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不了他，孩子。安娜女王这样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梅西耶并不知道他看上去再一次心碎了。不会有人提醒他——上一次他心碎的时候仅有欧思兰德在场，而那时欧思兰德已然双眼紧闭，无暇欣赏。
第40章
四周是一片死寂。
红龙与绿龙的女王依然竭力维持法阵，无暇他顾，然而其他在场者都蠢蠢欲动。黑龙之王环顾四周，他一言不发，然而人都能看见他眼中的讥嘲。“蠢货，”他似乎在说，“蠢货。”
“他们在大叫。”黑龙之王傲慢地吐出几个字，他的神情显示出这句提示不过是他施舍给在场众人的恩赐，“他们在大叫：莱维塔利雅。”
他并没有给在场的众人反应的时间——在他的身后，皮肤已经变得蓝紫斑驳的蓝龙们尖啸着扑棱着翅膀，冲破了女王们的法阵，展翅高飞，从夜空中远远飞走了——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如同扑棱翅膀的鸦群。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束缚众人的力量陡然消失了……黑龙之王感觉到支配的力量重新离开了自己，他最后的知觉只有他向下坠去。似乎有人接住了他……仅存的最后一只黑龙迷迷糊糊地想道，安然坠入了黑暗。
＊＊＊＊＊＊
“梅西耶迦南！”
“你要干什么！”
“你要包庇暮光的门徒吗——！”
梅西耶站在众人的中间——他的怀里是失去意识的暮光之王。寒冰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出，最后铸成了一道圆形的寒冰之墙。他冷冷地扫视了四周挥舞着武器意图上前的人群——很好，至少还有明智的家伙留在原地没动，譬如诸位巨龙、安娜女王与其随从、法师克莱维尔师徒，以及几位面无表情的冰精灵。
“仔细想想。”梅西耶站直身子缓缓道来；他浅色的眼睛和暮光之王讥诮的黑瞳全然不同，但也使冲动的家伙们一窒，“他说：他们在呼唤莱维塔利雅。”
“那又怎么样？”有个冲动的家伙粗声嚷嚷着，梅西耶认出这就是那个先前质疑女王法阵的矮人使者。
“莱维塔利雅。”这时缓过劲儿来的红龙女王叹息着解释道，“是一位蓝龙的名字。他在第一位巨龙战争之前就失踪了。”
“那也不能构成你包庇这家伙的理由！”有人叫喊着，“你这自命不凡的……”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见过暮光龙不大开杀戒就这么离开的？我以为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宜需要考虑。”梅西耶截过话头，“我从前就告诉过你们了。‘暮光一开始只能污染黑龙，后来它们可以和人类合作，杀死高贵的黑龙。’”这是欧思兰德告诉自己的，梅西耶想，他多年以来都强迫自己不再回想，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是会感到心悸，他不由得收紧了手臂，“也许我们可以考虑考虑为什么他们要呼唤莱维塔利雅。”
“也许侵染是从这位失踪的巨龙开始的？”有人小声接话。
“也许吧。”梅西耶不置可否，“但我更好奇从一开始暮光是从哪里得到侵染巨龙的能力的。”
沉默。
“可……为什么是从黑龙开始的？”
“谁知道呢。”梅西耶终于勾了勾嘴角，面露讥嘲，“还有事吗？”他环顾四周，无一人出声，“很好。告辞。”
梅西耶小心翼翼地抱着失去意识的暮光之王，大步离开了庭院。
＊＊＊＊＊＊
四周都是深紫色，深紫色，还有蠕动的东西从自己身旁滑来滑去。暮光，暮光，他想，它们总是在自己四周逡巡，然而自己并不怕他们。是的，他想，自己不需要惧怕他们——但他需要先把自己藏起来……
他睁开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张俊美的、男性的脸。冰精灵，混血的——他浑浑噩噩地想道——这让他的眼睛和其他冰精灵浮着雾气的碎冰似的眼睛不同，有时会带上点儿蓝色。那人浅色的发丝垂下，扫到了自己的颈项。他的睫毛好长——黑龙先生呆呆地想道，没想到那个家伙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好点了吗？”
那个人这样问道。黑龙先生只得呆呆地点头——这个人看上去脾气好多了，之前这个家伙总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让黑龙先生觉得不知所措。
“你是谁？”
那个人接着问道。
黑龙先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问这个问题——自己不是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吗？“呃，我，”黑龙先生变得有些不确定，“……也许我……”
不过这一次那个家伙变得十分耐心。“你先前说苏佩巴斯是这样称呼你的，你就用了这个称呼。”梅西耶仔细地观察着黑龙重新变得茫然无辜的表情，“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自己其实有另一个名字？”他深呼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一直怀念的名字，拼出这个名字就如同咽下一口碎玻璃渣，“譬如……欧思兰德？”
沉默。
黑龙努力思索但是茫然又沮丧的表情刺痛了他。他慌忙补救，用龙语再念了一遍；这让房间里的摆设都轻微地颤动，梅西耶咽下了一口鲜血——龙语并非寻常种族可以涉足的语言。黑龙面庞上闪过的讶异让梅西耶的心跳如擂鼓，然而梅西耶再一次滑入了无望的深渊。
“你在说的是……什么语言？”黑龙歪着头，满脸好奇，“有点熟悉……但是自从我……被那些紫黑色的……滑溜溜的东西缠上……我们就不再说这个语言了。”他发出一声嘶鸣，就像是那些蓝龙们的嘶吼似的，“这是我们新的语言。”
……哦，暮光龙有自己的语言，这可是新发现。
沉默。
梅西耶把脸埋入了自己的手掌。“我不气馁。”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也许他只是想不起来……就算这不是欧思兰德，至少也和他关系密切。赫帝士可不会拉着你的手腕朝你哭。就算是一个残像，灵魂的残片，自己也应当珍惜。至少比一开始什么都没留下的好多了。”
等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寻常——至少大部分人看上去是这样的。“打扰了，那我……”
……先告辞。他本来打算这样说的，然而一脸懵懂的黑龙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你看上去好难过。”黑龙一脸迷惑，“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因为我的名字吗？还是说我没有叫您主人？”
你该问他为什么他会说这些……不，你应该问他更多暮光的事……但当黑龙努力地把自己的手指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拽住自己的袖口的时候，梅西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是的，我很难过……”梅西耶过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我想念一个人，可我已经失去他了。”
他看向黑龙的黑色双眼——那里只有全然的澄澈与懵懂，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双金棕色瞳眸里的包容与智慧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是因为我不叫‘欧思兰德’吗？”黑龙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每一句话都令梅西耶的心脏又滚烫又冰凉，“不要难过……我会努力想的。不要难过。”
第41章
梅西耶轻轻合上了身后的门。黑龙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睡下了——在门外等待的侍女玛琳达已恭候多时。
“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大人。”
侍女倾身行礼，轻声提醒道。梅西耶点头以示回应，一边向会议大厅快步走去一边示意，“去取我的行头”——侍女应下后很快便退下了。梅西耶走到自己正对大门的位置上坐下，发觉今晚来过庭院的众人几乎都已落座，仅有绿龙女王和诸多巨龙不在此处。红龙女王首先发话了。
“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红龙女王普罗米希亚丝温和地请求道。
梅西耶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他故作思索了一会儿方才表态。“唔，很遗憾……女王陛下。”
女王沉默了一会儿。女王身边的年轻红龙似乎想站起身来说些什么，然而被女王制止了。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此时陡然发难的是一位来自曾经的达莱兰的法师——她深蓝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显示出她具有蓝龙的血统——这样的事在蓝龙与达莱兰仍然关系良好的时候并不少见。
“您的意思是像对黑龙一样对蓝龙进行屠杀？”女法师挑眉，“恕我直言，我实在难以苟同。您也已经看到了，蓝龙尽管已经被暮光污染，但他们并没有对我们造成损害——您的决议实在有些武断！”
哦，又是这样的论断。十年来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家伙来挑战自己，试图说服自己梅西耶是个多么暴虐又无理取闹的家伙。“您的意思是，”梅西耶似笑非笑，“我们得等伟大的蓝龙们屠杀几个国家证实了他们的危害性之后再开会讨论讨论？”
女法师为之气结：“您——请您至少尊重一下——”她突然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先处决今天在庭院里大发神威的那位暮光之王？！”
梅西耶不动声色。但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声音同时也代表着在场大部分人的心思，他必须得体地应对，并且完全地把他们驳倒。“他现在睡在我的卧室。”梅西耶双手交握，放到了圆桌上，“我的行宫里布满了法阵，他只要表示出丝毫恶意，我就会知道，那时我会亲手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位龙裔女士，我不得不提醒您，在对抗被侵染的黑龙们时您可没有阻止我——我们都有第一次巨龙战争前的优柔寡断的先辈们做榜样。”梅西耶停了停，“如果您这么说，我就只能请求您给予同样高贵的黑龙同等的尊重了。”
沉默。
“很好，看来我们都对暮光造成的影响记忆深刻并避之不及。而关于那位似是而非的暮光之王的处置问题，请各位相信我——考虑到本人一直以来处置类似问题的可靠信誉。另外，”梅西耶深深地看着那位脸色由红转白的女性龙裔，“我对您可能的损失感到抱歉，女士。我本人从未对于现今的局势感到一丝一毫的庆幸。”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轻快、鼓舞人心，“不如让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毕竟我们可要面对一位巨龙之王。”
这时梅西耶突然几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抱歉，失陪一会儿，”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向在场的所有人点头致歉，“有来自前线的私人联络。”
他走出会议大厅，女仆玛琳达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她的手上并没有梅西耶先前吩咐准备的甲胄与披风。
“什么事？”梅西耶低声问道。
“那位大人——”看得出来玛琳达正尽力保持冷静，“——不见了。”
＊＊＊＊＊＊
黑龙先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床上了。
啊，自己正站着。
自己在哪里呢？
他环顾四周，凉风挟裹着星光拂过他的面颊。原来是这里……今天自己来过这里，那时有很多人都在这儿，那个睫毛很长的混血冰精灵也在，但是自己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来这里了，也不记得接下来做了什么。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思索自己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他听到了“声音”。那是花朵的悲哭遗留下来的回音……黑龙先生想……这里先前一定是花圃，种下它们的人一定满腹悲怆。紧接着是振翅的声音，还有无声的嘶鸣——蓝龙。黑龙先生想道，这些是蓝龙留下的影子。潜伏在他身体深处的暮光蠢蠢欲动。加入他们，黑龙先生自语道，加入他们——你知道怎么加入他们——皮肤的颜色已经无法区分你们了，你们都是暮光的……暮光的……
黑龙先生没有想明白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能找到他们，毕竟他们现在已经算是大半个同族了……并且他有线索。
……莱维塔利雅。黑龙先生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拼出这个影子们正在嘶鸣的名字。
通过精神世界里的旅行寻找同族对于巨龙来说本应属于家常便饭，但黑龙先生只感到新奇与不适应——他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扯了扯，接着就迎来了一大片天旋地转——最后他发现自己晕乎乎地站在了一个昏暗的洞窟里。
他好奇地环顾四周，发现四周都是冰雪铸成的墙壁，其中若隐若现的魔纹闪烁着隐隐约约的蓝色魔光——
——这里是蓝龙的巢穴。
黑龙先生的面前是几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洞口，但他知道捷径。黑龙先生连眼皮儿都没眨一眨，就朝前方迈步——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当这一次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面前已经有一盏明亮的魔晶石吊灯……它浅蓝色的灯光向四周发散，从冰墙上不断折返，穿透黑龙先生的虚影，把黑龙先生面前的一人一龙笼罩其中。“藏起来，”黑龙先生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心底小声地说，“小心些，把自己藏起来。”
他小心地把自己往光线织成的网的间隙塞了塞，然后才放心大胆地观察在自己面前对峙的家伙。一位是蓝龙之王——他已化为身形优美的庞大蓝龙，双翼紧绷，敌意几乎要溢到黑龙先生脚边。黑龙先生注意到康伯莱恩的青金色眼瞳已染上了斑驳的紫黑色斑块——暮光，他想。但这还不够。黑龙继续转开目光，开始扫视另一个人——
——苏佩巴斯？
黑龙迷惑地歪了歪脑袋。苏佩巴斯为什么在这儿？自己并没有想找他呀——
——莱维塔利雅！黑龙先生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难道苏佩巴斯就是莱维塔利雅！可这不对呀——黑龙想，苏佩巴斯是人类……他继续小心而又仔细地靠近苏佩巴斯，这才发现还有什么不对劲的。
暮光。这个家伙也是暮光的一部分……人类也能成为暮光的一部分吗？黑龙努力思索，最终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见到的其他人类都还好好的呢。就算他们没有巨龙们那样和彼此联系紧密，但总挡不住找到方法的暮光的。
……原来是这样！
黑龙先生豁然开朗：那里站着苏佩巴斯，但那里也站着莱维塔利雅——自己不过是看不见罢了！黑龙先生一边恍然大悟，一边儿继续谨慎地靠近那些暮光——莱维塔利雅，黑龙先生想，我是来找他的……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黑龙先生甩甩脑袋，发现自己又不在原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