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没喝。王胖子在一边儿打圆场,语重心长地说:“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不然一直拖在那儿,总不是个事儿。小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能帮就帮,真帮不了,唐导也不会怪你,大家还是朋友,你说是不是?来,吃菜吃菜!”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桌面上一时又觥筹交错热闹起来。
饭局散场十点多了,陆讷晚上喝得不多,人还清醒,没打车,一个人走两手揣在兜里慢慢地走在灯光迷离的城市,冷风扑在他因为喝酒而温度升高的脸上,凉浸浸的。不知怎么就走到杨柳的大学了。站在研究生宿舍楼前,陆讷仰着脖子瞧那些从窗户里透出来的暖黄色的灯光,就像仰望一个自己的理想。
他不知道这些千篇一律的灯光中哪一盏是属于他的姑娘的,不知道他的姑娘现在在干什么,睡觉了吗?还是躺在床上看杂志,或者还在写着实验报告?
这样胡思乱想的陆讷,忽然就看见朝思暮想的人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手上提着一袋垃圾从楼梯上下来,与陆讷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陆讷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心里万分沮丧,觉得自己这类似痴汉一样的行为估计在杨柳心目中打不了高分。杨柳倒没想那么多,将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很自然地走到陆讷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陆讷不敢走近,怕杨柳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隔着一段距离不好意思地说:“瞎逛,不知怎么就走这儿来了。”虽然见面不是预期中的事儿,但见着了,陆讷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你有空吗,咱们一块儿说说话行吗?”
杨柳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吧,你等我一下,我上去穿件衣服。”
陆讷点头,等杨柳的时候,看见宿舍楼前走过一对情侣,男孩儿把女孩儿裹进自己的大衣里,两人紧紧依偎着走过,不时低头窃窃私语。陆讷看着有点儿羡慕,回头看见杨柳披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走下楼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了一句话,“你相信爱情吗?”
杨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说:“陆讷,你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男孩子。”
“那你认识的男孩子都是怎么样的啊?”
杨柳没说话,走到宿舍楼前面的花坛边上坐下,陆讷也跟过去,看见她摸出烟来,连忙搜遍全身找打火机,打火机是找着了,结果发现是苏二的那只,顿时心情有些微妙。杨柳将烟叼在嘴上,自然地凑过来借火,陆讷挥掉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手微微笼着,嚓一声,火苗窜起来,点亮了杨柳细白的肌肤,她下垂的眼睑,睫毛阴影投影在皮肤上,纤毫毕现,有一种动人的柔软。
“我见过的大多数男孩儿口袋没有钱,心中没有诗,他们不会跟你谈爱情,不会跟你谈济慈雪莱,他们只想跟你谈价钱——”她点了烟,便又坐回去,淡淡地说道,不赞成,不批判,不邀请你参加,但有种让人忍不住探究的魅力,“至于你说的爱情,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遇不遇得到的问题,遇到了,你就信,遇不到,当然就不信。”
陆讷盯着杨柳抽烟的侧脸,试探着问:“那你遇到了吗?”
杨柳浅浅一笑,转过头来反而问起陆讷:“你知道这世上最操蛋的爱情是什么吗?”她没等陆讷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明明两小无猜,却不敢狠狠相爱——”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青烟,落到一个虚无的点上,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她从来不具有那种有目共睹的美丽,却有那“万人丛中一握手,留得衣袖三年香”的韵致,这种韵致一直以来都令陆讷非常着迷,甚至神魂颠倒,但是这一刻,陆讷的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忽然窥到了前生从不曾触到的秘密。
杨柳却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转过头来问陆讷,“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陆讷勉强笑笑,“我把一件事给搞砸了。”然后简单地把电影的事儿跟她讲了,当然隐去了有关苏二的事,只说因为一些原因,电影很可能无法上映。
杨柳笑了,“我觉得很多事吧,其实都是时候未到,就像女人生孩子,猫三狗四人十月,时间到了,你不想生下来也不行,但生下来了,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了,能成个什么样子,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陆讷也被她说得笑起来,心里的郁结散了点儿,看时间不早,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杨柳也跟着站起来,点点头。陆讷望着路灯光下心爱的姑娘,说:“如果我的电影能上映,我能请你来看首映吗?”
杨柳笑着点头,“当然。”
陆讷回了出租屋,见过杨柳之后,这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一个新电影的构思就在脑中慢慢形成,为了抓住这灵光一现的瞬间,陆讷连口水都没来不及喝就打开电脑文档,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一直敲到凌晨两点。感觉才睡下没多久,就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一看居然是罗三,陆讷瞬间清醒,坐得毕恭毕敬地宛如面对的是国家主席。
打完电话之后,陆讷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并且往自己脸上抹了点上次逛百货公司时陈时榆非要让他买的价值1800的叫什么焕肤精华的鬼东西。
然后穿戴整齐去了罗三的公司。
依旧是那个办公室,罗三态度依旧,亲自吩咐了秘书送咖啡进来,然后跟陆讷聊他的电影,说过了年就要开始宣传,先让陆讷剪个预告出来,差不多需要三四个,陆续投放出去,务必保持住观众的关注度和新鲜感。但档期估计不会很好,毕竟这整部电影从导演到演员,几乎都是新手,没半点知名度。
听到这里,陆讷终于忍不住了,轻咳了一声,问:“那个……苏二少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罗三听完后哈哈大笑,拍着陆讷的肩膀道,“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小陆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漾儿这辈子估计都没人敢这么当面骂他,牛!”说完还竖起拇指。
陆讷脸上悻悻,“我那会儿也有点喝多了,心情不好,话说得是有点冲。”
“你没瞧见你走后漾儿那脸色——”罗三说起这个就想笑,不过看陆讷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逗他了,“放心吧,事儿一码归一码,你这电影我看了,我很喜欢,就是漾儿不说,我也准备发的。漾儿没那么小气,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陆讷腹诽,这话说得可真够违心的。可是走出罗三公司的时候,陆讷心底里还是有些复杂,凭罗三和苏二的交情,只要苏二咬死了不许罗三发,罗三绝不会因为他而跟苏二过不去的,陆讷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结果罗三说“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陆讷这心里面,怎么说呢,高兴吧,有点儿,但也没那么多,不高兴吧,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言难尽。
第二十五章
二十七的时候陆讷回了担山路街过年,跟着陆老太跑东跑西地买年货。本来陆讷想叫陈时榆跟他一块儿回去过年的,不想他一个人在这样合家团聚的日子里孤零零地面对着冰冷的地下室,但陈时榆拒绝了,说有通告。其实陆讷知道,就他那没一点名气的练习生,能有什么通告啊?他只是不想回来,担山路街是他的伤心地,他走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至少不是现在。
晚上的时候,陆讷和《我想好好爱你》剧组上的访谈节目播出了,陆讷和陆老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前,脊背挺直,两手放膝盖,仿佛面对毛主席检阅似的,但当摄像机第N次掠过陆讷落到那个表情焦虑仿佛在观望一场火灾的男主演后,老太太离奇地愤怒了,她抛弃了陆讷回归了她最心爱的《老娘舅》的怀抱。
陆讷有点儿受伤,好歹你孙子第一上电视,这都一什么老太太呀——
那天苏二正在罗三家里打牌。如果不是在国外,每年春节,苏二几乎都是在罗三和李明义家轮流吃饭的。他没什么过年的意识,苏家人除了他跟苏缺都死绝了,埋进土里的骨灰都好长出狗尾巴草了,至于苏缺——他会用苏家那个变态家族遗传的仿佛刚从藏尸柜里拿出来的脸面无表情地看你一眼,然后一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告诉你,“别开玩笑了,弟弟,外国人可没有过年的说法。”一边吩咐助手准备私人飞机,他要去开罗或者随便什么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跟人谈项目。
罗家大宅里非常热闹,罗母和罗三的两个姐姐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家常,罗三的外甥外甥女在房子里呼啸着跑来跑去,罗家的老太太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看那俩宝贝疙瘩,偶尔又插进罗家母女的话题中。罗父在书房给两个女婿传授他的人生经验。
正在这时,罗三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小陆吗?”
客厅巨大的等离子电视上正播放着一个访谈节目,屏幕上的男人交叠着双腿,身上穿着一款深蓝色的丝绒休闲西装,配着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根枣红色的窄版领带以最流行的方式巧妙地扎起来,既时尚又雅痞,头发被发型师精心打理过,脸经过化妆之后越发显得棱角分明英气勃发——
“……我认为编剧跟作家是不一样的,作家是纯靠文字传递人类最本质的经验和最高智慧,但编剧是服务于电影的,必须具备镜头感,一个连分镜稿都不会写的编剧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编剧。当然,必须明白的一点是,一部电影不可能赢得所有人的青睐,所以编剧在开始动笔前,你必须要清楚,你的观众群是哪些……”
听惯了陆讷不正经地耍嘴皮子,忽然听他这样不紧不慢从容地侃侃而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一时之间,桌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别说,小陆这样子还挺帅的!”
苏二懒懒地撩了下眼皮,甩出一对A,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说:“也就那样吧,比王宝强强点儿。”
罗三瞧了苏二一眼,想说,小陆都还不是你的人呢,你那一副明明骄傲自得得不得了还硬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谦虚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但考虑到积德、厚道,以及怕挨抽,罗三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李明义出了一对2把苏二压下去了,“我说漾儿,你就这样算啦?”
苏二的脸瞬间耷拉下来,冷飕飕地瞟了他一眼“不老费心好吗,李公子?”
与此同时,火树银花的茂名路上,陈时榆穿着米白色的牛角扣大衣,将两只手揣在兜里,站在卖场外面,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彩电屏幕上陆讷神采飞扬的脸,嘴角慢慢地扬起来,他掏出手机,慢慢地打出一行字——陆讷,我看见你了。
好一会儿,手机才震动起来,陆讷发来一张照片,网络速度有些慢,陈时榆捏着手机,静静地等着照片一点一点显示——照片上,陆讷将脸贴在电视机旁边,比着剪刀手,咧嘴笑得一脸傻样,与电视屏幕里那个沉稳英挺的男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陈时榆笑坏了,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眉眼好看地弯起来,像夏天里被茂盛的树木过滤过的阳光,让路过的两个小女生互相挤挤挨挨嘻嘻笑着,走出老远,还偷偷回头看他。
忽然脸上有了一点湿湿的凉意,抬头一看,夜空竟然飘起细碎的雪花来,周围响起一片女孩子惊喜的叫唤。陈时榆静静地看着悄然无声的雪,心里觉得暖暖的熨帖。
陆讷在家里过了几天猪一样的生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三餐有老太太变着花样地给他做,简直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差将牙膏挤好送到他手上了。大年初二的时候,老太太带着他给他爸妈扫墓了。
陆讷特乖巧地跪在他爸妈的墓碑前,认认真真地磕头,老太太在一边儿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基本把陆讷所有鸡零狗碎的事儿都给抖落了一遍,希望没给他那在地下的爸妈添堵。
下午陆讷就被压着走亲戚去了,其实陆家人丁不旺,往来的亲戚也就那么几家,往常老太太特烦这些,据她从前不经意间透露给陆讷的信息看,似乎是因为小时候没爸没妈的陆讷被这几家亲戚的小孩儿给联手欺负过,陆老太气坏了,这么多年来就一直耿耿于怀。
但这天她表现得特别亢奋,逢人就说陆讷上电视的事儿,明明当初半路叛变看《老娘舅》去了,她还说得跟看了全场似的,眉飞色舞,当别人一致用羡慕的目光望向她,嘴上不要钱似的夸赞着陆讷的时候,她谦虚地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陆讷初四就回S城了,很多商场饭馆都还没开门,想着陈时榆一个人,陆讷就叫了一帮猪友们,去他那儿打麻将了(陆讷坚决不承认被这群禽兽糟蹋过的房间打扫起来太特么累了)。
初七,陆讷的电影在网上发了第一支预告片,一星期后,又发了第二支,并定档2月9号,这个档期也是为了避免陷入情人节档的混战,本来就没啥名气的片子,再跟那些全明星阵容的片子排一块儿,简直是找死。
陆讷那天是给杨柳送首映礼的电影票去的,回去路上就看见苏二的那辆布加迪,他人站在车子旁边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面前是个张牙舞爪的民工模样的男人,地上倒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虽然不认识什么布加迪,但在他们的观念里,开车的怎么也是得有一两个糟钱的。
陆讷本来想装没看见的,都走出好几步了,糙了一声,还是给扭头回去了,走近就听见那民工模样的男人糙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蛮横地说:“你把我撞倒了,就得赔,开得起这么好的车,没有钱谁信啊?我告诉你,我虽然只是个打工的,但打工的也有几个烂兄弟的!”
陆讷一听这话就觉不妙,苏二这人可能不在乎钱,可被人这么威胁,脾气一上来就估计得跟人死磕到底了。果然,本来还想随便拿钱打发掉的苏二,这会儿脸色就挂下来了——
陆讷赶紧冲到两人中间,对着那民工兄弟,说道,“兄弟,你看这大晚上的谁都急着回家,磕着碰着了的事儿也常有。有句话我觉得你说得特对,这世上,谁都有几个烂兄弟,要真闹起来了,到时候你说谁脸上好看?谁都不好看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点钱,不能全败医院了——”一边说着,一边一个肘击就打在苏二的胃上,小声道,“拿钱!”
苏二的脸一阵扭曲,盯着陆讷简直要烧出两个洞,特别不服气。
陆讷见苏二不上道,气得呀,回头就瞪他,“赶紧的,张着嘴吃风呢!”
苏二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才黑着脸,将钱包扔给陆讷,自己走到一边去了。陆讷打开来,里边一大叠金卡,现金倒是不多,陆讷数了五百,将气咻咻的民工兄弟给打发了。
走回去把钱包还给苏二,顺口就教训道:“你跟那种人理论什么呀,不知道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人惹了,他能揪了一帮人把你往死里揍,管你是富二代还是负二代呢,上次的事儿忘啦?”
苏二冷笑一声,“凭什么呀,又不是我的错,我还怕他那么个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
陆讷气笑了,“哟,那你还指望着那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赔你钱?把他搓成煤球称斤论量卖了都不值你那一轮胎!”
这话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了。主要是想起之前在御海棠的事儿,那会儿闹得太厉害,简直像生死仇敌似的,这会儿都有些尴尬别扭了。
路灯光下,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一个盯着地上的一条裂缝,好像能看出一朵花来,一个扭头一会儿看旁边的一个站牌,一会儿看不远处打架的两条野狗。后来陆讷觉得这样实在有点幼稚,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对苏二淡淡地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