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前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司齐自门外进来,二姑娘畏惧的吐吐舌头,慌忙出去了。
白前问司齐:“你也听说了?”
司齐淡然一笑:“没根没影的东西,不必理会他。说起来——今年帝君的寿辰……我想着若是公子肯去,我们得早些动身才好。毕竟公子身体不好,路途上需得缓慢行动。”
第72章
白前和司齐一同去了丹颖。
司齐原是做了长期煎熬的准备,奔着个三两年去的,没想到白前倒是答应的挺快。细想这几个月自己确实做的足够细致了,拿下白前这样心软的人也在合理范围内。于是司齐很得意,也很高兴,这一路上更是护着白前,越发的尽心。
白前的身体不好,司齐也不催,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等近了丹颖城时,先前的那则流言已经传的甚是厉害,不管到了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且民心惶惶。
司齐听了也当做没听到,白前偶尔问起来,也被司齐一句“民间杂闻而已”给打发了。久了白前也就不吭了,也当做没听到。但这耳朵里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全是和此相关。
在藩溪和风燕交界处还好,越靠近丹颖,画师的数量越多,这则留言带来的影响力便越发明显。白前亲眼看到一个画师被村民围追截堵,硬生生逼的跳进了河里。单纯的口头言语上的侮辱谩骂更是常见,一贯被人奉在高处的画师,突然间就摔了下来。
好在白前隐了身份,多数人看不出他也是名画师。但总有些灵动的人看见他的腿之后,便要向“宁白前”这个身份上联系。司齐没少替他解围,真碰上刁民,便有景西派来的人跳出来解决。
司齐顽笑道:“景大人对你可是真上心。”
白前一笑,心里有些忐忑。
司齐也确实认真的想了。白前和景西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他是早就知道的。白前突然开了窍要和自己去往丹颖,景西派人暗中保护,这倒也正常。相反,若是景西不闻不问的,他才要怀疑白前此次是有什么诡计了。
如此和平的到了丹颖,见了帝君元褚。
元褚是真心想收了白前做御用画师,从此尽得天下珍奇之物。白前刚进了丹颖的城门,元褚就派了宫内侍者才来接应。司齐笑言白前这番待遇是前所未有的,随口调侃了白前几句。但白前总像是有些勉强似的,笑的不太自然。
从城门向北行,司齐掩了马车的布帘,低声问:“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白前犹豫了下,解释道:“我还是有点担心。我也听说了,宫廷画师的生活挺惨……”
司齐一笑:“原来担心这个。帝君早已下令,这宫廷画师今后由你来管,规矩你定。你且放心。”
白前还是一脸愁容,司齐怕他临到关头了反悔,宽慰了半天,一狠心说道:“景大人派过来的那几名护卫,我想办法让他们也进宫随侍于你。帝君见着你必定高兴,若是之后再也什么危险,也有他们在身边护着你不是。”
他这么所倒像是和白前一拨的了,但确实说道白前心里头去了。白前这才舒心些,忙着道了谢。
而后就是进宫面见帝君。帝君许了他特权,于宫内行动自由,不必受礼仪教条束缚。白前也得此不用离开自己的轮椅,只在门槛、台阶处让侍者抬着就好。
见着帝君,白前只抱拳躬身行了礼。帝君似乎不太习惯有人面对他却不跪拜,但一想到白前今后能画出无数珍奇的事物,兴头之上又给了他不必跪拜任何人的大赦。
白前不卑不亢的谢了恩,自有侍者领路,将白前带到单为他准备的殿内。司齐前后打点一切,当真把景西的护卫给留了下来,配在白前的院里做护卫。
等司齐一走,白前叫了其中一个吩咐道:“现下里你们要内敛,不能被人盯上。今天算了,到明天,拿着我的拜帖去见左启之大人。不用多说。”
安安稳稳的过了两天,日常起居有婢女伺候,倒也不用他多操心。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久了,也慢慢会习惯那些尊卑之阶。到了第三天,左启之来拜访白前,两人不动声色的聊了会儿天,左启之就告辞了。
第四天,帝君派人来请白前,笑呵呵的说道:“这几日休息好了吧?今日朕替你摆下接风宴。”
白前依旧谦恭的道谢,在宴会上献上一组玻璃制的西洋棋,让帝君在百官之前长了威风,哄的帝君万分喜悦。
之后帝君便下了旨意,任白前为万碧阁的阁主,统领一切事物。白前不动声色的接了,照旧例一月上供一枚器具。万碧阁都是些年迈老者,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天天饿的面黄肌瘦。白前寻了些事由把他们赶了出去。或三五天一个,或个把月一个,等到天大热时,万碧阁就只剩白前一个阁主,和三个小孩儿并一个老头儿。
于此同时,白前给帝君画物的频率也越发紧张。帝君天天派人催,白前几乎要隔一天便奉上一件东西,果然如景西所说,画到这个时候,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存货了。
而白前每次奉上东西时,都是亲自放在腿上拿给帝君。帝君总会拉着白前问东问西,一定要把那东西全部搞明白,里外了解个透彻才行。每次白前回去,总要侍女给他揉半天的背才能缓过来,但到了下一次还是如此,从无例外。
如此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白前见过景西几次。帝君寿辰上一次,余下的便是单独拜访。但两人却好像没什么话可说,景西坐着和他喝茶,呆到天黑便走。
倒是左启之居住在丹颖,平日里常来走动,和白前说些实事。这天左启之又来看望白前,两人下了会棋。白前还是跟着左启之学的下棋,他心境平和,不同于年轻人的毛躁,意外的很合左启之的脾性。
白前落了一子,轻声问道:“帝君这几日很烦躁?”
左启之左右望了一眼,没有人,这才接口道:“民间兴起几股反叛势力,闹的一片乱糟糟。”
白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左启之看他一眼,继续道:“你近几日没招惹他,凡事留个心。再忍耐些时日……”
“我知道。”白前低低道,“我自觉很好,没有什么忍耐不忍耐的。”
左启之叹气摇头:“只是苦了你被关在这一方天地哪里也去不到。”
白前轻笑:“我这副身体,到哪里都是一方天地,没有多余的地方。不必为我费心。”
“话虽这么说,但在外边到底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前些时日受那鞭笞,伤好利索了?”
个把月前白前因为一件画物造型不合帝君心意,被罚二十鞭。左启之接了消息立刻召集众臣赶来求情,司齐也破天荒的替白前说了半天好话,帝君才将刑罚数量减为十鞭,以作警醒。
但白前那身子,别说鞭刑,就是平日里起居生活还总要出些问题。这一顿鞭子下来,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没能起身,连胸闷的旧疾也给勾出来了。
左启之提起来,白前笑道:“没那么厉害,行刑手不是受你关照,尽做样子了么。”
左启之再叹一句:“你不知道,这事一出,景西当即就要夜闯禁宫救你出来。”
“千万拦住他!”白前心头一颤,“不然我这些日子白熬了。”
左启之开始收拾棋盘,棋子碰撞中,他低声道:“我日前见了景西和他老爷子,今日便是来告诉你,时日已到。”
白前一愣,攥着一颗棋子,面色凝重起来。
当日左启之离去之后,白前挑灯连夜作画,前后废了数张画纸,终于赶出来一件自己满意的物品。收好画笔之后,已经是后半夜。白前叫来值守的婢女,却浑身已经僵硬,腰部更是抽的厉害。
白前一脸青白吓坏了笑姑娘,慌慌张张的跑去找御医。这一闹便大发了,人人都知道万碧阁的宁白前躺床上不会动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夜不长,但这屋里不断的传唤御医,消息快的便赶着天亮来探望白前。如今的万碧阁不同以往,谁都知道白前正得圣宠,连带着万碧阁的其他人也一起沾光。就算是刚挨了鞭子,但过后帝君消了气,还派了御医送了良药,可见白前圣宠不断。先前那些轻视宫廷画师的人,赶着来巴结白前。
白前自带的那几个护卫守在门前,不许任何人探视。门前叽叽呀呀围的人越来越多。人越多,嘴便越多,不靠谱的说法就更多。这个说“宁大人受了鞭刑才至此”,另一个说“宁大人原本身体就不好,这是犯了固疾了”,再有一个猜“宁大人该不是挺不过这一遭了吧”。这么热热闹闹的吵了一天,有等不下去先走了的,也有后来才来的。总之这一天白前门前没断过人。
到了半碗,元褚终于问询过来瞅两眼,看见门前围的人甚是惊讶:“都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一惊,忙行了礼。一个小官凑过去现眼,跟帝君解释:“小官听闻宁大人病重,特来探望。但到此才发现大臣们都被挡在外边,里边的情况不得而知,实在是忧心啊。”
元褚皱眉,问道:“不是叫了不少御医么?”
那小官答道:“御医都在里边呆着,没一个出来。这几个护卫又不让我们进去。”
元褚大惊,这一天时间了,御医还没诊治完毕!
元褚转身便要进去,那几个护卫想拦,却胆怯,只好僵硬在原地不动。元褚大怒,挥手道:“让开!”
护卫犹豫了会儿,才垂头退开一步。
第73章
药炉就设在白前房内,以图方便。元褚进去时,被扑面而来的苦涩味道呛的一阵咳嗽,不耐烦的吩咐:“像什么话!把这门窗通通给我打开!”
一干御医听见他的声音,噗噗通通跟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先请罪:“叩见帝君。老臣无能,医不了宁大人的病症!”
元褚掩着口鼻,还是刚刚那一句:“快开门窗通气!”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摆着手叫道:“万万不可!宁大人此刻全身失去知觉,见了风就要抽搐。”
全身失去知觉?那不就是彻底瘫了!这意味着他的手也不能用了!
元褚没想到白前好好的会全瘫了,骇了一跳,也顾不上什么药气,急匆匆的走到白前床边。
只见白前脸色青白,紧闭双眼,僵挺在床上。
元褚皱眉叫了声,白前缓缓睁开眼,满是虚弱:“臣不能起身迎驾,罪……”
“那么多废话!”元褚打断他的话,“当真没有知觉?”
白前惨然一笑。
元褚掀了他的薄被,掂起他的手腕。再一松手,白前的手便顺势滑了下去,重重磕在床沿上。元褚瞪大了眼,不甘心的又掂起他左手食指,手腕使出力道,硬生生掰断白前那根手指。
御医齐刷刷便了脸色,胆大的喊了句:“万万不可!求帝君……手下留情!”胆子小的便哆嗦着缩成一团,头也不敢抬。
而床上的白前,脸色青白,却和之前毫无变化。
元褚气的浑身发抖,捏上白前的中指,咬牙切齿的问:“你当真不会疼?!”
白前似乎连脖子也硬化了,转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惨笑:“没有感觉。”
元褚愤恨的握紧了拳,白前的中指便也折断了。
眼看白前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化,元褚气恼的将白前的手摔了下去,腕骨直磕在床沿的棱角之上。元褚对着跪了一地的人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御医颤颤悠悠的回答:“许是先前的鞭刑,再加之劳累,损伤了脊背。老臣……老臣无能……”
元褚抬脚踹翻了那个老头子,再补上一脚。白前低低的劝道:“还望帝君看在臣奉于帝君的那些摆件的面子上,听臣一句话。”
元褚此刻看白前的心情很矛盾,他气白前这样的人才就此陨落,但这事实一时还难以接受,总期待有奇迹。白前见元褚停了下来,惨笑道:“是臣不爱惜身体,与那些御医、婢女无关,请帝君免了他们的罪。”
元褚自然不听,白前顿了顿道:“白前拿最后一件玩意儿,来换他们的命,可好?”
到了这时还能再捡一件画物,倒像是白捡来的一样。元褚的情绪稍稍好了点,问道:“什么?”
白前刚要说话,却浑身一震痉挛,带着床帏都在乱颤。元褚没见过这样的,吓了一条。御医这一天见了数次,早已习惯,当即上前往白前口里塞了布团,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再几人合作,压腿按手的,快速推拿的,忙做一团。
白前那个贴身侍女跪在地上哭的惨兮兮的:“帝君再别掀大人的锦被了,他如今没点知觉,却见了风就要抽搐,太可怜了。大人就是昨夜拖着被您鞭打的身子给你画那什么东西,才会至此。帝君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宁大人吧!”
元褚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白前是为了赶那一件东西才熬至此?这得了一件却失了无数件,太不划算了。这人脑子也够呆,何必熬那个时辰!
小侍女哭的惨,哭的元褚心里烦,当即甩开袖子走了。
白前这么半死不活的躺着,不知饥饱,不知便溺。一日吃喝拉撒全要别人伺候,单是被褥亵裤便换了十来条。换一次受一次凉,便要痉挛一次。等到元褚再来看他时,已经没个人形。
但不管白前如何,这丹颖却兴起了另一则传闻。
先前白前圣宠之下,便成为帝君御用画师的唯一代表。正值寻常人家反抗画师之时,白前却反着往帝君前头蹭,白前成了众矢之的,民间百姓闲谈对话中都要唾骂他两句。而一般画师又想着要白前做那个冤大头,只管心里暗示,将白前当成走狗。
如今白前好端端的突然躺下了,再也不能拿画笔了,便有人传开,说这是遭了天谴。明面上这么传,私底下人人都要悄悄说一句:帝君再作恶,接下来就是他本人了。
因此,不过几日的功夫,又借着“顺应天命”的旗号,起了一批反叛的百姓。
御医只留了一个值守,婢女倒是挺多。元褚来时,屋里有丝若有似无的气味,他嫌脏,只在远处看了白前一眼,问道:“今日如何?”
白前还是一样的惨笑:“怕是以后都好不了了。只求帝君留臣——我一命,放我回去等死吧……”
白前的目的太明确,元褚却起了疑心。再看他两根手指都已经包扎完毕,肿胀难耐,又觉得此种苦痛并非常人能忍耐下来,一定是真的瘫了。
元褚在侍女预备的软椅上坐了下来,问道:“你昨天说的东西,是何物?”
白前斜着眼去床里侧,浑身却依旧不动,看起来很怪异:“在这里。臣浑身不能动弹,只得帝君来取了。”
元褚一心想要宝贝,最爱亲手打开匣子那一刻。但白前想看的,分明是他床上固定的矮柜。白前画出的东西,他不想经由别人的手,索性对着几个小婢女吩咐道:“把白前给抬出去。”
几个婢女和御医都便了脸色,就连白前也满面慌张:“帝君,臣这番样子,不知挪动还会如何啊……”
元褚只管盯着那矮柜,不耐烦的挥手:“叫你们抬!”
一个婢女激灵,忙奔出去在贵妃榻上铺了厚的被褥,又将枕头的位置摆放好,几个人凑过来,一脸担忧的看着白前:“大人您且忍忍。”
白前无奈长叹,闭了眼,听天由命。
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将白前搬起来,缓缓的挪到贵妃榻上将他放下。但此番再留心,也还是激的白前一阵痉挛,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