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点头,写:“我高中念了一半就跟亲戚出来了,头一年生病,坏了嗓子。”
尚明点点头,半晌无话。
季阳像是在安慰他,匆匆写到:“没关系,能写字,打手势也管用。我在装修队干活,不用嗓子。”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明忽然想,很多人都在默默经历和忍受着辛苦挣扎。他不知道人要经历多少才能学会接受现实,宠辱不惊,但看着季阳温和平静的笑容,近来波澜不安的情绪登时变得轻柔。总是会有好事发生的,等到痛苦都过去之后,好事一定会发生的。
尚明叹口气,浅笑着说:“我没事,就是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我妻子离家出走了,带着女儿,给我留了离婚协议书。”
季阳面露讶色,关切地望着他。
尚明开始说起五年的婚姻,工作上的不如意,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的落魄,最近房间里时刻缠绕在身上黑洞般的沉寂孤独,拉拉杂杂的事情,一股脑全吐出来。末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都随着语言离开似的,身体渐渐轻松起来。
季阳一直静静地听着,幽深沉静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
这顿饭吃完,已近九点。两人一道出来,凉风一吹,尚明方感到餐厅里的失控。和这人刚认识,就推杯换盏无所不谈,一定是最近心情太糟的缘故。他朋友不多,能分享痛苦的少之又少,倒像是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忍不住发牢骚的怨妇,只怕季阳早就不耐烦了。这样想着,尚明耸耸肩膀苦笑道:“对不起,说得有点多。”
季阳摇头,仍带着笑。
“是么……”
不好一直站在门口,尚明快走几步,季阳也跟上来,仍落在他左肩后一点。晚风还不至于太冷,吹得人很舒服。两个人均是沉默,沿着人行道慢慢散步,尚明本想说告别,又想到家里也是悄无声息,便不作声了。
走了几分钟,季阳忽停下了。
尚明转身,见他没在看自己,而是仰着头。循着视线朝上望,尚明低低叹了一声,说道:“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
季阳点头,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夜幕。
漆黑的高远的夜空,像是因为那星星点点的亮光被拉近了,笼在头顶,触手可及似的。
“真美啊。”尚明叹道,转念又想两个大男人站在马路边看星星,不禁想笑。他轻咳几声,低头掩饰尴尬,待抬起来又迎上季阳询问的目光,只得解释说:“有点冷,我得回去了。”
季阳点头,却站着不动。
“我家就在附近,那就先回去了,你怎么走?”
季阳指了来时的方向。
“那就好,再见了。”尚明笑笑,本想再说一声谢谢,话至嘴边觉得矫情,便摆摆手转身往家走。将要转弯时,下意识回头,看到季阳仍站在原地。他一手放在兜里,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天空,灯影投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尚明猜他正弯着嘴角。
明明有着惊人的大个子,性格却意料之外的细腻。尚明仰头看看满天星光如钻,轻松地笑起来,忽觉寂静不全是令人厌恶的。
待回家躺在床上,他才想起没有季阳的联系方式,不过季阳大概没法用手机。顺手将手机打开,屏幕一亮,看到未读信息。点开后是通知般的几个字:“明天我回去办离婚证。”
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胳膊死死压在眼睑上,直压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房间里太静了,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没有回信息,第二天照常上班。正在忙碌时被告知妻子来了。
她看上去气色很好,还化了淡妆,尚明不记得她以前是否涂过粉色的口红。她新做了头发,披在肩上打着可爱的卷,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当然她还不到三十岁。
尚明扬扬沾满面粉的手,道:“请等我一下。”见她垂着眼睛点头,忙向店长告假,去换衣服。临走前叮嘱小张看好烤炉,她满口答应,又小声说:“嫂子终于回来了,明哥这次可要抓住了。”
尚明苦笑,跟着妻子出门。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不了,下午还有事。”
“那我们走着去?”约莫十来分钟的路程,要说话也只有这时候。尽管对方并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尚明清楚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是单纯畏惧那个时刻到来似的,拖延着时间。
“嗯。”
“……家里的行李还剩一些,你要回来拿吗?”
“扔掉就好。”
尚明说好,沉吟片刻又问:“最近还好吗?”
“我换了工作,同事们都很好。你怎么样?”
“店里有些忙,别的还好。”
“这样啊……”女人喃喃道,末了又微笑着说,“我还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你平时都不怎么会做家务。”
“我在学。现在想想,你以前真的很辛苦。”尽管她并没有怪罪的语气,尚明仍怀着歉疚道,“我不知道体谅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还好。”
“果真离开我,你会过的更好。看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人抿着嘴唇摇头,沉默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很快就会再婚。”她笃定的语气似当头一棒,让尚明一时呆住,双目迟滞地看向她。她也停下,抱着手臂低声道:“我们认识一年多了,虽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知道了也会难受吧?他人很好,有稳定的工作,离过婚,也有孩子。是个男孩儿。他的孩子也喜欢我。我最近就住在他那里。”
尚明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没有说话。他知道夫妻间的爱意已经消失,一味谴责自己的无能,却未敢想这当中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女人望着他,目光温柔,带有怜悯的意味:“你很好。不过没有哪个女人能过一种没有保障的生活。至少我想要更好的生活。”
尚明讪笑:“我以为你会委婉一点。”
“既然分开了,有些话应该说的。尚明,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他不想接受这样的祝福,又无法回绝,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圆圆呢?”
“圆圆在学校,我会好好抚养她。”
“我知道的,我是想问你,”他顿了顿才说,“他的孩子喜欢你,圆圆喜欢他吗?男孩儿调皮……不过有你在,他大概和圆圆处得来。”
女人一手攥着皮包带子,垂下眼睑,说:“圆圆认生,以后会习惯的。”
尚明蹙起眉头,说道:“要是不方便,让她到我这里来也可以。”
“怎么会,我是她亲妈。”女人耸肩,调笑道,“我可不会把女儿丢给后妈养。”
尚明无话可答,只得换了话题搪塞过去。
从民政局出来,前妻向他颔首,说道:“那我先走了。”
除了微笑,尚明不知还能做何表情。
“那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她大方笑着,伸出右手说,“我们都会有新的开始。”
尚明握住。那只柔软温暖的手再也不属于他了。他有些怅然地松开,重复她的话:“会的。”
女人应了一声,转身走至十几米之外,停下打车。
尚明等她坐上车离开了,才抬脚回去。
总会有新的开始。不管愿不愿意,结束的总会结束,他一路上恍惚地想。待看到面包店的招牌,站定了仰头望着,忽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计划的事:“等我攒够了钱,就自己做店长,你也不用做售货员了,我们一起开自己的店。装修就用圆圆喜欢的粉色系好了,我想开家大点的店,卖糕点和下午茶,你觉得摆上玻璃圆桌怎么样?”
兴致勃勃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她,已经找好了店面。可惜她没有耐心等。
尚明在店前站了半晌,店长推门出来了。老太太站在他身旁,也仰头看着,感叹道:“都这么多年啦,得换个新的招牌,有点旧了。”
“都成老字号了,换了多可惜。”
“不行不行,现在这个时代呀,变得太快了。跟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都过时喽。我也得与时俱进才行。我打算重新装修,再招几个店员。”
尚明笑着说:“挺好。”
老太太嗔怪地看他,努努嘴说:“还不懂?我一装修,你就失业了!不赶紧给自己铺路去!”
尚明惊讶,随即故作委屈道:“跟了您这么多年,说不要就不要了?”
老太太大手一挥,道:“你呀,跟我这店一样,都得整整面貌,往新了整才好。自己好好拾掇去。”
迎着老人关切的目光,尚明恍然大悟,又想起妻子的话,沉默下来。也许离婚恰好意味着一连串坏事的结束。一味沉浸在落魄中泥潭深陷,不可自拔,是比遭受落魄更加可怕的事。他对店长笑道:“当然会好好铺路的。”
尚明一整天都在想如何装修店面的事。那家店地段很好,付房租后正在设计时发生了妻子的事,也就搁置了。现在想重新拾起倒也不难。将近下班,他找店长谈自己的想法,老太太给了建议,拍着他的肩膀说:“有干劲儿挺好,就是别把自己忙坏。”
“怎么会。”
“我就怕你心里事情多,虽然忙起来能换换心情,但也注意点。”
尚明苦笑道:“我已经消沉两个月了,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折腾自己。”话说出口,心里却不禁怀疑,是不是想借此排遣寂寞。妻子有了明确的未来,被抛弃的自己要面对更为无望的孤独,如果再忙碌一些,或许就可以逃避孤身一人的事实吧。
店长也不多说,见有客人进来,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都长得真高啊。”
尚明回头,看到门口的季阳。两人目光迎上,季阳随即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朋友?”
“也不算,认识。”
“难得见你有朋友来,不用你干活了,就先走吧。”
尚明看看朝自己走来的季阳,又看向老太太,说:“那我走了,明天见。”他面向季阳,指了更衣室的方向,见他会意点头,便去换衣服。
季阳站在柜台前,对店长颔首,便避开视线站定了,等尚明出来。
“你来接尚明下班?”老太太问。
季阳看向她,连连摆手。
这沉默的青年表情和善,从未见过,老太太不免好奇,又问:“尚明在我这里做好久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你们是朋友吧?要一起吃饭?”
季阳从兜里摸出一只便签本,写到:“我想来看看他。”
“唉?”
“他昨天心情不好,有点担心,今天还好吗?”
“我就说是朋友。看起来还好,今天他老婆来过。”见季阳蹙着眉,一脸惊讶,她又压低声音说,“今天办了离婚手续。尚明这孩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看不出来难受。不过总算完了,他也该死心,好好做事了。”
季阳点头,又要写字,尚明出来了。他放下笔收好本子,关切地望过去。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担心你,说来看看。”
被老人家这样说,尚明不禁尴尬道:“我没事。”
“对了,你不正想着装修的事吗?时候还早,刚好和你朋友一起去看看。”店长摆出长辈的架势说。
季阳微歪着头,神色迷惑。
尚明解释道:“我跟你说过打算开自己的店吧?正准备重新做。”
季阳眼睛一亮,遂眯起来开心地笑了。那是孩子似的相当欣喜的表情。
他真的很关心自己,尚明这样想着,跟店长告别,和季阳一道向店铺所在的步行街走去。
“店长跟你说了我离婚的事吧?”尚明一出门便说道,“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这天真到了也有点难受。不过算是干净了。”
季阳看着他,虽然微笑着,眼神却含了担忧。
“真不用担心,我这不打算自己开店了吗?本来懒得收拾了,现在想想总是要干点什么——你比我小不少吧,还专门来看我,按理说你得叫我声哥啊!”被年轻七八岁的人在关心着,以中年人自居的尚明不免觉得好笑又羞赧,说话间带了虚张声势般的自嘲。
季阳在路灯边停下,掏出本子写“那就好”。
“你平时都用这个吗?”不想让话题过多围绕自己,尚明问,“可以学手语吧?那个肯定要方便很多。”
季阳摇头,抿着嘴写字,灯光下握着笔的手背上升起漂亮的青筋。一直延伸到手臂。尚明看着那青色的纹路,忽想到季阳在装修队工作,平时大概用不着多说话,何况还有学习手语的花费。他登时后悔,害怕引起季阳不好的回忆。不想待他写完抬头,仍是挂着浅淡微笑的面容。尚明凑过去看,见纸上写:“身边的人都不会,学了也没处用。干活时又用不着。”
虽然季阳一副全不在意的表情,尚明还是为他感到难过。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季阳,只能在众人中沉默,不会有人想到他有需要倾诉的时候,即使有,也无法流畅地传达。正是因为只能沉默,他才会有那样习惯性的温柔表情吧。如果只要工作就能够生活下去,很多人都不需要说话。之所以开口,是因为还需要语言来疏通感情,没有语言的人,一定很寂寞。尚明清楚无人倾听的痛苦,情绪沉积在胸口,裹挟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将人没顶,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却没有一种来回应自己,无法和人流畅交流的季阳,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吧?尚明看着青年爽朗的笑容,为之深深惋惜。
季阳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询问似的望着他。
尚明忙摇摇头,说:“快走吧都这么晚了——忘了问,你用手机吗?昨天回去才想起来没有联系方式。发短信的话应该可以吧?”
季阳点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解开锁递给他。尚明输入自己的号码,拨过去,确认来电后,说:“我还担心你不用。以后有时间就常联系。”
他喜欢青年干净温和的笑容,认真凝视他人的眼睛也非常美好。尚明带他走进自己即将拥有的店铺,心想,认识季阳,兴许也蕴含在崭新的开始当中。
摸出许久没用过的钥匙,尚明打开店铺的卷帘门,顿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他接连咳嗽。屋里没有通电,只能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他跨过地板上散落着的装修材料,说:“有点乱,你小心点。”
季阳拿出手机,开了手电筒,给他照着脚下。
店铺不小,尚明已经大致规划了格局,便带着季阳四处看,带了怀念的口吻道:“这里是货架,这边想摆一个大冰柜,放布丁蛋糕之类的,那头是制作室,连着储藏室,其实计划里最喜欢的是这里,”他走到朝向街道的墙面,那里是一大扇落地窗,“我想摆上几张玻璃圆桌,打算配合茶点卖下午茶,当时正在考虑茶单,我妻子就离开了。”
季阳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挺喜欢看路边商店的橱窗。老太太的店地方不够,摆不下,总想着哪天我有自己的店,就弄一个,下午带着老婆孩子坐在这儿,从外头看,别人会觉得是挺幸福一家人吧?”尚明微微敛着眼眸,浅笑着说,“我这人没多大想法,总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好,有个家就成。结果这都照顾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