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还装死!”一个魁梧兵士再起一脚,朝那人踢去。然而脚还没碰到那人的脑袋,就被突然飞来的一粒小石子击中膝盖,他哇哇大叫,抱住腿连声叫痛。
“谁?!”另外几人都吃了一惊,等看清缓步走近的岳斩霄,几人脸上不由自主露出鄙夷之色,阴阳怪气地道:“哟,原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岳公子啊!”
岳斩霄微垂眸,看了那挣扎爬起身的人一眼,是个两鬓已苍的伙夫兵。他原本是见有人被群殴,勾起幼时在杂耍班子里被同伴欺凌的回忆才出手相救,此刻更对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对那几人道:“你们走吧,今后别再恃强凌弱。”
几个兵士本就看他不顺眼,闻言大怒,先前被石头砸中膝盖之人更是气歪了鼻子,冲过来就朝岳斩霄劈脸一拳。“娘的,你算什么玩意儿?!敢来教训老子!啊呃——”
拳头被岳斩霄轻描淡写擒住,他轻轻一捏,那人顿时杀猪般痛叫起来。
另外几人眼看苗头不对,发声喊,拔出刀剑,一拥而上。
“小心啊……”那年老伙夫兵直看得提心吊胆,转眼却听一阵乒呤乓啷,众人手里的刀剑全都飞了出去。
岳斩霄剑尖逐一挥过众人腰间,削落腰系的刀剑鞘套,挽个剑花归剑入鞘,不再看这几人惨白的面色,径自走向岩礁。
这刻,无人敢再轻视这沉默寡言的美少年。众人慌乱捡起掉地的兵刃,带着满脸惊恐快步逃离,不忘撂下场面话遮羞:“姓岳的,等大帅回营,有你受的,咱们走着瞧!”
岳斩霄压根不予理会,刚练了几招剑法,那老伙夫拖着受伤的腿脚蹒跚走近,感激地向他道谢。岳斩霄一问之下,才知道老汉姓全,无妻无子,便以军营为家。常有兵士欺他年迈,向他勒索财物。老人势单力薄,一直敢怒不敢言,这次实在无钱孝敬,便被众人往死里猛揍。
“多亏岳小哥你救了我,不过那几人上头还有人护着,小哥你也要留心。唉,都怪我全老汉没用,连累你了。”
老人一个劲地自责,岳斩霄并没放在心上,只淡淡劝慰了老人几句。
事后数日,全老汉担心岳斩霄遭人报复,每天都来岩礁转悠一下,见他平安无事,也就放了心。几天下来,他也隐约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少年的来历,怜他年少俊彦偏又命途乖蹇,便特意多做些可口的饭菜点心,给岳斩霄留着。
这天午后趁着将士们都在休憩,老人又偷偷潜入岳斩霄的营房,送来碟红豆糕。
岳斩霄暗自感激老人一片好意,却也不得不提醒他:“全伯,你真不用再给我送吃的来了。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你会有麻烦。”
“我老汉贱命一条,还怕什么?”全老汉已完全视这少年为子侄亲人,只劝他快吃。
岳斩霄拗不过他,正吃着糕点。一个护卫忽然来到,不咸不淡地道:“岳公子,大帅刚回营,有事宣你,跟我走吧。”
全老汉一惊,岳斩霄也微怔,放下手里刚咬了半块的红豆糕。
他编入的,是句屏七路水师中的天枢营。入营以来还未曾见过那主帅,听说是负了皇命在外,不料今日一回来,便指名要见他。
“糟糕!多半是那几个混帐东西在大帅面前告你的恶状啊!”全老汉急得团团转。
岳斩霄目光微沈,也多少猜到些端倪,起身随那护卫走出营房。
37
踏进大帅府议事堂的刹那,岳斩霄便知自己所料不错。那天在他手下吃了败仗的几人果然齐刷刷跪在堂下。被他砸了膝盖的那个魁梧汉子更扭过头,对他露出个得意洋洋的挑衅笑容。
“你就是岳斩霄?”坐在高处条案后的男子打量着少年,威严发话。
“斩霄见过大帅。”岳斩霄单腿屈膝行起军礼,抬头骤见那大帅的面目,着实愣了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剑眉飞扬,鼻直口方,一脸不怒自威,虽是初见,竟依稀有几分面熟。
“边大帅,就是他,仗势欺人打伤了咱们,弟兄们跟他理论,他还口出狂言,藐视大帅!求大帅替咱们弟兄们做主!”众人异口同声嚷了起来。
听到这声边大帅,岳斩霄猛地明白过来——朝中姓边的武将本就没几人,这个边大帅,应该就是曾为他启蒙武艺的边子雄将军的长子,丹墨的兄长,无怪他一眼间便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想起丹墨昔日对他不假辞色的厌憎,他的心倏地往下一沈,已经预见今日之势必对自己不利,却仍据实道:“斩霄只是见不得他们欺侮老弱,并不曾伤人。”
“大帅,他胡说!”魁梧汉子一把卷起衣袖,指着胳膊上两条见血的伤疤大声道:“这就是给他刺伤的。大帅,这小子目中无人,还满口谎言,大帅千万别被他骗了!”
“就是,属下那天也给他踢中了一脚,哎唷,现在腰还在痛……”
“属下也是,背上给他打了两拳……”
余人七嘴八舌地呼痛,争着撩起衣裳,身上果然都有青紫瘀伤。
那边大帅一挑剑眉,逼视岳斩霄。“伤势俱在,你作何解释?”
岳斩霄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他只是挑飞了众人的兵刃,那几人却不惜自伤肢体以图栽赃陷害于他。听边大帅的口气,显然早已先入为主,认定是他下的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也懒得再与那几个无赖小人争论,更不想要全老汉来作证,将老人牵连进这场风波,只淡然一笑道:“斩霄若有心伤人,他们今天岂还能站在这里血口喷人?大帅既然不相信我,斩霄也无话可说。”
边上侍立的多名护卫听他语气狂妄,都变了脸色,大声呵斥起来:“放肆!大帅面前,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边大帅倒不生气,扬手止住护卫们的鼓噪,问那魁梧汉子一干人:“你们说的,可是实情?欺瞒本帅该当何罪,你们也该清楚。”
众人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只有那魁梧汉子豁了出去,硬着头皮道:“属下字字属实,绝不敢撒谎。”
边大帅点了点头,猛地沈下脸,喝令左右护卫:“将他拿下!”
他手所指的,竟不是众人意料之中的岳斩霄,而是那魁梧汉子。
几个护卫均呆了呆,不敢抗命,上前将那魁梧汉子捆了。
“大帅?!大帅!”魁梧汉子惊骇大叫。边上的同伴也都看直了眼,岳斩霄亦有点始料未及。
边大帅踱下中堂,对那几人微微冷笑道:“你们以为本帅数月不在营中,就可以肆意妄为,欺上压下了?哼!你们几个平日里欺凌老弱同袍,强索财物,本帅早有耳闻。”
“大帅!”那魁梧汉子还想狡辩,边大帅指着他胳膊上的伤痕,厉声道:“这伤口的形状,分明是用腰刀割的,而且创口上深下浅,是你自己划了下去又吃痛,才会力道越来越轻罢。你当本帅是瞎子,看不出来么?!”
魁梧汉子顿时泄了气,瘫软如泥。
边大帅听他再无言诡辩,才走回案后入座,吩咐护卫将人推出去斩首。
岳斩霄一凛,虽然对这等险恶小人并无好感,但终究觉得尚罪不至死。他微一皱眉,那边大帅目光炯炯已朝他望了过来,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正色道:“军伍之中,最重风纪。这厮今日可以为报私仇信口雌黄,诳骗本帅,他日也会谎报军情,坏我大事。唯有杀一儆百,才能肃我军纪。”
最后一句,则是对着另几人说的。那几人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已然唬软了腿,连连磕头求饶。
护卫提了还在滴血的人头回来复命。边大帅一挥手,叫护卫传首全营,以儆效尤,又下令将那几人杖责三十军棍。
眼看护卫们推着那几人出去行刑,堂上只剩下他和岳斩霄两人,他又朝静默不语的岳斩霄仔细端详一番,最终示意他起身,颔首微笑道:“家父书信中曾数次提及你,果然是个人物。岳斩霄,你的过往我也略知一二,但你既入我营中,便与其他将士无分彼此,均是我麾下儿郎。有功赏之,有过则罚,我边劲成并非趋炎附势的昏庸之徒,我不会轻信谗言来刁难你,却也不会偏袒你。你可听明白了?”
岳斩霄最希冀的,就是不再被周围人视若异类,处处排挤。听到对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不由一阵激动,再度跪下,肃容道:“斩霄谨记大帅教诲。”
“起来说话。”边劲成离座扶起岳斩霄。离得近,也才看清眼前人虽然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可一双清冷眼眸里却盛载了这个年岁本不该有的淡漠、倦怠与……沧桑。
他轻叹,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我听家父说过,舍弟丹墨对你多有成见。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像舍弟那样为难你。只要你恪守军纪,奋勇立功,总有扬眉吐气的出头之日。”
岳斩霄在宫中三载有余,早已见惯各色人的嘴脸,看得出这边劲成确实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道声谢,垂下了目光。
什么建功立业,对他而言其实毫无意义。纵使功成名就,也依然洗刷不了已经深深烙印在他身上的屈辱。他只想斩杀海寇,彻底清剿这些害他失去家园,此生尽毁的罪魁祸首。
却不知,何年何月他方可完成心愿,才能放下一切,重回琼岛寻觅或许早已不在人世的双亲……
38
春雨烟柳,燕飞回,又开始在信王府的庭院屋檐下修补旧巢,孵化新雏。
殷长华独自坐在凉亭内,慢慢轻拨横放膝头的古筝,目光却追逐着院中忙碌飞舞的几只燕子。
又是一春至……
距斩霄离京已经五个年头了。悄然无声间,光阴总如逝水流沙,任凭他如何百般挽留,仍毫无留恋地匆匆过。
岳父卫应侯数年前已因病辞世,秦冰以替亡父诵经守孝为由,带着孩子长居宫中净慈园,一直没搬回王府。
孩子的身体也一直时好时坏。御医对这先天体弱也无力根治,只能开些滋补丹方调理。
程贵妃好几次暗示殷长华再与王妃生上几个儿女以备不测。殷长华只是苦笑——这一生,他已亏欠秦冰母子良多,如何还能一错再错。
为回避母妃喋喋不休的劝说,他干脆常年告病,一年中除了数场不可缺位的盛典宫宴,其余时候便都推说不适,躲在王府静养,不入宫门半步。
程贵妃仍不死心,以为儿子是对秦冰提不起兴致,又物色了几名貌美少女往信王府里塞。殷长华却连眼角也没向诸女稍瞥,统统打发去净慈园服侍秦冰母子。程贵妃无奈,只得作罢。
“呵……”殷长华怅然笑,前半生尽在母妃掌控之中,当上了太子,却也失去了心中最珍视之物。后半辈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当母妃手中的傀儡。
“太子!太子——”乘风兴冲冲地一溜小跑奔进院中,挥着手中的信笺兴奋地道:“丹墨公子又有书信来了。”
殷长华满心忧郁霎时被驱散,喜道:“快呈上来。”
这五年来,丹墨果然守信,常向自己兄长打听了岳斩霄军中近况,传书给殷长华知晓。虽然每次来信仅不过寥寥数语,殷长华已足以慰怀。
托了丹墨兄长的福,岳斩霄在天枢营并未遭遇殷长华担心的诸般欺凌,更因身手出色杀敌有功,几年来屡遭提拔,前不久更奉命领兵征讨句屏边陲小国鹤山。殷长华喜他终得重用,又忍不住担忧起他的安危。
“不知道鹤山之战如何了?”他撕开信笺,一览后,双手微微发抖。
乘风以为信上是什么噩耗,紧张地道:“太子,霄哥儿他怎么了?”
“……斩霄,他要回永稷了……”殷长华紧握住信笺,想笑,双眼却不争气地发了酸,他急忙仰起头,不欲让乘风望见他就快控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液。
鹤山之役,大获全胜,岳斩霄不日即将随同边劲成一起护送鹤山国的使节进京入质。
是否老天爷也见他可怜,所以才格外开恩,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斩霄,如今也该长得更高更壮了,有没有被海疆的骄阳晒黑?是不是还在记恨他那一巴掌?……
往事幕幕,便如绵长画卷,重展眼前。殷长华如痴如醉,一颗心已然系到了那人身上。
鹤山使臣觐见之日定在两月后的吉日。
殷长华这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沐浴修容,换上太子朝服,早早赶去金銮殿,等着见岳斩霄。
站在金殿上,他又是期待又是欢喜,更有几分忐忑不安,不知斩霄见到他时会是何等表情。然而看到鱼贯踏上金殿的一行人,他顿时像被当头淋了桶冷水,失落到极点——岳斩霄竟不在其中。
鹤山使臣上表献贡,殷晸大加褒奖边劲成等有功将领,群臣歌功颂德,一派欢腾。殷长华置身其间,却只觉阵阵恍惚,想抓住人追问岳斩霄的下落,又根本不知道该找谁去问。
青阳殿里,森严依旧。
“岳公子,请用茶。”一个头挽双髻的小宫娥托着个茶盘,来到端坐在檀木案边的青年面前,奉上茶盏,又偷偷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色微红。
进内宫当差以来,身边来往的,都是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太监,看到的男人除了皇帝,就只有皇帝蓄养的那几个比女人更娇滴滴的男童,难得今天见到这么个俊美挺拔的青年男子,而且听之前带青年入内的闵公公说,这青年还是个立了大功的军爷,怎不叫她春心萌动。只是——
这青年固然俊朗出众,面色却始终冷漠异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容人亲近的凛冽寒气,让她想与之说上两句话也不敢造次。她又不甘心地等了一会,也没听到青年开口,只好愀然不乐地走了。
岳斩霄闻着殿内熟悉的龙涎香雾,略牵了牵嘴角,垂眸凝望自己搁在膝头的双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掌心薄薄的茧子,无不昭示着手主人的魄力,也曾在疆场上摧敌无数,让昔日藐视他的军中将士从鄙夷到信服,再到敬畏。
他看到了众人目光中的变化,也加倍地发奋,一心想用军功来遮掩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可今天本该随边劲成一同金殿面圣,殷晸却命闵公公将他带来青阳殿候着。
是觉得他娈童出身,卑贱之人不配踏进金銮殿?还是,对他另有所图?……
岳斩霄眼神微暗,随即摇头,把后一个念头逐出脑海。五年的风霜磨砺,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纤美少年,料想殷晸见了他,也肯定不会再起银欲。
不上殿,也好。不必与那个他此生都不愿再相见的人碰面,徒增伤怀……
他涩然一笑,慢慢啜完一盏香茗,殷晸仍未退朝回殿。岳斩霄略觉无聊,更不想在这充满耻辱回忆的地方多待,当下起身步出青阳殿。
“斩霄公子,你这是要去哪?皇上还要见你呢!”闵义吃了一惊,便想拦住他。
“我只是在附近走走散下步,一会自然回来,请闵公公放心。”
39
岳斩霄信步只往清净处走。绕过几道曲折回廊,青青郁郁的一片林木映入眼帘。初夏日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林中的鹅卵石小径上摇落斑驳阴影。幽幽淡淡的塔香味顺风飘来,沁人心脾。
前方树梢缝隙间,隐约露出一角飞檐。
“……啊……呜嗯……”几声微弱呻吟倏忽响起。
岳斩霄一怔,循声走了几步,赫然看到前面草地上倒着个人。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张小脸却白得像纸,正因疼痛皱成了一团。见有人来,男孩吃力地朝岳斩霄伸出小手,轻叫道:“救、救我……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