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一流的人找上薛无名,晓以利害,威逼利诱。可薛无名却默而不答。天一流众人动起手来,数十人围攻一人,饶是无名剑剑法出神入化,也双拳难敌四手。薛无名不仅受了重伤,无名剑也在战局之中掉落,被天一流夺走了。
当然,以上局势情况并非薛飞那脑袋瓜子想出来的,而是事后楚青告诉给他听的。事实上,当天一流二十七名高手冲上山之时,薛飞还蹲在厨房烫开水拔鸡毛。疯师父吩咐下来,要煮鸡汤。可二师傅向来不吃荤,就算疯师父用灌的也灌不下去多少,那么剩下来的,就便宜他这个乖徒儿啦!
想到这里,薛飞哈喇子直流,“嘿嘿、嘿嘿”笑得异常猥琐。就在此时,却听站在屋外的疯师父冷哼一声。紧接着,靠在屋中墙角的不戒剑嗡鸣而动,径直飞了出去,飞落疯师父手心。
这个气势!这个气势!薛飞瞪大了眼:这个气势是疯师父要发火砍人的前兆!他几乎可以预见到,一会儿疯师父必定要气劲大升掀起飞沙走石!
“啊!”薛飞惊呼一声,赶忙丢下手上的鸡毛,急匆匆地奔出厨房,“糟了糟了!疯师父要发火了!赶紧收衣服啦!一会儿又是风又是沙的,再不收衣服,肯定要给刮跑咯!”
一边发出如此充满生活气息的言论,薛飞急急忙忙地将晾在屋外的衣服收了下来,再抱回屋中。尽管他轻手轻脚,但是刚吃完药睡着的二师傅,还是睁开了眼,“薛飞。”
“在!”薛飞把衣服丢进橱子里,然后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二师傅,要喝水吗?”
薛无名一手撑着床沿,缓缓起身,“你的佩剑,借我。”
“嗯嗯!”薛飞想也不想地跑到自个儿的橱边,把几乎万年不用的长剑交给二师傅。
薛无名接过长剑,以剑尖点地,起身下床,像屋外走去。
薛飞一见不对劲,赶紧跟了两步上去,疑惑道:“二师傅,你要做什么?你不再多睡会儿吗,疯师父会骂的。”
薛无名径自吩咐:“你待在屋中,莫出来。”
“可是……”薛飞跟上前,还想说话,却被薛无名打断,“薛飞,”眼见墙角摆着一筐毛豆,薛无名出脚踹翻,任毛豆荚落了满地,“不将毛豆剥好,不许出门。”
“哦!”一听二师傅吩咐这个,薛飞立刻端了把小凳,乖乖地坐在门边开始拣毛豆剥毛豆,再也不多问了。
薛无名回首望他,见那娃儿一脸严肃地和毛豆搏斗,于是轻轻扬起唇角。继而,他推开木门,跨出屋子。
远远望去,就见山道的顶头,吴子风持剑而立。薛无名轻咳一声,缓步行去,站在他的身侧。
吴子风冷眼瞥来,“你是要自己走回去,还是让我打你回去?”
“哈,”薛无名难得轻笑一声,“怎么,大敌当前,倒先起了内讧?”
“哼!逞强!”
薛无名扬唇轻道:“臭味相投。”
“……”吴子风无言,只是一记眼刀过去,表达出“用眼神杀死你”的愤怒。半晌之后,他上前一步,头也不回地道:“站在我身后,只许使剑气,不许近身搏。”
“嗯。”薛无名轻轻应声。长剑背于身后,负手而立,默默注视着底下山道。不多时,便有脑袋疾行上山,共有二十七人。
吴子风冷哼一声,一脚踏上道边乱石,不戒剑骤然飞升出鞘,于半空旋转长吟。顿时,疾风阵阵,沙尘四起,吹起吴子风放任不系的乱发。就在此时,只见数道白光自飞旋的不戒剑上骤然飞出,直向山下道上射去——
“啊!”只听一声惨呼,冲在最前面的那天一流门人顿时被剑气穿胸,身子向后倒去,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道。
见此情形,队伍中忽有一人跃起蹿出,站定于石阶之上,大声喝道:“吴子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主有心请二位同谋大事,你二人若不识抬举,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哈哈哈!”吴子风高声狂笑道,“既然你们要来找死,老子就大发慈悲,遂了你们这些龟儿子的愿!”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吴子风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只见他立于山道道口,持剑伤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薛无名则站在其后,以剑气伤敌。
可那天一流的门众也并非易与之辈,急奔喊杀而来。特别是为首的那人,武功更是不弱。眼见吴子风霸住道口要地,那人飞纵而来,以长剑支住道边大树用以借力,身形愈快,直击吴子风而去。
吴子风冷哼一声,不戒剑剑气破空。两方劲气迎面相击,爆出层层气浪。就在此时,那人自袖中掏出一把“炽焰弹”,投向吴子风。吴子风挥剑相击,就在斩上炽焰弹的瞬间,一股硫磺臭气弥漫四溢。见此情势,跟在那人身后的天一流门众,竟抛出炎煞蛊!
一时之间,那蛊于半空之中骤然爆裂开来,热浪袭人。道边老树的枝叶骤然枯萎,枯黄落叶在气浪作用之下,飘散漫天。
薛无名眼疾手快,箭步上前将吴子风扯回后方,瞬间挥剑剑气破空掷击那名门人。为首那人立刻近身欺上。不过眨眼之间,已过上数招。吴子风忙出剑相阻,可这一下,已失地利。二十余名天一流门众,将二人团团围住。
吴子风薛无名背身相对,冷眼望众人。为首那人笑道:“两位,比起剑法,霍某确实不如二位。但我众手上皆有数十炎煞蛊,使起来可炸平这山头。若二位一意孤行,莫怪我瓮中‘烧’鳖了。识相的,俯首称臣,归顺我主!”
吴子风冷笑一声,“俯首称臣?!靠!你个满嘴吃大便的,一张臭嘴熏死人!今日我不打你俯首喊疼,你就不知道自个儿带壳的德行!”
那人再不多言,恨瞪吴子风,冲下属狠狠道了一个字:“烧!”
二十余名天一流门众手持蛊虫,刚要下手,却听一人慌慌张张接了那首领的话:“烧……烧……烧开水啦!”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正是薛飞。他右手执一块抹布,正以晃鞭之势击来。而那抹布顶端,竟拴着一个水壶。
抹布卷着水壶的把子,在半空中飞旋,被薛飞武得虎虎生风。
“小心开水!烫着不管嘿!”
嘴上虽说“小心”,可薛飞的行动却与这二字背道而驰。只见他甩起手中抹布,带动着那水壶在半空翻腾——
热水从天而降,诸天一流的门人慌忙闪躲。有些躲避不及的淋着了,立刻被烫得发出惨叫。而手中的炎煞蛊虫,也被开水烫得毙命。
薛飞挥着抹布,滚烫的开水四溅如雨。他走到哪里,天一流门众避之不及赶紧闪开。围合之势顿破。
吴子风不戒剑趁势立出,剑气长啸划空,将那些惧热水而四处逃窜的门众一一击毙。
眼见大势已去,为首那人立刻呼喊退走。
长命山上重归平静,空遗一地血淋淋的狼藉。吴子风将剑收回背后,扭头去望,“没事儿吧?”
“无。”薛无名缓缓摇首。
头一件事就是问二师傅的情况,唉,虽说这人心本来就是偏的,可像疯师父这样偏到耳郭上的也真正是少有。薛飞把抹布和水壶丢在一边,默默蹲在地上,心中泪流千行。
“臭小子,”顺着高度差,吴子风一脚踹上薛飞的背,“你小子倒有些小聪明!”
薛飞一个没留神,被踹得向前一扑,顿时摔了个灰头土脸。他爬起来一抹脸,转身冲疯师父和二师傅“嘿嘿”的笑,“那个……我正好烧开水准备烫鸡毛嘛,顺手就这么拿来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大惊地“啊”了一声,然后垮下脸来去拽二师傅的袖子,“二师傅二师傅,你莫怪,那些毛豆我还没剥完,就忍不住冲出来了……”
“傻小子。”薛无名微微扬起唇角,笑着拍他的背。片刻之后却又敛了笑容,轻声道:“薛飞,这次咱们赢得侥幸。也算天意,趁手有你那热水。只是下次遇此情势,你切不可乱来,趁乱先行离开。”
“二师傅!”薛飞受辱似的大喊起来,“二师傅,薛飞向来最信您的话,因为您不像疯师父那样老是随口吹牛扯皮说乱七八糟的傻话……哎呦!”
这感觉……这感觉……剑鞘击头的感觉,真正是熟悉啊!薛飞痛呼一声,捂着后脑勺哀怨地望去一眼,“疯师父……”
“臭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吴子风冷眼瞪去,“胡扯些什么?”
“呃,我……我只是想说这个……”薛飞撇了撇嘴角,望向二师傅,“虽然二师傅的话总是最有道理,但是这次这句,薛飞不愿听话。疯师父和二师傅有事,就算是敲烂徒儿的头,徒儿也不会走。怎么说……那个……”薛飞垂了脑袋开始对手指,“怎么说……那个……虽然疯师父很凶喜欢乱打人,虽然二师傅一开始冷冷淡淡的都不爱搭理我,可是……那个,怎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做儿子的要抛下老子走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吴子风冷哼一声,“臭小子,你离家出走那时,怎么不见你有这觉悟?抛下你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了?”
薛飞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咳……那个,那个我已经知道错了。不过当时老爹在气头上,还非要跟我三击掌。那时候如果我不逃跑,就得真给逼得断绝父子关系啦!呃,不过老爹在家吃好的喝好的,还有弟弟妹妹陪他,过得逍遥得很啦!那个,等到疯师父和二师傅没事了,我就回家看爹。”
吴子风和薛无名都没有吭声。半晌,吴子风闷闷地叹出一口气来,“臭小子,你去徐州找那个姓楚的小子吧。”
“啊?”薛飞抬起脸,一脸的星星眼,兴奋地去抓吴子风的衣角,“疯师父疯师父!难……难道你是被我感动了?难……难道你是答应去帮我向楚姑娘提亲了?”
“靠,死小子你脑袋里就装的这个?”吴子风一指头戳过去,正中薛飞脑门,“我是让你去跟楚青说,我和无名有决定了。”
薛飞的脑袋被戳得往一边歪,“咝咝”地抽了半天的气,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疯师父你要签《太平约》?”
“哼。”吴子风没做回答,只是提起剑拖了薛无名,往屋中走去。片刻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响了起来:“臭小子!给我把屋子打扫干净!”
这世道,真是没爱了。薛飞赶紧奔过去,一边默默地拣着铺了满地的鸡毛和毛豆,一边在心中发出了对疯师父的控诉!又要收拾屋子又要跑腿,就算是请伙计也得带个休息日的吧,这这这……疯师父简直是把他当作不要工钱的全天候长工嘛。
不过,想到能去徐州城,薛飞又咧开嘴角,“嘿嘿”地笑起来,全然不知自己猥琐的笑容,让疯师父抽搐了嘴角一下,再一下。
旭日东升,阳光撒进院中,暖了一地青翠碧草。婉转莺啼,鸟语花香,仰头可见蔚蓝天幕——这一切本该很完美,然而,当家丁急急匆匆奔进院子、并向他报告“有一名姓薛名飞的青年来寻”的时候,楚青,原本正在心中感慨着“清晨如此惬意而和煦”的楚青,立成化石。
与薛飞相处不过短短几日,但此人带给楚青的震撼力,却是无与伦比的——当然,咱们可以说这是因为薛飞特立独行思维奇特,咱们也可以说这是因为薛飞单纯可爱心思淳朴,但是,究其根本,真正让楚青被震得犹如天打雷劈的,是在于他人生的二十二年中从未拥有的新鲜经历——
他、被、男、人、喜、欢、了。
抱着如此不能对外人言的苦恼,在那短短的同行途中,楚青一直在思忖一个尽量不伤害薛飞感情的婉拒方法。同时,也正因为这个新鲜的认知,他不可避免地越发关注起薛飞的一举一动。
这越是观察下来,楚青就越是觉得这娃儿很奇特很……可爱。
或许是从薛飞那睡着睡着流出哈喇子却还显得挺有趣的娃娃脸开始;或许是从薛飞不好意思地挠头问他借钱买二锅头开始;或许是从薛飞不爱带佩剑只好扯下裤带防身那让人忍俊不禁的打法开始;或许是从薛飞那句让他深思反省的“你怎么知道官差是对的,他们是错的”开始;又或者,是从那一句“楚大哥对我好而且还借我钱,你们怎么打都行,就是不能伤他”开始……
总之,在旅途过程中,楚青对薛飞产生起如同对待兄弟一样的欣赏与好感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头疼起这个问题,也越发不忍心拒绝憨憨直直有时候挺鬼灵精有时候又挺傻的薛飞。
好容易回到徐州,暂且将这伤透脑筋的问题搁置下来了。可如今,听闻薛飞要见他,这个令楚青为难而又无比郁闷的问题,再度浮上了水面。
默了半晌,楚青只有硬着头皮,对仆人说了句“有请”,然后快步走向院门相迎。
“楚大哥!”
人未到,声先至。楚青一抬眼,就见薛飞冲他挥着手臂,一面奔过来。
骤然之间,“热情”两个字直击楚青的脑袋瓜子,顿时让他挂下无边黑线。好容易消停了两天没动弹的眼角,此时不由自主地抽搐,再抽搐。
薛飞哪里知道楚青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糊涂心思,一见到楚青立于长廊之中的身影,薛飞立刻精神抖擞地奔过来。其间还运用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真理,眼见这水上小径曲曲折折怎“绕路”两个字了得,薛飞想也不想,干脆连蹦带跳地一蹦好几米,直接从栏杆上踏了过来。
其实,薛飞在上山学武之前,也是这富家子弟,家中自然不乏雕梁画栋,以前也没见他抱怨过什么。可是自从在长命山上跟着某个“疯人+野人”的师父修行了之后,自从住惯了那时不时会被疯师父发火轰塌的茅草屋子之后,自从在长命山上为了逮兔子开荤撒丫子满山窜之后,咱们原本的大少爷薛飞,已经完全地、彻底地被改造了,培养出了严重的草根作风。
咳!扯远了,拉回来拉回来。总之,在见到薛飞那样热情洋溢地飞奔而来之时,楚青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容易拱起手来道了一句“薛小兄弟”,就见薛飞咧开嘴角一张娃娃脸笑得阳光灿烂,“楚大哥,好久不见了!”
直白的问候、灿烂的笑脸,这让原本僵硬的楚青,不禁随着那漫漫阳光的笑容而柔和起来。不假思索地笑着回应了一句:“是啊,很久不见了,早。”
“早!”薛飞眉眼带笑,气势十足地道了一声。
听薛飞这一声中气倒挺足,楚青忍俊不禁。这家伙,这么大个人了,还傻呵呵的,倒像是孩子一样。
如此想着,楚青微侧身,请薛飞在亭中坐坐。
薛飞喜笑颜开地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前行,楚青一瞥之间,只见薛飞的侧脸上蹭着一条灰印子。未曾多想,楚青走近,将那条灰印抹去。
“嗯?”薛飞扭头呆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