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好像说错了,通敌叛国、杀兄弑父的人是你。”杨进道:“现下还要加上一条假传圣旨。”
杨禹露出轻蔑的笑容:“杨进,你在这里说了半日,却不见一点证据,你当我是来斗嘴的?”
杨进叹了一声:“你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吧。”
闻言,杨禹终于变了脸色。
第九十二章:天网恢恢
距离长安城门三十里外的京郊大营,此时灯火通明、井然有序,显然宫内巨变的消息还没有传至此处。
将军尉迟渊正在四处巡视,自他大哥尉迟璋战死之后,尉迟渊数年不得志,只能在神策军里做一名校尉。直到杨进数年前监国时,他才因为大哥的战功被提拔为京郊大营的将军。
他并非因为军功升迁,因此初至此处时,尉迟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经过这么多年实打实的相处,全营上下已经对他十分信服了。
尉迟渊巡视过最后一处营地,见士兵们行止有度、毫无违纪之处,心下快慰。他正准备回主营休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可是有马蹄声?”尉迟渊侧耳片刻,转头问自己的近卫。
近卫面上一片茫然,尉迟渊也不去管他,径自往大营入口处走。果然没过多久,众人便见有数骑急往军营而来。
此时夜已深了,何人何事这般十万火急的姿态?尉迟渊皱起眉头,凭借十数年的经验,他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来人手持尚方宝剑与首府宰相魏子谏的信物,声称身上带有宰相大人的密信,要亲自呈与尉迟将军。
尉迟渊不敢怠慢,召集众将,请来人同进主营说话。
待看过密信,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尉迟渊沉吟片刻,对手下将军道:“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太子殿下便已至危难之际,我等自当前去营救。”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倘若此事只是个别有用心的圈套,那私自调兵罪同谋反,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担当不起。
帐中诸人自然明白这点,但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犹豫。
终于,尉迟渊做了决定:“见尚方宝剑,如见皇帝亲临。既然使者有剑在手,自然能调动京郊大营的兵马。身为大周将军,自当遵从皇命行事——传令,擂鼓,集合!”
深夜的京郊大营忽然鼓声雷动,已然入眠的众军士被惊醒。他们辨认出这是紧急情况才使用的鼓调,不敢有丝毫怠慢,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抓起甲胄边穿边往帐外去。
待鼓声渐熄,众将士便已在营中空地列队候命。
“将军打算如何行事?”等待士兵集合的间隙,副将问尉迟渊。
尉迟渊道:“城门此时定然已经紧闭,我等先派人制住守城的神策军,再直奔宫内。行动要快,否则一旦生变,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另外……派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好信使大人。”
副将明白他这是替众人留后路,于是连连点头,领兵出发,一路疾驰向长安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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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的目光缓缓扫过各方人马,终于开口。
“第一条大罪,弑父。神医孙靖以平民身份替父皇调养,每一张药方都经过太医院所有医正的验证并记录在案;父皇所患之症,乃丹毒侵体所致,进献丹药的道士,多年前是四哥府上的门客,那人已被缉捕归案,秘密关押在宫中。父皇驾崩前几日,四哥曾屏退左右,单独与父皇说了一会儿话,离开后父皇便吐血昏迷、再也没有醒来。这件事,李总管与那日当值的内侍宫女均可作为人证……”
他言语简练,有理有据,声音中也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案子。但越是如此,越显得他的话比杨禹手中那道孤立的手谕要令人信服得多。
得知那道士竟然没死,而是被掩人耳目地关在皇宫内,杨禹终于相信杨进并不是虚言恐吓,他额上开始冒出汗水。
但事情还没有完,杨进将他的罪行一件件细数,桩桩骇人听闻,在场不论神策军还是刚刚赶到的大臣们全部都惊呆了。
“南疆叛乱久久未平,盖因背后有一名为‘穆逢生’的谋士兴风作浪。此人与突厥亦有联系,不仅曾暗中运送大量粮草物资给突厥人,甚至还勾结军中守城门的校尉,引狼入室……”
杨进将证据一一道出,不少人终于恍然大悟,为何突厥进攻之始数座城池莫名其妙陷落。此时,许多人看向杨禹的眼神就有了几许变化。
“巧的是,先前在二哥身边也有位谋士叫‘穆逢生’。这当然是个假名,实际上,穆逢生的真正身份是……”
杨进还要继续说,杨禹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动了。他爆喝一声:“你给我闭嘴!这些不过是你居心叵测捏造出来陷害我的!”
见他开始拿出无理取闹的泼态,杨进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杨禹:“我已是太子,代父皇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什么理由冒险做出这等忤逆之举?四哥的故事简直漏洞百出。更重要的是……”
杨进在此处顿了顿,伸手入怀,掏出一枚小巧的羊脂玉印章,举起来让众人看个清楚:“父王的私印一直在我这里,不知四哥手上那份手谕上的印鉴又是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满庭哗然。
杨禹还想反驳,奈何场面已然混乱堪,他竭力想重新掌控大局,但大势已去,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何时有过这等无力无望的情形,此时怒急攻心,浑身气血翻腾不已,耳边一跳一跳地响着,仿佛心脏也要从胸口破膛而出一般。
气急之下,杨禹夺过身边一名神策军的弓箭,瞄准杨进,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也许是因为太过激愤,他气息难平,连箭尖都有些微微颤动。
“殿下……切莫冲动……”神策军首领马将军见状大急。
他已明白自己是被杨禹谎言利用了,便一心想着平息事态,好保住性命。此时见杨禹理智全无,不容易才平衡的局势又要被打破,马将军便忍不住开口相劝。
“蠢货!”杨禹疯狂地大笑:“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你以为等他得了势,还能留下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成!”
这话说进了马将军心坎里,他下意识怔了怔。也就在此时,杨禹放手将箭射了出去。
这本来是杀意十足的一箭,却在中途便无力地坠落在地。
尽管如此,杨禹还是脱力一般伏在马背上喘息不已,面色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也满是汗珠。
他心知自己身体快到极限,不甘心地狠狠将弓摔在地上。
马将军冷汗直冒。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想着是不是索性将错就错扶植杨禹上位,毕竟这样一来他就从叛臣变为功臣,说不定还能捞不少好处。
但见杨禹此时一副随时可能归天的模样,马将军又开始怀疑就算他现下赢了,恐怕也撑不到登基那一刻了。
在场之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僵持了近一个时辰,就在东方已开始微微泛白之际,含光门外忽然骤起喧哗。
诸人不知又有什么变故,有人忍不住回头,一望之下惊呼:“是京郊驻军!京郊驻军来了!”
果然远处黑压压一大堆人马正向含元殿疾驰而来,粗略看去竟足有数千人之众。
不管是神策军还是黑衣骑,都被这声势滔天的大军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大军已奔至近前。崔容见领兵的是尉迟渊,心下大定,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被援军解除了。
果然如他所料,京郊驻军进了含元殿便站于黑衣骑身侧,将杨禹和反叛的神策军等重重包围。
尉迟渊一身戎装,翻身下马对着杨进拜倒,高声道:“尉迟渊奉旨前来救驾!谨遵太子令!”
数千骑兵整齐划一地喊道:“谨遵太子令!”
那震天声势如滔滔巨雷,几乎将含元殿都撼动了。
神策军中大多数人本就已经后悔,见了这一幕,更是完全丧失了斗志,心生降意。
杨禹强撑着坐直了身体,疾呼道:“快!快准备迎敌!”
然而形势逆转之际,又有几个人会继续听从他的命令。不管是真心悔过,还是想保住性命,神策军众仍仿若雕像一般伫立着。偶有几人挪动了脚步,再看看左右同袍,便又悄悄退了回去。
更有甚者,马将军竟厚起脸皮也跟着翻身下马,朝着杨进三叩九拜,口中直呼:“末将也谨遵太子令!”
首领既已选择投降,手下士兵自不会再战。
“谨遵太子令!”
“谨遵太子令!”
“谨遵太子令!”
……
从第一人开始,神策军一个个跪了下去。这声音开始还是杂乱无章的,很快就渐渐响成一片。
没过多久,偌大的广场上还站着的,除了杨进崔容等人,就只剩杨禹和他的死士了。
一败涂地。
这样惨烈的事实摆在眼前,杨禹终于绝望了。
“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杨禹便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翻腾之感,一张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晃了晃,最后他身子一歪,竟然坠下马去。
那几名死士见状立刻围在杨禹身边,想查看他是否受伤。
这一幕仿佛提醒了那些保命心切的神策军,他们打算抓住杨禹和他的死士,好像杨进邀功求饶。
杨禹在神策军众本来就没有多少威望,此时这些人竟丝毫不关心他的死活,只想着不能让他人抢了先。
死士手持长刀奋死抵抗,两方便混战成一团。不知谁一刀砍在马腿上,马匹忽然受了惊,提起前蹄直立着嘶鸣不已,然后又重重踏下,正巧将一名死士踢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周围其他马仿佛也受了感染,狂躁地嘶鸣不已,完全不受人控制。一时间哀嚎四起,令人惨不忍闻。
杨进虽然恨杨禹勾结突厥人,但也不忍见他这般惨死,于是大声下令:“拉住那些马!”
但杨禹身边聚集了足有上百匹狂躁的马,又岂是人力可以制服的。乱蹄之下,神仙也无回天之力。
杨进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天际透出一道亮光,太阳已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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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乱不到一日就被平息,却也是大周历代所罕见的。但这场叛乱最终到底如何收场,却并没有被史官详细记载。
据当事者言,那日天亮后,含元殿仿若人间炼狱,横尸遍地,到处是凝固的鲜血和碎肉。
四皇子杨禹和他的死士被马群塌成一堆烂泥,不成人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收敛的内侍无奈之下,只好将那堆碎肉一起装进一口大棺材。
因为死因太不光彩,杨禹没能享受皇子应有的待遇,而是像个无名氏一般被草草埋葬了事。
仿佛达成某种默契一般,不管是杨进还是群臣,都不再提起杨禹,也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但登基大典却不免受到影响,不能再大操大办。这让礼部官员绞尽脑汁,却倒正好合了杨进的心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定州,阿米尔终于率领幸存的部落王向大周递上降书。
据史书记载,承乾三十二年春,大将军崔世青统兵十余万,于定州大败突厥。可汗都蓝战死,其余部悉数被俘。王子阿米尔归顺大周,慑于太子进天威,尊称其为“天可汗”。
自此突厥灭亡正式成为大周属国,二百余年不曾恢复元气。
第九十三章:君临天下
历史上称为“含元之变”的叛乱,以四皇子杨禹的失败惨死而宣告终结。
当日,在混乱的场面终于得到控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那些神策军慢慢退开,见中央的空地上已是血肉模糊,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没料到失控的马匹竟引发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半响没有动弹。许久之后这些人才醒悟般一个个下了马,沉默着跪地,磕头不止,却不敢开口求饶。
杨进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残骸,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那些神策军很快血流满面,却没人停下来。含元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地让人喘不上气。
有些胆小的官员被这诡异而可怕的气氛所慑,也跟着跪下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崔容向玉阶之上的杨进望过去,见他如一尊雕像般冰冷坚硬,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崔容明白,这场争斗虽然你死我活,但杨进绝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这与杨禹本人关系不大,事关皇族尊严和脸面。
事情弄到这地步,大周的皇族真可说颜面全无。在场之人都恨不得立刻消失,偏偏又不敢在这时候惹太子殿下注意。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小石用眼神示意崔容,后者只得开口:“太子殿下……还请示下。”
杨进被这一声拉回思绪,看了方才带头参与攻击杨禹的几名神策军一眼,简短地说:“这几人拿下,押入刑部。其余人等回府听候发落。”
参与谋反的神策军有千人之众,听到这道命令纷纷暗中松了一口气。太子肯让他们回府,那么小命至少应该能保住。
于是那句“谢太子殿下恩典”说得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说罢,杨进看向崔容:“崔卿留下……随我进殿。”
在众人的目光中,崔容迈步拾级而上。
含元殿前的石阶共有百余,等崔容跨进殿内,已看不见杨进的身影。他走向后殿,便见杨进靠在朱漆柱子上,神色晦暗不明。
听见脚步声,杨进回头,崔容被他眼中隐隐的怒气惊得停下脚步,两人便隔着数丈远默默对视了片刻。
“过来。”杨进哑着嗓子说,周身气息稍敛。
崔容依言走到他身边,却忽然被紧紧拥入怀中。杨进的双臂如此用力,勒得崔容的胸口都有些发疼。
他顺从地偎着杨进,口中道:“殿下无需太过悲伤,那只是意外罢了。”
“别用这样生分的口气……”杨进的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他放开双臂,试探着看向崔容。
崔容一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杨进那股气势影响了。他心中滋味陈杂,但此时却无暇细思,只伸手轻抚上杨进的脸颊,呢喃道:“还好你无事……我担心了一整晚……”
这句温情脉脉的话,终于让两人找回熟悉的气氛。杨进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了下来,然后他注意到崔容衣襟上的血迹,复又紧张地抓住后者的手问:“你受伤了?!”
“只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我无事。”崔容单手环住杨进,在他耳边安慰。
后者心潮几度起落,这时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不知是疲惫还是悲切的神色:“小容,我虽恨那些作乱犯上之人,却只能不痛不痒地揭过此事。人生而在世,何日才能顺心而为啊……”
崔容默默无言。
君臣终究有别,杨进肩上是家国天下,他并不能轻易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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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上下都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于是杨进登基之事成了眼下第一要务,连人犯处置都因此被押后。
承乾三十二年五月初八,太子杨进登基称帝。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整个皇宫却已是一番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杨进身着红黑双色的衮服,静静坐在含元殿的后殿内。
他神色仍旧平静,只是置于膝头紧握成拳的双手,多少泄露了其内心的激荡。
杨进并不是第一次置身此处,然而今日的感受却与以往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