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眉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发髻,正了正鬓边的钗,深吸了口气,哭哭啼啼地奔上场直扑乔云,一把抱住了乔云的板子:“老爷,老爷!别打了!这么热的天,您纵然不顾惜身子要教训宝玉,可也要顾念着老太太呀!宝玉死了事小,倘或惹得老太太伤心,岂不是妾身的罪过?”
乔云一声冷笑,“贱人就是矫情!”韩眉脸部肌肉倏地一抽;余剑锋趴在凳子上,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弯里,肩背一起一伏,想是哭得十分伤心。“休要提老太太!我既养了他,他便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插手!”说着还自以为没人注意偷偷伸手轻轻给余剑锋揉了揉屁股,显然是还在心疼先前两个小黑心种子下的狠手。
这时身宽体胖的“老太太”终于在两个小“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出场了。场下本就已笑得不成样子,现在一看这位到目前为止最神似角色的角色,更是笑不可支。这老太太果然是大封建米虫的典型代表,那球、哦不,椭球一般的身材,深刻地彰显了他压榨人民血汗的累累罪行。
台下乒球队孔指导的小弟子刘早早忍不住笑着向师父调侃道,“孔导,您以后要是再和我们女生抢零食吃,就是这下场了!”孔指导拿荧光棒一敲小丫头的脑袋,“我是为你们好!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与其眼看你们长胖导致非战斗性减员,不如我勉为其难地吃了它们好。”娄指导一边笑着又递给他一块点心一边柔声道,“小晖,慢慢吃。”
台上的贾政已经垂首帖耳地跪地向老太太请罪了。台上演丫鬟小厮的小队员们都不自觉往后缩了几步,一面缩一面暗自庆幸不是自己演老太太。这还得亏是把常指导搬出来了,否则谁有这个熊胆敢受得起云哥这一跪呀!
“你个小畜生!刚才说什么来?老娘管不得你教训儿子,这便和你媳妇儿带了宝玉儿回老家去!你要耍威风,要打人,自去罢!”常群说一句,脸上油光闪闪的肉便抖动一下,倒颇有些气势。这时趴在凳子上一直装尸体的宝玉突然抬起头,冲老祖宗叫道,“奶奶,您就先让我爹起来吧。爹年纪大了膝盖也不好,倘跪伤了岂不是孙儿的罪孽?”
全场哄然大笑。唐玉龙脸上绽着一朵菊花,乐颠颠拍着手道,“好,这么着父慈子孝,倒还真像一家子。”黎远岸擦着眼泪笑道,“十成十是几个娃真情流露,信马由缰地演的。您没看边上小眉的脸都绿了么?”
韩眉此刻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颐,满脸尽是不忍直视的哀伤。就在此刻,一个身着飘逸裙服、头插淡雅绢花、双眼肿得被人胖揍了也似的人从幕后袅袅娜娜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在众人静默的愕然中一把揪住了韩眉的袖子,真真情深意长地大声道,“你可都改了罢!”
这下底下的杯子、盘子、碗乒里乓啷碎了一地,好多人直滚到了桌子底下,笑得狂捶地板。黎远岸一面揉着直不起来的腰一面帮唐老爷子抚胸拍背地顺气,断断续续地喘着笑道,“这小子不是在斑衣娱亲,是要谋杀亲师啊!唐导?唐导您老可千万hold住,小心别伤了身子!等他下来看我家法不伺候!”
韩眉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当时分角色时,考虑到临观不擅记台词,让他演了个只有一句词的黛玉,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自己居然忙昏了头,竟从始至终忘了告诉他到底是谁演宝玉;而临观个傻小子,想也不想本能地以为他演黛玉韩眉必然演宝玉。此刻眼看这戏完全崩了,韩眉急中生智,站起身握住临观的手,款款道,“我的儿,你可是伤心糊涂了?你宝哥哥在那儿,你舅舅教训过他,他便明白事理了!来,扶起你宝哥哥,和舅舅舅母一起随老太太去吃团圆饭罢!”
这场子圆的实在漂亮,观众们忍不住都微笑着鼓起掌来。韩眉拉着高临观,招呼大家伙儿一字排开面向观众席,饰男角的作揖饰女角的万福,俱皆眉开眼笑地大声喊道,“恭祝唐指导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祝大家新年快乐合家团圆!”
余乔番外:偕老
乔云一声不吭地翘家了。
手机直接关了机丢在枕头底下,简单收拾了些日用品,跟黎远岸请了假,便坐火车一路南下直奔苏州老家。
老妈又出国旅游潇洒去了,和她闺蜜一起。可怜的老爹一个人在家每天靠单位食堂维持生计,见他回来倒是很高兴,说有两个人好歹能下个馆子改善生活。
乔云从小就是父母娇宠大的,跟爸爸妈妈都很亲。但如果非要比较一下,他还是更黏糊老爸乔呈兴。因为妈妈袁芬毕竟还管他,严厉起来也会发脾气训责;而爸爸向来的好性情,随他怎么胡闹,也从没跟他认真计较过。与别人家父子前世冤孽的模式不同,乔家的父子更像是一对大小顽童,一对超越了年龄与辈分的忘年知交好友。
所以这回回家,就和爸爸两个人过,乔云反而更放松。
头些年,乔呈兴忙起来真是不得了。他在一个国企的分厂做一把手,每天上班加班还要各种应酬。那时候乔云还在做运动员,往家里打电话十有八九都是袁芬接的,往往十一二点了乔呈兴还没回家。袁芬老是抱怨说乔呈兴“就跟卖进了那工厂似的”。
现在好多了,因为从前年起,乔呈兴到了可以离职的年纪,虽然还未退休,但已经是挂闲职了,成日没什么大事便只在厂里随便转转,然后帮袁芬看看店或去约朋友钓个鱼打个麻将。这回儿子大老远回来了,索性就专心陪儿子。
自家的儿子自己了解,从乔云进家门的一刻起,乔呈兴就知道他肯定又遇到了烦心事。虽猜到了七八成,却也不主动提,只等乔云自己开口。果然,没憋一天乔云就开始向乔呈兴吐起苦水来了。
他说,他简直没法和余剑锋过日子了。他们没有吵架,但比吵架更糟糕。
乔云说,他感觉他们之间都已经没有爱了。
当年热恋的时候他就认为余剑锋最大的缺点是闷,不爱说话,现在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余剑锋退役后去了女队执教,近半年升了女队主教练,忙得要命。因为不在一个系统了,两人经常不聚在一起吃午饭,一天只有晚饭餐桌上才一家团聚。本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不怎么多了,晚上回家还经常是你看电脑我看书,或者余剑锋和儿子一起玩游戏乔云一个人看电视。一天的交流不超过十句的情况那是经常的。
更可怕的是近期以来,余剑锋由于工作压力太大,晚上都还在看录像做总结,到了睡觉的时候直接累得沾枕头就着。床头的避孕套都不知多久没用过了。乔云也心疼他的忙他的累,毕竟他太清楚,中国羽毛球女队在羽坛是怎样一种地位;而作为刚上任的年轻教练,余剑锋所背负的又是何等的重压。可他就是忍不住委屈。余剑锋待他也太冷淡了。
尤其这一回,就在他们的纪念日,乔云特意回家做了他唯一拿手的一道江苏名菜——酱骨龙虾,还买了礼物,就等余剑锋回家庆祝。谁想那天他们女队一个队员受伤动手术,余剑锋忙到了半夜才回家。待困得睡眼惺忪歪在沙发上的乔云没好气地对他说“去厨房把虾热热自己吃吧”的时候,余剑锋却皱着眉看了看他的手,说,“那么麻烦一菜你怎么又寻摸着做它?我在队里吃过了赶紧洗了睡吧!”
他忘了他们的纪念日。
乔云忧郁地靠在老爸身上,一下一下扯橘子皮玩。“爹爹,你说怎么办,一辈子还那么长,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以后可该怎么办?”
乔呈兴搂着儿子的肩膀,问道,“那个虾后来怎么样了?”乔云撇撇嘴,“还能怎么样?估计他第二天早上倒垃圾带出去丢了吧。”“我觉得他肯定吃了。”“不可能,他早饭吃的面包我看了冰箱的。”“我认为他是带到单位当午饭了。”乔呈兴笃定地说,“这事儿我有经验啊。当年你妈和我某一年的纪念日,我给她买了个项链,她足足骂了我半小时又说贵又说不好看,但后来她还一直挂脖子上,也没拿去换。”
乔云重重一跺脚,“根本不是一码事好吧!姆妈那是撒娇。余剑锋根本就忘了日子,这是重点!”“你妈当年那真不是撒娇,而且她也是好久以后才反应过来那天是纪念日,因为当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记得,就压根没提。”
乔云被噎得一阵无语,暗叹自己老妈也有这么不靠谱的时候。不过他仍愤愤不平地指摘道,“但余剑锋……跟我也太零交流了吧!以前吧话虽不多,一起比赛打球时拥抱啊击掌啊加油啊什么的,至少还能让我感觉有激情,很温暖,是在并肩作战。而……而现在……他现在都不和我亲热了。爹爹,要是姆妈对你这么冷淡,你还能感觉她爱你吗?”
乔云说着不禁回忆起从前,做运动员的时候,也是有一段时间他嫌弃余剑锋老不理他,光顾着埋头打游戏。于是某一天晚上他望着余剑锋全情投入游戏世界的背影,幽幽地叹道,“阿宝,我发现我们越来越没有共同爱好了。”余剑锋一面焦急地给人物加血加蓝一面头也不回地应道,“怎么说?”“你打游戏我从来也看不懂,我爱看的书你压根没兴趣。我俩根本就没话聊。”余剑锋电脑里传来一阵悲壮的音乐,显然是他的人物已经扑街了。余剑锋关了电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直接把他压倒在了床上,边轻车熟路地干活边诚恳地睁大眼看着他,“阿云,我认为咱们只要最主要的两个方向上爱好一致就可以了。”“什……什么?”“上场,还有上床。”
那时候他还又开心又矫情地骂余剑锋小流氓。而现在,他们这两个“共同爱好”都没有了。
乔呈兴笑着回答儿子的问题了:“我和你妈在房事问题上的分歧那多了去了。有时候我加班太累而她恰好有兴致,必然的后果就是她要甩我好几天脸色。有时候我想那什么但她正好那什么了,我也只能忍着,又不敢对她发火,只好第二天去折腾小员工咯!儿子,你至少有一点比我幸运,每个月不用总有那么几天必须得忍耐。”
乔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乔呈兴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人都会有难言之苦的时候。就像以前你俩打球,要是你受伤生病了,你们出不了成绩,余剑锋会责怪你吗?你也说了,他这段时间刚刚执掌女队,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一时没那个精力,这不是人之常情吗?羊羊,夫妻相处之道,不在索取,而在忍让和付出。做情侣做恋人时,恨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一起,那是爱。做家人时,不常依赖也不再疯狂,那同样是爱。你习惯了比赛场上的激情,但那并不是生活,并不是日子。过日子不在于你每天从你的家庭里得到了多少浪漫,而在于你的家庭,不能没有你。”
乔呈兴玩笑着说,夫妻嘛,有一百次你想冲她(他)拔刀子,有一千次你想把她(他)从窗户里扔出去,有一万次你想拿鞋底板抽死丫。但最后你会发现,能和你一路走到最后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子女,不是朋友,而仍然是那个与你相识于少年、而相守于暮年的人。
乔呈兴告诉他,真正已经溶进骨血的事物,你一两天不见没什么,等时间一长你就明白什么叫离不开了。这个乔云倒有体会,曾经他恨羽毛球恨到直想摔了所有球拍直接退役,但真的受了伤一两个月不能训练时,每天看到队友打球,手会很痒很痒。
在家整整呆了一个星期,乔云便开始有点呆不住了。但他还是置着气,暗恨余剑锋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连问都不问一声自己去哪儿了(某人全然忘了是谁把手机关机丢家里的)。
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满心委屈地向老爹抱怨这个。乔呈兴哑然失笑,“羊羊,你这个小傻瓜!阿宝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问你好不好,问你还生不生气,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乔云惊呆了,磕巴着喃喃,“他……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当年他离队上咱家来,没告诉你,你不也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于是乔云很没骨气地卷起铺盖直接飞回了北京。到家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点儿小鱼儿肯定在上学,阿宝也肯定在队里。谁想站在家门口钥匙都还没掏出来,门就打开了。
余剑锋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箱,头也不抬地道,“回来啦?”
乔云换好鞋尾随他进了卧室,“这个点你怎么在家?”“知道你今天回家我和黎导请了一天假,让典导帮忙在那盯着呢。”
乔云心里有点难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余剑锋用那双依然清澈得一眼能望见底的大眼睛足足盯了乔云一分钟,然后张开双臂道,“阿云,过来。一句话不说离家出走这么些天,该挨打了。”
乔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余剑锋好久没拾掇过他了,他还真不知道余剑锋这话是玩笑还是真的。但余剑锋张开臂膀的样子是那么有魔力,他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然后被紧紧抱进了怀里。
以前余剑锋恼恨他不爱惜身体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把他搂在怀里,一巴掌一巴掌揍他屁股。所以乔云此刻既温暖踏实,又有点紧张害怕,不自觉地闭了眼,忐忑地等着可能会到来的疼痛。
谁想巴掌没有落在他屁股上,反而余剑锋拉起他的手,重重往自己身后拍了两下。乔云惊得立即挣出自己的手,叫道,“阿宝你干嘛?”余剑锋笑道,“打你啊。用我屁股打你的手,看你记不记得住教训!”
乔云咬着嘴唇红了眼眶。余剑锋拉过他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掌心,“阿宝笨,阿宝木讷,阿宝没照顾好羊羊,活该挨打。羊羊一生气就抛下阿宝和鱼儿这么久,羊羊也该打。这下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乔云把脸埋进余剑锋怀里,闷着不说话。余剑锋胡噜着他的头,皱皱眉道,“阿云,你头发多久没打理了?我给你弄弄吧。”
乔云一向注意形象,这次却一个多星期没捯饬头发,弄得劳改犯似的。余剑锋把他带到卫生间,拿出剪子,细细地贴着他头皮给他剪平一根一根的白头发。早年乔云喜欢把白发染掉,后来余剑锋说染发剂有毒,不许他染了,而给他拔又怕他疼,就养成了拿剪子给他一根一根贴发根剪的习惯。
往往一剪就是一个多小时。乔云从镜子里看到余剑锋勾着腰,举着胳膊,眼神异常专注的样子,突然心里就疼得慌。柔声道,“阿宝,累了就歇会。太麻烦就别弄了。”
余剑锋继续挑着白发,眼也没抬:“还好,反正我现在还年富力强。等哪天我老得剪子都举不动了,你这头发也就不用挑白发了。一头白的一定很好看。”
乔云愣了好一会,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他在镜子里看到,余剑锋停了手,也正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是少年般的纯净,青年般的热烈,中年般的坚毅和暮年般的慈柔。
我不善言辞,举止木讷,个性沉闷。我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也很少刻意寻些惊喜讨你欢。我忙起来甚至可能忘记我们的纪念日,累起来也会没有力气与你亲热温存。
但我一直想做一件我认为最浪漫的事。
那就是等到有一天,我俩头发也白了,牙齿也掉光了,脸皮也褶皱了,眼睛也昏花了……我还能牵着你的手,一步一跛地走进夕阳曳下的暖光。
你说好不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