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华朝达点头。他发现陈峻和余星都颇为玩味地笑着看他,不禁好奇,“看我干什么?”
“唉。”陈峻走上前去,揉了揉华朝达的头,“你就别接她的话了,再这样被调戏,我都看不下去了……”
应该说,只谈过一个女朋友,在陈峻之前只有二垒经验的华朝达,在这个问题上实在跟眼前这两个人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三人说说笑笑,穿着人字拖上街溜达,感受北京极为短暂的春意,吃点地道的北京小吃,然后开车去六环外参加音乐会。
一到场地,华朝达就被这样浩浩荡荡的声势给震住了——人山人海,以年轻人为主,打扮休闲入时,墨镜、纹身、各色项链、安营扎寨的帐篷、啤酒、饮料、零食、望远镜、吉他和各色奇怪的T恤,还有带着宠物来看表演的。华朝达从没有见过这样嚣张肆意的表达方式,更没有亲眼见过“别人的青春”;这种人声鼎沸的喧哗场面让他感到不适应,又更觉得触动。
“我们……不扎帐篷吧?”鉴于周围嘈杂,陈峻提高了分贝。
“当然不。”余星兴奋地吹了声口哨,“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不能带着漱口水和安全套在厕所都很稀缺的地方晃几天。”
“……”华朝达脸皮还薄,忍不住脸红了。
“何况我只买了一天的票,就是来感受一下。”余星把三张票掏出来,递给现场工作人员,转过身跟陈峻说,“晚上就住这旁边的快捷酒店,我给你俩也订了间房。”
“多谢。”陈峻觉得周围人多声杂,怕和华朝达走散,特意拉了拉他。
“客气。”余星依旧轻吹着口哨,轻快地挤进了场地。
(十九)
长到27岁,华朝达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从下午三点开始,年轻或者不再年轻但依然青春的人三五成群,或随着音乐扭动,叫嚣,或饮酒作乐,或以别的方式表达着观点和姿态。华朝达听不明白那些原声吉他和民谣里走不到头又无法回望的路,不懂英式摇滚里永远散不去的雾气和永远不结束的秋天,更不知道emo乐队里的白人为什么一直愤怒地探讨着他们不曾体会过的黑人的社会困境。华朝达偷偷看陈峻,他觉得陈峻其实也不明白,但显然,陈峻很享受;他架着墨镜,跟着人群,比着手势,偶尔喊着“long live rock n roll(摇滚万岁)
这个时候华朝达会觉得陈峻其实也挺小孩的。倘若陈峻本真的一面就是那么小孩,那时刻都保持着这么体贴、成熟和善解人意,会不会很累。后来他又想,也许那样的善解人意本来就是陈峻,而这样老小孩的一面也是陈峻。
至少要让他在自己面前不用那么累。
华朝达完全听不懂,他看着台上的乐队一会儿换一个,心里想着陈峻,迷迷糊糊地靠过去,轻轻拉着陈峻的手。
吃的都被这两人拿着,快到晚饭点,两人去找余星,见她手挽着个颇为英俊的,面孔似乎是个混血儿的年轻男人,笑着和两人打招呼,“Thomas,那两个是我朋友,say hello(打个招呼吧)。”
男人走过来,和陈峻、华朝达分别hi five(击掌),然后回头跟余星啧啧说,“ such a sweet couple (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你好……Hello,”华朝达听到他的评价,有点尴尬。倒是陈峻哈哈一笑,伸手揽紧了华朝达的腰。
余星换了件在会场买的手绘T恤,上面张牙舞爪地写着“I recycle used man(我回收二手男人)华朝达瞥了一眼,不仅有些咋舌,倒是陈峻大大方方给她竖了个拇指,“环保主义者。”
余星哈哈大笑,附在Thomas耳边,像说了个笑话,然后带着Thomas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四人随便吃了点东西,转眼又不见了余星和Thomas的身影。华朝达犹豫着,问陈峻,“你说他俩以前认识吗?”陈峻一笑,反问,“你说呢?”华朝达不再问这个,他觉得自己道德观没那么开放,但绝不用自己的观念加诸别人。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夜场,乐队走马灯似的登场,声音越发喧嚣,天气微凉,觉得有些待不住,便问陈峻,“我们走吧?”
“好。”陈峻看看表,又查了下余星订的快捷酒店的位置,觉得是步行可到的距离,便给余星发了个短信,说先过去了,“我们走吧。”
此时场地里大概还有白天的七成人,不少已经喝醉了,正三三两两,又笑又闹。华朝达轻轻说着“借过和陈峻一起离开。
酒店住宿很紧张,陈峻怕余星来时已经没有房了,就拿自己和华朝达的身份证各开了一间房,然后将其中空房的房号发给余星,告诉她已经开好,门卡埋在她房门地毯底下,直接过来就好。华朝达看在眼里,觉得像余星和陈峻这种关系的好友,也是夫复何求的默契。
两人一起洗了澡,又顾不得宾馆的整体浴室有多狭小,放肆地亲热了一番。华朝达小心翼翼地对待陈峻,还放下身段,很是做了些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陈峻享受之余,感慨着似真似幻,好像过去那三年黯淡的分离从未发生;又从心底感谢着这三年的时候,确实让华朝达成熟了。
事毕两人睡在床上聊天,华朝达感叹着自己已经不是20出头的人了,居然还能这么随时随地的发情;陈峻大笑,翻身压在华朝达身上,居高临下地吻他,“朝达……”
“嗯?”华朝达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陈峻半晌,发现他没有进一步要表达的内容,便伸手扶着他的后脑,压低他的头,唇齿纠结,重新吻到一起。
“朝达。”陈峻撑起身子,“说件事儿。”
“嗯。”
“明天,或者多半后天,愿不愿意去见见我家人?”
“什么?”华朝达一下被惊清醒了。他印象中的家人,都是自己父母那样,保守而严肃的;他也有带陈峻见自己母亲的意思,但是完全没有想到陈峻会这个时候提出来。
“不要这么紧张,是我妹妹。”陈峻手按在华朝达胸口上,挑逗地抚摸着他,“我跟你说过我不是独生子女吧?而且我早就出柜了,家里都知道——虽然不是都接受。”
“哦。”华朝达脑子里有点模糊,“她在北京?”
“嗯,读书,大二了。”陈峻笑起来,表情有点骄傲,“很优秀,是我们家的希望啊。”
“你还不够优秀吗?”华朝达迷惑,重点全错。
“那倒不是,我妹妹是……很乖的女孩;再说,我优秀与否,对我爸有用吗?又没有后代。”
“陈峻。”华朝达听出这句话里的淡淡的嘲讽和心酸,抬手抱紧了陈峻;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力道很柔,节奏很慢,并不说话。
“好了,没这么惨。”陈峻趴在华朝达耳边,又笑起来,“快说愿不愿意见,不愿意也不要紧。”
“当然愿意。”华朝达停下手,犹豫了一下,轻轻问道,“你看,我拿得出手吗?”
陈峻心花怒放,“哈,你到时候问问我妹妹。”
(二十)
入睡前,华朝达去检查锁门,又探头看了看隔壁房间,余星还没回来。陈峻说不用管,她是成年人了,又说自己不关机,以便余星随时联系,让华朝达快过来睡他胳膊上。两人开着电视看广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至抵挡不住睡意。
两人完全没有调闹钟,想趁五一放松下,便睡得分外死。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陈峻匆匆洗漱一番,去敲余星的门。
“是你啊。”余星穿着睡衣,含含糊糊地过来把门打开。
“就是看你在不在,回来了就好。”陈峻见屋里很是狼藉,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进来呗。”余星抓了抓头发,用发卡扎起来,又揉揉眼,笑,“早来一分钟都不合适。”
开门之际,陈峻就敏锐地感觉到房间里有男人待过的气味;之所以不进去,也是这个原因。他领会了余星话里的意思,于是笑笑,“已经走了?”
“嗯,刚走。”余星点头。
“打算……发展成男朋友吗?”
“太麻烦了,不打算。”余星摆摆手,“看你,再看华朝达,距离那么远,太辛苦了。”
“也是。”陈峻没有多辩解,“今天什么打算?”
“回市中心。预约了一个皮肤科医生,打算去看看。我之后有些别的安排,就不和你们一路了……嗯,就是见见我爸。”余星很信任陈峻,虽然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都这么多年了,回北京了还不去见见他,说不过去,他也挺可怜的。”
“……”陈峻只能点点头,“那我们先去结房,然后我和朝达送你回城里?”
“有劳了。”余星点头,没有说谢谢。
回程的路很长,华朝达开车,陈峻坐在副驾上。余星一直在后座上交叠着腿,很是沉默。华朝达见高速路上到处都是燕郊的房地产广告,多少钱首付,离地铁站多远,离国贸商圈多远,离金融街多远,大三房小联排经适房廉租房年轻社区LOFT,种种刺激眼球的字眼映入眼帘。他之前完全没有在北京安家的打算,因此房价再贵,也对此无感。如今和陈峻复合了,总有点向往一个象征意义上的“家
“怎么了?”陈峻觉出他的反应。
“没。”华朝达开着车,偏头看了一眼陈峻,闷声说,“你不是说喜欢jaccuzi(水流按摩浴缸)?”
“这你都记得?”陈峻大笑,摸摸华朝达的头,“慢慢来嘛。”
“嗯。”华朝达凝神看着前方,又补充,“会有的,我保证,就是慢点。”
“好好,我信。”陈峻笑得开怀,“也别太有压力了,这不还有我嘛。”
大概是因为想到接下来的安排,余星显得有些沉默,也没有调侃前座上的这两口子。陈峻知道原委,并没有有意逗她说话,将她放在东二环,“下次见。”
“哈,”余星挤出个笑容,弯下腰,从车窗里亲了亲陈峻的侧脸,“下次……不知道在哪儿啊,不过好,下次见。”
“回我……们的家?”华朝达问。
“嗯,先约个地点把车还了吧,我们走一会儿,坐地铁去?”
“好。”
华朝达刚搬进新家,所谓新家,其实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了,只是内部装修比较明快简单。华朝达之前没有告诉陈峻已经搬家,此刻陈峻进了这套单身公寓,环顾四周,颇感意外,“才租的?”
“嗯,就我一个人,加你。”华朝达有点骄傲,点头,“Welcome back home(欢迎回家)
“谢谢。”陈峻背对着华朝达,所以华朝达一时看不到他的脸。但陈峻手心很热,他抓着华朝达的手,用力捏紧了一下。
“那什么,这里是暂住,我们会有新房的。”华朝达说到这里,想到“新房”还有“新婚用房”的意思,又有点不好意思。
“那倒是不要紧,我觉得房子和在不在一起没关系,”陈峻回头,笑,有些感慨,“可能……大概……因为性取向的原因,我觉得自己不会是谁的育儿伙伴,所以对安定感的需求没那么强?anyway(无论怎样),谢谢你。”
“谢我什么?”华朝达摸不着头脑,“空头支票还没一撇呢。”
“谢谢你说……家。”陈峻笑着看他,“so I am back home, my dear(亲爱的,我回来了)
华朝达拥抱陈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华朝达附在陈峻耳边,“你会不会嫌弃我现在太酸了……”
“噗。”陈峻忍俊不禁,“有点。”
“我也觉得有点……”华朝达又使劲抱了他一下,“以后人前注意改正;就我俩在的时候,就不改了……”
“好,好。”
“约好你妹妹了吗?吃晚饭,还是明天?”
“她今天社团有活动,刚短信通知我。”陈峻拍拍华朝达的肩,“明天吧,中午去海淀找她,穿好看点,她颜控。”
“什么是好看……”华朝达陷入了沉思,他拉开自己的衣柜,清一色的衬衫,两三套西装,几条休闲裤和运动裤,颜色没有超出黑、白、灰和偶尔的浅蓝色。就连男生长穿的藏青和卡其色都没有,“你看……什么是好看……”
“So you are straight, actually (所以你确实是直的),”陈峻默默点头,“随便穿吧,都一样,这种小场合,靠人帅就能马虎过去。”
“嗯。”华朝达觉得很有道理,又争辩,“我看你也穿得很简单啊,没有变出花来。”
“简单和单调是两件事……”陈峻再次扶额。
“好吧,多大的场合也能靠帅撑过去,真的。”华朝达给陈峻倒了杯水,“我明白这一点实在是太晚了,一直到我发现公司里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干着年轻不漂亮的小姑娘三分之一的活儿还拿着三倍薪水,就觉得社会太残酷,长得好看是第一生产力。”
“这么华而不实的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陈峻坐在茶几旁边,感慨。
“那倒不是,我觉得对男人还好,但社会对女人真是太残酷。”华朝达自己也喝了口水,把桌面简单收拾了下,忽而又正色,“不过工作这三年,我已经觉得,上天和我的家庭对我足够好了,我所有的这一切,不低于中人水平的智力、人力资本投入、长相,和自信高出中人水平的努力程度——我已经不怎么惶恐了。很多东西,知道自己有;更多的是知道自己没有的。没有又不想要的就放弃了,光阴有限,要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没有又想要的,我觉得,没有什么是靠努力得不到的。”
“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励志起来?”陈峻哭笑不得。
“说真的呢,再把你追回来,让我觉得人生已经足够好。可能是我心太小,我觉得没什么更大的野心了。我会让我俩都过好,让我妈过好,让以后你可以选择你最想要的生活,不用担心别的。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漫长,不过我耐心足够好。”
“好。”陈峻握着华朝达的手,平静地点点头;又笑,“我觉得我妹妹会喜欢你。”
“……”华朝达一愣,想起这件事,又紧张起来,不复气定神闲,“话说满了,还是有些事没法控制的,比如你家人接不接受我……”
(二十一)
陈峻的妹妹相当漂亮——应该说,她继承了陈峻家里的好五官。华朝达原以为她会是王瑶、余星那样总的来说偏活泼跳脱强势的女孩儿,但一见之下,他就明白了陈峻所说的“很乖”是什么意思——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套着春意极浓的蕾丝白底绣有浅色花朵的中袖外套,光着腿穿了一双裸色皮面平底鞋,长发盘成髻,扣着鸢尾花形状的发卡,直如从画中走来。这应该是在大学校园里被称为女神的姑娘,气质娴静,品格美好。她肤色比陈峻浅很多,验证了陈峻自己辩解的“主要是在非洲和德州晒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