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立在殷南梧旁边,指着陆敬初。殷南梧看到他,身体微微顿了一下,含笑道:“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仪表不凡。”
“殷、南、梧。”陆敬初咬牙,金色的瞳孔里射出危险的光:“我此来,是报我陆氏灭门之仇。”
“当日两军交战,我使离间计,目的是退敌,绝没有害将军之意。”殷南梧面色平静地解释。
“我今日来,不是来问因果,我灭我陆氏一族,我杀你殷氏满门,你觉得如何?”
殷南梧点头:“很公平。”又笑着赞赏:“大将军恩怨分明,使人敬重。”用食指点着苦儿和我:“他们两个不是我殷家的人。”
“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陆敬初傲然道,从腰间抽出一柄黑色钢刀,忽然又转头看向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柔和:“等我杀了他,便带你进京师夺王位。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放心。”
我见两人都摆好了对峙的架势,而陆敬初的神力我是领教过的,担心殷南梧真的被他一刀砍死,我不由得叫住他:“老陆,你……我用这份人情,换殷南梧的性命,好不好?”
殷南梧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陆敬初则凝重地摇头:“一码归一码。”说罢用刀尖指向殷南梧,喝道:“你的兵器呢?”
殷南梧神色不变,将手里的茶杯递给苦儿,苦儿端着茶杯一溜烟躲起来了。他随手折下一截刚发芽的柳枝,淡淡道:“多年不动武,刀剑早就生锈了。”
陆敬初冷笑道:“到底是殷公子,死到临头还这般狂傲!”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只希望两人打得两败俱伤,然后冰释前嫌才好。
殷南梧以柳枝为剑,潇洒地挽了一个剑花,然后腾空而起,犹如凤凰晾翅一般,优美而迅速地——逃走了,留下他温润如玉的声音:“陆将军,我认输了,咱们后会有期。”
我呆立当场,陆敬初显然也没想到这种结果,直到殷南梧跑没影了,他才怒吼一声,目眦尽裂,咬碎钢牙,当即足下生风,腾空而起,踩着房顶一路疾奔而去。房上的瓦片哗啦哗啦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苦儿怯怯地从房里钻出来,痛惜地看着被损坏的房檐,我依旧有些回不过神:“你家公子、竟然溜了?!”
苦儿撇嘴:“打不过还打,傻吗?”他将瓦片拾掇起来放在屋角:“再说了,我家公子从来不与人决斗,这是他的规矩。”
“为什么?”我觉得很疑惑。
“打打杀杀太粗鄙了。”苦儿说,然后又补充:“这是我家公子的话。”他走到墙根,神神秘秘地敲了几下,低声说:“公子,人走远了。”
殷南梧从院墙外面跳起来,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柴草,大概刚才躲在谷物堆里了。一个翩翩公子转眼间成了采花贼。殷南梧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对苦儿道:“关紧院门,快去做饭,本公子饿死了。”
“哦。”苦儿答应了一声,又问:“那人明天肯定还要来。”
“到时候再说。”殷南梧摘掉头发上一缕枯草,气定神闲地回房换衣服了。
吃早饭的时候,殷南梧匆匆吃了几口,就端着一份稀粥及小菜回房里了,肯定是给那个叫做小离的人。我心中好奇,就去问苦儿。
苦儿先是踌躇了片刻:“主人的私事,我这种下人怎好置喙呢?”
然后我以帮他做家务为代价,知道了小离与殷南梧的过往。
殷南梧少年时与这个俊秀可爱的小厮关系极好,吃住皆在一起,外界传言殷家公子有龙阳之好。殷昭听闻后恼怒不已,将小离抓起来打个半死,扔到荒郊野外。殷南梧回来后知道此事,惊怒之下与殷昭断绝父子关系。然后一个人跑到郊外寻找小离的尸体。
小离全身数处骨折,内脏出血,竟然还留有一口气。殷南梧找到他后,就开始四处流浪,寻医问药。如今将近十年过去,小离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殷南梧对他不离不弃,到现在还在寻找医治他的药物。
“我们家公子,是全天下最痴情的男人。”苦儿叹气:“性情温柔和顺,相貌又英俊。如果不是有断袖之癖,只怕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苦儿兀自沉浸在对自家公子的崇拜中,而我则对那个叫小离的奴才充满了好奇心,不知道是怎样的样貌性情,令殷南梧抛弃贵族的身份,浪迹江湖,十年来生死相随。
第二十四章:夜游花街
上午阳光明媚,苦儿独自在厨房干活,我穿过游廊和花园,想去看看小离的样子,西厢房的门口地上倒了一点药渣,我推开房门,里面是一股浓重的药味,房间里暖烘烘的。我屈起手指敲了敲门框。
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身体矮小,头发稀疏,面白如纸,形容枯槁,宛如骨架一般,蓦然抬头看见我,发出惊恐的叫声:“啊——”
我此时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住,意识到此人就是小离,我勉强扶住门框,温和地说:“你是小离吧,我是南梧的朋友……”
小离倒退一步,连带屏风倒下,他脚步不稳,摔倒在屏风上,细瘦的四肢挣扎了几下。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瘦弱的人,有些发呆。
“你在这里干什么?!”殷南梧闻声而来,将小扶抱起来,严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他抱进内室。小离的身体像一个孩子似的,在殷南梧怀里缩成一团。
我站在门口,隐隐听到殷南梧急切而温柔地唤着小离的名字。我有些不安,好像闯祸了。呆了一会儿,殷南梧走出来,我立刻迎上去伸出手,有些不安地说:“南……”
“砰”地一声,门被大力关上,我低声痛叫一声,抽出手指,饶是如此,食指指尖被蹭掉一层皮,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我无措地站在门外,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息。我将手指藏在袖子里,默默地走回去。苦儿正端坐在院子中央的板凳上,叮叮当当地敲击砖瓦,打算在春雨到来之前,修建一条排水设施。
“哎呀,少爷,快过来。”苦儿欢快地招呼我,手里举起一把铁锨,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你在这里挖一条沟渠,然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意让他看到我失落的样子,嫌弃地踢开地上的石子:“怪脏的,我才不干。”
“哦,那你可不可以把那些瓦片递给我。”苦儿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坐在他身边,用一只手帮他传递瓦片。他低头将瓦片敲成均匀大小的碎片,然后摆的整整齐齐作为排水沟的铺垫。在这安静的气氛里,他忽然开口问:“少爷,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么?”我低头想了一会,开口说:“我之前是一个员外家的下人,再之前是一个乞丐。”
“那你……”苦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这是天生的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横七竖八的疤,忽然想到,刚才小离发出那种惊叫,是因为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吧。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已经忘记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面容恐怖的怪物了。
苦儿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哎呀,我不问了,真唐突,忽然就问了这么无礼的问题。”他凑近我,讨好地说:“你别难过了,我告诉你我自己的秘密好不好?”
我歪着脑袋看他,这个穷小子能有什么秘密。
“我跟你说,我其实根本不是贫苦灾民的孩子。”苦儿眨巴着明亮可爱的眼睛:“我是一个大户人家豢养的娈童,后来闹兵乱,我随着他们一家人逃难,粮食被吃完之后,就被他们卖掉了。”
他低头继续敲打瓦片:“不过现在就好多了。”
“下次再发生灾乱,殷南梧可能也会把你卖掉哦。”我阴测测地说。
苦儿身体顿了一些,有些郁闷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眼睛一亮,站起来高兴地喊:“公子,你来啦。”
殷南梧点点头,眉宇间有一丝不快,但还是快步走过来,将手搭在苦儿的肩膀上:“两个小朋友在玩什么?”
苦儿将自己修建排水沟的计划说了一遍,又诚恳地请求殷南梧为一条排水沟,殷南梧同样以太脏了为由拒绝,然后拂了拂袖子上的尘埃,半蹲在我身边,我下意识地避开他。
“下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殷南梧若无其事地问。
小离是他的挚爱,殷南梧会为了他而失态是自然的,如果认真为这种事情生气就没意思了。我勉强笑了一下:“好。”
于是下午我们出去,走遍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药店,最后把收集到的药材带到医馆里,医馆的小徒弟去煎药,殷南梧则借了大夫的银针。
我端坐在硬木椅子上,浑身发抖地看着锃亮的针尖。殷南梧一手按着我的脖子,一手持针,微微弯腰,平静地说:“不要乱动,扎错位置会死人的。”
脖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仰靠在椅背上,每一针扎入,就忍不住战栗一下。其实这种疼痛比起之前吃药后的反应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因为殷南梧一直在注视着我的反应,同时轻声说:“很疼吗?再忍一下,很快就好了。”我居然很懦弱地流泪了。
桌子旁边的银盘里放了厚厚一打手帕,殷南梧随手扯过一条,在我脸上擦了一下,然后扔掉,语气调侃地说:“疼到哭了吗?不至于吧。”
银针已经全部扎到我的脖子上了,现在我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有一种麻痒的感觉,伸手去挠,被他攥住了手腕,训斥道:“别乱动!”
又过了一会儿,殷南梧将所有的银针拔掉,我看到针尾已经发黑了,然后我用手帕擦拭脖子,雪白的手帕立刻被黑乎乎的不知道是血液还是什么的东西弄脏了。擦拭了半个小时,整整一沓手帕都被用光了。然后医馆的学徒把煎好的药端上来,黏糊糊的东西,我很怀疑地看着这药的品相,然后花了半个时辰才喝完。
走出医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殷南梧还是不想回家的样子,东逛逛西看看。我嘴巴里全是汤药的苦味,很快肚子里叽里咕噜疼得厉害。我立刻拉住殷南梧的袖子,央求他快点回去。
“现在回去吗?”殷南梧表现得很不情愿:“这个城市的夜景非常繁华,而且花街里今天有一场欢宴。”
我怒视着他,然后转身就走:“随便你。”没走几步路就被他拽回来。
“别逞强了,你记得回去的路吗?”殷南梧拉着我,走进前面一条流光溢彩仙乐飘飘的街道。我流浪这么几年,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恼怒地说:“你带我到这里做甚么?”
“借他们的净室用啊。”殷南梧含笑看着我:“刚才给你喝的,是大剂量的泻药。”
我已经没有力气揍他了,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殷南梧却忽然拿出一块手帕,遮住我眼睛以下的部位,在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
“别见怪。”殷南梧语气有一丝歉意:“这种地方原本就是以貌取人的。晚思身份尊贵,没必要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
“没关系。”我勉强笑了一下:“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丑,你不嫌弃我……”
“男子汉别那么计较皮相。”殷南梧摇头:“何况即使我嫌弃你,你还是会照样黏着我的。”
我只能咬牙跟在他身后。进了一栋装潢极为考究的花楼,眼前眼花缭乱琳琅满目,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看,在小厮的指引下跑到净室里。
过了半晌,我气若游丝的走出来,那个引路的小厮已经不见了,一楼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年长的婆子在守着香炉打瞌睡,从二楼传来嬉闹音乐的声音,外面不断有乘马车而来的客人,进来后摘下斗篷披风就匆匆往二楼走了。
我只好茫然地跟着这些人走到二楼,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亮。偌大的厅堂布置得犹如戏园子一般,远处是用彩绸绢花搭建的台子,底下几十名衣服华丽神态悠闲的客人。各自坐在精致的小桌旁喝酒取乐。
这大概就是殷南梧所说的欢宴了,我从未见过这种情景,王宫里虽然也有戏班子,但是大家都屏气凝神,不像民间这样活泼。
正想着,殷南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我拉到角落里坐下。台上两个浓妆艳抹看不出男女的少年正在弹琴唱歌。
“他们唱戏怎么不穿戏服?”我疑惑地问。
殷南梧将茶杯一顿,看着戏台上的少年:“你安心看吧,哪那么多话!”
两个少年弹毕,抱着琴立于台子中央,底下的两个富商各自报出一个价钱,然后就笑嘻嘻地将两个少年带走。
我恍然醒悟这是一个一桩皮肉交易,心里泛起恶心的情绪,低声道:“真脏。”
“陈留国境内至少有二百多处这样的地方,国外也许更多。”殷南梧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的王宫倒是干净,可惜不能回去了。”
我霍然站起来,心中愤怒,指尖隐隐作疼。抄起桌子上的果脯盘子扔到他脸上。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声,倒是掩盖住了这声音。
殷南梧将身上散落的干果蜜饯一枚枚放在桌子上,挑了一颗放进嘴里。
最后一个少年走上台子,一身朴素的青衣,没有装饰,然而面容妩媚,很有一种动人之处,少年唱罢,就有一名富商出价五百两,这是今天所有少年里价格最高的。很快就有其他人开始竞价。
殷南梧慢悠悠地喝茶,他今天只是为了看热闹,并不打算参加这种交易,我心里恨恨的,还记挂着他刚才出言不逊的仇。待价格抬升至三千两时,已经没有人在竞价了,那少年盈盈一笑,正待下台,我开口喊道:“五千两。”
殷南梧一口茶几乎喷出来,四周的客人连带少年一齐往向这里。我一向习惯在万众瞩目中生活,此时随着被面巾遮着,依然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笑容。
“你搞什么鬼?”殷南梧朝众人微笑,然后压低声音怒道。
“我想买他。”我站起来,朝那个少年伸手,然后推了殷南梧一把:“去付钱吧。”
殷南梧虽然脸色不善,依然是痛痛快快地付了银票,然后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男人将我们三个领到那少年的房间,男人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我,似乎猜不透我的身份。殷南梧有些不悦,随口道:“我弟弟,小孩子在家没人照顾,只能带着他出来。”
少年掩嘴笑:“原来是殷公子的弟弟,怪不得这么可人,我还以为是从别处领的男孩子,来我们这里砸场子的。”
殷南梧拧了一把那少年粉嫩的脸:“别胡说,这是我嫡亲的弟弟,我父亲爱如至宝,连我都要让他三分。”
这里的人大概都听说过殷南梧的身份,听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调笑。
少年端坐在琴台弹了几个缠绵的曲子,语笑嫣然,顾盼生姿,殷南梧用修长的食指请求敲击桌面和音,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笑。
我托着下巴,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殷南梧坐在我身边,低声说:“困了吗?我给你安排了房间,去睡吧。”
我指了指远处的少年,嘟囔道:“我不是买了他吗?我要跟他睡。”
殷南梧眼神阴沉下来:“你是王氏贵胄,别染上这种断袖癖好!”
“你不就是吗?”我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