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格外熟悉,却不堪回想。
月光清冷,秋气袭人。
……今日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勾结我的仇敌,暗中下毒,谋害我的妻儿……我竟不敢认了……你还是那个与我一同长大的言一吗?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当年如此,今日又如此,你非要我尉迟家个个不得好死才肯罢手吗?!
景洵咬紧牙关,不住地摇头。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奋力地想张口,却仍是吐不出半个字。
男人又道:“此事尚无定论,我竟孤注一掷,押上一切救回你来!当真愚蠢……愚蠢至极!若那些事当真是你所为,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黄泉下的爹娘和孩子,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顾盼盼,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机关算尽,反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
妆镜台边,一个女人直挺的背影。
……洵儿,我们尉迟家只岩铮这么一个希望,你要扶持他!助他青云直上!
必要之时,须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你要时刻记得,我们养育你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即便在地下,我也看着你,永远看着你!
……
痛苦的回忆如阴影般追着景洵不放,他直恨不得把耳朵也掩起来,可双臂被男人压制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当初你既要走,我便由着你走便对了;你既要寻死,我也放任你死去就是了……我这是怎么了?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不成?”
……
那年,延青城初雪。冷得彻骨。
打在脸上的那一巴掌好疼。
那人打完他,又对他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却又回来做什么?
……
“我恨你!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走得远远的,我才能得了清净!”
脑仁一阵激痛,景洵骤然合上眼。
……
荒野之上,路的尽头。
……景大哥,其实尉迟大人有话让我告诉你……可我拿不准要不要说……
他说……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他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他就肯原谅你了……
岩铮,岩铮!
这两个字毒刺一般猛然将景洵的心贯穿!
我苟活至今是为了你,一切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你,我累了,活够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岩铮……岩……
不,不对,这两字,他不该说,他不配说。面前这人……是“主子”。
……
“你,你叫我什么?”
景洵猛然睁开眼,正看到岩铮石化了一般,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刚刚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岩铮的手掐在他的肩膀上,几乎要勒入骨头里了。他吃痛地皱眉,“主子……”
这次连他自己亦听得分明。
他竟开口了,终于开口出声了。恍若刚刚从一个冗长遥远的梦境中惊醒,眼前的一切那般虚假又清明。
然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胸前,带着几欲将人灼伤的热量。
他缓缓抬高视线,眼前是岩铮泪痕纵横的面孔。
他从未见过岩铮哭泣,从未自他脸上见过如此脆弱的悲哀。大颗大颗的泪水自他眼眶中跌落,永无止尽一般,在那线条冷硬刚毅的脸上划下一道道印痕,末了坠进自己怀里。
岩铮坐在他身上,带着那副泫然的表情,与他四目相对,良久一言不发。
半晌,岩铮才道:“你为何这样唤我?”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终是拿手掩住了脸,“为什么?”
景洵怔怔地仰视着他,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可话语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化作了那两个单调的字眼:“……主子。”
岩铮躬下身子,把脸埋进他颈边。
“……那么多日子,我一天一天盼着你醒来,盼着你能对我说句话,为什么,为什么第一句便是这个?你忘了我的名字了吗?快叫我的名字啊!”他微微撑起身子,这个人连带着握起的拳头都在颤抖着。
被他的目光注视着,有那么一瞬间,景洵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可在他试图缩起肩头的下一刻,那拳头竟化为温热的抚摸,如触到什么珍宝似的,贴着他的面颊轻轻磨蹭。
随后他的唇便被堵上了。那是一个湿漉漉的吻。不带一丝情欲,小心翼翼到近乎虔诚。
“言一,言一……我不是什么主子……是我,我是岩铮啊!不许你忘了我,不许你离开我!”
男人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那一声一声的呼唤,直恨不得将心也呕出来给他看。
最后浮现在景洵眼前的,是十五岁,云霞般灿烂的碧纱橱。
那个骄傲的少年紧紧地抱着他,两人的骨骼都恨不得融为一体。
他声声对他道:景洵,我们这辈子在一起,下辈子也在一起,还有下下辈子,你肯不肯?……
第二十九章
黑暗中,岩铮将景洵抱在怀里,一夜未睡。
他哭得太难看,气息梗塞,话音亦磕巴地不像话。可他还是有好多话要说,未来得及说的,早该说出口的,憋在心中这么些年的话,通通都想说给景洵听。
有着夜色的保护,对方看不到他落魄到可悲的脸,对此他万分庆幸。
他说起十六岁少年时,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
说起旧时逢年过节,与景洵同去寺庙里上香,他好奇至极,问了许多次,景洵却从不肯说出发了什么愿;
还说起做过的梦,梦到当年一家人失魂丧胆地在道上走,景洵连匹马也没有,就这么一路徒步随着,娘亲唤他过去,要他赶景洵走,他依言让下人传了话,隔着远远的距离,连景洵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梦里也未觉得什么,待到醒来的时候,枕头却已尽被泪水打湿了;
说起皇甫云柔,那般花似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他明知道殷无迹不会对她好,还是狠了心,一手将她推到那死路上;
说起最初为景洵偷了那药回来,本是一时冲动,之后后怕、后悔到几欲死去,可即便时光可再,他还是得照着这条路原封不动地走一回;
又说起这么久以来的郁郁不得志,想让爹娘瞑目而不得,想让妻儿幸福而不得,想将景洵留在身边,却眼看着又是留不住了。这条命他早就不稀罕了,只想着末了手里能留下些什么,不甘心就这么一败涂地地走……
现在说这些,景洵很可能是不大懂的,甚至最后他住了口,才发现景洵早已在他怀中睡着了。
冷雨敲窗,伴着那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声,岩铮静静听着,忽地有了几分释然。
******
凌晨的时候,景洵朦朦胧胧醒了一阵子。
睁眼便见到枕边的一双眸子,墨玉似的,就这么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言一……过几日,待一切都安排妥了,会有几个人来接你。照顾你的人,我只信得过莟玉,到时她也会来。你见了她,便安下心随她走。”
听到莟玉二字,景洵心里莫名一颤,似是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待到要细看时,偏又不见了踪影。
他试图回想,可眼前的面孔凑过来,嘴唇覆上了他的嘴唇。
起初还是流于表面的细细碾压磨蹭,渐渐的便将那温热的舌尖顶了进来,变着花样地在他口中探索。
他被吻得头昏脑涨,甩了甩头仍是躲不开,迷迷糊糊地险些又睡过去。
之后梦里总有那么个声音,沙哑得近乎要断掉,不住地问着:“言一,言一,我是谁?”他懒得回答,可那个声音翻来覆去,太过执着,吵得他没了耐烦,只好随口应了声“岩铮”,那声音才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
两日之后,四更天里,一辆马车载上景洵,影子一般,悄没声地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莟玉扮作男子模样,坐在车里等着,除了面色较往日苍白了些,并无其他异样,一见到景洵便绽出了笑。
景洵望着她的笑容发怔,一时竟忘了回答。
马车一路上行得飞快,莟玉有时会压低嗓音同他说上两句话,无非是问他近况如何,告诉他府中一切安好之类的,景洵不答话,她也不恼,面上一直带着笑。有那么一阵子,他的困意涌上来,几乎睡去,可被马车猛地一摇,又骤然惊醒了。莟玉的手扶在他臂间,似是怕路途颠簸吓到他,便一直隔着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秋末的凛冽寒气自四面八方袭来,景洵打着寒战,低头觑着那些个葱根削就一般的纤白指头,毫无来由地,一个尘封多时的画面蓦地跃入眼帘。
尉迟府,他站在屋中,莟玉仍是带着这笑容,同他闲聊。房门忽的被撞开了,顾盼盼高声咒骂,擎着一把剪刀冲过来。他动也不能动,眼看着那尖利的金属就这么对着心口刺过来,当时正是莟玉……正是这么一双手,这双看似弱不禁风的手……居然是莟玉!
刹那之间,他的衣衫便被冷汗浸透了。
“……停……”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开口说话,莟玉有一瞬间的迟疑,“景大哥……”
“……停下……快!”
他吃力地蠕动嘴唇,手扶着车壁便要起身。
“景大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莟玉忙拽住他的胳膊,“是不是这车行得太快,身子不舒服了?你别急,我这就对那驱车的说一声,要他慢着些!”
“停车!”
这次景洵说得极清楚了,可莟玉脸上的神情愈发为难,“景大哥,主子要我接你走,落脚的地方还未到呢,这会子停下来做什么?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
“现在,立刻,停下!”景洵急得心口都要烧起来,无奈莟玉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让他脱不开身,“我要见岩铮,现在就要见到他!”
马车依旧一路飞驰,生了翅膀一般,每行一寸景洵便焦急一分。
莟玉道:“找主子做什么?现在……现在可上哪找他去?”
景洵道:“我,我只见他一面,同他说句话,费不了多少工夫,快叫车停下!”
莟玉蹙眉:“我们先到了那落脚的宅子,主子早晚会来探望景大哥的,有话到时再说不迟!”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然马车渐行渐缓,最终竟当真停了下来。
趁着莟玉没回过神来,景洵推开她的手,掀开车帘扑了出去。
阴郁的夜色中,灯残人静,四周一片暗影幢幢,仓皇四顾间,依稀能辨出叠石成山,回廊纵横,全然一处陌生所在。
身后传来几声窸窣动静,是莟玉随着他步下车来。
“景大哥,看来我们已经到了。随我来吧。”
她皎白的面容恍若一株盛开的山茶,笑意隐退,仅余景洵从未见过的清冷。
现在,一切都迟了。
景洵攥紧了拳头,直恨不得自己是在梦里。
莟玉掌了灯,也不再多说什么,扭了身顾自往那亭台水榭深处走。他迟疑良久,终是在那灯火明灭到近乎消失前,举步追了上去。
第三十章
景洵当真是清醒过来了。
病时的记忆零散,他似是漏掉了许多事,可那些能在脑中留下的画面,却是分外清晰的。
当时眼看着那柄剪刀刺过来,莟玉迎上前去,腕子一转便将那剪刀夺了下来。旁人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可但凡习过武的,定能瞧出她行止之敏捷,手法之高明。虽说她旋即让剪刀脱了手,以作掩饰,可那一幕已然让景洵留了心。如今神智已恢复如常,这段片刻间的情景竟率先浮出水面,跃然眼前。
他不是没想过莟玉或许是岩铮的人,只是得了命令,不得不将身手掩藏起来。回京之后认识的这么些人里,莟玉算是同他最好的了。同是无亲无故的人,彼此间便生出几分兄妹之情,况且莟玉待他的好,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可……岩铮与顾盼盼中毒,他自己房中又搜出了寒露散,到底能有谁,来去自如到让人浑然未觉,又留不下丝毫马脚?甚至他还忆起,岩铮大婚前夜寒毒骤然加剧时,正是莟玉捧着那婚服进了岩铮的卧房。
这些丫头里面,莟玉聪敏温和,最得岩铮信任,甚至岩铮还手把手地教她识过字,念过书。万一,哪怕是万一,莟玉有了异心,那岩铮恐怕连自己死在谁的手里都想不通,猜不到!
看如今的情形,他最怕的,已然应验了。
他确实曾嗅出了那么一丝真相,可惜还是慢了半拍。既然已经入了莟玉的套,走到这一步,往后必定凶多吉少,可他看不出她与岩铮有多大的仇恨,也不信她独自一人,竟有能力弄到那诡奇的寒露散,又施下这么些算计人的伎俩。倒不如随着她再走下去,看看她背后到底藏着些什么,如此好歹到死也能做个明白人。
这院落极宽阔,几个圈子绕下来,竟还未走到尽头。如此深的夜色里,房屋的制式是极难看出的,可景洵心里狠狠一拧,已能估摸出个大概。
最后莟玉将他引至一处房前,侧了身,为他将帘子撩起。他不愿去看莟玉那张已然陌生的脸,便埋了头径直往里走。
暖香扑面而来。
内里竟是如此亮堂的所在,景洵不设防,一时间便有些睁不开眼。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应陈设俱是十分华美。房间正中供着一座古铜薰笼,袅袅烟气正是从那升腾起来,将室内景致熏染得竟有些朦胧。
他定了定神,隔着一桁珠帘,隐约辨出一个笔挺的背影。
那人听得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珠帘晃动,光影流转,待到景洵模糊觑得他那侧脸的线条时,不由后撤一步,脑子里似是有一根弦轰然崩断了——是皇甫明?这怎么可能?!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言一啊言一,本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听了这句话,那身子里的血才重又转起来。
不是皇甫明,皇甫明从很久很久前,便已不在了。眼前的,不过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七襄王皇甫岚。
一时间,景洵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尚未回过神,珠帘簌簌而动,一身雍容贵气的男人已行至眼前,“更深露重,言一身子又素来不大好,这么冒然请了你来,本王当真过意不去。”
景洵恍若未闻,亦不去看他,反倒回过头来看莟玉。莟玉垂下眼睛,对着皇甫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她好似戴了一副完美的面具,无论景洵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她脸上发现一丝悔愧与迟疑。
他忽觉好笑,可这笑却如此苦不堪言:“莟玉啊莟玉……这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莟玉抬了眼,却是望向皇甫岚,见皇甫岚无甚反应,这才重低了头道:“奴婢本姓梅。不是什么莟玉。”
景洵道:“好,梅姑娘,我且问你,岩铮与夫人中毒之事,与你有无干系?”
莟玉不看他,反倒又去看皇甫岚,“……奴婢每日伺候尉迟大人习字,将寒露散混入墨汁里。夫人常在书房里陪着尉迟大人,免不了亦受寒毒侵袭。待到大婚前夜,奴婢得了令,便喂尉迟大人喝下满满一杯毒茶。”
倏地,景洵胸口一阵剧痛激荡,逼得他暗暗握起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