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几个地痞小流氓,那最多闹腾一番,让人知道宁白前已经到了丹颖就足够了。但是对方偏偏是左家门下,那就不得不重新考虑。
白前心底是怀疑这些人的,拿不准他们真的只是碰巧撞了上来,还是刻意来找自己。但不管是哪一条,都是继续往下的好台阶。接近左家的人,对自己此行的目的来说,总要有些好处的。
且不说能不能探到什么消息,这一遭对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来说,也会是个不小的刺激。
倘若黑衣人就是左家幕下,那这一去,就是歪打正着了。除下这个可能,黑衣人并非左家人,那看到自己要被左家掳走,一定不会甘心。
到嘴的熟鸭子就要被别人吞吃掉,谁都不乐意。就算明知自己这一行是有意钓出他们,权衡利弊之后,也不会看着眼前的危机而无动于衷。
所以白前只能压着内心的恐惧和反感,由着他们胡来。不过这些人来的时机正好,免去了自己一场皮肉之苦。
白前被那人扔进车厢,挡布飘动,看到万株被两个人缠住,正打成一团,根本脱不了身。
车厢狭小,不过倒也舒适。软榻、柜几、手炉一应俱全,只是不备熏香,让人觉得有些冷清。白前自身平衡不好,被那人扔下时难免歪扭着身体,半倒在软榻上。
马车原本就是在行驶中,及至白前上车之后,更加快了速度。车厢晃晃荡荡,白前扶着软榻和车壁调整姿态。
忽闻耳侧一声暴怒,带着风雨前的阴雨沉闷:“你在做什么!”
白前转头,瞪着眼微张着嘴,看的目瞪口呆:“怎么是你?!”
对方眉心深锁,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被阴云填满,紧紧烙在白前身上,像是要烧穿一个洞出来。
第12章:暗探
狭小的车厢内,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对方的眼,似乎呼吸都能喷在彼此脸上。白前皱眉,不太确定般,问道:“景西?”
自那次景西将白前一个人丢在地上,带着不甚明朗的情绪离开,已经过了很久。再见景西,依旧是墨色外袍,黑色长靴,头发箍的整整齐齐。只是外衣的袖口处和衣襟上,绣了暗花,束发的头绳也换成了碧玉的云纹发簪。使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些不一样,好像更为俊朗夺目。
不过服饰再变,也还是那个人,内里的东西顽固千年,任凭骄阳也融不了。景西就这么冷眼看着白前撑在榻上,也不出手搀扶。只是一贯冷冰冰的眼中,此刻却还带着翻腾的怒气。这一眼望过去,白前只觉得是入了冰火两重天。
这个人,生着气走了,又生着气再见。实在不懂。
劫了自己的那个人,将自己塞进车厢之后就出去了。于是气氛就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沉淀冷却,有些尴尬。白前好歹自己坐稳了,本着年长几岁要让着对方的意思,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是说……”
在看到景西的瞬间,白前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在惊讶之余,还带着疑惑,更深处,或许还有失望。至此他才自我反省,在司齐和穆悦观争夺自己的时候,为什么自己没有把景西也算上。
毕竟,他是景家现任家主。也是五大家族的势力之一。
这份心情很微妙,白前无法言明。他自知自己一向不是多精明机智的人,所想所做也只是在自己的逻辑上反复演练,偶尔得出一些还不错的结论。也或者是因为自己不够警醒,即使再防备,也还是容易轻信别人。
所以,景西没有逼迫他、邀请他,他就自动将这个人和穆悦观、司齐区分开。画上长长的一条线,单独归类。
但其实这有些说不通,往前细数,这种本能完全没有来源依据,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白前觉得失望,但是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总之,白前在看到景西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完全把这个人给忽略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刻,白前还是惊讶多于谨慎防备,震惊于“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多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西没有回答,怒骂:“你找死么!”
白前淡笑:“怎么会,怕死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去找它。”
“那你一路做什么!”
白前的表情凝滞,盯着景西:“你真的跟踪我?”
一簇火被人浇了一盆水,顿时熄灭之后,只剩“呲呲”的声响和袅袅的烟。景西的表情僵在脸上,怒气戛然而止。时间静默几秒,景西突然收了表情,怒气变成恶狠狠,有些外强中干。
“有多少人死在左义床上!”
白前眨眨眼,反问:“你说刚刚那个白衣服的男人?”
“你以为他绑你做什么!”
白前还在消化,愣愣的。自车外探进来一颗脑袋,眼睛弯成月牙,对白前道:“左义好男风,最爱你这种温婉含蓄,气质如玉的类型。”
白前干咳一声:“温婉是形容女人的。”
那人还是笑眯眯的:“你懂我的意思便好,词句不用在意。我救了你,你该如何谢我?”
说着,那人的眼珠子一转,在景西身上扫过。白前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等等!你说‘好男风’……是同性恋的意思?那人要把我拉上床!?”
对方咂咂嘴:“有那么震惊么?”
白前摇头,犹豫了下,言语艰涩道:“很多人会嫌我……腿,看着碍眼。”
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下来。
外边那人看看白前,突然笑道:“所以你很感激他想要强暴你嘛!”
白前知道他是在玩笑,也能听出来他话语间的关切,也笑了下。不过这笑搁在他脸上有些僵硬,不自然。
景西一直闷声不说话,看那人还要胡扯些什么,冷声道:“天舒!去原处取他的轮椅。”
天舒皱眉撇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却还是缩回脑袋。白前听到外边一声马鸣,天舒便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气氛又回到冷滞的状态。只是被天舒这么一打岔,白前原本的那一点小情绪也消失的再没个踪影。
马车晃晃悠悠,却是一路平坦,白前知道自己还没有出丹颖城。原本设想的紧张也没有,就连在嘴边绕的询问也溜回了肚子里。即使思绪上有矛盾点,骨子却还是相信这个人,不会为难自己。
白前对这样的自己有些无奈,轻声叹气。马车停下,景西抬头看着他,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白前却比之前稍微明白一些,他或许是在疑惑自己的那声叹息。
马夫掀了布帘,景西迈下车,站在车辕处,将上半身探进去。白前配合的抓着他的手臂,景西便揽着他的肩背,将人抱了出来。
锦缎在皮肤上擦过,有些凉。景西身上却是温热的,在秋冬的寒冷中,让人贪恋。
马车停在一处四方的院子里,南面是正门,却关的严严实实,景西他们从西侧的小门进来。院子很空旷,只有墙角一棵枯树,瘦巴巴的,站在那里,好像很寂寞。
景西抱着白前进了北边的屋子,将他放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室内光线不足,昏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外边一样,屋内的摆设也不多,也不比外边暖和多少。明明挺大的一座房子,却像是个废宅一样死寂,却又比废宅干净整洁。
车夫眨眼间就不见人影,景西点了烛火放在桌子上,在白前对面坐下。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闲杂人,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景西问道:“穆悦观肯放你?”
白前也不隐瞒,解释道:“她不知道,瞒着她出来的。”
“你到丹颖做什么?这一路行事高调是给谁看?”
白前沉吟片刻,直白的问道:“抢我义肢的黑衣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景西毫无犹豫,立即回道:“不。”
白前看着那双眼,怒气已经消失,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清明,没什么感情。白前看着他说道:“我想找回我的义肢,和我的包。”
“所以你便以身作饵?”景西的眉心稍皱,“我说过,我会替你找回来!”
“你……”白前被这一声击昏了头,竟然觉得思绪出现了断层。印象中确实听过这句话,然而在何时、在何地,都变得模糊起来。此刻再听着,神思就又乱了。
景西尚在斥责:“你一个瘸子做什么诱饵!你有能力自保么!遇到危险你如何逃?譬如今日之事,若是天舒没出手,你便任由他绑了你去?”
白前疑惑,顺着最内心的想法,就问出了口:“你在担心我?”
景西甩袖而起,在室内踱步,表情隐藏在烛光外的阴影中:“你且回答我的问题!”
白前不知道他一直在岔开话题,只是笑笑:“没事的。那人是左家的,我刚巧想进左家。”
景西的步子停了下来,缓慢转身,语速放慢,也不那么急躁了:“你都计划好了?所以……”
景西环顾四周,突然冷笑:“想必这宅子早已被穆青涧的人给围了起来罢!”
只带一个万株,白前确实不敢这么放心大胆的折腾。当初跟穆青涧讲好的条件中,就包括自己的安全问题。穆青涧大方的拨了自己的暗卫,除了保护白前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探听消息。
万株不动手,他们便明白情形尚且在可控范围,那就只剩下监控的任务了。自己被掳上了马车,他们自然会一路跟过来。
白前听景西这么问,点点头:“我原想引出黑衣人,没想到你会突然冒出来。你和穆家关系不错,事后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景西侧对着白前,语气还是冷淡:“暗卫在外能护你周全,进了左家之后呢?何况,这暗卫也是穆青涧的暗卫,自然以穆家的需求为首要。”
白前明白他的意思,将安危交给别人的心腹,多少有些冒险的意思。白前摇摇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景西回头,眸子在烛光的印衬下,黑的发亮:“你只管呆着,东西我会拿给你。”
白前接着就问:“你担心我出事?”
景西回头,表情重新藏于阴暗中,并不答话。屋门被打开,天舒大喇喇的走进来,摊手耸肩,无奈道:“去晚了,东西不见了。”
白前往前探探身子,绷直了腰背,急切的问道:“那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呢?挺高的那个?”
天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解释道:“我以为她劫了你,就顺手……你别急,腿脚不利索还想跑啊!站稳了再说!放心,没伤着她。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一时半会会好找。”
白前这才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撑着桌子站的摇摇欲坠。身侧有些暖暖的,是景西立在那里,单手扶着自己的手臂。指节修长,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糙实感,十分有利。
景西扶着白前,等他重新坐下,便立刻松手退开。天舒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笑容中带着几分得意。
天舒看那两人都是神色莫测,自顾自的说道:“不过见到了别的人。”
景西看他,以眼神询问。
天舒挑挑眉,说道:“左义。然后他一路跟着我回来了。”
第13章:引诱
天舒挑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好意思啊,打断你们谈话。不过左义马上就到,你们看,这叙旧,是不是该往后押押?”
景西眉目清然,向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又在白前身上扫过,还是那副沉思的样子。天舒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语态轻松,好像是漫不经心的提到那样:“这是个机会。”
白前看这两人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等天舒这话一出口,白前抓住了关键,问道:“什么机会?”
天舒一笑,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景西,将问题丢给了后者。景西迈到白前身边,微微弓着腰,刚好对上他仰起的脸:“我替你取回东西,你别再做饵。”
天舒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这脑子里的东西多珍贵,什么轮椅、自行车,画出来都是稀罕玩意儿。要是一下子都没了就太可惜了。”
白前还是没弄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天舒已经得令,兴高采烈的转身,到内间拿了个包袱出来。
包袱内是几套衣服,深杏红的绸缎,窄袖紧腰,不着一丝花纹。转动间会有不同的光泽,想必是高级画师所做。同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散落在平摊的布之上。白前一眼扫过去,看到几块糖玉腰佩,下坠藏青流苏。
天舒和景西都脱了自己的袍子,换上那一身绸缎。景西将脱下来的衣服递给候在院子里的小厮,让他包好了带走。然后取了块腰佩挂在身侧,边对白前说:“让外边的人待命,听我暗号再行动。”
白前解释道:“之前有说过,除非我呼救,不然他们不会主动现身的。话说,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天舒手里拿着个墨绿的玩意儿,看着形状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分清两侧延伸出来的锦缎宽带。天舒缕着那两根带子,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做大事!”
说着,天舒拉紧了那两根带子,将中间的东西扣在自己脸上,在脑后将锦带系好。白前这才看出来,中间那是半个面罩。自鼻翼处向两侧滑开,在眼下绕一个弯,回到耳朵旁,将鼻子、嘴巴和下巴挡了个严实。只是这面罩在背面有一块圆柱状的凸起,一寸半的直径,两寸长,刚巧在嘴巴处。要戴上这个面具,势必要将那块凸起吞进去。
天舒系好之后,呜呜哝哝的嚎了两嗓子,大概是在说这东西戴上之后不好受。
外边已经有些吵闹,左义带着人在撞正门,眼看门栓就要脱落。景西看着白前,嘱咐道:“别叫我的名字。”
随即,景西也将那个东西含在嘴里,在脑后打了个平结。门已经被撞开,天舒突然摘下面具,快速的对景西说道:“怀元第一武士,勇猛无比的景西大人,体力活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又重新戴上面具,眯着眼装没事人。景西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弯腰抱起白前,没多说话。
左义在左家不算个小角色,他祖父和当今家主左启之的父亲是亲兄弟,见到左启之要尊称一声“伯父”。血脉相近,左义得了左家以血作画的本领,再加上左启之膝下无子,便格外宠这个鬼机灵的侄子。但也落得他骄纵纨绔的性格。
门被撞开之后,呼呼啦啦的冲进来一大帮人。左义随后,进了方院四处观望,看到白前之后便一挥手,目眦欲裂,显然气的不轻。
“把他们都给我绑回去!不管是那个死瘫子还是随从,都给我绑了!”
天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长条状的东西,通体为圆形,在手柄处有半圆的护手。像是西洋剑,只是更粗更硬,顶端也不尖锐,更像是一根细铁棒。白前低头,看到景西身上也佩了这样的兵器,还能看到剑身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字,连成一片。
圆剑在空中划了个弧,左义盯着天舒惊叫:“景天舒!不对,这外袍是曲夫人的……你们到底是谁!”
天舒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刚想说话,才发现自己现在开不了口,只好低头叹息。景西斜睨着瞪他一眼,天舒忙绷直了身子,转身向西门奔去,替景西开路。
白前被景西揽在怀里,景西一动,两人之间的缝隙便在摩擦间更小了几分。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左义,于是脑子中环绕的内容变成天舒的那句“好男风”。
白前对这种事并不多敏感,却在此刻有些尴尬,撑着景西的胸膛,想要向外挪动一些。移动中想要和景西保持距离,显然并不可能。于是白前推动景西的动作戛然而止,变成了抚摸景西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