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会觉得非言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可事实上,在这个家里他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关爱。直到现在,我的父亲都觉得这个孙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而等我有能力照顾非言的时候,他已经养成这副讨人嫌的性格了。”
“我知道,问题不是出在你的身上。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会和他在一起。可如果非言太任性,我也只能把你从他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今天请你过来,就是希望你明白:一个母亲,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是什么也可以豁出去的。”
“当然,也许你不明白。发生在你们家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我想,现在的曲邵华应该会好好对你。你是一个聪明人,不必我点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
莫凭颜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正好有服务生敲门进来。就像经过长久的准备一样,她没有给我插话的机会,就十分自然的说完了这长长的一段。按预先的安排,菜是一次性上齐的,可她却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思,而是推开椅子走了过来,“很抱歉,我八点还有一场应酬。”她将自己的面颊贴在我的左脸上,“下次再一起吃饭。”
满桌的饭菜还没人动过,我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要来腐败一下么?我在‘明宴’。”
第28章
和莫凭颜的交锋消耗了我不少脑力,等她走后我才发觉自己饿得厉害,沈岚用了整整一小时才从学校赶过来,而那会儿我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小妮子脱掉了早晨的蝙蝠衫,换了套格外成熟的黑色长裙,这种风格其实并不适合她,可我知道我的小公主一直很想长大。
我确信在莫凭颜这种女强人的眼里,张牙舞爪的沈岚就是个不够揉捏的渣,可她却是值得我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只因这个女孩儿的身上留藏着我最美好的过去。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感恩,那就是老天从不曾亏待过她——我的青梅竹马。
“你和谁一起来的?”她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直截了当的问道。
“一个同学的姐姐,她弟弟在恋爱方面出了些小状况。”沈岚是认识莫非言的,我当然不可能指名道姓的告诉她,我从曲邵华那里学到了不少说话的艺术,其中之一就是在不撒谎的前提下隐瞒真相。
“知道你们班的女生都怎么讲?她们说你被一个开宾利车的女人包养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分辨我是不是在骗她。
“我操。”这些人的想象力让我忍不住骂了脏话,“你觉得开宾利车的女人能看得上我么?”
“也是啊,”她偏着脑袋想了会儿,又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连我都看不上你。”我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假装往自己的心口捅了一刀,仅仅是这种蹩脚的演技,就把小妮子逗得哈哈大笑。
我给沈岚夹了几道菜,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始说教起来,“你就是恃宠而骄,你哥对你那么好,你还总找他的茬儿。”
“你都知道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沈岚却把这种狡猾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过了片刻,她才像下了决心似的解释道,“就是太好了,那种体贴不该是对妹妹的,你懂么?”
我懂,可我得假装不懂。沈岚的顾虑并非是毫无凭据的,就算是作为局外人的我偶尔也会觉得不妙,说来沈郁桐是我们班最有女生缘的男人,他长得高高大大,人也爱笑,论性格不知比莫非言强了多少,可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跟他走到最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大总在自己女朋友的面前叨叨着“我家岚岚”如何如何,次数多了,脾气再好的姑娘也会觉得受不了。老大的上一个对象我没见过,但之前的几个却都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无论是性格还是相貌,这些人多少都和沈岚有些许的相似之处,可没有谁能做她的替身,能像她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坚强。
我想替老大说几句好话,可沈岚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知道我要讲什么一样。“我就是很生气,他怎么可以不好好看着你。我爸昨晚要我离你远点儿,还说‘尹峥嵘的儿子也堕落的不成样子了’。我问我爸怎么了,他不说,我去问我哥,他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跟你同住一个寝室,竟然告诉我他什么也不知道!”
尹峥嵘是我妈。
她的名字之所以还能被别人提起,全要仰仗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难怪老大会在早晨问我是不是还拿他当兄弟,原来是在指责我什么也不告诉他。我希望我的公主可以永葆纯洁、永远善良,就算是为了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我也会把自己那肮脏的秘密放在不见光的地方。
而今天,莫凭颜和沈父的警告都使我不安的意识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竭力想要捂起来的秘密,恐怕已经包不住了。
从明宴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0点了,最近的昼夜温差有些大,小妮子只穿了件薄薄的裙子,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又叫了出租送她回去,可在临上车前沈岚却改了主意,还凶狠的责问我打算去哪儿。我和老三闹到这个份上,如今又得到了他姐姐的警告,学校那边是铁定住不了了。这种事儿自然不能告诉沈岚,我也无法告诉她我要去曲邵华那儿。
“你不说老娘今儿就呆这儿不走了。”她又往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酒店的台阶上,开始跟我耍赖皮。来往的行人不时朝我们的方向看两眼,就连酒店的门童也在偷偷发笑,在这些人的眼中我们不过是一对儿正在闹别扭的小情侣,只可惜我们不是,否则我会就这么抱起她,然后霸道的将对方扔进出租车里。
大理石砌成的台阶冰冰凉凉,我知道沈岚的身体偏寒,这样坐久了很可能会感冒,我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却反被她抓住肩膀,周遭的空气立时变得暧昧起来。
麻烦也就是在这时到来的,我没有想到曲邵华会出现在这里。我抬起头的时候他正站在沈岚背后,那双深邃的眸子像冬天里结了霜的露水。看到那双眼睛时我觉得今晚要完蛋了,我只祈求曲邵华能够顾及下自己的身份,别在这里让每个人都下不来台。
“你披在自己小女朋友身上的这件衣服,”他弯下腰将外套拿起来看了看,又随意的扔在一边。“还有请她来这里吃饭的钱,可全都是我给你的。”
我语无伦次的向曲邵华解释我和沈岚的关系,单是“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这句话,就被来来回回的重复了三遍。
“饭是我请的,我想请谁你管得着么?”大概是我的样子太过低声下气,才让沈岚忍无可忍的将事情揽下来,可我之所以能把腰弯的这么低,也是希望曲邵华别把怒火发在无辜者的身上。
果然,站在台阶上的人嘲讽的笑了起来,“你请?你请的起么?”
明宴的消费绝不是我们这样的学生族能够负担起的,这一点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而没有看到菜单的沈岚恐怕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有什么回去说,您别为难一个姑娘。”
曲邵华的个子很高,每次生气的时候都会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哀求起了作用,还是沈岚的倔强让曲邵华觉得动容。他没再说话,而是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回岚岚身上。“有钱坐车么?”他把手伸进西裤后袋,从里头拿了钱包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没发现曲邵华也能这么良善。
“你管得着么。”——这就是我的沈岚,永远不知好歹。
从市区回去的路上,曲邵华一直沉默着。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今晚又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可无论如何,最令我担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车子在公寓楼前稳稳的停了下来,曲邵华在下车前说了三句话,他说:
“我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上面还没结束,可我想你已经在家等着了。”
“我本来没打算饶了那姑娘,可她那副明明很害怕又非要瞪着眼睛向你挑衅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家小妹。”
“你欠我一个解释。”
第29章
这20年来我见过太多黑暗,以至于对世间人情也总抱着极端消极的悲观判断。我时常觉得信任是人世间最奢侈的存在,所以在向曲邵华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他说:“我会处理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曲邵华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厌恶,可我想他到底还是选择相信我。但如果那时我能知道自己的坦诚会引来怎样的后果,我肯定会把真相隐瞒到最后一刻。
三天后宿管委通知我调宿舍——我从本科生的四人间里搬出来,被换到研究生才能住的两人宿舍。曲邵华在鹭大教过书,这些年又在不断往学校投钱,我不知道他究竟捐过多少款,可领导层对他提出的无理要求总是格外纵容。
搬寝室的时候莫非言不在,全是老大一个人在张罗。我的东西不多,靠三轮也只运了一趟。研究生公寓在宿舍区的最后一排,我所在的这栋楼又处在靠近大门的位置,走过一条马路就是沙滩和大海。只可惜站在屋内的两个人都没有欣赏风景的好心情,在没有东西可以让我整理后,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老大终于抓住机会,严肃的质问我“为什么”。
我知道他的疑惑,可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他起因是老三说他喜欢我,而她的姐姐拿着大棒和糖果来找我,最终导致的结果曲邵华为此发了火。我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我更无意欺骗任何关心我的人,我告诉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总有些事需要自己承受。
在老大即将出门的时候,我抓着他的肩膀说,“兄弟,谢谢你。”
他给了我一个男人间的拥抱。
我懂。
事实上这次的调整并没太大意义,进入大三后我们的专业课豁然少了许多,这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寝室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空的。我在曲邵华的公寓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可我们真正能够坐在一起的时间却并不多。在他需要的时候我们会上床做爱,我的顺从也总能得到更温柔的照顾。
我和他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质的改变,等我仔细审视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于我既是情人也是哥哥。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意,并且也尝试着为他做些什么。
曲邵华的生日在农历十月初一,对于这个日子他自己从不在意,可今年我打算陪他一起过。这一天我旷掉了学校的课,又去商场买了件两千多块的羊毛衫做礼物,我不确定曲邵华能不能看上这件衣服,可这是我能负担起的最大额度。晚上我做了几道菜,但等他回来的时候12点已经过了。
“生日快乐,我说过让你早点儿回来的。”我的祝福听起来缺乏诚意,可毕竟这一天已经结束了。
早前我已经把东西放在了进门处的玄关上,而曲邵华也非常配合的没有忽略这件礼物。“送我的?”他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过又立刻笑了起来,“抱歉,我以为你就是随便说说。”
“我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曲邵华一边拆着包装,一边开心的对我笑着。我猜他的家人从来没有为他认真的准备过一次生日,毕竟这不该是一个能被忘记的时刻。我去餐厅收拾东西的时候曲邵华也跟了过来,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我不舍得倒掉,只好用保鲜膜裹着放进冰箱里。
“你做的?”他闻了闻桌上的牛肉板栗,又小心翼翼的往嘴里放了一颗。我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这副无比谨慎的样子,于是没好气的向他表示菜里没毒。
“有毒我也会吃的。”他放松下来的时候就像个孩子,什么幼稚的话都能说出口。“这就是我想要的家了,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盏灯在为我亮着。”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穿了我送的那件羊毛衫,大小正合适,颜色也是不会出错的经典灰,曲邵华说他很满意,可我不知道在这份“满意”里,真心和礼貌各占了几分。在去学校的路上他难得哼起了小调,曲邵华的兴致很高,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又听他笑呵呵的说了一句——“忙活了两个月,终于能把这口恶气出掉了。”我不懂商场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可看到他兴奋的表情时我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在关车门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述他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准确的形容就是“小人得志”了。
第30章
多媒体上正播着《牡丹亭》的名段,由梅兰芳饰演的杜丽娘在园中艾艾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咿咿呀呀的东西我听不太懂,甚至对杜丽娘那凭空而生的伤春之情也抱着不屑的态度。我无法理解那些为爱燃尽生命的人,在我看来,这种炽热的情感注定只能存在于故事中。
戏曲研究的老师还在台上轻轻地晃着脑袋,似乎下一秒就会情不自禁的跟唱起来,他对昆曲的投入和热情让我肃然起敬,可对于不懂戏剧的人来说,这种缓慢的唱腔更接近残酷的折磨……睡醒之后我打算玩儿会手机,却看到一条未读短信在收件箱里静静的躺着:发件人是莫非言,内容也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下课等我”,干脆的连标点符号都省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我们有两个多月没说话,到了大三大家的课表都不一样,不在同间寝室的两个人若想避开就更是容易。在宿舍调整的问题上莫非言没太大反应,据说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没了动静,沈郁桐还为此向我忿忿不平的抱怨似乎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可我猜这个结果也是老三自己猜到的。
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没像以往那样第一个冲出教室,而是百无聊赖的在纸上划着东西,11月的阳光不算强烈,却也能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到那抹洒在眼皮上的舒适的红。就在我迷迷糊糊地晒着太阳时,脸上的温热感却消失了,我睁开眼,莫非言的影子正不偏不倚的压过来。我无意将自己比作伟大的哲学家,却多少理解了第欧根尼当初的恼怒,在我难得有心情享受这慵懒的阳光时,被人打扰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贵干?”我的态度有些冷淡,而老三看起来也是一副不耐烦的德性,他用中指的关节敲了敲桌子,想以此引来起我的注意。
“都说‘无毒不丈夫’,可那个混球这次算玩儿过火了。记得给曲邵华传句话,我也是为了你好:让他别在这个关头使绊子,出了事儿谁也跑不了。”
开门见山,我喜欢。莫非言的态度直接了当,可我还是听不明白。
“怎么了?”
“回去问你的金主,他会很高兴跟你解释。”老三的声音里带着不会错认的愤怒,“我爸昨晚十二道金牌召我姐回去,人还没进来就被甩了两个巴掌,第一次,从我记事开始,这还是第一次。”
“到底怎么了?”他越是不说我越好奇。
“你最好去问问那个混球做了什么。做商人的,凡事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是基本常识。”
等我放学回去的时候,曲邵华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茶几上散落着各种果皮,我猜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多时。这种场景是不多见的,而我也有很久没在白天看到他的身影。
“这么早?”我放下书包,在一旁坐下来。
曲邵华朝我笑了笑,又轻快的说了一句,“今天没去公司。”频道停在了CCTV11,里面正播放着京剧的保留曲目《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