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子(穿越)上——水合

作者:水合  录入:11-28

这一回安永的反应倒是合情合理,却还是令奕洛瑰满心不悦,他一时又找不了安永的茬,只能把气憋在心里,眼睁睁看着他行礼告退。

安永回到崔府时天已经黑了,不过他的心情可没受天色影响,反倒很开心地把冬奴招进内室,研墨泚笔在帛书上写道:明早我要去千金渠。

冬奴看着帛书上的一串大白话,鼓着脸问道:“公子您明天要出门?您的伤还没好呢!”

安永连忙又写:不碍事。

“都是陶水部撺掇您去的,”冬奴翻着眼低声抱怨,跟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又盯住安永,故意压低声音道,“公子您突然这样写字,是不是也在学卢府的九公子,弃笔报国呀?卢公子以前的字画好风流,如今却故意把字写坏,画的禽鸟都翻着白眼,借着字画讽刺那帮蛮夷没有教化,真是好解气!大家都称赞他有胆识哩!”

冬奴这一席无心话,却说得安永耳根直发烫——他已经很努力在写毛笔字了,虽然以前用钢笔写的字不算难看,但比起崔永安肯定差得远,何况繁体字笔画又复杂,他没整个错别字出来就已是万幸了,怎么能再苛责他字丑?!

安永此刻当然没勇气对冬奴坦白,于是顺坡下驴,厚着脸皮点点头。

既然字丑就是爱国,那就让他当个爱国者吧。

冬奴一脸欣慰,眼里满是“公子您果然从来都不会让冬奴失望”的小眼神,殷勤叮咛道:“既然公子明天想去渠上探视,还请公子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冬奴就把车驾给您备齐,好不好?”

安永欣然点头,随后便由冬奴伺候着睡下,一夜好眠。

翌日天公作美,连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安永在早餐后兴冲冲地出门,乘着牛车前往城外千金渠。经过连日的抢修,大渠上的缺口已快修好,安永见劳工们都担着土往西走,便估计他们都是去抢修千金堨的。二十里长的大渠上到处是人,车下泥泞不堪,牛车慢腾腾晃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才到达大渠源头的千金堨。

这是安永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水利施工现场,内心难免有些激动。他嫌牛车不方便,索性下车沿着大渠一路察看。

因为没有现代机械的帮助,修渠主要靠得是劳动力的数量,所以工程的场面相当壮观。劳役们正将许多装满了石块的竹笼合力拉上堤堰,再将一只只四米长的沉重竹笼推进千金堨的豁口中。

用竹笼石盘护堤根,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安永一眼看出千金堨是一座土石坝,这种堤坝就地取材、施工方便,对堤基变形适应性强,也便于加修改建,因此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种坝型。

安永一身缟素,走在遍地的褐衣百姓当中显得相当扎眼,再加上他身后跟着一辆同样扎眼的牛车,很快便在人群中被陶钧找到。

安永微笑着迎上前,不料却被陶钧劈头盖脸地数落:“崔三!你怎么都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冷不丁跑到渠上来?”

说罢他又伸手指着安永沾了泥浆的衣袍,责备道:“竟然还不肯坐车,看你,简直成了泥腿子。出门在外,好歹备下步辇啊!”

安永被陶钧数落得哭笑不得,只能双手拎着衣角,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这时就见陶钧面色一缓,压低了声量对他谆谆教诲:“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到了这儿,就坐在车上看看便好,怎么能随便踩进泥里?”

安永不以为然,瞄了陶钧一眼,舌根一动,终于含含糊糊地、说出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不能?”

一语惊人,身旁的冬奴已在泥地里一蹦三尺高,甩了陶钧一脸的泥点子:“啊、啊、啊,公子!您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夫人去!”

说罢他转身要跑,又惊觉不能丢下主人不管,于是只好折回来,在原地兴奋地跺脚。陶钧抹抹脸,也是满脸开怀地大笑,骂冬奴道:“好毛躁的小鬼!只管回府报你的喜去吧,崔三这里有我照料,一根寒毛也不会少了你的。”

冬奴得了安永的首肯,立刻欢天喜地地回府报喜。安永则跟着陶钧往堤上爬,一边继续为自己抱不平:“为什么我不能踩进泥里?”

“为什么?”陶钧瞄了安永一眼,笑道,“因为你是士族,不应该这样关心时务。即便在战时,你也是时刻注意风度的,虽然那时候我只觉得你矫揉造作,不服气得很。哈哈哈,说到底工部就该是寒族待的地方,谁能想到崔家的永安公子会选择在工部入仕?”

安永听到这里,笑着低声回了一句:“人各有志。”

“哈哈哈,好一句人各有志。我向来都是这句话——我陶钧是个粗人,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陶钧说完,这时二人已爬上堤坝,他指着坝下的五道引水渠给安永看,“你看,千金堨很快就能填好,到时候拆除围堰,再疏浚了五龙渠,整条大渠就可以恢复使用了。”

安永低头看着五龙渠,知道这是千金堨的五个泄水口,坝下的劳役正在陶钧的指挥下忙碌着,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无可指摘。这的确是一处科学合理的水利工程。如果硬要挑出不足之处,那就是千金堨在安永眼中还不够高,恐怕不足以应付大洪水时的高水位。可是这个城市刚刚经受过战乱,为了防洪而增高大坝,现阶段看来恐怕是劳民伤财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安永的双眉不禁微微皱起,却被陪在他身旁的陶钧眼尖发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安永摇摇头,陶钧便立刻追问:“那就是对我修的大渠有意见?崔三,千金渠是新丰的命脉,你有什么话,可要直说!”

安永被陶钧逼迫不过,只好将心里的想法对陶钧说了,不料陶钧竟兴奋得两眼发亮,望着安永连连惊叹:“崔三、崔三,你与我竟不谋而合!要知道千金堨每涝即坏,我早有此意!你也别担心劳民伤财,其实灾后百姓衣食无着,户部本就要拨钱赈济,倒不如发动每户的男丁来修渠,由工部安排食宿、发放酬金,岂不是一举两得?!”

安永听陶钧这样说,心中自然很是高兴,不料下一刻陶钧的脸色却又难看起来:“唉,亏我们自顾自在这里打如意算盘,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江山易主、朝中无人,谁能来主持这件事?那个柔然皇帝一介蛮夷,肯有心思办这件事,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安永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件事说到底是件好事,只要将道理说通,就是柔然皇帝也不会反对。”

陶钧立刻嗤笑道:“说得容易,谁去和柔然皇帝讲道理?”

安永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望着坝下忙碌的劳役们,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我可以试试。”

陶钧神色一凛,立刻摇摇头,出言提醒安永:“如今局势险恶,朝中的士族都在与柔然人僵持着呢,哪有人肯入朝为官?我只是工部一个小小的水部郎中,又是寒族出身,因此趁着群龙无首,自顾自带人修渠,谁也无心管我。你的身份却与我不同,所以来到这渠上看看便罢,若是亲力亲为,被人误会你已经向柔然人投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

安永听着陶钧善意的劝告,脑中却忽然闪出奕洛瑰泛满算计的双眼,心中陡然一沉——也许自己眼下的决定,正应了那个人的安排。

第十一章:早朝

这天傍晚安永回到崔府时,受到崔府上下夹道欢迎,简直受宠若惊。崔夫人一如既往领着一众女婢,施施然走到安永面前抬头望着他,两眼中满是欣慰:“阿宁,听说你已经能够说话?”

安永点点头,对着崔夫人行了一礼,开口道:“崔宁不孝,令母亲担心了。”

崔夫人眼眶倏地一红,赶紧低头收敛情绪,执起安永的手领他往府中走:“如今我听着你的声音,好似的确与以往不同了,看来还要将养才是。”

说罢她便将安永交给冬奴,一边看着儿子坐进羊车,一边仔细叮嘱他道:“平日还是不要多说话,往你院中送去的补品记得都要吃,不要为服丧劳神损身,相信你妹妹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多加珍重的。”

安永点点头,拜别了母亲后又去向父亲问安。他的父亲倒没有对儿子的康复表现出任何开怀的情绪,依旧是喝得醉醺醺的,闭着眼对安永爱答不理。安永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一直思量着该如何去向奕洛瑰请命,在回到自己的庭院后,冷不丁对冬奴开口:“明天我要进宫。”

冬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答话时声音竟忍不住发颤:“公子,您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皇帝。”安永想当然地回答,随即又皱眉,“只是没有诏命,一般人是没法入宫的吧?”

他旋即想到自己也不是一般人,作为任职于工部的朝廷命官,他自身就具备见皇帝的条件——那就是上朝。安永醍醐灌顶,赶忙又吩咐冬奴:“明天我要去上早朝,记得帮我安排好,多谢了。”

这一下冬奴的脸岂止是花容失色,简直是如丧考妣了:“公子,您是不是去了一趟大渠,累着了?”

实际上他想问的是,公子您是不是中邪了:“公子呀,如今江山易主,且不说宫中还有没有早朝,就算有,上位坐着的也不是大魏的皇帝,您上得算哪门子的早朝唷?”

安永笑了笑,安抚着纠结的冬奴:“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进宫去。”

冬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所作所为,他直觉这一切都与公子去了一趟大渠有关,可是去了一趟大渠,又能说明什么呢?冬奴有一切做下人的自觉,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也不想,反正无论公子说什么,他都答应着就是了。于是冬奴吸吸鼻子,不无哀怨地嘟哝道:“既然公子您要上朝,明日寅时您就要起身了,今晚就赶紧歇息吧。”

安永对寅时具体是几点没有概念,直到后半夜天还没亮就被冬奴叫起床时,才深深体会到当官的辛苦——公务员不都应该是朝九晚五外加午休两小时的吗?他昏沉沉的脑袋直到漱洗后才逐渐清醒,心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昨日不过是跑了一趟大渠,今天早起就感觉到辛苦,未免也太不济事了。

安永强打起精神,用罢早餐后便出府往皇宫去。这一路天都未亮,牛车在阑珊的夜色中缓缓前行,崔府的从人们挑着白色的绢灯笼,为黑沉沉还在睡梦中的新丰城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安永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深远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清,在这无垠的洪荒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一股压力向心口袭来,让他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去做点什么,才好向这个世界确认自己的存在。

牛车到达皇宫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迎接他们的竟是一片灯火通明。安永还没下牛车,就见几名宦官匆匆向自己跑来,脸上竟满是喜色:“永安公子莫不是来上早朝的?”

安永一愣,不自觉点了点头,几名宦官便立刻拜下,欢天喜地的唱礼:“下走恭请永安公子!”

安永被这莫名其妙的排场整得一惊一乍,直到他走入朝堂太极殿,才赫然明白自己为何受到如此礼遇。

整个朝堂上只坐着尉迟奕洛瑰一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天子衮服,在御座上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严阵以待。

安永四顾左右,再抬起头望着奕洛瑰,迟疑地问:“难道一直没人来上早朝吗?”

“你不是来了吗?”奕洛瑰挑着唇角笑了,站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到安永面前,“你总算是开口了,崔永安。你若真把舌头给咬掉,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现在听着你说话,我很为自己高兴哪。”

安永不理会奕洛瑰的嘲弄,一径望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就这样,天天在这里等着上朝的人来?”

“是啊。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成语叫作‘守株待兔’?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离不开富贵的人,能不屈到何时?不过既然你来了,今天就可以上朝了。”奕洛瑰的眼睛藏在晃动的冕旒后面,因此只看得到他邪邪一笑,跟着他遣退了宫人内侍,只留下自己和安永两个人在殿中,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到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安永,带着笑朗声道:“崔爱卿,何事启奏?”

安永一时可学不来朝臣的官腔,他仗着此刻朝堂上就自己和奕洛瑰两人,于是索性用闲拉家常的方式,打开了话匣子:“臣听说,陛下原先是柔然部的首领,而柔然部的都城,是一座名叫‘云中’的城邦?”

他的说话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皱起了眉毛,怫然不悦道:“别听说了,我那点老底,你们能不清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永并不正面回答奕洛瑰,反倒先问他:“柔然打下了大魏的江山,以后还打算回去吗?”

奕洛瑰立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永,没好气道:“你有病吗?或者还是你觉得我有病?”

安永也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继续问奕洛瑰:“陛下既然打算统治大魏,那么新丰城,仍会做新王朝的京都吗?”

奕洛瑰这才有点明白了安永的心思,于是笑起来:“如果定都中原,新丰城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何乐而不为?再花精力去建一座京城,我可不是冤大头。”

还有一些话奕洛瑰并没有说出口。其实从占领新丰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城。从云中迁都到新丰的计划一直在进行,实际上留守在云中的柔然旧部,一支包含了王族成员与祭司的队伍,近期就会抵达新丰。

“微臣自幼在新丰城长大,对这座城市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安永为了声情并茂,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向奕洛瑰进言,“新丰城受战火重创,多处亟需重建,既然陛下打算在新丰城定都,何不好好建设它?这样无论对哪一方都有益处,是双赢的好事。”

“双赢?”奕洛瑰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含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你今天能特意对我说这番话,必然是有备而来,说说你的打算吧。”

安永见奕洛瑰对自己的计划有兴趣,立刻答道:“新丰城败于水攻,为了不至重蹈覆辙,首要一点就是防治水患。对此微臣有三点建议:一是加固加高现有的千金渠,增强大渠的防洪能力;二是为没有城墙保护的外郭修筑一道城墙,作为保护内城的屏障;三是加固内城的城墙,完善城内的排水渠道。陛下若是认为可行,就把这事交给臣去办,可好?”

奕洛瑰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人,对兴修水利能有什么意见?他听了安永的话,只觉得条条务实合理,当然会点头同意。更何况永安公子此刻这番作为,与出仕无异,简直是帮着他掌了中原士族一记耳光,他又岂会阻挠?

奕洛瑰一想到此,一种扬眉吐气般的愉快就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引得他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于是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望着殿中的安永,饶有兴味地问:“崔永安,今天你这一番作为,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向我投诚?”

安永闻言一愣,不禁想起了陶钧对自己的告诫,心口顿时有些难受。可是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愿违心,因为权力斗争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次要的玩意。安永仰视着此刻高高在上的奕洛瑰,眼中满是怜悯地摇了摇头:“微臣不是向陛下投诚,而是向新丰城投诚。有些话,臣说了陛下一时也未必明白——可是陛下,您只需要知道,当洪水来临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只能依靠这座城市求生,这其中包括蝼蚁,包括鸡狗,包括臣自己,也包括了陛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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