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畅倒是毫不介意,大大方方同王贤拱了拱手,道:“王老板实在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几日前刚在您这里卖了一块黑玉挂坠。”
“原来是这样,瞧我这记性。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王贤拍了拍脑袋,又道,“怪不得子溪会同你攀谈上,那块挂坠可不是到了子溪手里?”
“敝人沈乐。”秦畅施施然开口道。严子溪明白了,他既然用的是假名,那这张脸,想必也是经过了易容的。
他怕王贤生疑,便笑着开口道:“我原先十分喜欢那坠子的花纹,觉得那种式样并不常见。方才听这位公子说那东西是他卖的,便过来问他还有没有类似的物件。只可惜,沈公子家中也只有那么一件。”
“这有什么难的?我手下能工巧匠也不少,子溪你要是喜欢,直接挑一块玉去画好了图样叫人仿制就是了。”严子溪长得斯文瘦弱极有欺骗性,王贤压根没有多想,便顺着他的话建议道。
“这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碰巧问问。”严子溪笑着制止,话题就被这么不着痕迹地引了开去。
秦畅又站了一会,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严子溪见他走了,强自稳住心神,在王贤的带领下熟悉铺子里的事情。
这一天能见到秦畅,对于严子溪来说实在是个意外之喜。不管接下去还有什么事情,知道了自己的哥哥还活着,在严子溪看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得到这个消息的不光是他,还有一直蛰伏在暗处静候时机的梁王赵忻。
36.
要说赵忻会得知秦畅尚在人世的消息,实在是缘于巧合。他原先只是想利用严子溪做做文章来对付赵慎,就随便派了几个手下盯着严子溪,不料梁王府的探子一路跟着严子溪,竟然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古玩铺子藏珍轩。
严子溪身边跟着两个训练有素的侍卫,梁王府的探子怕打草惊蛇不敢靠的太近,只敢远远地假扮成了买玉器的客人混进藏珍轩。严子溪和秦畅的交谈,他们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清,但这二人之间的互动怎么看都透着些古怪。为首的探子十分机警,眼看着那青衣书生作别了严子溪和王贤走出铺子,便悄悄使了个眼色,令一个手下跟了上去。
秦畅不是普通人,他这些年来勤奋习武,功夫并不弱,走出藏珍轩没多久便觉得有些蹊跷,没多久就发现了有人尾随自己。他知道此时调转方向回去通知严子溪已经晚了,想着严子溪身边有宁王府侍卫照应,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卯足了精神,一门心思对付自己身后那人。跟着秦畅的探子虽也是训练有素,但哪有秦畅心思机敏?秦畅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人甩掉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赵忻的目光反而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那人明明没有露半分武功,却轻轻松松将梁王府的高手甩脱了,若说他只是个寻常的书生,赵忻是万万不能相信的。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其中大有门道,索性命那几个探子继续查访着青衣书生的动向。
梁王手下的暗探和宁王府的影卫截然不同。宁王府的影卫都是皇家禁卫出身,又由文帝亲自指派给赵慎,因此这些影卫虽然平时都在暗处做事,但行事作风皆是正道上的路子,断然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梁王手下的暗探却不一样。赵忻暗中养的这些人,早年都是混迹江湖的亡命之徒,手上都是捏着人命官司的,什么道义不道义压根不会放在心里,做起事情来难免会采取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赵忻对这些向来不甚在意,只要探子们能及时传回有用的消息,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暗探们用尽手段查了好几天,终于在燕子巷的一所民居发现了青衣书生的踪迹。那人虽然诡计多端,行动十分谨慎,但的的确确是进了这所宅子没再出来。不光如此,探子们继续往下查还发现,就在几天之前,宁王赵慎也曾在这里出现。只是那民居看似普通,却有高人守着,暗探们纵使武艺高强,也难以进入其内一探究竟。
说起那院子的守卫也奇怪,那些人的一招一式极其狠辣,却不像是中原武学。京城里对异邦人士的盘查格外森严,何时有了这么一大帮外族人来替人护院,朝廷却一无所知?
赵忻得了消息,一双凤目微微眯了起来,暗道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无意之中竟让自己发现了这么一道关窍。若真是普通的院子,何必要请了高手如此小心翼翼地守着?
“如此说来,严子溪应该是伙同我那三弟,做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那青衣书生据说名叫沈乐,和宁王几乎是前后脚回的京城。古怪的是,属下们想去调查那沈乐回京之前的行踪,却一无所获,倒像是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由此可见,沈乐这个身份怕也是假的。此外,属下们还发现一个可疑之处:那严子溪虽然在藏珍轩里见了沈乐一面,却并没有惊动自己带去的侍卫,连王贤那边也瞒了过去,看那样子,似乎不想让宁王知道他和沈乐有过私底下的接触。”来汇报的暗探道。
赵忻微微颔首。
这一点他也猜到了,沈乐藏头藏尾,必然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甚至连那张面皮,也未必就是真的。联想道赵恒出事后赵慎的一系列反常举动,赵忻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沈乐和赵恒的案子必然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可是,严子溪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一个小小县令家的儿子,何以会卷入皇子遇刺的事件中去?他既然和赵慎在一条船上,又为何要瞒着对方去和沈乐会面?
赵忻曾经派人查过严子溪的过往,这人的身份几乎找不出任何疑点,作为严家的庶子,他没有任何动机与谋害赵恒之人勾结。
那么,难道是因为担忧赵慎的安危,特地背着他去打探消息?
赵忻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自己也摇摇头否定了。在赵慎去丰县之前,严子溪只不过是个县令家最不受宠的庶子,哪里有机会和堂堂宁王去密谋什么大事?要说赵恒的事情和严子溪有关,实在是太过牵强。况且,赵慎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那人一贯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出了事只会瞒着严子溪,断然不会同他一起密谋。
难道是严子溪本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忻为了调查此事下足了功夫,赵慎那头却也不轻松。文帝大约是有意要培养赵慎从政,每日下朝后都单独召赵慎去养心殿议事。要是在从前,赵慎定然不会这么配合,只是如今形势未明,秦畅犯下了这么大的案子,万一落入了朝廷手里实在危险,赵慎少不得要在后头帮他一把。要想帮到秦畅,首先就必须在朝中有一席之地,这样才能比旁人更快地知道一些消息。
只是这么一来,赵慎同严子溪反倒接触得少了。每日天刚蒙蒙亮,赵慎便要起身去参加早朝,严子溪素来浅眠,赵慎若是留在缀锦阁过夜,就势必要吵醒严子溪。赵慎心里自然舍不得让子溪跟着自己一块早起,只好像之前那样单独留在擘月轩过夜。他和严子溪新结欢好,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此刻忽然要他们分开了,不免都有些孤枕难眠,可惜早朝的时间不容耽误,赵慎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至于晚上,二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连日来文帝一直留赵慎在宫里用膳,赵慎家中没有家眷,又不好向文帝明说自己和严子溪的关系,自然不能每天都找借口推拒,隔三差五就得在宫里待上好久。天气渐渐转凉,严子溪睡得比往常要早了许多,常常没等到赵慎回府就已经打起了瞌睡,即使和赵慎见上了面也是匆匆忙忙的,说不了几句话。
严子溪心思细腻,没多久就察觉出了赵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可仔细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处瞒着赵慎?按说找到了亲生哥哥这样的事情是天大的喜事,理所应当同赵慎一起分享,可自己的身份还是严家三少爷,又哪里来的亲兄长?
有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倒头来,连这点小小的喜悦也无法告知对方了。
这么一想,严子溪反倒不愿主动去问赵慎发生了什么。赵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论起智谋来比严子溪老辣许多,他既然不愿说,那么总会有自己的解决办法。自从上次赵忻忽然造访后,严子溪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在赵慎心目中的地位。尽管二人如今的关系早已亲密非常,可严子溪心里那些隐隐约约的疙瘩,却怎么也没法抹平。
严子溪有些怅惘,却也无暇深思。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是一直东躲西藏的秦畅。那日匆匆一见,没说几句话就被王贤打断,好些问题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秦畅现在究竟在哪里藏身?朝廷的人到处追捕着赵恒一案的凶手,秦畅到底是不是安全的?
说起来,他们兄弟二人在这一点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都觉得自己的命是意外得来的,只要保全了对方,自己就算面对再大的危险也无所畏惧。于是,面对未知的困境,他们总是习惯将对方尽可能地藏起来,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
这天赵慎又进了宫,严子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知道天黑之前赵慎是回不来了。
如果可以,他巴不得亲自去找秦畅,只是他如今的身份是藏珍轩的管事,身边还跟着两个宁王府的侍卫,要是贸然离开藏珍轩,必然会让赵慎生疑,严子溪只好压住了对秦畅的担心,安安分分地待在铺子里核对账册。今日王贤难得有空闲亲自在铺子里坐镇,便好心地给了他一日空闲,他不用去铺子里,待在王府更是觉得百无聊赖,倒是想起了在丰县的时候,自己曾经画了一幅桃林踏春图,被赵慎死缠着要了去。自己当时觉得这画太过粗糙,不好意思送出去丢人现眼,就以装裱为理由拖了一段时间。后来自己跟着赵慎回京,赵慎便记挂着将这幅画也一起带了来,可惜自己近来手艺愈发生疏,一直没有将画拿出来继续润色。
虽然只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画,不过那上面承载了严子溪最初的悸动,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若是有朝一日不得不分开了,留下这画,倒是也能留个念想。只是,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赵慎还愿不愿意回忆起当日的场景?
严子溪自嘲般地笑了一笑,唤来侍墨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又正好有空,你将我那幅画取出来展开,再叫竹桃竹心去准备好画具,我这就将画补完了。”
侍墨忙点了点头下去准备。不出片刻,作画的工具便都已准备俱全,几个下人听说严公子要画画,都兴冲冲地围在一旁观看,就连闲来无事的周管家,也挂着一脸和煦的笑容前来凑热闹。严子溪凑过去看了看侍墨和两个小丫鬟准备的东西,笑道:“你们也算是准备得齐全,不过要在院子里画画,还缺一方镇纸,否则风一吹,画纸便乱跑了。”
“公子说得有理,秋日里难免有些风。奴才记得王爷书房倒是有一方鸡血石镇纸,公子若是用得上,奴才便去替您取来?”周管家想了想提议道。
严子溪点点头,又道:“周管家你好不容易偷个闲,我哪还能让你去跑腿?横竖我也闲着,就亲自跑一趟去取吧,你让竹心带路便是。”或许是每日出门习惯了,乍然闲下来浑身都不得劲,严子溪正想找些什么事情做。
周管家见他确实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想想严子溪自己去活动活动也好,便放心地让竹心带着他去了。
严子溪还是第一次进赵慎的书房。虽然擘月轩离缀锦阁不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赵慎去找严子溪,严子溪很少主动踏进赵慎住的地方。他这次主动提出要亲自来拿东西,也是因为对赵慎的书房存了几分好奇。
当朝王爷的书房,会是个什么样子的?
赵慎的书房从来不许别人踏足,不过在周胜海看来,严子溪显然不属于这个“别人”的范畴,因此也就轻轻松松放了行。严子溪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书房乃是私密之地,难保没有什么军机信函,自己未经允许进去了未免有些失礼,但自己只是来拿一方镇纸而已,若是不进去又显得有些见外,便只好嘱咐竹心道:“你就在门口等着吧,我进去拿个镇纸就出来。”
竹心一直对赵慎存了点畏惧,便依言在门口站定了。
赵慎的书房十分宽敞,墙上的字画皆是名家手笔,让人一眼看去便知着屋子的主人品位不凡。四周靠墙的地方都设了书架,上头满满当当都是藏书,严子溪原先以为宁王府的藏书都在缀锦阁了,这会才知道,缀锦阁那些不过是赵慎不常看的,一些他时常翻阅的书籍都整整齐齐陈列在书房里。
书房的正前方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因为两头都是窗户的关系,桌上的视野显得格外明亮。严子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见桌上还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公文,显然是赵慎昨夜忙到很晚,来不及收拾便去睡觉了。朝中的事情严子溪没有兴趣,他的目光在有些凌乱的桌上搜寻了一番,很快便瞧见了周管家说的那方鸡血石镇纸。镇纸的形状是一对憨态可掬的麒麟,配着鸡血石鲜亮的色泽,十分惹人喜爱。
严子溪笑了笑,轻轻拿起镇纸,打算转身回藏珍轩,指尖刚触及那对麒麟,便被麒麟下面压着的东西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张略微泛黄的画纸,被桌上的公文覆盖着,只露出纸张的一角。不知为何,严子溪心里忽然重重一跳,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盯着院子里的麻雀出神的竹心,见她并未注意到里面的动静,便小心翼翼地将镇纸拿好,又将那幅画轻轻地抽了出来。
待见到那幅画上的东西,严子溪猛然一惊:那纸上画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赤足奔跑在湖边,肌肤雪白,衣衫却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底眉梢尽是年少风流的意味。那一张脸,严子溪再熟悉不过——每当自己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张脸庞。
严子溪几乎要误以为画中的人就是自己,然而当指尖触及那张发黄的宣纸,一颗心就迅速沉了下去。这不是自己,从纸张和墨迹的年头来看,这画怎么说也有十来年了,十来年前,自己不过是个十岁孩童,怎会有这般鲜艳张狂的样子?况且,那时候,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赵慎……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划过角落上的落款,“赵谨之”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几乎要灼伤眼眶。
赵慎曾说自己不会画画,可赵忻却说,赵慎的丹青当年是一绝,太学院的太傅也引以为豪。如今亲眼见到了,终于相信了,那么多年前,赵慎也曾经倾注了满腔的热情,用笔尖勾勒过一个少年的容貌……
可惜,这个少年终究不是严子溪,就算长着再相似的脸,他们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赵慎,你万般疼爱严子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真心相爱,还是因为这一副几乎完全一样的皮囊?在你心里,严子溪究竟是谁?
过往的许多画面闪过脑海,严子溪怔怔站着,忽然就想明白了。
还需要再问什么呢?这么多年来,赵慎心里住着的人,有着那样一双迷人双眸的人,一直都不是自己。
画中的主人公,叫秦畅。
秦畅,秦悠,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可是,我付出的一颗心,却要怎么样才能够收得回来?
37.
严子溪想要的感情其实十分纯粹。都说过刚易折,太纯粹的感情,反倒不好求得,因此,在严子溪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并没有想过要同什么人长相厮守。
直到赵慎出现。
赵慎的出现太过完美,恰到好处地,就填补了严子溪生命中的每一处空白。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严子溪也曾经仔仔细细地想过:赵慎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呢?赵慎的感情,真的就不需要任何回报么?
这个问题一直得不到解答。赵慎对严子溪的照顾已经渗透到了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严子溪感动的同时,却又觉得迷惑——这样的深情,是从何而起的呢?
直到看见了秦畅的画像,严子溪心里豁然开朗。
赵慎是最温柔的情人。这样的温柔,很多年以前,曾经属于自己的哥哥秦畅。那段时光里大概还没有杀戮,赵慎同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依依执笔,细细勾画着心上人的眉眼。严子溪不曾亲历那个草长莺飞的时节,却能从赵慎的笔尖感受到浓浓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