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回忆着这个声音,疑惑地说,“理查?”劳伦茨简短地嗯了一声。
声音停顿了一小段时间,马修听到对方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周围还有尖锐的风声和打斗声。片刻后,猎人理查似乎终于找到了藏身之所,压低声音说,“糖糖就要死了。除非有人能救他。”
马修露出惊讶的神色,轻轻“啊……”了一声。
理查加快了语速,“帮我找一个人,我无法打听到他的名字,恶魔害怕提起他,都管他叫‘眼’。‘眼’非常危险,且行踪不明,但他是唯一能救糖糖的人……找到他,格里夫医生,听着,我知道这强人所难,我愿付出一切。我们现在被困在红……”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传来。他们听到理查大骂了一句,而后是噗的一声,马修猜他是把信使精灵扔出了什么屏障。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精灵吐完了话语,扇动毛茸茸的翅膀飞走了。事情有些突然,马修有些思绪混乱,呆呆地看着精灵飘到远处。
劳伦茨沉吟着说,“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联系你。很可能他现在受困在什么地方,唯一能联系的只有你。你打算怎么帮他?”
马修,“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帮他?”
劳伦茨,“因为你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马修苦笑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问,“你进入地狱会怎样?”
劳伦茨,“不知道。为什么?”
马修站了起来,挠挠头,用他的绿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房东说,“说起来有点复杂。因为……呃……”严肃,“我就是‘眼’。”
9、地狱猎犬的皮肤饥渴症(4)
或许是出于良好的修养,劳伦茨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沉默地看着马修,等待他自己交代更多。马修沐浴在劳伦茨直勾勾的视线中,迟疑许久,不安地说,“我觉得我在被你的视线QJ。”
劳伦茨,“……所有的英国人都和你一样口无遮拦吗?”
马修并不因为“口无遮拦”的形容而生气,反而微笑起来,说,“嘿,你的话会让我误会你有地域歧视。顺便,所有的德国人都像你一样不解风情吗?”
劳伦茨,“……”
马修,“好吧,让我们来想正事。你必须和我一起,但我恐怕不能这样带你下去。我得想想办法……找样东西让你附身在上面……”
劳伦茨沉吟道,“你来自地狱……”
马修仍然在自言自语,“找样东西……它得方便携带……”一边想一边顺手抄进口袋,马修摸到了口袋里的几颗糖果和巧克力。他总是在口袋里准备这些甜食,这对安抚情绪很有作用。
马修抬眼,看到劳伦茨悬浮在空中的嘴唇。那张嘴的形状精致漂亮,但是他从未看见他的嘴角勾起,露出笑容。马修突发奇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巧克力豆,撕开包装后,趁他不留神,突然塞进了他的嘴唇间。劳伦茨只来得及惊讶了一瞬,紧接着他的嘴唇就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粒巧克力豆。
马修手忙脚乱地在空中接住巧克力豆,他上下看了看,空气中再也没有劳伦茨的影子,无论哪部分都消失不见了。
马修的目光回到了那颗圆滚滚的巧克力豆上,喃喃说,“看来附身成功了……赫伯特,你现在在这颗巧克力豆里吗?”
他的问题换来了一阵静默。巧克力豆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一动不动,仿佛只是颗再普通不过的巧克力豆。这阵静默里仿佛有什么不详的东西在滋生,好似下一刻就会冒出可怕的噩耗来。
就算附身了,幽灵也可以和外界交流才对……没有得到回应的马修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抱歉地说,“……好吧,看来你是生气了,我都快感到你的怒气烧着我的眉毛了。我这就把你放出来,可以补救吗?”
他四下看了看,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选择了最快捷的方式──把巧克力豆塞进了嘴里。那是一颗入口即溶的松露巧克力,撒着一层可可粉,马修喜欢那个味道。
“我可没法就这样带你去地狱,那儿的温度足以把巧克力融化,”他一边含着巧克力解释,一边快步向城堡储物室走去,“所以我们得找更合适的,比如……项链吊坠。”
“够了!”劳伦茨有些慌张的声音从马修的嘴里冒出来,“别用你的舌头拨弄我!”
马修忍俊不禁,说,“抱歉,真的抱歉,亲爱的赫伯特。可是,人生难得有被人含在嘴里的感觉……”
“闭嘴,别说话!……也别砸吧你的嘴!”
直到马修走到储物室门口,那颗可怜的、被幽灵附体的巧克力豆才完全融化。一股力量将他的嘴顶开,有什么从他嘴里逃了出去。
马修连忙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玩笑很过分。看在理查和堂吉诃德的份上,我们赶紧挑选一样合适的东西附身。”
空中浮现出劳伦茨的嘴唇。马修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挨骂。
“钥匙在灯座下。”劳伦茨冷冰冰地说。
“好的。”马修答应着,看到劳伦茨的嘴唇还没有消失,便问,“还有什么?”
劳伦茨,“把我身上你的口水擦干净。”
马修,“……我很抱歉。”
和城堡的其他地方相比,储物室附近显得很不起眼。马修拧开灯座的暗扣,找到了藏在里面的钥匙,打开了那扇朴素的木门。年久失修的木门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马修从外面看进去,储物室里很暗,屋里有些家具,一些花瓶,还有一些盒子,全都被暗绿色的布罩着。
马修,“……这样的储物室还有多少个?”
劳伦茨说,“找到梳妆盒,里面会有吊坠。”
屋子里被值钱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马修踏入拥挤的储物室里,努力找到立足点,环顾四周,很快就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梳妆盒。马修打开它的抽屉,一时间被珠宝的光辉迷得眼花缭乱。尽管经过了百年的洗礼,那些珠宝仍然像洒满了星光的海面一般美,在昏暗的亮光下显得五光十色。
马修摇头感叹说,“可惜,它们的美丽就这样被掩盖了,无人欣赏。”他用食指轻轻拨弄了两下,从一堆珠宝首饰中勾出一根项链。那根项链上穿着一个珠光白色的贝壳坠子,在这成堆的珠宝中,唯有它显得不那么高调。
“这个怎么样?”
“不……”
劳伦茨还没说完,马修已经按住了贝壳底端的按钮。喀的一声,贝壳灵活地弹开了,露出了保存在里面的一小幅肖像画。
马修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端详那副肖像画。光线昏暗,他费了些功夫才看清那副肖像,立刻被画里人的美貌所吸引。
画像里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青年。那名男子金色微卷的长发束成马尾,看上去就像绸缎一样柔软。他的嘴角带着微笑,目光柔和友善。他有着令人屏息的美貌,马修呆看了很久,劳伦茨忍无可忍,说,“你要盯着我的父亲看到什么时候?”
马修啊地轻轻感叹一声,说,“这是你的父亲?”
劳伦茨,“是的。这是我母亲的项链。”
马修回过神来,沉吟说,“那很好,我们就借用你母亲的项链。附身的载体与你的关系越是亲密,附身的稳定性越是高,换句话说,你会更安全。”
劳伦茨沉默片刻,说,“好的……”话音未落,项链就劈头盖脸朝他套了过来。劳伦茨还来不及多说一句,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马修接住项链,笑着说,“成功附身的要诀是出其不意。好在这下你可没什么好生气的了。我们出发吧!”
项链里的劳伦茨,“……”
马修迅速回到房里,取来一些工具,而后走出房子,来到一块宽阔的空地。他把项链放在口袋里,从一个铜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半透明的薄膜,铺到地上。轻盈的薄膜展开有一张圆桌面这么大,上面印着一个银灰色的法阵。薄膜的材质特殊,虽然经过折叠,却没有留下任何折痕。
“这是一个地狱传送阵,可以帮我打开通往地狱的临时入口。”马修解释说,“我永远也画不好法阵,总是会把自己意外地传送到奇怪的地方去。我的朋友克罗塞尔实在受不了我的笨拙,就做了这简单易用的法阵贴膜给我。”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普通的人类。”项链里的劳伦茨说。
马修仔细地铺平法阵,说,“没关系,我也这么以为。”
劳伦茨,“你究竟是谁?”
马修,“唔……好问题。既然你先问我,那我们来交换如何?我告诉你我的事,你也来聊聊你的事。”
劳伦茨,“……不如先考虑堂吉诃德的事。”
马修,“那么,等有一天你信任我了,会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劳伦茨思索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也许。”
马修很快将法阵布置妥当,站在了法阵中央。
“天哪……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想到要回到地狱,他痛苦地捂住了脸。片刻后,他将手放下,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绿眼睛的颜色也显得深了一层,蒙上了阴郁的色彩。
“赫伯特,听着,”他认真地说,“待会儿无论看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惊讶,可以吗?”
劳伦茨,“可以。”
马修仍然担心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一遍,“我是说,我希望等回来以后,你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劳伦茨确定地回答道,“可以。”
马修得到肯定的答复,从口袋里摸出了小刀。他有些怕疼,犹豫了几秒,嘀咕着说,“我真的希望克罗塞尔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催动法阵。”说着划开手指,挤了一滴血出来。
“仅仅用一滴血就足以催动这样的法阵……?到底是什么人……”劳伦茨不可思议地轻声说。
那滴血在马修的指腹粘了一圈,依依不舍地滴落到法阵中央。血液与法阵相碰的那一刻,马修攥紧了吊坠。下一瞬间,法阵发出了刺眼的白光,飓风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将他们淹没──
片刻后,风变小了,一切归于宁静。马修呼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检查那只贝壳吊坠,关切地问,“赫伯特,你还好吗?”
吊坠里的幽灵被马修捧在手里。他从飓风的侵袭中回过了神,周围的灼热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了。随后他看清了马修的模样,那令他有种被人锤了一棍的感觉。
“赫伯特?”
“……我很好。”
不……我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劳伦茨想。
10、地狱猎犬的皮肤饥渴症(5)
劳伦茨的脑中回荡着马修的话──
“待会儿无论看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惊讶……”
“我希望等回来以后,你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忘记看到的一切……
劳伦茨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然而,他觉得作为一个高尚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马修,就不应该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马修的外貌变化上。他试图扭开视线,但对于一枚贝壳型的吊坠而言,这很难做到。
马修确定劳伦茨没事,就迅速就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宝石。他从宝石里召唤出一只信使精灵,劳伦茨注意到这只信使精灵长得不太一样,肚子上有一个类似家族徽章的图案。
他努力地盯着信使精灵看了很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马修身上。
他真的看上去……不太一样了。
不,或许不该说“他”,而是“她”。
在进入地狱的那一瞬,被握在手中的劳伦茨亲眼看到马修干净利落的短发像飞舞的绸缎一样四散开来,变得又长又卷。仅仅只是一秒钟的功夫,落地时,他已经拥有了一头令大多数女性羡慕的,及腰长的栗色卷发。他的头发柔亮得不可思议,好像洗发水广告里的迷人女星──如果劳伦茨看过洗发水广告的话一定会这么形容。
不仅是头发,他的外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换。他的眼睛和唇形变的妩媚柔和,脸上的毛孔和细纹全都没了影,脸蛋变得像中国瓷器那样光溜溜。整个人的骨架缩小了一圈,让他看上去娇小可爱。最令人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他原本平坦的胸部变得圆润丰满,几乎将他的格子衬衫纽扣给撑掉。
某个你熟悉的,连洗澡尿尿都必须紧贴在一起的不靠谱男青年突然变得像女明星一样凹凸有致,但仔细一看她却又仍然是他──劳伦茨觉得眼睛很痛。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句评论也没有发表。他们之间诞生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尽管一个内心抓狂地想“啊啊啊他看到了他看到我变成女人的样子了啊啊啊!”另一个恨不得对着树洞倾吐“国王长着驴耳朵驴耳朵驴耳朵……”,但他们都选择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马修若无其事地唤醒了他的信使精灵,开始留言:“克罗塞尔,我需要你帮我查一只火系多毛种信使。它在四到六小时之前发出,可能来自一个叫红什么的地方。主人是猎人理查,也可能是一只叫堂吉诃德的地狱猎犬。我要知道他发出精灵的具体位置,越快越好。”
马修扬手,信使精灵像箭一样窜了出去,消失在地狱黑暗的天穹。
信使飞走后,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许久,劳伦茨率先打破沉默,说,“我想了解你接下来的打算。”
马修,“等待信使回来。然后去找理查。”
劳伦茨,“这里太脏了,你今晚睡觉之前必须彻底洗干净。”
马修,“我明白。”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些古怪,马修忍无可忍,说,“……好吧你我都知道你想说的不是这些。”
劳伦茨冷静地争辩道,“我并没有想说任何话。我并不感到惊讶。”
马修抓狂,“……我不介意解释!”
劳伦茨,“那么,这是你逼我问的。你的真面目是……一位淑女?”
马修,“……谢天谢地你终于问出来了!!我不是。”
劳伦茨,“知道这个足够了。”
终于吐出了真相,马修松了一口气,说,“我的父亲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在我身上施加了幻术,只要我一回到地狱,就会变成这幅模样。你看到的一切,”他低头戳戳自己丰满的胸部,“都是假的。啊……所以我才说我讨厌回到这个地方!”
劳伦茨,“那么……有谁知道真相?”
马修,“我的父母,还有你。整个地狱里,只有你们三个知道。这是个秘密,从我出生开始就被保守着。”
劳伦茨绅士地说,“我也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