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朕可以饶过你和长华这一回,但绝不会有下一次。”
长……华……
努力逼迫自己遗忘的名字钻入耳中,岳斩霄突然间悲痛欲绝,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着任由泪水泉涌,湮没了视线里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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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丹墨公子今天又来求见,大皇子你看……”乘风站在紧闭的房门前,闻着从门缝窗隙里逸出的汤药味,直摇头。
自从殷长华两天前被侍卫送回信王府,连夜便发起了高烧,呓语不断,刀伤也有复发的迹象,饮了几副汤药病情才略有好转,人却始终颓唐不振,足不出户。边丹墨两度登门拜访,均被殷长华拒之府外。
听到卧房内断续响起一阵沙哑低咳,乘风暗忖今日那丹墨公子肯定又要吃闭门羹。果然,殷长华嘶声回绝道:“跟他说,我不想见他,让他不用再来信王府。”
乘风动了动唇,想劝,最终还是忍住了。那天他暗中向押送殷长华回府的那两个侍卫打听过,得知正是边丹墨带众人寻去山谷找到了人,将岳斩霄擒回宫中。大皇子最宠斩霄,必定恨极了丹墨公子。他暗叹口气,自去回话。
听乘风脚步声逐渐消失,殷长华握紧了拳头,蓦然将桌上那个不久前刚端来的药碗打翻在地。
瓷碗四分五裂,药汁溅了他满身,他也感觉不到痛,只不住喘着粗气,忽又捂住了脸,颓然坐倒在床沿。
几声嘶哑低嚎漏出指缝,如负伤的孤禽无助哀鸣。
恨丹墨带人抓走了岳斩霄,更恨自己懦弱无能,竟连回头看一眼斩霄的勇气也没有。可是,看了又如何?……
“斩霄……斩霄……”只有在此刻,他才敢喊出这名字。每一声,都仿佛在自己心头狠狠戳上一刀,痛得他浑身哆嗦,却又不想停止,反而想藉此让自己更痛,可即便如此,依然减轻不了心中无处躲藏的愧疚。
斩霄,有没有被重刑折磨?如今,是生是死?……
“笃笃!”门上传来两记剥啄,乘风去而复返。“大皇子——
丹墨还不肯走?为什么还要来烦他?殷长华愤而咆哮:“滚!我说了,不见。叫他滚!”
乘风给殷长华前所未有的狂暴吓到,唬了一跳,支吾着小声道:“是季公公来了,正在花厅上候着,说是奉娘娘之命,务必要大皇子进宫一趟。”
殷长华背上寒气猛升,静了下来。
那天在山谷中人多眼杂,他和斩霄间的亲密暧昧想必早被侍卫们暗中张扬开去。母妃在宫中耳目众多,必然有所听闻。这次召他入宫,绝不是什么好事。
“……呵……”他几乎能想象到母妃比刀子更刺人的眼神,惨笑一声,打开了房门。
已久违数日的炙热秋阳落了他满身,晒得他炙痛难当,他的脸,依旧苍白憔悴如寒夜里游荡的幽魂。
乘风见他失魂落魄,也不好受,想劝解几句又无从说起,摇着头,为殷长华披上一领黑狐大氅,陪殷长华慢慢走向花厅。
殷长华本已准备了承受母妃的数落痛斥,到了万星宫后却发现程贵妃非但没半点怒意,反而比往日更和颜悦色。
“唉,娘听说,你被人劫持,还被那该杀的小贼刺了一刀。看你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真是叫娘心疼。”程贵妃边叹气,边叫身旁伺候的两个心腹侍女去太医院取些大补的参茸,又吩咐季公公去拿补血药酒来。
殷长华深知母妃叫他来,绝不会只是出于关心,又不敢贸然发问,只得勉强笑了笑:“孩儿如今好端端的,没什么大碍,娘您不必担心。”
程贵妃正在逗弄桌上一只白羽鹦哥,闻言轻抬美眸瞥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目光却了然又尖利,令殷长华如坐针毡。“莫非要等你死在娘面前,才叫不好?”
殷长华自然听懂她话外之音,嗫嚅着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幸好季公公端着药酒返回,替他解了围。
随药酒一起奉上的,还有好几个画轴。
“长华,还记得前阵子娘说过要为你物色个佳偶么?这里就是娘精心挑选的几家千金,每个都是出色的美人儿呢。”程贵妃让季公公逐一展开画轴,呈给殷长华过目,微笑道:“你中意哪个,只管说。”
这,才是母妃今日宣召他的目的罢。殷长华痛苦地闭了闭眼,心正为岳斩霄倍受煎熬,哪里还容得下他人进驻。他深深吸口气,推开了季公公送到面前的画像。“……娘,孩儿不想成亲。”
女人笑容顿敛,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如他所料,变得尖锐刺人。他心一寒,却不想就此退缩,跪倒在程贵妃脚边,黯然道:“孩儿真的无心成家,娘,您就别再逼孩儿了。”
季公公在旁面色大变,“大皇子,您怎能如此忤逆贵妃娘娘?还不快向娘娘认错?”
“季福海,不用你提点他!”程贵妃冷然一瞥,令季公公悚然收声。她起身,垂眸望着殷长华,气怒到极点,反笑得分外和蔼。“长华,从小到大,你可从来没有违背过娘的意思。如今就为了那个勾引你父皇的下贱书童,你竟要和娘作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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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斩霄他不——”
殷长华甚至没能说完辩解的话,一记耳光已甩上他的脸,打得他两耳轰鸣。面颊上一阵蛰痛,被程贵妃锋利的指套尖划开道血痕。
“你还敢提那小贼的名字!”程贵妃全然没了往日的雍容,浑身都在抖。气这儿子执迷不悟,更多,是恐惧。
“长华,你再这么糊涂下去,娘也救不了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是闯下了弥天大祸?!这几天有多少位大人轮番在皇上耳边进言,说你包藏祸心目无君长,想要置你于死地!若非娘在你父皇面前赔尽小心说尽好话,又请边将军他们联手保你,你现在早已下了天牢!”
她揪起呆住的殷长华,紧盯他双目,声色俱厉。“娘苦心谋划十多年,不惜背上一身罪孽,替你扫清绊脚石,是要看着你当上句屏的皇帝,不是想看到你死在娘面前。长华,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有不测,娘也只得死路一条了啊!长华,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我……”殷长华张了张发白的嘴唇,却因过度的惊骇说不下去。一直还以为父皇顾念父子之情,没来为难他,原来全仗母妃和诸家大臣周旋说情,他才得以逃过此劫。
胆颤心寒之际,更听母妃怒道:“你要是再割舍不下,娘只好设法替你除掉那小贼,帮你做个了断!到时你可别怪娘——”
“不要!”清楚母妃绝非虚言恫吓,殷长华面如土色,握住程贵妃双手苦苦哀求道:“娘,您千万别伤他。”
“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做!”程贵妃将他往殿门方向一推。“去!趁着你父皇暂且还未开口要发落你,立刻去向你父皇请罪!长华,娘和你,还有那小贼的性命,可都在你自己的手上捏着!记住千万不可再触怒你父皇!”
“大皇子,请。”季福海将画像放到案上,扶着魂不守舍的殷长华,向殿外走去,刚抬脚又被程贵妃叫住。
女人轻撩云鬓,已恢复了气度,一览那几幅画像,随手拿起一张。“长华你无心挑选,就让娘为你做主吧。卫应侯家的千金秦冰模样端秀,家世也够显赫,就是她了。”
她慢条斯理地卷起画像,缓步上前,将画轴交给季福海,又举袖为殷长华轻拭去颊上那抹血丝,微笑道:“请完罪,别忘了求你父皇赐婚。早日为你父皇诞下长孙,我们娘俩在宫中的位子,才能坐得更稳当。”
殷长华头脑中一片混乱,隐约觉得自己该拒绝反驳,然而久在母妃积威之下,刚才那一巴掌已经打得他勇气全失,再忆起父皇的凌厉眼神,他更是不寒而栗。被季福海催了两声,才茫然拖着两条如灌了铅的腿,一步步,走出了万星宫。
长廊迂回九曲,两侧松柏擎天,深秋里依然繁花斗艳,灵鹤唳飞。殷长华眼里却丝毫看不到美景,只盯着前方青阳殿越来越放大的飞檐宝顶发愣,蓦地停下了脚步。
季福海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没提防险些撞上,忙急退两步,轻咳一声提醒道:“大皇子,娘娘也是为殿下您着想,走吧。”
殷长华缄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心底积攒数日的担忧,涩然道:“季公公,斩霄他,他可还好?”
“嘘!”季福海急忙示意他噤声,环顾左右无人,神情才松懈下来,低笑回话:“大皇子尽可宽心。奴婢听青阳殿的人说,皇上这几天可宠着那孩子呢!每晚都要他侍寝,还挺疼惜他,召了御医为他治伤——”
“够了!”一声痛楚压抑的怒吼打断了他的下文。
殷长华衣袍簌簌抖,胸口如有百爪抓挠,痛彻心肺。半晌,惨白着脸,继续前行。
句屏皇却不在青阳殿内。季福海一问殿内宫女,原来是去了御苑湖心水榭行酒。
两人折去御苑,临近重兵把守的金波湖畔,悠扬丝竹便已随风飘来。
水榭中轻纱几重飞舞飘拂。殷晸衣襟半敞,盘踞在正中的青玉长案后,啜着美酒,正听围坐在他身周的几个俏丽男童吹笛抚琴。望见垂首走近的殷长华和季公公,他嘴角微露嘲讽。
一向没将这温吞谦恭的庶子放在眼里,不料这小子竟敢阳奉阴违,倒叫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殷长华。后者虽然低着头,绷紧的身形却已将内心惶恐泄露无遗。
“呵!”想与他作对,还嫌太早。
殷长华已走到青玉案前,听到父皇这声杀气四溢的冷笑,颈后寒毛根根竖起,更无胆量抬头,屈膝跪伏在地,颤声道:“父皇在上,儿臣请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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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福海也跟着扑地跪倒,不敢稍透大气。
殷晸对两人视而不见,仍慢悠悠地品着杯中酒,手还随琴笛声轻击玉案,悠闲地打着节拍。每一下,听在殷长华耳中,都似惊魂夺命的一锤。
短短一瞬,于他而言,漫长得令他呼吸维艰。纵在深秋里,贴身衣裳很快就被冷汗沾湿了。手臂忽被身后的季福海暗中捏了一把,他想起母妃的威胁,一激灵,咬咬牙,提高了嗓门:“父皇,儿臣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二来,有事相求。”
殷晸哦了声,终于一扬手,示意少年们缓下丝竹,瞅着殷长华始终低垂的头,笑得森寒。“你这次,难道还想求朕放他随你回府?”
“儿臣绝无此意。”知道此刻自己的生死就在父皇一念之间,殷长华的额头几乎叩到了地上的织锦毡毯,满嘴苦涩难当,却不得不违心道:“儿臣、儿臣当初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犯糊涂,父皇明鉴。儿臣其实早有心仪之人,是、是卫应侯府上千金。儿臣此番特意带来了她的画像,还求父皇下旨赐婚。”
季福海急忙膝行爬上两步,将画轴高举过顶。“请皇上过目。”
殷晸叫边上侍立的小太监取了画轴,也不看,只冲着殷长华微微冷笑:“你倒也风流。不过,朕听说你往日十分喜欢他。那日去了山谷的侍卫也说,你答应过要和斩霄在一起。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每一字讥嘲,均如无情一刀,扎得殷长华心头奇痛,更羞愧到无地自容,然而听到季福海在旁两声低咳暗示,他明白自己根本无路可退,竭力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陪着小心涩声道:“父皇,儿臣爱的是女子,哪会真的与他厮守终生,只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哈哈哈……”殷晸放声大笑:“好,好!既然你真个心有所属,朕就成全你。起来说话罢!”
殷长华久悬的心终于落地,谢过父皇坐起身,正对上殷晸脸上说不尽的嘲弄意味。
“斩霄,还不给朕和信王斟酒?”
殷晸放下杯盏,长笑一声,震得殷长华脑海里刹那空白——
斩霄?!也在这里?!……
少年黑发散乱,吃力地慢慢从殷晸身后的虎皮毯子上撑起身体,挪到玉案边,提起了酒壶。袒露衣外的肌肤上分布着好几个显眼的牙印吻痕,鬓角甚至还依稀残留着些微汗光,少年的脸,却毫无表情,淡漠如个玉琢的人偶。
殷长华整个人呆若木鸡,等意识稍清,直恨不得一头撞上水榭亭柱就此死去——原来斩霄就在父皇身后躺着,只是被父皇和边上那几个娈童的身形遮住了,他又只顾着埋头请罪,竟未发觉。
他那些话,斩霄一定听到了……全都,听到了。
他直勾勾地望着岳斩霄,后者却只专心地斟着酒水,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两杯酒,才是他的全部。
少年眼里,再没有他的存在……
“怎么不喝?”殷晸持杯一饮而尽,见殷长华仍呆坐着,他眼底戾气一掠而过。
殷长华猛地一震回神,面对父皇的冷笑,他惨然笑了笑,用尽全力才让伸出去的手不发抖,举起了酒杯,低声道:“谢父皇……”
一杯酒,却似重逾千斤,入喉更是像熔化的铁水,活生生地将他胸口伤口处刚愈合的皮肉再度熔毁,一直灼痛到魂魄深处。眼窝里也似被人洒进了一把针芒,疼得他无法再看清斩霄的容颜。
而事实上,岳斩霄斟完酒后便默然退回殷晸身后,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了阴影里。自始自终,他都没有看殷长华。
乘风随殷长华进宫后,就在寄停车马的角门处等候,眼见日影一点点西斜,他心头益发忐忑起来,正在担心殷长华的吉凶,忽见殷长华在季公公的陪伴下缓步走来。
他大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去扶殷长华,却被拂开。他一愣,又见殷长华的脸色比入宫前更加苍白,双眼也定怏怏的毫无生气,对他视而不见,乘风大惊,小声问季福海道:“大皇子他是怎么了?”
季福海摇了摇头,在宫中当了大半辈子的差,早就将世事看得通彻,也更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只道:“大皇子先前陪皇上喝了两杯酒,说是伤口有些作痛。你赶紧扶大皇子回府歇息了,应无大碍。”
乘风扭头,见殷长华已径自踏进车厢,他顾不上再向季公公打听内情,告个罪,赶着马车出了宫城。
怕车马颠簸损及殷长华的伤口,乘风一路上走得并不快,等马车停在信王府的大门台阶前时,暮色已浓。
一个瘦削身影笔直地站在门庭灯笼下,竟是丹墨。看殷长华跨下马车,他走上一步拦住殷长华的去路,道:“长华,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自己想想清楚,就算没有我带路,你和他迟早也会被逮住,你——”
“我不恨你。”殷长华突然嘶哑着嗓子打断了他。“该恨的人是我自己。”
“啊?”丹墨方自一怔,转瞬惊见殷长华脸容扭曲,蓦地低咳一声,一大口暗红的血溅洒尘埃。
众人齐声惊呼,丹墨和乘风急着伸手去扶,可殷长华硬是推开了两人,独自拾级而上,边走边咳。
恨丹墨,又有何用?他自己,才是天底下最面目可憎的人。莫说斩霄不肯再正眼看他,连他自己,也想狠狠啐自己一口。
“……啊哈哈……”他反常地大笑起来,更多腥甜的血丝涌上喉头,几乎要将他溺毙在一片浓重的血腥气中。
如果就这样死了,倒也算是种解脱,不用再忍受噬心般的痛楚,可母妃一定会迁怒加害斩霄。
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离了躯壳,他再次呕出口鲜血,双腿一软,晕倒在赶来搀扶的乘风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