我也从未见过他睡觉,所以师傅不会梦见你把你骂个千遍百遍。” “真的假的?”子潇夹了一口方才端上来的菜,目光惊异,“霜骨道人不睡觉的?虽说他是仙,但这着实也太夸张了些。” 夜袖不再答话,沉下去的眉眼间有阴翳凝聚。他定是心情不好的,子潇想,魔也是有心有生命,在这人界宛若重生般生活了十九年,说对这儿没有一点留恋喜爱定是不可能的。霜骨待他犹如亲生父亲,虽说平时严厉了些,但发自内心的关爱还是能够让人看出来。 霜骨是仙,他是魔,往后若是仙魔两界交战,身在人界的霜骨若是恰好又参与进去了,两人一碰见还不知会怎样呢。子潇越想越担忧,捧着一碗白饭扒了好几口。 他思绪四处飞扬,又想到自己的事儿。记得夜袖还说过,自己的前世是叫千花,与眼下这张脸生得是一模一样,自从夜袖说了那话后,他便经常琢磨现下夜袖爱的人究竟是谁。是前世的千花呢?还是现世的自己呢?想来想去,子潇觉着自己的脑袋都要想爆了。 “咱们等会儿要去哪?”着实不想再拼命去思索那些事儿了,子潇把一颗青菜嚼得“咔嚓卡擦”地问夜袖。 “等会儿买些干粮便上路吧,咱们要往昆仑的方向去。” 子潇没兜住,饭喷出来了。 夜袖拿起旁边的手帕给他擦脸,面不改色:“因为魔界与人界的交界处便是在昆仑,仙界的是在昆仑山顶,魔界的在昆仑山脚下。你以为魔界是我想打开便能打开的么?那天下还不乱套了。所有的魔族想要来人界,第一个地方必定是在昆仑现身。” 被擦嘴的人一脸惊悚:“那……那咱们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啊夜袖,得走到猴年马月!” “不会,一路上我会施一些五行法术来提速,你不用太担心。” 当天两人便乘着夜袖用法术唤出的一朵云,仿佛神话传说中的神仙一般腾云驾雾,眼睁睁看着脚下城镇飞速掠过,将子潇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于是夜间便赶到了一处西边城镇,连路上行人的衣饰都与百蕴山一带不同了。 “真好玩啊~”子潇从云上一下来便勾着夜袖的脖子,一个劲地欢呼。夜袖瞧他这样只觉得心中快活了些,不再像白日里那般闷闷不乐,眼下的子潇仿佛年幼孩童,见了皮衣漂亮的糖果便欢呼不已。 夜袖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一路走就顺道瞧瞧何处有客栈。路边有售卖花束的小姑娘,见着夜袖与子潇二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捧着满怀的花就朝他们过去:“两位哥哥生得好漂亮,买花儿么?买了小璐的花能够白头偕老哦。” “嘿,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子潇笑着弯腰,摸摸那小姑娘的脸蛋儿,“给我两束就好。” 小姑娘眨眨眼,仔细选了两束饱满些的交给子潇,而后伸出五根手指:“五文钱。” 夜袖望着他两人,忽然就觉得心中渐渐满足起来,像是有一团粉红色的雾气,从心口开始漫出,而后缓缓填满空洞的胸腔。那些温暖芬芳的雾气让他将子潇的手握的更紧,再也不想松开。 “呐~这两束都送给你啦。”不知何时那卖花姑娘已不见了,只看见子潇笑吟吟地一伸手,将花递到夜袖眼前。 芙蓉配上月华好生迷人,那月光宛若倾头而下的水银,将两束芙蓉的粉色悠悠一染,仿佛轻纱浸水。夜袖对着那花儿发了会愣,而后笑出来:“你这人,别人说了两句好听的便买她的东西,若是我手里有一块石头,对你说句中听的话,你可会买?” 子潇神情很神秘:“那得看你说的什么了。” “你想听什么?”夜袖将他手里的花接过来,细细地查看那些花瓣。 “就说……”子潇将他拉到路旁树影里,花瓣一样的嘴凑到他耳边:“说你爱我。” 夜风灯火里,那换上了青衣的道长被芙蓉拥了满怀,有人凑在他边,呼吸滚烫,交织在风里的长发宛若柳丝。 长影缠绵,夜袖在树影里红了脸。 “你不至于吧。”子潇见这处地方四处无人,便搂了他的腰来:“说爱我有那样难么?” 他最爱看冰雪一样的夜袖脸红的模样,像是太阳将千年的冰川照化了,澄澈剔透的水撒得四处皆是,一片柔情。 第六十七章:重遇 夜袖被他缠得没办法,漆黑透亮的眸子四处望望,而后低声快速道:“我爱你……” “不行。”子潇将他的腰搂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声音太小我听不见,若是你今夜说不出来,我定是不让你走的。”说完更贴近他,“说爱我,快,说你这一生只爱我南子潇一个人,再也不会变心。” 只爱我,一个人。 是多久之前呢?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一张脸,也对着他这样说。 夜袖在昏暗的街道光影中,蓦地睁大双眼。 “六世。”千花妖娆万千地缠在他腰上,“说你爱我,说你这辈子只爱我千花一个人,快说呀我的小六世,别害羞。”说完就拿冰凉的玉白手指去点他额头。 摇曳烛火中,六世任怀中人儿千娇百媚,也只咬紧牙关坐在床尾,一张脸比黄昏时分的晚霞还要红。 玉一样的人,就这般伸出雪白的臂膀,缓缓勾上他的脖颈。唇齿在那上面留下红痕,触目惊心的红,耳朵里被不断重复同样一句话。 “只爱我一个人,不变心。” 视线猛地被人从中撕裂,天地旋转。 夜袖低哼一声,整个人沉沉地砸进子潇怀里,甚么声音也听不见,眼前是一片黑白交织的混沌,只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妖媚惑人,一个看似快活,却是淡漠无感。 他们对自己说着同一句话,他们共享着同一张脸,说着说着却齐齐悲伤起来。 伸手一把将惊慌失措的子潇抓住,夜袖猛地靠近他的脸,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彼此滚烫的呼吸像是汹涌不息的海浪。 他很用力,很艰难地开口:“你……千花……还是,子潇……” “我……”本是将夜袖抱在怀里,心跳如雷,耳朵里蓦地听见这样一句话,子潇竟在一瞬间觉得心虚无比。他蹙眉,看着目光一片空洞的夜袖,红唇徒劳地张着,却不知该说甚。 前世他是夜袖的恋人,千花。 这世他还是夜袖的恋人,子潇。 那么对夜袖而言,他究竟是千花还是子潇? 子潇看着夜袖的眼睛,缓缓摇头,妖娆眉眼间是挥散不去的雨。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衣料与手掌摩擦的声音很动听。夜袖一把将他拥进怀里,生怕他下一秒便会不见似的,他将子潇搂得很紧,勒得他几乎要窒息。 “你不要走。”夜袖的声音仿佛碎片,“你不要再离开我,我不想……我不想那样难过了……” 咔嚓。 有甚么东西,在这句话之后,碎了。 他抱得那样紧,将子潇的泪都给勒了出来。 但子潇依旧抬起手臂,紧紧的,也将那人给回抱住了。 ——夜袖,如果我不是长了一张与千花一模一样的脸,你是不是,就不会与我在一起了。 ——我曾经想过,能够顶替掉前世的那个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终究还是奢望了。 ——你爱的人,不是现世这个我。 院子外头一大片孤寂的白菊,远远望去就像是落了许多雪花一般。 子潇倚在雕花的木窗前,一双长腿弯起来放在凳子上,衣袂好似金鱼尾,望着那些随风轻摇的白菊,眼神冷得像冰。 眼下已经到了离昆仑不远处的小镇,气温降下来不少,但子潇依旧一身单薄纱衣。风大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他背后那一条弧度柔和的脊柱轮廓。 夜袖立在他身后,比夜幕还要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默,还有偶尔一闪而过的疑惑。 他不知晓,那天夜里自己究竟对子潇做了或说了什么,只知道当时脑子里一片混沌,自己与千花的记忆就像是海啸一般,拍打得他头脑发疼。失去意识又醒来后,就发觉子潇像是变了一人般。 他将视线停留在子潇的长发上。 那时,子潇的两个眼圈都是通红一片,好像哭过很久,但面上神色又是无比淡薄,看自己的眼神也冷冰冰,再也不似平时那般柔情了。 夜袖想了想,终究还是走过去。 “子潇。” 蜷着腿坐在椅上的妖娆人儿,只是将眼珠子往夜袖方向转了转,而后又继续看窗外的那片白菊。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将心里的某个地方狠狠地揪痛了。 夜袖双眉轻蹙,蹲下去,将子潇的脸捧起,声音仿佛一杯琥珀色茶水:“我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你,但定是神志不清时说了什么话,将你的心伤了。你若是……若是真恨我的话,就在我心上狠狠捅上几刀吧,也让我感受一下你的滋味。”说完,还真拉着子潇的手去击打自己心口。 子潇一把将自己的手掌抽回来,脸朝着旁边一歪,眸中有不忍闪过:“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正在思索,看能不能回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情,好让你别老是意识不清对我说让我别走。我总得变成千花然后对你说一声‘我不走’吧?” 他语气中满是哀怨,夜袖听得心里直发疼,忙将他一把拥入怀里。 “我那时……神智不是很清楚,这个身体并非我自己的身体,魔的灵魂居住其中总会有不适应之处。下回……下回我若是还那样,你别理我,把我扔在一旁不去听我说什么就是了,总之,别像现在这样……” 从外头吹进来的风带了些微凉,将桌上的一叠宣纸吹得哗哗作响。 秋天已经来了。 子潇抬眸,望着眼前睫毛浓密的漆黑眸子,觉得似乎也没那样生气了,只是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某些不甘。他发了半晌的愣,想出一个法子。 “你觉得,”他瞪着夜袖,“是我从前的性子好一些,还是现在的性子你喜欢些?” 夜袖愣了愣,然后哭笑不得,“子潇……为何你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无论是从前还是眼下,都是你,有甚么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 子潇横他一眼,也懒得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动作灵活地跃下椅子就往门口走,“再过几天能够到你说的那处地方?” “明天便可,今日就在此处休息吧。”夜袖顿了顿,目光停在窗棂上,“子潇,眼下我得出去一趟,这镇子四周有魔族人,我这般模样若是带着你去魔界入口,怕是会被别的魔偷袭。我得去放出魔气,让他们知晓我并非异类。” 子潇站在门前,声音很冷,“你去吧,我就在这儿。”说完,朝着前边儿那一片白菊过去了。 夜袖心里知晓子潇准是还在生气,却也别无他法,只是头一回觉着情爱这事儿当真麻烦复杂,但眼前这人是自己极爱的子潇,便也打消了盘踞在心上的丁点烦躁。 他只身一人,就这般白衣翩然的出了镇子,在野外一个树林中变化成原本的模样,然后释放魔气。 这魔气从皮肤里沁出来,就像是花草香味一般的事物,只不过常人闻不到。每个魔族的魔气都有所不同,好比你走在一条大道上,闻着了一种气味,立即就能分辨出是茉莉香气一般,当魔族人释出魔气,被旁的魔闻到了,转瞬便能知晓他是哪位。 当然,前提是他们从前闻过那魔气,才能分辨得出来是哪位大人物。 移动在头顶的幽绿树海,沙沙声缓慢而庞大。 似乎有好几道漆黑的影子掠过去,卷裹着翻飞的黑风。 “六世大人。”几股漆黑的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在夜袖脚边不远处聚集成了一人的模样。这人朝他单腿跪下,黑斗篷黑长靴,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夜袖眸子冷得像冰,“是十七?” “是。”十七抬头,一张惨白骷髅的脸,空洞的双眼中有两团幽绿火焰缓缓燃烧,“六世大人这些年一直在人界么?怪不得所有人皆找不到您。” 第六十八章:失丢弃 “谁找我?” “有魔界的人,也有鬼界的人。前些天猎夏大人回去了她的嗔魔殿,告诉我们您身在人界,咱们这才出来找您,没想到,今日就碰上了……”十七尊敬地望着夜袖,没有一丁点血肉的面上竟也能让人看出来,他是对夜袖极其忠心之人。 夜袖站在风里,他此时模样已不是玉面道士,而是身为魔是本来的面貌,满面邪气。仿佛思索般,他望着远处半晌,才垂睫问十七,“方才你说鬼界也有人找我,是为何事?” “小的不知。”十七朝他行礼,“只知道从很久之前,鬼界便有人找您了。因为大人您换了一副身体,他们就不知您身在何处了。” “鬼界的话……我与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便是打听过千花魂魄的去处,而后便再无联系。如今千花的转世已被我找着了,鬼界之人还寻我作甚,当真令人奇怪。十七,你可知找我的人是谁?” 十七沉默半晌,似乎在思索,而后才答道:“小的也就亲眼见过一次,别的好些次都是殿中魔仆汇报。嗯……小的觉着,找您那人似乎是鬼界蜀葵王。” 夜袖眉头一挑,邪美的面上闪过一丝笑意,“竟是蜀葵王……当年千花之事我便是找他问的,十九年不见他,也不知晓他儿子牡丹如何了,当年还是个闹着要吃石蒜花的小孩儿。也罢,既然是蜀葵王,我去鬼界会会他就是。” 话音刚落,十七与夜袖二人就皆察觉到一股浓郁无比的阴寒之气,仿佛涌泉般从地底喷薄而出,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里都冻满了碎冰渣一般。十七心中大惊,右手一拂就变化出一把鬼火长刀,紧紧地握在手里,冲到夜袖身前作防守状。但夜袖却将他轻轻推开,笑得倒是轻松。 两人前方砰然一声寒气四溢,有人一身华贵锦衣,衣袂绣上了大朵的蜀葵,随着那寒气一同在空气中现形,气宇轩昂立在原地。 “找了你十几年……”蜀葵王将落在胸前的长发朝后头撩去,“终于在人界被我给找着了啊,若不是你方才释出魔气,恐怕我还得再找个几年。”他朝夜袖走过去,五官生得尊贵高傲,一瞧便是贵族之貌。 夜袖面上神情邪美,唇角轻挑朝着蜀葵王悠然一笑,“找我找得这样急切,莫非是出了甚么大事儿?” 他这话一出,蜀葵王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许多,伸手将夜袖拉到一旁,面色凝重,“六世,你可知千花的魂魄最后……” “我知道啊。”夜袖唇边带笑,“我已经在人界找着他了,眼下就放在旁边那镇子的客栈里,明日就将他带回魔界。只是他一直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儿,只能让他一点点的想了。” “你……!”蜀葵王满面惊讶,一双狭长的深邃眸子将夜袖从头到脚看一遍,“你没骗我?” “没有啊。”夜袖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渐渐生了疑惑,“蜀葵,你这般反应,是什么意思……” 蜀葵为难地朝四周瞧一圈,眸子里的神色说不上是什么,但看着极其不祥。他脸色沉重思索半晌,终于还是将手掌搭在了夜袖肩头,“六世我得告诉你……你可千万别难过,千花当年投胎成人是没错,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招惹水神共工……共工派了人去,在他转世后刚出生的那夜就将他给杀了,还是魂飞魄散……” 蜀葵越说越为难,望着夜袖那张布满震惊与愤怒的脸,简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所以……”他顿了会儿,“眼下你找到的这人,恐怕不是千花的转世了,千花他永远都不会再转世了。” 一旁十七听着这些话默默退下,退到一个他自认为没有甚危险的地方。又抬眼看了看蜀葵,两个眼窝窟窿里的绿火黯淡下去。 夜袖的双拳,此刻正发出石块摩擦般的声响。 他紧紧咬着牙关,深紫色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这些事,你是多久之前知晓的?”望向蜀葵,神情狰狞无比。 蜀葵面有难色,绣了蜀葵花的长袍被风一吹,猎猎作响,“很久之前便知晓了,但你在人界,又未释出魔气,我便找不到你。”末了,又说,“出了这事儿我也是替你难过的,但眼下你不可冲动,千花毕竟是被……水神的人杀掉的,你若是跟水神过不去,那下场谁也不知。” 声音拂过后,四周一片死寂。 彼此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像是有什么地方藏着只怪物一般,躲在黑暗中随时都能猛地扑上来。 但你看不见它,你只能听见它沉重的呼吸声,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夜袖立在风里,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如锁,面上阴沉得能够唤来电闪雷鸣。他一语未发,却能让身旁二人觉着仿佛进入了寒冰季节。 十七向来都是怕夜袖的,他平日里瞧上去满面邪气毫不在意,但若是生气或发怒便成了冰魔一般的状态,四周所有人皆会觉着自己快被冻死了,却又不敢发怒。那张在六魔帝中最是英俊的面容会成为最狰狞的恶鬼,谁敢多言? 十七不知,此刻夜袖面上阴沉,心里却像是被插进了一千把匕首似的。 千花死了。魂飞魄散。 也就是永远都不可能再投胎。 千花……他甚至没在这世上留下多余的任何一句话。 他再也不能,用那张妖娆万千的脸对自己哪怕是勾一勾唇角了。甚至是一句“六世你真笨”都不能,他就像是一缕被风吹散的雾,吹散了,就没了。 世上千千万万缕雾气,却再也没有一缕是他了。 他死了。 夜袖深吸一口气,胸膛增长了一大圈。 忍住。 “知道了蜀葵,”他转过脸去,眸子里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你先回鬼界吧,等我回到魔界将肉身换回来,再好好谢你一顿,找我这样多年并不容易。” 蜀葵一听这话,瞬间就觉得是一道赦免令,不用再被那冰天冻地的寒气泡着他可求之不得,但面上却也没有表现出格外舒心的模样,反而装得更为难了些,“那你……你当真没事? 夜袖斜眼瞅他,说不出是个什么神色,瞧着格外奇怪,”没事。十七你呆在原地,过会儿我便来与你一同回魔界,眼下我先回镇子一趟。“话音刚落就化作一道紫光,朝着小镇方向呼啸而去了。 留下蜀葵与十七两人,又是疑惑又是松了口气,互望一眼,蜀葵便也走了。 秋风带了凉意,子潇站在一院的白菊边上打了个寒颤,刚转过身要进房去添一件衣服,视线里便有炫目的紫光猛然从天而降,发出火焰的呼呼声音,转眼间凝成一个人影。子潇吓一跳,却也认出这人是夜袖成魔的模样。 “你将事儿办完了?”他盯着夜袖的眼睛,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何处不对劲,漂亮的脸上凝聚了一团黑暗阴霾,瞧上去心情很是不好。 夜袖未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盯着子潇,好像要将那视线直直穿过他的身体,把体内的灵魂一把抓住似的。 子潇心里有疑惑,但也不打算讲话,两人就这般对视,过了许久,夜袖才缓缓道:“你并非我要找之人……你走吧,回到原本的去处。” “你说什么?” “我说,”夜袖缓缓深吸一口气,神情冰冷得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子潇一样,“我说你并非千花投胎,千花他早就魂飞魄散,我找错人了,你从哪来便回哪去吧。” 仿佛一只透明的手,转眼间就把自己体内给掏空了似的。 子潇的呼吸就这般在秋风里戛然而止,他屏着息,望向面前这人的瞳孔剧烈颤抖,声音像是被人摇碎了,“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了?” 第六十九章:妖毒蚀骨疼 “正是。”这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子里闪动的,是一种冰冷石头般的光。 是子潇从未见过的光。 这一头黑紫交织长发的魔物瞧了子潇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别……”子潇伸出手去,仿佛长了倒刺的草木一般将夜袖的手腕扯住,往自己怀里的方向拉。但他很快发现,夜袖只是保持着背对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拉不动。 突然能够体会到,那些不再能讨主人欢心的宠物,要被扔掉之前的感觉了。 他看着夜袖仿佛沉默山脉一样的背影,心里疼得像是有无数把刀刃在血肉里旋转,它们切割自己的血液,分离那些本是一体的骨肉,要将他活生生切开。 “你别走……你……”他不知要怎么说,胸膛里痛得快要爆炸。 夜袖微微侧过脸,“放手吧。” 子潇玛瑙一样的眸子里泛起泪光,“我不放。” 不要你走。 事情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你别走啊。 “我必须得走了,咱们不是一路人,你找个……待你好的吧。”说完就要去扯子潇的手。 子潇却将五指拽得像一大把牢固铁丝,他声音哽咽着,仿佛林子里一些无助的小动物,“就算我不是千花……不是还长着一张跟他一样的脸么?你将我当成他不就好了!”用力抹掉滑下来的泪,“干嘛非要走!” 夜袖星眸一眯,声音仿佛极北之地的寒风,“因为你不是他,放手吧,这样没意思。” 子潇只觉得双眼一花,紫光大盛,自己拽着夜袖的整条手臂痛得快要断了,然后整个人朝后猛地飞过去,一把落在那些柔软芬芳的白菊上。 抬起眼,最后的画面,就是夜袖一把将衣袖甩到身后,化作紫光消失在风里的模样。 他高大的背影,没有一丁点留恋犹豫。 他像是避开一个漆黑瘟神般,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子潇双眼一黑,昏倒在一片雪白中。 那些宛如黑墨的吞噬,开始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听见的是一片断断续续的抽泣。 子潇翻了个身,刚睁开眼,就被扎过来的阳光刺得流泪。 “公子……”影沐本来是趴在他身上哭,见他醒了,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感觉到公子的气息波动就出来了,谁知,一见到你,你却是昏迷在花丛里的……可吓死我了。” “我没事。”子潇翻身起来,漆黑的长发散了一身,“我昏过去多久?” 影沐泪眼朦胧,“昏迷快三天了,还好眼下醒了过来……我请了大夫来瞧你,他说公子你体内毒素深种,怕是临近发作,他也没办法。”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呜咽,“公子你为何不去找那扇子啊公子……我不想让你死……呜呜呜呜……” 已经三天了么?子潇抬眸,望着窗户外头那些渐黄的叶子,觉着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缓缓落下的叶子一同流逝了。 一阵风吹过去,都是空荡荡的回声。 他将衣襟合拢,缓缓走到窗边。 夜袖走了三天了。 毫无留恋。 “公子。”影沐走到他身边,站定了,将手里的长衣披上去,“别着凉了,近些日子冷了许多,我瞧公子你的包袱里没什么厚衣服,就在外头给你买了两件。”声音温温柔柔,泉水似的。 子潇温和一笑,“你哪来的银子?” “我啊……”影沐眼里闪过几分狡黠,“我把院子里的树叶子都给变成钱啦,那还不好弄啊。” 子潇却是微蹙起眉,轻轻瞪他几眼,“你这家伙什么不学,倒学起骗人来了,人家辛辛苦苦做的衣服卖了钱,最后拿回家一看却是一堆破树叶子,心里多不好受。” 说完就叹了口气。 影沐听他这话哼一声,眼里竟闪过几丝难过,“我家公子还生死未卜,我凭什么给他们好脸色好态度?若是有天你当真去了……我,我就让方圆百里的人全给你陪葬!” “你这孩子!”子潇将他的脑袋敲了一下,力道不大,“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啊,怎的现在变得愈发无理取闹起来了。” 谁知他这一说,面前的影沐竟是要哭鼻子,眼睛倏然变得通红,“我知道自己做了许多错事儿,还都是些不可原谅的错事儿,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但若是有天你真的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我定不会让这世上的人好过!我就无理取闹!我就要让他们全给我死光!” 他从知晓子潇爱上了夜袖以来,心里就从未好受过。子潇不知道,影沐待在匕首里时,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心情如何的,甚至于喜欢哪个人都知晓,但对于子潇身体上的痛苦他却是不那样敏锐,常常就是如同上次毒发一般,毫不知情。 子潇的唇打开半晌,却又不知该对满脸是泪的影沐说些甚,只好又合上去,靠在窗户边上,看着影沐哭。 他只觉得,影沐似乎变得愈来愈焦虑烦躁了,却又说不出个理由。 又将视线转到窗外。 外头一片秋风萧瑟,枯叶飒飒,离别之感竟极其浓烈。 他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叶子,缓缓地,露出一个极美又极让人心痛的笑容来。 夜袖就像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落叶,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心里有难过,有悲哀,也有愤怒。 自己竟是一直被当做替身的,也难怪,夜袖每每望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穿过了身体,直直地望到了另一处地方似的。 原来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都是送给千花的啊。 “公子……”影沐将他的手掌拉起,眉眼担忧,“你为何露出这般神情?从方才我便想问了,那个道士去了何处?我在匕首里感觉到你的心情,是非常非常哀伤的。公子,那道士是不是不跟你好了……” 子潇抬眸,一双光芒黯淡的眸子望着他,声音竟变得有些嘶哑,“你说夜袖?他……他不爱我,他爱的,是另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那个人死了,他也就……走了。”心里忽然被风浪般的痛楚淹没,他一时未控制住,眼泪像是水一样涌出来。 影沐将他拥住,个头稍矮,只能将脸贴在子潇的胸口,“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比你更难过。”他将子潇抱紧了,脸颊极其怜爱地在从衣料深处透出温热的胸膛上轻蹭,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动物。 “你知道么?”子潇将模糊不堪的视线转向窗外,唇角却依旧带笑,只是那笑容无比凄凉。“你知道么影沐,我本来,不想与他在一块儿的。我早就想死了,觉得他前途无量,我不该害了他……但是这事儿竟没法控制,迷迷糊糊的,就与他在一块儿了。” “他常常会在夜里我还没睡下的时候,到雪楼来,与我一同坐在雪楼的塔尖上,同我聊道家的事物。我呢,我就同他讲山下头一切坏的事物,常常讲得他难以置信直摇头。其实我们……也是有甜言蜜语的……只是那些话,那些话,我现在才明白,它们都不是对着我说的。” 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 子潇闭上眼。 他忍不住,忍不住要去想那些话。 “这是糖炒栗子,山下买回来的魁栗,不知你可否喜欢吃。” “子潇,你可记得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时,是个什么情形?” “你常常会对着观中的某棵青松叹气,瞧着它青色的针叶,目光比溪流还要轻柔澄澈。只是我瞧见了,你的眸子里,装载的是满满的哀愁,你不该有那样的眼神……你不快活,为何呢。” “子潇,我不想你不快活,你这样的一个人……” “子潇,有我在你还怕甚危险?” “记住,无论怎样,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不,我已经没有你了。 胸膛深处似乎有一团暗红色的火,顺着这些回忆往上走。 一路走,一路烧。 子潇闭着眼,笑着轻轻道:“影沐,他说过的,要同我永远在一起。”声音里夹杂了轻微的破碎感,“我那时,是非常非常相信他的话的,我以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是很爱他的。”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嘴角溢出。 他伸手擦去唇边的血渍,却还是笑得平淡,“他从来都将我当成另一个人,我却以为他是真心爱我。” 第七十章:惊变 “我以为,他会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我不该同他怄气的。” “我该好好与他说话的,不再去在乎他爱谁……咳咳……” 被猛然狂涌的鲜血呛了喉咙,子潇胸中痛得快要裂开,顿时捂住嘴,连连咳嗽。 影沐被他这么一弄,也从他胸膛上抬起头来。子潇捂得住嘴却捂不住血,那些血像是涌动的瀑布,从他漂亮的双唇里疯狂地漫出来,瞬间就溅得两人浑身都是。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影沐一把接住身子发软的子潇,眼睛里全是泪水,将他搂在怀里一个劲地哭喊。 子潇想对他笑一笑,可是下个瞬间便又有一大口血从几乎破碎的胸口往上涌,他一时受不住,斜过脸去“哇”的一声吐在地上。 鲜红刺目,宛若烈火。 “公子……”影沐早就哭成了个泪人,见他这副样子也慌得手忙脚乱,此时才想起来要用法术帮他治疗,于是一挥手就挥出一团光华,放在子潇胸膛上,边施法边哭,“你……你坚持住啊公子……你坚持住……” “没用……”一张妖娆的脸已经被鲜血染成石蒜花的颜色,没染到的地方又是一片惨白,子潇吐了几大口血,而后朝影沐虚弱地笑,“没救了……我这是,毒发了……薄幸的妖毒。” “不是的公子……不是还有很久吗?”影沐滚烫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子潇身上,也来不及用手去擦。 “情绪大动,提前毒发……”子潇转过脸去,又面容痛苦地吐出一大口血,“你连这……都不知道……笨蛋。”他只觉得自己怪可笑,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损人,正想着,又是一口血。 房里地板整洁,两人脚下却缓缓地形成一片血泊。影沐低头一看就是满眼的刺目鲜红,吓得他整个人都在抖,哭声夹着抽气声,眼泪像是绝了堤。“你别死啊公子……我不要你死……公子……公子……”他又猛地加大灵力,双掌几乎贴合在子潇胸膛上,却丝毫不管用。 怀里这个破碎的人儿就像一个破了的血口袋,只觉得他身子越来越轻,几乎就要跟羽毛一般重量了。 子潇的意识,终于还是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眼睛里,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片刺眼的灰光。 听觉还有,他听见影沐一声声哭喊,还听见门外头有小二敲门。 影沐吼那些人,于是就再也没有敲门声了。 胸口很痛,火烧一样的痛。那些滚烫的血还在流,但他也没有力气再合上双唇了。 夜袖。 夜袖…… 在快死的时候,我竟还是想着你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过我,哪怕一点点,一句话? 夜袖……我好痛。 很想念你的拥抱。 可是你不爱我。 一点点都没有,你不爱我。 最后的意识,竟让他心里的痛楚和爱,缓缓扭曲成浓稠的恨意。 “公子……我会救你。你别怕,我会救你。” 耳旁,是谁在说话?声音清澈得像是一汪清泉。 疼痛终于像是铺天盖地的海啸,将自己给淹没了。 漫过了灵魂的海水里是无数只哀伤的人鱼,子潇在其中上下沉浮,耳边一片静谧。 他觉得,自己最后,也变成了那些悲哀的人鱼。 却再也唱不出歌声来。 “畜生!” 从魔界玄寒城的贪恋殿中,此刻正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吼与清脆的巴掌声。 夜袖,不,应当说是六世,眼下他整个人极其狼狈地倒在一片破碎瓷器里,犹如丧家之犬,单手捂着脸,冷冰冰的眸子望向那个给了他一巴掌之人。 这怒气冲冲的女子一身黑羽长袍,腰带火红,长发梳成两股盘在脑上,犹如一双不大不小的兔耳,剩下的头发披在身后。她一双手指甲颇长,血红色,方才那一巴掌愣是在六世脸上留下了五条血痕,触目惊心。 六世看了她半晌,忽然冷笑,“猎夏,看不出来,你与子潇的交情甚好啊。我与你认识了多少年,那子潇与你又认识了多少年?如今你为了他来打我,值么?” 猎夏便是夏侯,魔界六魔帝之一的嗔魔。此时夜袖已成六世,夏侯便也成了猎夏,两人也不再互称在人界时的名字。 她将右手往半空里一挥,血光闪动间,一条生了无数倒刺的长鞭转瞬就被握在手里。“你这畜生,往后别对任何人说我认得你!”猎夏心里又恨又气,巴不得眼下就将六世跟碎尸万段,“说认识你简直丢人!将子潇就这般扔在人界,你与人界那些负心汉有甚区别?” 她朝六世吼出几句后就要走,走之前还甩下一句:“我看你往后也别自称是魔了,去做妖吧,别侮辱了魔的血统。” 六世瞧着她化成一阵黑风而去,心里亦不是滋味。 三天了,他却夜夜难眠。 在许多年前,千花便死过一次,让他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快疯掉。如今知晓千花魂飞魄散,心里不是不难过,但却也有麻木,难过不到哪儿去。 是不是一个人死的次数太多了,旁的人就不会再难过了? 当真可笑。 他从一堆瓷器碎片里站起来,吩咐仆人将残骸给收拾好,一个人走出了这会客厅,在门口站了半晌,却不知该去哪才好。 嗔魔殿的一群魔仆,从猎夏回去后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她坐在殿中大发脾气,周围能摔的都给她用长鞭一缠,而后扔得老远摔得粉碎,还时不时的砸到人,吓得众人皆离她老远。 她只是在气六世负了子潇,眼下子潇也不知怎样了,自己得去看看他才好。 于是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长鞭朝着头顶虚空一扔就不见了。 “来人!给我备车我要去魔界之门!” 眼下,要找子潇的也不止猎夏一人。 砚青前些日子接到了夜袖的信,说他与子潇在涂木镇,砚青一边感叹他二人速度之快,一边就买了匹马,快马加鞭地往涂木镇赶,直到今日早晨,他才踏上这儿的土地。 他将怀里的信纸拿出,这信写了已有一段日子了,信纸被他揣在怀中不免有些皱巴巴的,秋风一吹,发出旧纸片的古老声音。砚青顺着那纸上写着的地址,找着了他二人居住的客栈。 “掌柜的。” 那掌柜正在算账,听见砚青叫他,抬起头来,“哎客官,是想吃饭呢还是住店啊?” “不,”砚青摇头,“我找人。你有没有看见两位很俊的公子来住店?大约是……一个比我高,一个与我差不多高,他二人应当是住同一间房的。” 掌柜思索片刻,眉宇间忽然冒出奇怪的神色,抬起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望着砚青,“客官你说的两人我似乎看见过,两个大男人跑来住一间房的很是少见啊。但后来只剩下了一个人,前些天就退了房,走了。” “走了?”砚青觉着不可思议,摸了摸脑袋,“你确定没弄错么?前几天我才收到他二人写的信,让我来此处,怎的这样快就走了呢……”末了还自言自语几句“不可能啊”。 掌柜心里其实也早就诧异了,“我说客官啊,那两位公子在还未走之前,另一人就不见踪影了。当天他们定的那房间里忽然传来哭喊声,我带着人去看,却有另一人的声音从房子里头传来,还将我们全给骂走了……” 见砚青满脸疑惑,掌柜又道,“后来那天夜里,剩下的那位公子就出来退房了,我便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真是奇了。 砚青与掌柜的两两相望,都摸不清头脑。先走的那一人是夜袖还是子潇?他二人感情那样好,莫非是遇上了甚么急事才分开的?但不管实情如何,砚青还是觉着自己先找到他两人的其中一个再说。 于是他谢过了那掌柜的就走了,在镇子里转悠半天却不见一抹熟悉的人影,无奈只好向街边行人打听,但也没人知晓。 砚青急了,恨不得找个罗盘出来像指方向一般将他二人位置给指出。他想老是在这镇子里寻找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定子潇或者夜袖在镇子四周呢?于是又将马给牵了来,一鞭子击在马臀上,瞬间就冲出老远。 此时已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秋季景致,漫山遍野的火红,就连一边的溪流湖水,都给映成了火海一般的颜色。砚青骑在马背上,有些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缓缓走动。 他走了半晌,忽然瞟见不远处一抹闪光。 说是闪光,似乎也不太对,只是一抹刺眼的白色,在视野里一闪而过。 第七十一章:岁月流水长 砚青从马上下来,将它栓在一旁,自己朝那白色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见,闪光的事物是条白色丝带,被系在一把匕首上头,放在小土坡上的一块墓碑之上。砚青在那墓碑旁边站定了,拿起系了丝带的匕首,凝视半晌,心跳忽然猛地加快。 这个……是子潇的匕首!白色丝带便是他的发绳!? 蓦然间,似乎有一只巨大无比的手,将自己的心脏给猛地捏紧了。 他站的地方是那墓碑的后头,碑上写的甚么字全在前面,他看不见。 砚青不敢去看墓碑上的字,他的脑袋里此刻是一片雪花般的空白,他不知道,子潇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这个墓碑上,是什么意思。 嘴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哆哆嗦嗦了起来,砚青喉结上下滚了滚,鬓角滑下一滴冷汗。 要不要看? 如果死的人……是…… 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和丝带,又看看面前深灰色的墓碑,一咬牙,冲到了墓碑前头,再猛地回过头去。 这……! “南……南子潇之墓?!”砚青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把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啦”一声全都涌了出来,“子潇他……为何会这样……”伸手去摸碑上那些字,字是新的,摸起来有些刺手。 砚青喉咙里似乎被人塞进了一大把棉花,堵塞得难受,几乎快要爆开来。他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将那丝带紧抱在怀里,难受得快要死掉。 脑子里正被泪水淹成一片汪洋时,身后忽然有人喊:“砚青?!” 声音甚是熟悉,带了某些惊诧。 他懒得回过头去,心里知晓那是谁,继续在子潇的墓前痛哭流涕,但将声音给压低了许多。后头那人走过来,步子猛地停滞住,然后声音带了浓郁的哭腔:“子潇?!子潇死了?” 砚青侧过脸,眼泪满脸都是,“你别那样大声,子潇他……不喜欢吵的。” 夏侯在后头一把将他扯开,飞速抽出长刀,一把就将那墓碑给劈成两半,发出巨大的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你这是干什么?!”砚青伸手将她的腰勒住,两眼红得像只兔子。 夏侯在子潇墓前又哭又叫,挣不开砚青便只好大声哭喊,“骗人!子潇怎么会死的!骗人!呜……子潇……子潇……我要把这个坟墓挖开……不见到他我就不甘心!” 砚青眼里含着泪,用力搂着她不放手,“我一路找他们找到这地方,谁知道一来就……咱们先得弄清子潇是怎么……怎么去的吧?你先别冲动啊。” “那就挖墓!”夏侯哭喊一声,“给他验尸!” “不行!” 两人一个用力搂着,一个用力挣扎,在这山间弄了半天,砚青最终还是没力气了,一把放开夏侯就坐在地上。夏侯没料到他忽然放手,整个人就往子潇那断了半截的墓碑上撞过去,撞到了肚子“哎哟”一声,也接着跌坐在地。 “你干嘛突然放手?” 砚青不回答她的话,只是满脸泪痕地望着半截墓碑,低声道,“你挖墓吧,验尸。” 等弄清了子潇为何会死,就去替他报仇!还有,要弄清是谁将他的匕首和发绳放在碑上的。 不知是不是师兄呢…… 秋风萧瑟,这两人双双坐在地上,皆是满脸泪痕,神情颓然的模样。 过了半晌,夏侯手握长刀支撑着站起来,刀剑向下,一把插进土里,“挖就挖,你站远些,我直接挥刀。” 砚青刚慌慌张张跑远点,耳朵里就蓦地听见一声巨响,顿时飞沙走石,一颗被打飞了的野草“啪”的一声砸在他脸上。 他刚黑着脸想责怪夏侯一句,就猛地听见她一声惊呼:“……这墓是空的!!” 天空里一朵巨大的云,悄然无息覆上山头。 他两人凝固的面容,仿佛沾染上了最阴沉的黑影,被岁月轰然一声揉成碎片,倾入深渊。 千红院。 薄幸将小翠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酒香四溢,冲满房莺莺燕燕邪气一笑,瞬间就惹起阵阵惊叹。他刚想将身旁的玉儿搂进怀里,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敲门。 渐起的秋风里,敲门声不紧不慢。 像是生怕打搅了别人一般,“笃、笃、笃”。 “谁?” 无人答话。 薄幸眉头一皱,袖子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黑光,房门大开,将那些狂涌的风放进来,门外却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寒光闪动的钢针,插在薄幸的脖子里,宛若最尖利的冰凌。 【两百年后】 玄寒城内,此时正是一片白雪茫茫。 魔界也会下雪。玄寒城乃魔界第一魔都,最为热闹的主城之一,眼下也正好满街灯笼,光晕串串,被白雪一映,整座城都笼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 魔界之主此次过六千大寿,惹得妖界中人都前来拜访。只看见那大街小巷除了与人族生得一模一样的魔之外,什么大耳朵狐狸少年,红眼睛小暴牙兔子,还有长了珊瑚一般鹿角的姑娘,个个手里提着礼物,顾盼生姿,细腰扭得都快“咔嚓”一声落下去了。 大雪纷飞花灯高挂,好不热闹。 穿了铁甲的侍卫一路小跑,冒着风雪将手里的书信捏紧了,一路直往贪恋殿奔去。 六世正躺在虎皮长椅上头闭目养神,就听见有人跑进来,一把跪下:“大人,信来了。” 他抬了抬手指,示意那人将信给他,长串的手链与戒指碰撞,发出铃铛似的声音。 刚展开信纸,十七就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气对六世恭敬弯腰,“大人……在冰音森林里……发现了林若的尸骨。尽是骨头,一丁点儿肉都没有了,看来又是那人做的。” 他声音在喘息中略带颤抖,似乎在忌讳甚么。 六世几眼便将那信给看完了,两根手指头捏着往空中一甩,黑火拂过,信纸也成了灰烬。他站起身,将身上的黑袍子裹得紧了些,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对紧跟过来的十七道:“现下六魔帝中,除了魔界之主与我以外,还有哪些在玄寒城?” “回大人,还有嗔魔猎夏与憎恨魔多儿。” “哦?那么等会儿就让猎夏到我这儿来。情伤魔干什么去了?连魔界之主的生辰都不来。” “大人,剩下的情伤魔托人将寿礼送到了魔宫,自己似乎是在神界呢。然后六魔帝里……”说到此处,十七很聪明地闭上嘴,一语不发低头跟随。 六魔帝里还剩一个没来的,怨怒魔,千花。 那个早就死了的漂亮男人。 寝宫里被魔仆点上了麝香,还有一些紫色的辅香料,燃得满房皆是紫烟,瞧上去昏沉沉的。六世命人将窗户给打开了,然后都遣走,独自一人站在房中。 镂花香炉,九龙砚。 琉璃珠帘,梨木桌。 桌上一卷画纸,画里谁人。 他站在那画卷旁,将轻轻系住的黑丝带解开,再展开那画卷。 深紫的眸子里,蓦地闪过几丝水光。六世用指腹轻轻抚摸那画上用黑墨画成的人,声音无端哽咽。 “子潇……整整两百年了。” “离你行踪不明,有两百年了。” “你是不是,已经重新投胎了呢?你定是不记得我了吧……” 他漂亮的眉眼,沉浸在一片水光般的悲哀里,斜飞入鬓的剑眉,狠狠皱起来。 悔恨。 从猎夏嘴里得知有人给子潇立了一座空坟,而子潇又下落不明后,他便一直在悔恨中度过。 不敢去找子潇,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怕看见那人孤零零的残体。这么多年一直像是缩头乌龟般躲在自己的贪恋殿里,裹在华贵的皮草长袍里,将子潇画了一幅又一幅。 当初将他抛在人界的时候,怎么就没发觉自己其实是爱他的呢? 是被千花的事情冲昏了头脑么? 握着画卷的手,缓缓捏紧,骨节发白。 六世恍恍惚惚地在桌前站了许久,连猎夏进来都丝毫不知,直到手里的画卷被人轻轻抽去,才抬了抬长睫。 “你……哼,别告诉我你一直是想着他的。”猎夏将画卷握在手里展开,看着那画里倚在梅花下人儿,好端端的就红了眼眶。“他在的时候你待他不好,等失踪两百年了你才想起来,活该……”眼眶湿了一半又笑起来,“那时候在百蕴山,可是没有梅花的,你们还没挨到梅花开的时候。” 抬眼望着六世,“我说的对么?” 六世冷着脸,但眉宇间有很明显的哀伤之意,“你少说两句风凉话,会死么?” 猎夏将画卷合上,缓缓卷起来,唇红似火,“你就是贱。”将画重新放回桌上,讽刺地笑了笑,“你犯贱,六世。” 对,他就是犯贱。 子潇还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将人家一把扔在人界,不管死活。可他倒好,自己在魔界悠闲度日,快活似神仙。 可是六世,你问问自己,真的快活么? 这两百年来,一想起子潇就心如刀割的时候,想去人界又怕得知坏消息的时候,你快活么? 无数个深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头想的不是千花而是子潇的时候,快活么? “对了,”猎夏冷笑一声,“你知道当日在百蕴山下的镇子里时,是谁给咱们下的春药么?” “谁?” 她摸了摸鼻子,“是阿禹,他爱慕你。这也是我跟砚青很久之后才查到的。” 话落,房中香薰袅袅,谁人都不再讲话。 过了好半天,猎夏才将一身漆黑如墨的皮草长袍拢了拢,坐下来,“谈正事儿吧,你叫我来是所为何事?” 六世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邪气不羁的神色恢复一两分,也在猎夏旁边坐下来,沉思半晌,正色道:“是这样,近些年外界成魔的种族不少,妖与人都有,但……你知晓的,成魔与成仙一般,当一人的法力与对世间的感悟,皆符合魔的水准,自身亦会发生变化。” 猎夏点头,“这我知道,一个人或是一只妖,身心成魔后,魔界自会派出‘引魔使者’去接引,让新魔来魔界居住。这事儿有甚么不对么?很寻常的一件事儿啊。” “事就出在这。我让十七去调查过,大约是二十年前,人界有一人成魔,本是极其寻常的一件事,但引魔使者去了成魔那人的住所后,便杳无音信了,从此再没回到魔界来。” “哦?”猎夏见事态有些严重,身子也往他那儿前倾了些,“是个怎么回事儿,你说说。” “别的引魔使者也去人界寻过那消失的使者,一直都没有消息,但从那过后咱们魔界就有些怪事发生。许多法力不是很强的小魔物都相继消失,但……说是消失也不完全,大多数的尸骸都被发现,上头的肉都没了,尽是些骨头。”六世换了个坐姿,长腿搭在一块儿,“今日十七带来消息,我的部下之一,林若,尸体在冰音森林被发现,也是肉都没了,只剩骨头。” 他说完,猎夏听得一阵阵恶心,抬手捂住胸口蹙眉道:“这也太……也就是说,咱们魔界出了一个吃魔物的魔物?不对啊,方才你说二十年前,还只是能力小些的魔物被吃,这才多久他就能吃你的部下了?” 第七十二章:擦肩而过 歪过头,猎夏望着六世,目光诧异,“那也太过神奇了吧?照这么下去,有一天咱们不也得被那怪物给吃掉?” “所以我才让你过来。”他将旁边一小块紫色熏香拿在手里把玩,整片手掌都被染成紫色,“近些日子得小心提防才是,冰音森林离咱们玄寒城虽有三千里之远,但以这速度看来,那吃魔的家伙很是厉害,而且很会隐藏,不得不小心他。” “知道了。”猎夏站起身往窗户外头瞧了瞧,一片白茫茫,心里却无端生出几丝阴郁。于是勾了勾唇角,望着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雪,“现在想想,我也有一百年没去人界了……砚青也早就化为黄土,墓碑还是我给他立的……他去世之前一头白发,跟霜骨的银发很像很像,拉着我的手,问我是妖还是魔。” 她轻笑一声,眸子眯起来,却有泪光闪动,“原来他憋了一辈子,一天天看着自己缓缓老去,而我依旧年华不变,心中的诧异疑惑却是要等到快死之时才能问出口的,真是个笨蛋。” “他一生修道,逝世前有你陪伴还是很好的,起码不用孤单一人。” “那是,我不陪他谁陪他呢……他身边也没有别的人啊,天天劝我回百蕴山,但我就是不肯。他也是个怪人,我不肯回去他就一直守在我旁边,还硬要把我扯去蓝芒峰去住……”外头晶莹的雪光照进来,猎夏的年轻面容被照得雪白一片,被眼中泪光一衬,悲怆万千。 从前当魔当习惯了,身边的人总没几个能去的那样早。后来做过人才知晓,原来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板着手指头数几下的功夫,他就去了。 六世望着窗户外头,面容平静,缓缓道,“你去看过霜骨么?他应当还在世上。” “看过,”猎夏莞尔一笑,“那老小子好着呢。”说完站起身来,摆手道:“我也该走了,老坐在你这儿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实在难受。近些日子我会加强防范,也会派人调查那事儿,若是你恰巧也派了人就同我说一声,免得咱们两伙人在外头碰见了以为是敌对,误伤就不好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只听见细跟长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就听不见了。 雪花飞扬的街上,似乎无人注意那抹裹着白袍的人影。 只见他低头一路冒着雪朝客栈过去,纯白的袍子边缘翻飞起来,雪花落满了他一身,竟也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又是那袍子的布料。 这人身形一动,闪进了客栈里。 一进去,身上的雪花便全化了,长了两颗尖牙的小二笑着凑过去:“客官打哪儿来啊?妖界还是仙界呐?看这样子似乎是要住店?” 白袍人将遮了眼睛的帽子掀开一些,露出一双宝石般的红眸子。 “原来是咱们魔界的客人,那是要住店吗客官?” “嗯,给我一间房,随便做些什么吃的,精致些就行,而后将吃的都送进房。”声音听着低沉但清澈,说完,将一锭银光熠熠的魔界锭子交到那小二手里。 小二立即点头哈腰:“是是是,客官您在此稍等,我给您拿房号牌啊。” 客栈大厅一片灯火辉煌,人影绰绰。 灯光映在那白袍人眼里,却好似照进了无边无际的血海,能看见里头火色起伏,鲜血一般的光影。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小二就来了,将房号牌送进他手里,领着上楼。 走过拐角处的琉璃灯那地方,他却又是回过头,瞧了一眼下头大厅的景致,目光停在一桌坐在东南角的食客身上。 小二见他望得出神,便也跟着看了看,然后插嘴道:“哎哟客官您也认得那些人啊?他们可是魔帝贪念魔的部下,近些天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几位魔帝的人满大街的跑来跑去,就连眼下这大日子也不放过呢。” “大日子?” “是啊,”小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魔界之主妒魔的生辰,嘿嘿,可惜我这辈子都没法进魔宫看看,那场面肯定无比好看的,真是羡慕那些上层人。” 白袍人将脸转过来,一双红眸仔细瞧了那小二半晌,而后轻轻一笑,“你以后会有机会去的,很快了。”他眼睛以下的面容虽被白色高领挡住,但这么一笑,一双动人的眸子似乎装了清水似的,风情万种。 那小二看着他呆了呆,然后朝他弯腰道谢,“哎哟那真是得借客官吉言啊,哈哈,咱们也该上去了,恐怕您方才要的菜快做好咯,咱们这儿的厨子手脚快。” 进了房,白袍人将小二遣走,顺手便把房门给拴上了。 房里收拾的倒是整洁干净,一片浅浅的茉莉香气,在眼下这种冬日里闻起来,却颇有种孤独寂寥的意味。他在雕花的木椅上坐了半晌,缓缓起身,一声不吭地移到梳妆镜旁。 脱下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的斗篷兜帽,纯白高领之下,是张宛若桃花的脸。 指腹缓缓滑过五官的轮廓,这人竟在镜子跟前,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你看,我还是来了。 我知晓的,你定是早早就忘了我,但是不打紧,你很快,便能记起我了。 敲门声,将他从一望无际血海般的思绪里拉回来。宝石般的红眸子往门那处瞟了瞟,一双玉手飞快将白袍给穿上了。 “客官,这是您要的饭菜,全是上好的新鲜食材做的呢。”还是方才那小二,端着一大盘子汤菜米饭进来了,稳当当地放在桌上,却也站在原地不走,“客官您慢慢吃!” 白袍人挑眉,“你怎的不走?我可是饿了。” 小二愣了愣,而后又笑了。他心里其实琢磨的是要赏钱,方才见白袍人出手大方,现在想着陪这古里古怪的白衣客人说会儿话,把人家哄高兴了,说不定能给几枚碎银呢。于是当下就陪笑道:“我见这天气怪冷的,而您又是一个人,不然……小的在这处陪您聊聊天,讲讲笑话?” 财迷心窍之人,往往都瞧不见临近的危险。 这小二未看见从红眸里一闪而过的食欲,仿佛看不见树丛中花豹的野鹿。 “好。”白袍人眸子里似乎有些无奈神色,反手便将房间的门给关上了,“那你,就陪着我吃吧。” 风雪无际。 这样的纷扬大雪,似乎将所有的血腥与杀戮都掩盖起来。 猎夏站在一块高高突起的山岩上,漫天雪花在靠近她时便被那炽热的魔气融化,瞧着她就像是被透明的膜给隔离在雪外似的。她放眼望了许久,侧过脸,冲旁边下属道:“人都布置下去了吗?” “是的大人,最好的精英都派下去了,六世大人的下属们也同我们打过照面,大家都不会误伤。” “这样的雪天……着实不适合找人。”顿了顿,又说,“尽量留意不起眼的角落,像阴沟与树丛之类的地处,若是找到被啃咬的魔物尸骨,都要汇报上来。” “是。” 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很刺眼。 魔界好久都没有出过这种事情了,恐怕魔界之主那里也会有消息吧,但他一个字也不说,性格同他的那个儿子一模一样。 不,应当说,是他儿子的脾气与他一模一样。六世跟魔界之主不愧是血浓于水,都有极好的忍耐性。 同样性格的,还有一个人。 猎夏的漆黑长睫缓缓眯起来。 霜骨,好久没有见着他了,也不知此时他如何了,是还呆在百蕴山呢,还是云游四海呢? 算了,再怎样都不关自己的事儿,他是仙,她却是魔,仙魔自古势不两立。 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却将整张精致的脸都给染成苦涩的味道。 “大人!”身后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 猎夏转过身,“怎么?” “启禀大人……有人在城西一家客栈后头的废弃巷子里,发现了一堆魔物尸骨,是新鲜的,还在冒热气。”那汇报情况的下属似乎有些想吐,说完立即屏息,还抬手捂着口鼻。 猎夏也一阵恶心,当即就将一身水般的黑色长袍裹紧了,厉声道:“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那怪物居然敢来魔都,当真不要命!眼下应当还未走远。”她几步走下那山岩,眉眼被风雪吹得精致尊贵,“全城展开搜索!凡是身上带有一丁点儿血渍的全别给我放过,一律抓起来!若是有反抗者便直接押到我跟前!” “是!”面前一大片部下齐齐低头,应声后转眼便化作黑光呼啸而去。 猎夏也不闲着,只见她将右臂朝前伸展,手掌打开,红光四射间,空气里几乎弱不可闻的血腥气味竟被她捕捉,丝丝缕缕,皆闻个清楚。 红唇弯起。 “好,知道你在何处了,等着吧。” 吃干抹净后的愉悦心情,是比任何事物都要让他快活的。 立在一片纷飞大雪之中,他将身上那件白袍脱下来,放在雪地里细细埋好,只剩下身上一件墨黑的软甲泛出青光。 这人的动作忽然滞了一滞,眸子只往身体左后方瞥去,整个人便在雪中闪了闪,转眼就不见了。 而下一个瞬间,狂风般呼啸而至的猎夏便站在了方才他埋衣服那处,面上神情甚是恼怒,右手指甲暴涨,将雪地里那件沾满了鲜血的衣服勾起来,瞳孔紧缩,“嗤”的一声给撕成漫天纷飞的碎屑。 第七十三章:茶香疑故人 魔界玄寒城,在魔界之主的生辰过后,竟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局面。 大街小巷皆被贴上了薄薄的一层告示,上头画着个红眸长发的高挑男子,脸上有面具,只看得见眼睛,眉毛被额发挡住,年纪不大,却能引起如此恐慌。 在这样寒冷的雪天,没有一人敢轻易出门,大家都说城里来了个爱吃魔的魔头,谁被他逮住了就是一死。集市上也冷冷清清,最火的一家客栈都关了门,所有魔界子民只要一瞧见红眼睛的魔,个个避之不及。 “那家伙速度太快了。”猎夏非常不满地将一大杯茶水猛地灌下去,“我追不上!” “是么?”坐在对面是憎恨魔多儿,他冲猎夏笑道:“以你的速度还追不上?那也太悬了,你近些天功力退步了么?追不上也没事儿啊,几个法术远远的打过去,看他还不立马倒地。” 多儿肤白碧眼,生得极其漂亮,瞧上去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起这些话来却毫不生疏,一双绿眸子流光溢彩。 猎夏倒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你懂什么,我那时已将声息降到最小,直到眼下我都想不通他是怎的察觉我的,怪事。” 外头有隐隐的梅花香,闻着冷清清的,六世便乘着它们缓缓进来,站在门口将落满积雪的袍子递给十七,自己在猎夏旁边坐下来。 “你瞧着很是生气啊。”他笑,“那时为何不用法术通知我?我能与你一同去追他。” “你说的容易啊,那人动作实在太快。比方说吧,咱们移动时都像黑风一般,那人可不得了,身子闪一闪就不见了,我怎的知晓他是往哪个方向去啦?”猎夏很气愤,“下回让我逮住他非得给他脚砍掉!” 电光火石间,六世听着她那句“身子闪一闪就不见了”,脑袋里不知怎的,反射般冒出的却是子潇的身影。 两百年前,他轻功极好,也是闪一闪就不见了,自己那时用了人族的身体,就追不过他。 若是子潇再练个两百年,自己用魔的身体,也未必追得上他。 是你么? 子潇…… 不! 六世猛地将那念头从头脑里赶出去。子潇不可能还活着,他一介凡人,怎的会两百年后都不死?更别说世上本无长生药,就算是有,子潇也不可能落到如此地步,靠吞吃魔物来生存。 不可能是他。 猎夏手心里正把玩一团红色光球,像是一块软乎乎的冰,半透明,里头旋转着小段小段的符文。她单手撑着下巴,凝视那团光球,轮廓竟与当初在人界时使用的那具身体有些相像。 还记得,那身体的名字,叫做夏侯荧。 一转眼,都两百年了。 六世看着她,似乎还能想起那年的中秋,他们几个人在百蕴山下的小镇里,穿梭在粉金色的花灯中间,像游荡在金河里的鱼。 那个时候,子潇的笑容比天边绽开的烟花要美上一千倍。 还记得他衣袂飘飘,轻易就腾空而起,将一枚精致玲珑的荷花灯给拿了下来,说要送给自己。 可是,那枚花灯,后来去哪了呢? 它去哪里了? 不记得。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没有人会记得一个用纸扎的花灯的下落。 子潇,你看,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终究还是没有留住。 “我也该走啦。”多儿站起来,一身璀璨的宝石碰撞出清脆之声,“既然你们都拍了属下出去找那怪物,我也派些人好啦。但是过几日我得出魔都一趟,去冷月城的火宵崖,你们~可别太想我哦。” 猎夏一副慵懒的模样,朝他咧嘴一笑,“你这正太,是要出去会基友?” 多儿将脑袋歪过来,一脸疑惑,“什么是基友?什么又是正太?猎夏,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令人听不懂了。” “不懂是应当的,你要是懂了那就出奇了,这可是往后之人才会说的语言。” “哦?”多儿笑她一句,“往后的人才会说的话你怎的会说?不跟你在这儿吹牛了,我真得走啦。”说完又朝六世挥挥手,风铃一般离开了。 房里沉默半晌,猎夏便将手里那光球收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又鬼鬼祟祟将门关上,而后面色凝重地望着六世道:“你不打算亲自去找找那人?我总觉得……方才多儿在,我不好说,其实吧,我总觉得那人一闪而过的背影很是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咱们认识的人里头,有谁是轻功甚好的呢?” 她语气似乎不太确定,但双眸都闪着一种莫名的光,就这般带着几分期待几分迟疑地望着六世。 她想说什么,却又停滞着。 “你……”六世眸子猛地睁大。 轻功甚好…… “算了。”猎夏耸肩,又重新坐下来,“当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不可能。”六世沉下脸。 她苦笑,将茶杯拿在手里把玩,“我知道不可能……两百年了,怎么可能呢?自然不可能,他早就化为一摊白骨了,只是咱们谁也没找到他罢了。所以呢……”抬起眼,盯着冰山般的六世,“打起精神来,将那人抓住,在这样下去咱们魔界就彻底乱了。” 刚才猎夏那么说,将六世脑子里搅得恍恍惚惚,他心里觉得有何处不对头,但又说不上是何处不对头。 “嗯。”只得敷衍般的答应一声,直到猎夏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深夜,月挂枝头。 六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像是进了一大堆蜜蜂,闹得慌。他就这般不断翻身到深夜,却蓦地听见外头一声轻响,像是有谁故意压低了呼吸,放满了步伐,悄悄从他门外一闪而过般。 他猛地坐起来,手指瞬间指向门前,指尖紫光迸发,愣是将整扇门都给掀翻了,在深夜里发出好大一声响。 六世将手边的袍子拿起就往外头冲,刚冲出门口,余光就瞧见一抹黑青的人影,脸上戴了雪白面具,软甲在月光下头泛出青光,飞似的越过院墙。 好轻功。 赞叹在心头一闪而过,六世想都没想便追了上去,扔下一群被响声吸引而来侍卫与随从,看他整个人化作一团漆黑的旋风,呼啸着席卷出去。 树影婆娑,月华如银,将地上积雪反射出大片银白的光晕。 雪还在下,却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细密的晶莹冰渣,碎片般的往人脸上轻轻砸过去。 六世方才出门之时绝未想到,自己追这穿着黑青软甲之人一追就跑出了城外,踏在浓郁的树影里,身为六魔帝之一却连个吃魔的怪物都追不上。 前面那人轻功极好,眨眼的功夫就闪出老远,身后一头乌黑长发被风雪卷裹,扬起老高。 月光下,丝丝缕缕,似乎每一根都能看得分明。 回忆像是突然发作的剧毒,瞬间便侵蚀了六世的心头。 他记得,雪楼之下,那人将丝缎似的长头发扎起来,冲他满足地笑。 “道长,你要带我去哪?” “真亏你啦,要不是你这么大晚上给我送魁栗,我便要饿肚子了。” “夜袖——”回忆里,那人常常带着独有的好听嗓子,冲自己妖娆地笑,悠悠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个比千花明媚百倍英气百倍的子潇,去哪儿了? 子潇,我是不是已经来不及告诉你,千花已是过去,我爱的,只是你。 第七十四章:魔劫非仙劫 前方一阵砰然爆炸,将六世的思绪给拉扯回来。 那穿青黑软甲的人不知做了什么,将六世下一步就会踏上去的树枝树干全给炸成碎末,与呼啸的风雪卷在一块儿,根本看不清前方情形。六世暗自惊呼,在半空里一个停顿,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被一双从烟尘雪花里蓦然冒出的手给掐住了脖子。 那人力气奇大,掐得他立即便失去了神智。 但是,很奇怪,意识分明是朦胧一片,他却能清晰得察觉到,那人的手掌非常光滑,指甲上有好闻的茉莉香味。 是何时的事情呢? 意乱情迷时,也有一双手,就这么滑上自己的脖子。 过往回忆在此刻像是着火的蛇一样,疯狂地窜上六世心头,将他整个人骤然送上颤抖的顶端。 “你……”被死死勒住的喉咙,声音仿佛流沙,“你是……你是……” 只是一瞬间,那人两手勒着六世,与他一同往下坠,两人身周魔气四溢,落地时砰然一声将地面炸出个巨坑,积雪四下飞扬。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呼吸已经开始不畅,一只手缓缓爬上那人雪白的腕,脸色惨白,“面具……你给我拿下来……” 碎雪飞扬,万籁俱静。 紧紧勒住脖颈的手,一点一点放开了。 月光下,那人的眸子里像是装了一片鲜红血海,六世能在里面清楚地看见自己,还有万丈巨浪般的恨意。 但又像是错觉般,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爱意,血般的爱意。 那种让他窒息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六世伸出手,大口喘息,想要触碰那人的脸颊。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在那人面具上时,脖颈后头却猛地窜出一阵电击般的感觉,两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猎夏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正午了。 那时雪早已停了,正碰上雪化,温度比平时什么时候都要低,猎夏裹了一身血红的皮草长袍,水银般流泻下来拖曳在地,她在房里来回走动,眉头皱得像是一座小山。 “大人!”有下属急急忙忙跑进来,一把跪在她脚下,“大人,贪恋殿那边的人全都找不到六世大人,说他三天前的夜里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去追一个人,过后就再没回去了,也没有音讯。” 他这么一说,猎夏才发觉不好。 莫非是……去追那个吃魔的家伙了? 天…… “贪恋殿那边的人都去找了么?你们也给我去找!去最隐蔽的地处找,什么衣服碎片碎骨头碎肉什么的……”越想越害怕,但依旧硬着头皮继续道:“都别放过。” 吩咐完下头的人,猎夏一颗心却依旧砰砰跳个不停,面容焦虑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虽说六世身为六魔帝之一,但那家伙依旧不能小看了,况且他消失三天是从前从未发生过的,万一……万一出了个甚么意外可怎么是好……不行,不如她自己去找六世,也放心些。 这般一想,猎夏裹着袍子刚要出门,就又有人来汇报。 “大人,有个穿白衣的来人在外头,说要见你。” “嗯?”猎夏眉毛一挑,跟着就出去了,边走边问:“是长什么样子啊?男的女的?” “头发是银白色,男的。” 银白色…… 心里猛地一跳,步子却已跨出大门。 冰凌融雪里,那人一身白衣却血迹斑斑,银发如月华,眉眼间却比两百年前多了些许哀伤,就这般立在原地,朝她望去。 有那么一瞬间,猎夏觉得,自己的呼吸的确是停滞的。 她望着那人目瞪口呆,黑中带红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飘起来,呼吸滚烫,在冰天雪地里留下大团云雾似的白汽。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这人了。 “你,怎的……你……”呼出的白汽将眼前沁得氤氲一片,眼前这人的影子像是掉进了水里似的看不清。 霜骨披着一身斑驳的血迹,笑得很虚弱,“怎么就不能是我?你骗了我十几年啊,小东西。” “你这老小子……”猎夏几步就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遍,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你这一身的血是怎么回事?”一想起霜骨是仙身,整个人瞬间又紧张起来,“是魔界的谁将你弄成这样?我杀他全族!” 冷冰冰的手,毫无预兆贴上她的脸。霜骨轻笑,“不是魔界中人,是仙界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猛地咳嗽一声,吐出许多血来,而后失力般朝猎夏倒过去。 “霜骨!”她惊慌失措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来人啊!将他抱进我房里去!再将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 嗔魔殿里一众人手忙脚乱后,终于将霜骨之事搞定。长了一双青眼睛的大夫将他上半身细细检查一遍,又把了脉,才对猎夏道:“嗔魔大人,这仙人并非被我魔界中人所伤,应当是外界人物弄伤的,而且……伤势较为严重了,能从别界来此处是费了很大力气的。” 猎夏听得心疼无比,将眼边的泪一把抹去,红着眸子道:“你尽管开药便是,全给我用顶级的药膏药材。” “是是……那定是没错的。”大夫朝她弯腰鞠躬,犹豫了会儿,又道,“只是大人,还有一事小的应当告知您。” “你说。” 那大夫看了眼床上的霜骨,眉头蹙起来,“这仙人也不知是不是被废仙籍了,小的觉着,他身上的仙气正在一阵儿阵儿消失。” 猎夏瞬间便愣住了,“你说什么?” “大人先别急,这仙人身上的仙气虽在减少,但……也是个怪事儿,他体内竟有魔气涌动,且呈渐渐增长的形势。依小的看来,这仙人体内的魔气不是旁人输送进去的,是自己……唔,是自己本身便有的。” “你的意思……”猎夏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儿一般,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了看昏迷的霜骨,“你说他……成魔了?!” 这大冬天的本是非常冷,但眼下这大夫抬眼望着目瞪口呆的猎夏,自己竟也渗了满头的汗,“是是,正是。”抬袖擦了擦额头,大夫很担忧,“那大人,小的先退下了,给这位仙人开些药去。” 第七十五章:血遇 摆摆手,就让大夫走了。 猎夏在霜骨边上坐下来,长发垂得满床都是。她伸手,用指尖去抚摸那人光华的皮肤,瞧着他浑身是血的模样,鼻子一酸,落下几滴泪来。 这个笨蛋,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他不是功力高深的么?还有体内魔气之事怎的解释? 叹口气,视线一会儿就模糊了,看东西仿佛是隔着水。 两百年不见……你就成了这般狼狈的样子。 指尖将他的睫毛抚了抚,又伸出整张手去摸。 笨蛋。 “大笨蛋……”猎夏终究还是没忍住,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伏在霜骨身上哭了起来,也不顾他衣服上的血渍有腥味儿,眼泪吧嗒吧嗒化在上面。 两百年,人间已改朝换代。 只有一众魔物依旧长生不老威风八面,就像是精雕细琢的皇族壁画一般,个个立在上面,纹丝不动。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睡着了,才听到耳朵边上有人说道:“嗔魔大人,给这仙人的药来了。” 睁开眼,瞧见床边不远处有两位魔仆,端着装了大碗的圆盘,恭恭敬敬地站着。 “嗯。”猎夏揉眼睛,伸手往旁边一指,“就放在那儿吧,等会我来喂他就是了。” “大人。”有位魔仆将盘子都放好了,又朝她半蹲着行礼,“这里头还有两盒药膏,大夫说,给这仙人抹上能够消炎生肌,每次只需抹上一点点就好,也不用太多,力道不要太重。” “知道了,下去吧。” 她起身,将桌上那碗琥珀色的药汁端在手里,另一只手往身侧轻轻一拂,指尖立刻闪出片纤薄云团,将药碗稳稳地托住了。坐到床边,瞧着那人苍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酸,忍住了,将他扶起来,小心不去碰到他的伤口。 “霜骨……喝药了,你听的到么?”猎夏在他身上施了个法术,将那些出血的伤口暂时封住。怀里的人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一般,漂亮的面容上没有一点儿反应。旁边药碗被小云朵托住,猎夏用勺子将药汁给舀出来,凑到霜骨嘴边。 结果很不尽人意,那药水喂一次便流一次,就是进不去他的口中,猎夏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三只手,再多出一只手来撬开他的嘴。 “来人!”如此反反复复,终于是没有耐心了。她瞧着下头一众莫名其妙被喊来的魔仆,深吸一口气,“你们来三个人,将这两碗药水都给他喂进去,别把他给我弄伤了弄疼了,否则扣俸禄。” 末了,还补充一句,“连同没有喂药的都一块儿扣光。” 她这么一说,还有谁敢不从?一众人立马出来了三个手脚伶俐的,团团就把霜骨给围住了,准备将药水给他喂进去。 “咳咳……”床上那冰雕玉琢的人儿忽然咳嗽起来,本是站在一旁的猎夏猛地冲过去,搂住他,“你醒了?还疼么?” 霜骨看她一眼,面色惨白却也俊逸得很,“早知你要让她们来喂,方才我就不将牙关咬得那么紧了。” 房里一片死寂,就只听见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霜骨你个老小子!!!”猎夏气得满脸通红,“你居然早就醒了还给我装晕?! “咳咳咳……”被三个魔仆扶着坐起的霜骨又咳了咳,漂亮的脸上逸出一抹笑容,“我可是个病人,你这般吼我啊,也不怕将我的伤口给震裂了。” 这么一说,猎夏却蓦地红了脸,咬咬牙又将一房的魔仆给遣散了,自己过去将霜骨搂着。 “你……那你现在得好好的将药汁全给我喝进去,听见没?” 霜骨渐渐又恢复成一脸冰霜的神情,眸子里却闪动着水波般的笑意,瞧了猎夏半晌,最终还是点头。 他虽已有千岁,一头银发,但模样还是个少年的样子,这样的表情做起来美不胜收,看得猎夏脸颊又红了红。 后来磨蹭半天,总算是将两碗药给喝了下去。药汁甚苦,将霜骨喝得满脸痛苦状。猎夏见他这副样子就偷笑,又被他冰雪一样冷冷的一眼给瞪回去。 “好了,我不笑你了。”猎夏摆出一副正经模样,“说说,你是怎么弄成……弄成这副让人看了就想哭的鬼样子?” 心里不敢想象他受的苦,鼻子却止不住的发酸。 这话却像是一记寒冰法术,生生将房子里的气氛给冻住了。 霜骨一对银眸渐渐眯起,身周有涌动的寒气缓慢起伏,沉默半晌后,却还是将目光定在了猎夏面上,“你想知道?眼下我已不是仙身……” “我想知道。”猎夏回望他,神情坚定,“我不仅知晓你已不是仙身,还知晓你已成魔,但体内魔气还未完全沉淀下来,但我能够感觉到,它们像是云一样在膨胀。”说完,握起霜骨的手,“你这个魔可是非常厉害的魔,说不定在我之上呢。这般握着你的手,我便能感觉到你体内的魔气,非常强大的魔气。” 霜骨苦笑一声,抽回手,“你知道的还挺多……前些日子我去了仙界想要查查一些事,但偶然翻到了与魔界有关的书籍,看见了嗔魔猎夏这名字。”瞧了猎夏一眼,又道,“当初你魂魄与意识附在夏侯荧那身体上时,我便察觉到了某种气息,但你隐藏太深,我始终不知那是甚么感觉。我精通卜卦,却始终无法算出你的命格。” 坐在床上的银发人又是嘲讽一笑,“夏……你从那婴孩刚出生时就附在她身上,我养了你十几年却从未想太多,只以为算不出你的命格是因为生辰的缘故。话说回来,在仙界时我突发奇想,再次将你的命格重算。” 讲到此处,猎夏心中猛地“咯噔”一跳,想躲开却也来不及了,耳边衣料声簌簌,霜骨整个人直接压上去。 他也不知练了些什么功夫,连呼吸都是冰一样的温度,笑容冷得让人觉着恐怖,“结果呢,你猜猜我算出什么来了?” “你……”猎夏满脸惨白,“你这般身上的伤口会裂开,快起来。” 面前这人冷笑,“我算出你将夏侯荧的肉身给弃在了峨眉山上,虽不知是为何,但我还算出你陪了砚青许多年,直至他逝世。小荧,你肯陪砚青那样多年却不肯回百蕴山来看我一眼,当真将我忘记了?” “不是……我……虽说那身体并非我的,但都那样了我怎么可能再去见你?”她眼看霜骨身上的伤口又缓缓迸开,一身染了血渍的衣服更红了,于是也焦急起来,“你快给我老实点坐好!瞧你这一身伤!是谁让你伤成这样?仙界之人?” “那是自然,我在仙界瑶池边上摆了一大片八卦阵,专门用来算你的命格,终于让我算出来你便是嗔魔猎夏。但我举动已将仙界众仙惹怒,而我又……总之,这回从仙界逃出来,可是让我费了好大的劲啊。” 他说的轻巧,但让猎夏瞬间便红了眼眶。 “什么好大的劲!” “你这人,干嘛非得来找我不可啊?!” “被打成这样好得意吗?狼狈死了!” 霜骨瞪大双眼瞧着她大声哭喊,她眼泪流的满脸都是。 “你镇定些……” “镇定个屁!你被人伤成这样我镇定什么啊!” 哭着哭着,猎夏却猛然想到一件事儿,整个人立刻就要坐起来,却又被压在她上方的霜骨给弹了下去。 “哎哟。” “你想做甚?”霜骨蹙眉,上下打量她,“怎么两百多年了还像从前一般慌慌张张的,就不能沉稳点儿么?” “这事儿可由不得我沉稳啊。”猎夏如同八爪鱼一般四仰八叉,“你徒弟被一个吃魔的怪物给抓去了,你不急?我得去救他啊。” “我徒弟?”霜骨挑眉,“谁?” 一听他这话,猎夏就呆滞了。 原来他……不知道六世就是夜袖啊……完了,说漏嘴可怎么办? 见她捂嘴,霜骨便立即疑惑起来,眸子里的冰霜愈发浓烈,两手撑在她身侧,就这般无声地逼问她。 猎夏被他这么盯了半晌怪不好意思,于是眼神躲躲闪闪,终于蚊子似的小声道:“就是……那个……夜袖也是魔,六魔帝之一的……贪念魔。” 恢复意识的时候,六世听见的,是满耳滴滴答答的水声。 他闭着眼睛动了动四肢,却发觉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力量,像是被吸光了一般。又等了会儿,才缓缓睁开眼。 视线里是一片漆黑,自己的四肢都被白色丝线给缠住了,不知是什么东西编成的丝线,每一根皆有手指头那样粗。他能察觉到,正有股强大的精纯的魔气从暗处传来,控制眼下这些白色丝线,使它们柔韧且牢固。 六世昏昏沉沉,想不起自己为何在这处地方。 他只记得,追那穿着黑青软甲的人追出了贪恋殿,在城外的树林中被他擒住,而后…… 而后怎样? 不记得。 抬眼望了望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瞧不见任何事物。 失去意识后,恐怕就是被直接抓来这里的,但那人使了什么法子,能将自己浑身的力量都给抽走,这般狼狈地给绑在这里? 六世正蹙眉想着,就听见前方有缓缓而至的脚步声,听上去,来人穿的正是一双长靴,靴底应当是宝石光面。 想了想,又在心里笑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判断旁人穿的什么靴子。 第七十六章:作茧自缚 依旧是那身着黑青软甲,眼睛以下用白色面具遮挡起来的人。他停在六世跟前不远处,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也不说话,用一双红色的眸子望着他。 只是那眸子里,却无端多了几分杀戮。 六世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又急于想知道他面具下头是张什么样的脸,这般在心中挣扎半晌,终于道:“你将面具取下来,遮着脸算什么男人。” 那人不理他,却将双眼弯起来,像是在笑。 六世有些恼怒,却又觉得此景无比熟悉,“你是……你是子潇么?” 那人不笑了,额前斜斜延伸而下的乌丝将双眸挡住,轻轻一眯,像是两块上好的红宝石。 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从何而来,又会在何处消失。 这片无边际的黑暗里,只有绑着六世的几捆丝线在发光,光线柔和,仿佛静静孕育生命的蚕茧,不动声色,毫无声息。这般死寂许久,那人终究还是说话了。 “真难得。”声音低沉好听,“你还记得?为何不觉得是千花呢?旁人都说,千花的眼睛也是红色。” 呼吸一瞬间就变得极其艰难,六世瞪大了眼望向眼前这人,面色苍白,“你当真是子潇?!你这两百年都去了何处……让我……让我……”说到此处,却是一个字都没法再从喉咙里出来。 他以为,子潇早就死了的。 连鬼界都不敢去了,也不敢再去打听子潇的后世是谁,投胎到何处。 因为没有办法再去承受,心爱之人死去的事实。 可是,苦苦思念了两百年的那人,如今却成了恶鬼般的身份站在他眼前,将他五花大绑,双眸里溢满了杀机。 “子潇……”六世咬着牙,整个人都开始发颤,“你恨我是不是?我知道的,你定是非常恨我,我将你一人丢在人界……子潇,是我不好,你将面具摘下来,你……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可怖的模样?!”最后一声陡然增高,吼得他自己也是嗓子发疼。 火烧一般的疼。 但一想到子潇当初被他丢弃时的神情,却又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活该了。 只是不敢相信,那样让六魔帝都恐慌的人物,竟与从前那妖娆英气的是同一人。 子潇,你这两百年来究竟是遭受了什么? “前尘旧事就不必再提了。”子潇将眼下的白色面具缓缓拿下,露出一张妖精般惑人的倾国容貌,手指轻动便将那面具摔在一旁,“我变成这样不好么?总之我是觉得挺好,甚么都能做到了,谁都能杀了,多好呢。” 蜻蜓点水般的几步便移到六世面前,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其实我觉得,你身为魔的这张脸虽然漂亮呢,但却不如人族的那张脸,那脸啊,瞧着英俊极了就像冰一样。现在这个呢……唔,怎么说,太邪魅了,不适合你。” 六世心里的震撼极大,此时就恨不得伸手将子潇猛地摇晃几下,让他不再这般充满杀戮。迷迷糊糊间,却又听见他在谈论自己的脸,耳朵里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血腥气息。 眼皮猛地一跳,六世还未开口说话,便觉得有甚么东西火辣辣地划过面上,发出皮肉绽开的声音。 鲜血从他俊逸的面上流出,美得异常血腥。 “痛么?”子潇将沾着血的指甲收回,宝石一样的红眸子里竟有丝丝怜惜。 六世脸上疼得像是火烧,又看不见是怎么了,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没答话。 轻微而湿润的一声,子潇竟垂睫吻上了他面上的伤处,舌头在血肉破损处缠绵舔舐,弄得他又是颤抖又是喘息,若不是四肢被大把的白色丝线绑着,早就倒在地上了。 黑暗里,只听见那声音无比刺耳,像是挥散不去的浓雾,将两人一丝丝捆绑缠绕。六世的伤口处被子潇这么轻轻舔弄,虽有些刺痛,但却让他想起从前两人那般浓情蜜意的日子,心里竟是一酸。 而下一瞬间,他却顾不上再心酸了,面上火烧般的疼痛直接让他难过地低吟一声,脸上像是被人泼了一大瓶滚烫的水似的,顺着脸颊不顾一切地往下流。 耳边有人轻笑几声,漂亮的唇上染满了鲜血,从他脸上抬起来。“你的血味道当真不错。”子潇用指头在唇上抹了抹鲜血,而后擦在六世眼睛下头,神情妩媚,“不愧是六魔帝之一的六世啊,连血的滋味都要比旁的魔美味,让我想想——该如何吃了你呢?是先杀死了再吃,还是一口口咬死?” 六世听得心惊胆战又难以置信。 他深爱的子潇,怎的会变成这般凶狠的魔头? “不,你……你先告诉我,为何你会成魔?”他扬着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深紫的双眸望着子潇,一字一句,“你告诉我,这两百年来,你究竟是如何过的?” 子潇冷笑一声,面上神情虽妩媚,但瞧着却比极北之地的寒冰还要冷,“怎么过的?你管我怎么过的,你堂堂贪念魔两百年前我还不敢惹,但两百年后的今日,我却是能将你置于死地的。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么?不用我说你都是明白的吧。” 靠近六世的脸,指甲迅雷不及掩耳那般刺了进去,而后在血肉中一搅,“两百年前的丢弃之仇,我来回报你了。” 痛。 从面部迅速延伸至脊椎的剧痛,将六世的眉头狠狠捏皱了。 “很难受吧?”子潇妖媚一笑,漂亮的嘴角轻轻弯起,沾了血的手往身后一掏,缓缓摸出根血红的倒刺长鞭来。 “啪——!” 皮开肉绽。 “两百年前,我比你痛苦千倍万倍!” “啪啪——!” “我毒发吐血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千花的墓碑前么?影沐在我刚断气时用他的所有灵力救了我,那时候,你在哪里?!” 足足有手腕那样粗的长鞭,将雪白结实的皮肉击得裂开,鲜血一下一下像是爆开的雨点,飞溅得到处都是。 子潇神情扭曲,悲伤与仇恨交织在一块儿,瞧着甚是骇人。他手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到最后竟是哭得浑身颤抖用力抽打,“我不是千花你便可以将我随意扔掉么?今日我抽不死你还得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我南子潇的名字!” 这样一番毒打,他早就将六世给打成一个血人。若是旁的人被他这样鞭笞早就昏过去了,但眼下六世竟能在剧痛中露出抹苦笑,抬起沾满鲜血的脸,一双深紫的眼眸光芒流转。 在他将视线探进子潇眼里时,子潇便颤抖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啪嗒。 那握着长鞭的人低下头,满脸是泪。 “那个时候,我着实是将你扔掉了的。” “实则是,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 “等我想要去人界找你时,却听见了你已经失踪,有人给你留下了一座空坟的事情。” “我不敢再去找你了,很怕……在某处地方发现你已失去生命的躯体。” 声音也夹杂了些血味,六世整个人像是静止的木偶,四肢高高挂在半空,身子却下垂着。他望着子潇,终于还是露出抹虚弱的笑容。 “可是现在……看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了。” 第七十七章:转瞬炎凉 沾了血味的话音余味,在这般了无边际的黑暗中缓缓散去。 “骗子。” 过了许久,子潇在一片朦胧白光里抬起脸,泪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被邪恶的笑意与杀戮占据了面容。他将长鞭举到唇下,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上面的血,低声笑道:“以为我不知你的意图么?魔生性狡猾,你是想让我放下防备而后趁虚而入。我吃了这样多的魔,他们心里在想些甚我都知道,等我将你也吃了,便也能知道你的。” “你……”六世略为艰难地将脑袋抬起来,直视那双红眸,“子潇,即使是魔也不能轻易吃掉别的魔,弄不好便会中毒身亡,而你……你是如何……” 眨眼间,血点飞溅。 子潇将一根尖锐的指甲刺进他胸膛,瞧着那些汩汩流下的鲜血,轻笑,“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也没甚不行。当日你将我留在客栈后,我情绪波动极大,引得体内剧毒提前发作,死了过去。但当时要真是死绝了便好了,可偏偏让我匕首里的灵体影沐救了我,他将我的躯体当做宿体,借宿在了我体内,将所有灵力分布开来,于是,我便作为宿体而复活。” 顿了顿,“复活后他便沉睡在我体内,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我将给我下毒的那只妖给杀了,但是觉得不解恨,又将他的一只手给吃掉……从那以后,便发现自己能够吃任何活物,哪怕是剧毒的蛇。后来,不知为何,我成魔了,有引魔使者来接我,他将我带至魔界入口,我一时兴起便将他也吃了。” 指甲从皮肉中抽出,子潇低头望着面容痛苦的六世,红眸中有光芒闪了闪,“你别说,魔的滋味还真是好,比甚么都好吃。” 哭泣声,从那人的唇间溢出。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你过得这样苦。”六世四肢被缠绑着吊住,长发洒下来宛若瀑布,“若是我有胆子去找你就好了,对不起子潇……我真的……你将我杀了吧,我着实愧对于你……但方才说的全是真的,这两百年,你不知晓……” 眼泪吧嗒吧嗒,与胸前的鲜血混在一块。 断了线似的,流不完的泪。 声音破碎不堪,“我记得的,那些在溪云观的事儿……全都记得……发觉自己并未将你当做千花时已经晚了,那时旁人对我说,你只留下了一座空坟……子潇,你尽管骂我懦弱便是,在你身上发生任何结果,我都是不敢面对的……” 说完,便像是忽然被人抽空了魂魄似的,昏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这些泣血般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子潇心里刻上了不可挽回的痕。 他哭泣,却未看见子潇早就泪流满面。 “六世!”一声惊呼后便是瓷器破碎般的声音,光线一下子全都涌进来,洪水般淹没二人的视野。 猎夏一身火红衣裳冲进来,地上四下散的尽是漆黑碎片,瞧着像瓷,又像硬邦邦的茧壳,她跑到六世身边,伸出手想要去将绑着他的丝线扯断,却发觉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 “霜骨!你过来帮忙啊!” 银眸悠悠一扫,霜骨立在六世身后,寒声道:“方才那魔头已经走了,速度当真是快,难怪没人追得上。” 猎夏瞧了瞧四周,周围尽是破碎的黑色,哪里还看得见一个人影。 这地方本是离玄寒城有些距离的一片林子,里头怪物众多鲜少有别的魔进来,方才猎夏一将六世的事儿给说出,霜骨便立即掐指占算,算出这么一个地方。 “别说那多了,”她冲霜骨皱眉头,“这东西是什么做的?好坚韧,我使了这样大的力气都没法扯断。” 霜骨走过去,拈起一根,端详半天道,“不认识这是何物,先将他给弄回去再细细研究吧。” 猎夏点头,“也好。” 直到两人将六世带回嗔魔殿,将他浑身伤口血痕都处理干净后,他才悠悠醒来,一睁开眼睛就是满眼雪白的丝线。 一边猎夏正与霜骨研究这线,见六世醒来,猎夏忙凑到他跟前,“你感觉怎样?那人下手好重,是用鞭子抽的你么?那鞭子上头抹了毒,你这伤势怕是好些天才能痊愈。还有这些绑着你的丝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我与霜骨都弄不开。” 躺着的六世明显身躯一震,邪气又虚弱的脸转过去,眼睛往猎夏后头看。 眸子里,很清楚映出霜骨的面容。 “师……” 霜骨望着他,点头道:“你别乱动,大夫等会儿就来,我们正要去查查绑着你的丝线是何物,这般坚韧,当真令人困惑。” 六世眸子里亮晶晶,像是有荡动的水光,他目不转睛盯着霜骨,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真相似的。 猎夏见他这样,噗嗤一笑,“霜骨现在不是仙了,与我们一样都是魔,而且他……”说着还抬头瞧他一眼,“他身上也是有伤的,你二人如今都病怏怏,只剩我一个啦。六世你快些告诉我,那吃魔的家伙长什么模样,我带人去抓他。” 听到此处,六世先是一愣,而后便将长长的睫毛该下去,神情甚是哀伤后悔。 猎夏与霜骨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被人打成这样,心里应当愤怒痛恨才是,怎的会露出这般神情?倒像是自己对不起别人一般,这般行为,不应当是六世才会做出来的罢?猎夏沉思半晌,终究还是伸手将他的脸给扳过来,正色道:“你说话,不许在这儿愁眉苦脸的,姑奶奶还等着去给你报仇呢。” 面色苍白的那人抬起眼睛,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苦笑,“那人是子潇。” 猎夏大惊:“啊!?” 说完,六世自己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线还缠在他腕上,随他动作而泛出白色光华。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像是猛然掉进了冰窟窿,最后猎夏打破沉默,“你确定么?” “自然。” “那子潇他……他为何会活这般久?还成了现在这恐怖的魔物……”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儿,“我还以为他早就过世了呢。”说完还吸了吸鼻子,两眼迅速红起来。 六世虚弱一笑,“说来话长,往后再告诉你。”将脑袋偏了偏,蹙眉,“我下属十七呢?让他过来,还有,猎夏你将分布在外头的下属都撤回来吧,不要去找子潇了,无人能斗过他。” 最重要的是,别一个不小心,真的将他伤到了。 “十七啊……他等会儿就来了吧,我早就吩咐下去通知他过来了。”猎夏将桌上的一碗药端过来,冲霜骨扬了扬下巴,意思就是让他将夜袖扶起来。“唉,你说我造的是什么孽,老要给人喂药喝。”舀了一勺药汁凑到他嘴边,“张嘴啊你。” 六世却有些发愣,直勾勾地瞧着身边霜骨,“师傅你……我从未见过你做这种事……” “扶人么?”霜骨银眸里寒光一闪,但又笑了出来,“你还是夜袖时从未生过病,药也不是我喂,我何来机会扶你?” 六世又是一愣,变得结结巴巴,“那师傅你……你跟猎夏这是,在一块儿了么?” 一旁猎夏开始咳嗽,红着脸将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扫动,“我还是夏侯荧之时,我俩就,就,就在一块儿了,你不知道啊?”说完瞧了瞧霜骨,眸子里闪过难以察觉的调皮神色。 六世语塞,怔怔地任她喂药。 霜骨看了半晌,忍不住弯起一双眼睛,声音低沉,“你可别说,如今你将夜袖的那身躯给换下来,就连神情也没有那样正经了,倒让我很是吃惊啊,但看着也很有趣。” 第七十八章:两百春秋爱恨 当一个冷得与冰似的人,突然有一日对你极其温柔地微笑说话,你意外么? 六世此时,便是处于这样的意外里,目瞪口呆。 “好了,你就别这么吓他了,瞧把他给吓得,药都喂不进去了。”猎夏满脸笑意瞅了霜骨一眼,又柔声道:“霜骨这个人,平时其实都是装酷呢,本来一点儿也不冷的人,非得把自己弄得跟冰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威严?但是装久了,自然就不容易温柔起来了,你习惯就好。” 明明自己才是霜骨的徒弟吧……六世忒不适应了,怎的现在猎夏倒像是给他介绍霜骨似的。他恍恍惚惚被猎夏喂了许多药进去,忽然听见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很是熟悉。 十七从外头极其慌张地跑进来,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扑到六世床边上,脸都白了:“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你家大人被人给揍了呗。”猎夏正好也将药汁给喂完了,空碗放到桌上,“放心,我会帮他报仇的。” “不行!”同样一个词,竟是同时从霜骨与六世嘴里冲出来的。 六世挣扎着扯住她裙摆,“不要去动子潇,你……你任他去,等我伤好了就去找他,你不要去!” 霜骨沉着脸,也一样望着她,“子潇眼下能将六世伤成这样,一样能将你伤成这样,你毫无准备地去找他,不是送死么?” “他才不会这样对我呢!”猎夏瞪着眼将六世的手从衣服上拿开,语气颇为轻松,“他伤了六世也情有可原,谁让六世把他抛弃了?负心汉一个!而我就不同啦,我与子潇从前就是极其好的朋友,他怎会将我如何?况且我去找他也不是要怎样……只是想,唉,想问问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两百年前,猎夏与砚青发觉子潇之墓是座空坟后,两人便将方圆百里都给找遍了,也没找着子潇,丁点儿风声都听不见。后来时间久了,寻常人过了一百多年早死了,她也就觉得,子潇定是过世了的,还伤心了好些年。 可是眼下才知道,他没死,还变成了一个会吃魔的魔。 让人怎样接受? 她从床边站起来,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一边,不说话了。 一旁十七却像想起了甚似的,“猎夏大人,方才我来时遇见了要给你送信的魔仆,正好顺路,我就把信给你拿来了。”说完,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猎夏。 她正好奇是谁要这般神神秘秘给自己写信,接过来一看,署名就将她吓得惊呼一声。 “子潇?!” 旁边两人听她这声惊呼,也都齐齐凑了过来,六世更是一把将信抢去,手指头动得像是翻花,将信纸从里头抽了出来。 “夏侯,许久不见,我却始终无法更改对你的称呼。听说你也寻了我好些年,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如今特来魔界拜见,今日戌时谜石台可好?”最后一句语音微微上扬,六世捏着信纸,闭了嘴,抬起一双疑惑万千的眸子望向猎夏。 猎夏也有些朦朦胧胧,呆了呆,然后小声问,“他……他是说邀我出去么?” 霜骨宛若冰雪的五官一沉,低声说,“你不能去,这只怕是个圈套。” 既然能做出那样多残忍之事,这个子潇也定不是两百年前的子潇了,就这样让猎夏去的话只是找死,他绝不会让她去送这个死。 房间里沉默了会儿,六世才低头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了信封,而后抬起头,眼睛里竟有点点坚持,“对,你不要去,我去。” 猎夏吓了一跳,“你去?你找死呢?子潇的目的就是杀掉你,他目标又不是我,我去了自然是不会有事儿的,你们两个大男人顾虑也不要太多。”说完,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叹口气,“他变成这样……变成这个嗜血残忍的模样,也有我的过错,去了也没什么,防备他只会让我更内疚。” “有你什么事儿?”霜骨冷哼一声,“你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挑。” “你不懂的。”猎夏缓缓摇头,抬起眸子苦笑着将两人看一眼,“在六世还是夜袖的时候,他与子潇还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知道子潇不是千花的转世了。但是我很喜欢子潇,总觉得……总觉得他那样的人若是再不幸福,那就太残忍了……” 六世忽然问,“你如何知道的?” “鬼界幽族族长蜀葵王的儿子牡丹,是我的下属之一啊。”她白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你没有发现么?两百年前的子潇,根本就是个没有丝毫生存欲望的人,至少我在他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丁点儿求生的意思。他对甚么都平平淡淡的,过起日子来就像个……怎么说,假如吧,若是有天你知道自己明天就得死,那么今天你对身旁的人定是很好的,对谁都抱有善心,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对不对?” 她闭上眼,语调里竟多了几分悲哀,“那个时候,我眼里的子潇,就是这般状态。你说说,我知道了他不是千花的真相之后,还忍心说出来么?一个没有任何求生欲望的人,还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忍心再……再让他失去幸福?但这事儿我也做错了,六世,你知道真相时的行动又有些突然,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一席话说下来,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再开口。 所有人皆是低头垂睫,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半天,猎夏忽然将桌上的一条火红色长鞭拿起,两三下缠在腰上,“谜石台离这儿有些距离,我先过去了,你们谁都别跟过来。”几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面色凝重补充一句,“谁都别来哦,特别是霜骨,你若来了我就永远不与你说话。” 霜骨望着她离去,脸色白得像坚冰,直到视线里再也瞧不见她了,才背着手站在床边,叹了口气。 六世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子潇的字,与从前还是一样的……不知两百年过去,他还会不会画画呢。” “他倒是多才多艺。”霜骨眸子盯着窗户外头,眉头紧蹙。 六世苦笑,“他那时在象姑馆待过,虽未亲身接过活,但这些东西是非学不可的……猎夏说的没错,我从来都未注意过子潇的眼睛里,在想些什么。”悔恨从心里汩汩冒出,像是酸苦的草汁。他将拳头撑在额上,声音疲倦,“子潇眼神平淡,我以为那只是淡泊名利,他心里藏了多少苦,我却是从未问过的。” 窗外,是一片正在融化的坚冰白雪,屋里人的声音,却像是无可奈何的流水。 “我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太短,但对他而言却又太长,我早该猜到的……哪有人打赌会给对方下毒,他分明是身中剧毒却不同我说……他早就不想活了。” 结束的尾音里,有一闪而过的哭腔。 听到此处,霜骨抬起眸子,细细盯着六世的眼睛,低声说,“当天你抱着他来通仙宫求我时,可曾知晓,我为何不救他?” 六世怔了会儿,“不是因为子潇误了我修道么?” “不,”霜骨摇头,在一片窗户外头映进来的雪光里浅笑,银眸里波光粼粼,“那时我是仙身,能听见魂魄的呼喊。当时子潇昏迷,我却能够异常清晰地听见他魂魄之声……他不断重复一句话,便是‘让我死,让我死’。” 寒风凛冽。 一颗心,就这般猛地坠入了深渊,再也出不来。 第七十九章:旧时之夏 谜石台在玄寒城外的荒原之上,一片圆形的水晶建筑,皆是打磨成四四方方的水晶巨块建成。 这本是洪荒时期魔界举行圣祭之处,几万年岁月流逝,便将它打磨成一块泛出古老光芒的宝物,静静伫立在荒原中。 如今这处地方落满白雪,隐隐露出建筑上蓝色的水晶材质,在夜色中宛若幻境。 子潇一袭青黑软甲,正坐在谜石台深处的祭坛上,面前悬着一面镜子,双唇将发绳叼着,凑在镜子前细细梳头。四周有水晶的微光雪光还有月光,不愁瞧不见。 微风冰凉,冷得彻骨,他却露出一双修长的腿,就这般坐在冰雪水晶里,眸子红得像血。 他想,等猎夏来了,自己要同她做些什么呢? 谈心?叙旧? 不。 红唇边上,缓缓露出一抹冷笑。 首先要做的,是降低她的防御之心。女人天生就是容易心生怜悯的种族,魔也不例外,遇到个寻找多年的故人自然心中会有伤感。待她防不胜防时,或许便能够那样做了罢? 绸缎般的长发被他用发绳系起来,一如多年之前,高高地扎在脑后,被雪光浸泡出恒久不变的光泽。子潇站起来,目光投向远处。 夜幕下的雪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还不来?莫非是找不着路?还是找了帮手过来? 不,猎夏绝不是那种女人,她定是宁愿自己全副武装了跑来见他,都不会带上一两个帮手的。 笑容很不屑。 所谓的“光明正大”是多么可笑的事儿啊,宁愿自己被人打得半死,都不肯做些违背本性的事情。 她猎夏就是个有勇无谋的美人儿啊。 耳朵里蓦地飘过一丝寒风,子潇的红眸朝身侧动了动,然后笑了,“你可算是来了啊,我的大小姐。” 身后猎夏静静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这样你都能察觉到,恐怕能力已经是六魔帝的级别了吧?子潇。” 他笑着转过脸来,“能力地位甚的我才懒得管,咱们好不容易能够聚在一起,还是聊些别的好了,你意下如何?” “聊别的?子潇……”猎夏蹙眉缓缓摇头,乌发被风吹得乱拂,“我别的甚么都不想知道,连你为何要那样对待六世我也不想知道,我……你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身在何处?砚青还未过世时,我二人找了你许多年,后来实在是没有希望找不到了,我才在蓝芒峰陪着他,直到他过世。” 子潇神色很淡,但听见后头一句时,五官还是幅度很小地皱了皱,闪过很悲伤的表情。 “子潇,当年……许多许多年前,六世刚去人界的时候,因为直接附在了还未出生的胎儿身上,意识被婴灵扰乱,不记得过往。那时候我怕他找不到千花而一辈子当自己是个人类,便也跟着去了,附在了夏侯荧身上,那时她才出生三天。子潇,如今我与你说这些,是怕你一直都觉得……都觉得我是个骗子,是与六世一伙儿的。” 她笑了笑,红唇黑发极其的美,“其实我早早的就知道你不是千花转世了,但我一直未告诉六世……”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腹在子潇面上轻轻滑动,“你知道么,从前的时候你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生存之心,子潇,你为何那样盼着自己死去呢?” “这两百年来,又是什么事,将你眼睛里的绝望和平淡都给洗去,染成了鲜红的杀戮?子潇,你变成这样,我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是很心疼的。” 子潇将掌心覆在猎夏的手背上,红眸似血,笑问:“你想知道,我这两百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前这人红了眼圈,点头。 “这事儿要说起来的话,很长,是个很长的故事。”他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荒原上一望无际的冰雪。 脑后随风飞扬的黑发,与两百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面上神情本该平淡温和,却被时光打磨成了染血的刀刃,连身上的香气,都裹着杀戮的味道。 猎夏看着眼前的子潇,鼻子发酸,两行清泪就这般流了下来。 “傻丫头,”他伸出手,笑着将猎夏的眼泪拂去,“我跟你讲便是,你别哭,怎的过了两百年还不如从前那样坚强了?这事儿啊,本是这样的……” 纷扬的小雪,又开始簇簇落起来了。 寂静旷野之上大片的水晶建筑,像是镶在白银中间的一颗蓝色宝石,安静得落寂。 “六世在知道我不是千花转世过后,对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而后我似乎是晕倒了,醒来之时只看见影沐在身旁守着。” 猎夏疑惑,“影沐是谁?” “是匕首里的灵体,武器的灵气与血液戾气所结成。我醒后又同他说了许多,但到最后着实是说不下去了,胸膛里痛得像是有火焰再烧。我知道是妖毒发作,还想再与他多说一些,意识却变得模糊,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小夏,影沐这孩子,我自认为是对不住他的,他在我即将死去之时将自己的全部灵力都从匕首中抽出,尽数灌进了我的体内,将我变成了他寄宿的容器,用他自己的灵力和生命,让我活下来。” “此刻他正以灵体的形态在我体内沉睡,但我知道,他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的……我活过来后,给自己立了一座空坟,对,就是你与砚青找到的那一座,我将发绳与彩鲤双刺都放在那上头,意思便是,从前的南子潇已死,往后的这个,已全然不是从前那个。” “而后我在人界游荡,无意中发觉自己不仅能够使用武功,还能使用法术,体内灵力也比从前盛了许多。那时我便冒出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去杀了那只给我下毒的妖物,薄幸。找到薄幸很容易,他是羽民,后背上生有一双丰盈雪白的羽翼,很容易留下脱落的羽毛,而他身上又被人下了封印,羽毛根部有奇异的花纹。” “说来也巧,我还真在野外找到了这么一根羽毛,于是我将灵力编成网状播撒出去,循着跟羽毛上散发的灵力一样的气息,在一家青楼找着了他。而后……我将他杀死了,却又不想在青楼那种地方将他分尸,于是就将他的尸身带到林子里。” 说到此处,子潇将视线从远方收回,停在猎夏脸上,他笑得诡异,眸子红得令人想要颤栗。 雪地里沾满滚烫血液的花,正缓缓绽开。 “我站在他的尸首旁边,越想越觉得可恨……等我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啃食薄幸的手臂了。”子潇双臂交叉,一缕黑发沾在唇边,面上神情妖娆阴鸷,饶有兴趣地瞧着猎夏,“瞧,我第一次食用生肉,就是从一只妖开始的。从那过后,我发现热腾腾的鲜血生肉极其美味,渐渐也捕食了一些妖物来吃。” 猎夏在寒风里发了个抖,双眼轻轻眯起来,不知是否是风的缘故,声音听着有些颤抖,“那你……吃过人么?” 子潇神情无辜,“我不吃人,想想就恶心。从那过后我还发觉了一事儿,在食用妖肉过后,我体内的灵力就会增长几分,屡试不爽。有次我为了捕食一头饕餮,费了极大的力气,但在吃掉他过后,身上的伤口竟然都好了。” “为何会这样?”猎夏眸子里盛满惊异,细细瞧了子潇好些眼。 第八十章:风雪掩轻叹 “我想……”子潇立在风雪里,一片绒雪落在他的长睫上,竟久久不化,“大约是因为,我已经不是人的缘故吧,我是影沐的容器,能够吸收容纳旁的力量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小夏,你知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能够通过进食来获得灵力时,那种心情么?” “我这一生中最疯狂的时候,就是一百多年前挑衅了大群妖物,然后在荒郊野外沐血厮杀的时光……我看着他们血肉横飞头颅掉落,也看着自己身体上绽放出大朵的血花,但一点也不觉得痛,只觉得滋味好极了。” “我一边与他们交战,一边将受了伤的妖拖拽到身旁,一口咬掉对方的肉,吞下去过后身体上的伤口就会消失一些。就这般,最后还是我胜出了,我浑身都是血的站在原地,周围血流成河,那种血液的芬芳香气,真是让我痴迷。” “像个疯狂的怪物一般,我又活了许多年,终于有天,引魔使者来到我的面前,说我已成魔,要随他去魔界。” 笑容嘲讽,子潇低头正对上猎夏恐惧的脸,他缓缓摇头,说,“我从未想过哪天可以去魔界,尽管在许多次的梦境里,我都梦到自己与六世重逢……不,是夜袖,是那个白衣玉冠仙人一般的道长,不是那个邪魅的六世……”像是有些冷一般,子潇双手将手臂抱着,“我一想到他离开那天的模样,就觉得寒从骨中起。” 猎夏痴痴地瞧着他,被定住了一般,过了好半天才伸手将眼眶边上的泪擦去,“子潇……后来你,你是不是将那个引魔使者吃掉了才来的魔界?” 子潇没有看她,“是。吃了魔之后我的力量更是突飞猛涨,成了如今的模样。” “你……!”猎夏哭着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眼下我想保你都不成了!你吃了那样多的魔,六魔帝里即使是我和六世一同保你,魔界之主也不会饶了你的!” 子潇却是笑得轻松,“我做了这样多的恶事儿,早就奇怪为什么上天没有掉下一个天雷把我劈死呢,魔界之主嘛,随便他要将我如何。但在那之前……”他放慢语调,将猎夏的手掌缓缓握紧,面上神情极其温柔,“我得先将六世给杀掉才是,杀完了,谁来对付我都成,只要他们斗得过我。” “你太自大了,以为魔界之主不能将你如何么?!” “不,”他摇头,“我从未那样想过,但我是复仇者,得先将仇给报了再去思考别的事儿吧?小夏,对于你只身前往这处地方,我深感欣慰,如今,你也该发挥作用了。” 猎夏一愣,“什么……”话还未说完,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某样事物给吸走了,整个人两眼发花地朝着前头倒去。 轻微的簇簇几声,子潇用手臂将昏倒的猎夏环住,抱在怀里,垂睫不语。 原谅我。 你这样善良的女子本不该卷入我与夜袖之事里来。 但如若不这样,我没法独自一人打败霜骨,将夜袖带走。 原谅我。 等了五天,终于还是将想找的人给等来了。 霜骨与六世在嗔魔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六世还是独自一人上了路,去寻猎夏。霜骨本也是想去的,但猎夏走之前还特别警告不许他去,于是只好满面阴霾地留在了殿中。 这连下了几十天的雪仿佛了无止尽似的,将天空都染成一片毫无焦点的白。 六世拖着一身的伤,还有那些飞扬在风雪里的白色丝线,蜘蛛一般跳跃。 他赶到时,正远远的看见一抹黑色身影,身形高挑立在雪中,光着一双脚丫,瞧着很孤寂的样子。 那妖娆的人,在这样不为人知的地方,竟是褪去了血腥杀戮毫无掩饰的。 他正要悄悄靠近子潇,耳朵里却蓦地听见一句“你来的可真慢”。话音刚落,六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的窒息,整个人失力般朝雪地砸过去。 两只雪白的脚丫停在眼前,子潇蹲下来,长发垂坠在地,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小卷。 “瞧瞧,你又中了同一招,我算是发现了,这招对付魔物还是挺有效的,百试不爽。”他用手指勾着六世的下巴,而后快速抽出,让他的下巴猛地砸在雪地上,溅起几朵雪絮。 子潇低声笑了会儿,又将手指埋在六世的长发之中,探了探,五指牢牢地抓紧了,就站起来开始拖着他的头发往前走。 仿佛要撕裂头皮般的剧痛。 六世疼得低吟一声。 “别怕。”子潇的声音极其温柔,甚至还夹杂着欢快的笑意,“后头还有更痛的呢,你连这个都受不了怎么行?” 只觉得什么都看不见,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痛,却没法说话,喉咙像是被麻痹了。 脸颊紧紧贴着地面,先是寒冷刺骨的白雪,然后似乎来到了某间房里,地板冰凉。 耳朵里有布帛撕裂之声,他像是失去了操控者的偶人,只剩下无力的四肢趴在地上。子潇不知用了甚么法术,并未亲自动手,便将六世用大捆的白色丝线给吊了起来。 像是这两百年来的第一次见面那样,将他完完全全的给吊了起来。 一片安静里,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子潇一身青黑软甲,材质冰凉,就这么抱住了胸膛大开的六世。呼吸喷在他的胸口,比岩浆还要烫。 “两百年来,想你的时候,我又是恨,又是爱,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你明白被心爱之人抛弃的感觉么?” “你有没有回想过,当时自己的眼神,有多冷?” “你不是六世,你是夜袖,是我一个人的夜袖,是那个大半夜会给我送糖炒栗子的夜袖……夜袖,夜袖……我很想你……” 破碎的声音,夹杂了眼泪的咸味,滚烫的双唇凑上去,泪水将彼此的睫毛都淋成最动人的羽扇。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够让你永远都留在我身边的法子。”分明是喘息着的情欲声音,六世听在耳朵里,却无端闻到了几丝血腥味。 手指带上了冰凉的温度,缓缓滑上他的胸膛。 像是戳破了果实皮肉的声音。 “疼么?”子潇吻住六世发出痛苦低吟的嘴唇,安抚似的笑了,却又有眼泪蓦地夺眶而出,“让我将你的心挖出来,给你这身体施个法术,便永远不会坏掉,你就……永远呆在我的身旁了,永远不会再去想你的千花,多好啊……” “……住手。” 子潇的眸子一动未动,依旧一手搂着六世身子,一手将指甲深深地扎入他胸口,“小夏,你可算醒了,睡了这般久。”他笑笑,“正好,你瞧瞧我是怎样将夜袖的心给挖出来的。” “你不能这样。”猎夏面色苍白,双颊却在瞧见六世变得发红。似乎是呼吸有些困难,她大口喘息,眸子里溢满了泪,“子潇,六世他除了当初将你扔在人界以外,并没有再做错别的事情了。他不敢去找你,是怕得知你死去的消息,这些年,他几乎天天都在想念你,有时我夜里偷偷去瞧他,常常会看见他站在院子里,将亲手画的你,放在月光下头看。” “子潇,你相信我,他从未忘记过你啊!” “你若是不相信,就去他的贪恋殿看看,卧房中有一幅画,画上是你。还有密室……书房里的密室,那里头全是画,尽是你!” 第八十一章:大结局 身体分明已经因为情绪而剧烈颤抖,子潇却要勉强一笑,硬生生将眼泪给憋回去,“你怎么就知道,那些不是千花呢?我们分明是同一张脸。” 猎夏终究是忍不住,大吼起来:“穿青色衣服的人是谁啊!千花从来都是桃色的衣衫,只有你!只有你才会穿着布衣将头发绑在脑后,只有你才会站在溪流旁边,眼睛里永远都没有快乐!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把六世这个年纪轻轻就把前任贪念魔杀掉的人,变成一个连人界都不敢去的胆小鬼!” 她双手都被白色的丝线捆着,大哭起来时只能浑身颤抖,“你们两个人这样是为了什么啊?!明明都这样深爱对方,却是一个逃避现实一个杀机四溢,你……你觉得这样很好么子潇?他那时弃你而去是受了打击,后来才明白自己早已忘了千花,爱的是你。子潇,你也将他弄成这样了,饶过他不行么?” 子潇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连猎夏是个什么神情都看不清。 视线早就被眼泪染成一片模糊的汪洋。 “你骗人……”他转过脸去,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你骗人,全都是骗子……” “我没骗你。”猎夏也不顾自己眼泪流了满脸,“魔之所以为魔,便是将这世界的丑恶都看透了的,如若六世就是那种负心汉,我定不会为他开脱……只是子潇,我没有必要骗你,我……” 话未说完,两人便都听见一声仿佛鸟鸣的尖啸,同时一块儿来的,还有地面的剧烈颤动,像是要发生地裂一般。 “怎么了?!”子潇站得摇摇晃晃,连忙扶住旁边一根细柱。 “完了……那鸟鸣,是炎漓。”猎夏脱力般的往下一坠,眸子望向六世,“炎漓是六世最大的仇人,大概是知晓他受伤了,就……听这动静,是贪恋殿传来的吧,大概是去铲平贪恋殿了。” 子潇瞪大双眸,“铲平贪恋殿?什么人有那般能耐?” “炎漓当真厉害,而且他若是冲着贪念魔这个头衔去的,其他五位魔帝是没法干扰的,这是魔界的规矩。而且六世他现在这副样子,也没法去对付炎漓。” “那……”他望了望陷入昏迷的六世,“六世贪念魔的头衔若是被炎漓多去,六世会怎样?” 猎夏思索一会儿,面色严肃道,“失去头衔倒不会怎样问题是,六世没了魔帝的身份便会失去许多得力下属,你想想,若是人间的皇帝不再是皇帝了,那不就是任人宰割的一只兔子?再高强的功夫,也抵挡不住所有仇家一拥而上吧。六世这些年也有不少仇人,他若是成了没头衔的魔,五个十个二十个倒也罢了,万一来五十个一百个呢?”她苦笑,“子潇,没等你杀他,他就死了。” 视线缓缓挪到昏迷那人的脸上。 夜袖…… 这些年,你当真是像猎夏说的那样,没忘记我? 手心里滚烫的温度,覆上那人冰凉的脸,吻落在上面,像是开出了大朵的鲜红花朵。 夜袖……夜袖……我不会让你丢了头衔地位的。 重新抬起的雪白面容上,多了几分坚定与笑意。 “猎夏,那个炎漓长什么样?” 她愣了愣,回忆半晌,“红头发吧,火一样的红头发,脸长什么样子我记不清。” 子潇将旁边一间暗银色的长袍拿起来,披在身上,袍子动荡间仿佛水流拂动。他穿好了,便往外走。 “子潇?”猎夏被绑着,抬头的动作甚是艰难,“你要去何处?” 门被拉开一条缝,外头投进一丝雪光,白得发亮。 长袍飞起来的那人缓缓侧过脸,冲猎夏轻轻一笑,“我么,我去为他赢。” 那是。 六天之后的事情了。 玄寒城成了一座废墟,除魔宫以外的所有建筑皆被摧毁,如若未亲眼所看,谁也想不出,在这六天里究竟发生了怎样一场激烈之战。 所有光芒璀璨的琉璃黄金屋顶,都成了战争之中最细微的尘埃。它们粉碎在子潇与炎漓的拳头之下,又被他们疯狂的魔气给吹卷成闪亮动人的金粉。 霜骨将猎夏与六世从谜石台中救出来,想要出去的时候,却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魔气给弹回原处。三人在子潇的囚禁室中躲避了六天才敢出去。 “六世。”猎夏从贪恋殿里急急忙忙追出来,望着刚跨上马的那人,“你当真要走么?连炎漓都死了,子潇他……说不定……” 大雪过后便是一片艳阳,暖暖的,照在身上极其舒服。六世的迷人面容被光芒笼着,面上像是被撒了一层钻石粉末。 他低下头,盯着猎夏的眼睛,“子潇没死,我知道的,他只是离开了不想见我。” 霜骨在猎夏之后走出来,一袭白衣胜似冰雪,“你怎么知道呢?说不定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不会的,他在梦里告诉我了,他去了魔界的南方,寻找一种能够将眼睛变黑的花朵。”马蹄哒哒,阳光下六世把缰绳向后拉扯,嘴角的笑意仿佛雪化。 “我会找到子潇,一定会。” 正文完倾国夜舞 下——顾鬼
作者:顾鬼 录入: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