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绶束花 下——荷包

作者:荷包  录入:01-06

周大人入狱的消息传来,众人都惊了,这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要想在内阁这块宝地上栽一棵别家的草,简直比登天还难阿。

范这在官厅里喝着茶,说你们还想举荐谁?

众人面面相觑,想说还是听大人你的吧。但终究还有几个不肯死心的,又举荐了一个:曹敏文。这人以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是内阁四辅官之一,十年前因为得罪了梁业年,被贬到户部任左计相。

范安听了这个建议,说这个人还行,可以试试。

但万万没想到,御史台举荐的奏章才递交上去,刘熙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突从曹府传来消息,说曹大人昨天夜里暴病死了!

这好死不死的节骨眼上,曹敏文竟然死了,而且死因不明,大理寺受命侦查,得出结论是被人毒杀,一时激起千层浪,这浪太大,浇了众人一身,令人从心底生出可怕的寒气。

范安还是淡定从容着,他倚在桌案后的梨花大椅上,执手抽了一口烟,说要么还是举荐梁业年吧,内阁这些人,只服他。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不服气的站起来说话,吱吱喏喏地表示反对。范安扫了一眼,冷冷一句话就令众人闭了嘴:“你们谁反对梁业年担任内阁首辅,我就举荐谁去任内阁首辅。”

反对是需要成本的,之前举荐过的三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没那金钢钻,谁那不敢碰那瓷器活,到时摔的可不是一件花瓶,而是自己的性命。

众言官沉默良久,说既然如此,就听大人的吧。

73、谭寻

说服了门下这帮言官,次日御史台联名上书,马不停蹄地举荐梁业年重任内阁首辅。

郑康听闻此消息,气得一掌拍碎了桌几:范安才娶了他的女儿,婚礼的鞭炮声都没消散干净,这人的胳膊肘这么快就要往外拐了?!他次日下朝拦住了范安,在洪武门前拽着他要朝他讨个说法。

两人拉扯的功夫,内阁几个辅官侍郎也围了过来。范安四扫了一眼,义正严诩词地推开了郑康,说兰台举荐梁大人,是因为梁大人资深贤德。此间多事之秋,内阁群龙无首,我虽娶了大人的千金,但满朝之中能胜任首辅之职的只有梁大人。我总不能为了一已之私耽误了江山社稷。

郑康听他满口胡言简直气得要吐了,他捏紧了拳头似要上来打范安。此时旁边内阁的几个侍郎连忙喝住了郑康,说范大人深明大义,郑大人若不服气,不如自己向圣上讨说法,欺负范大人算什么本事?

郑康还没等这帮人叨叨完,出手就挥了范安一拳,范安没躲,这一拳砸在他胸口,令他倒退了三步差点呕出一口血。这内阁一帮人果然看不下去了,众人围上来抓住了郑康,嚷着要带他去见圣上。

其实刘熙素来厌恶官员殴斗,真捅到了刘熙面前,谁也讨不了好。幸得此时陈以勤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软话,将郑康拉走了。

内阁几个人将范安拉了起来,范安嘴里憋着一口血,一个个谢过之后回了范府。

之前举荐的三个首辅人选,行或不行,圣上都在第二天就下了旨意。这回梁业年的举荐书递上去,却是连着三天没有回应。

范安心里有些不祥地预感。

府里的郑蔚儿也知道了这件事,天天翻桌摔碗地跟他闹。范安吃饭都没个安静的地儿,睡觉都能听到他的正夫人在北屋咒骂他。这么闹了几天,折腾得范安连瘦了好多斤。

不久之后圣意下来了,果然,刘熙驳回了这封举荐书,原因是梁业年有贪污渎职的前科在身,贤名有损,不宜为百官之首。

这事到此算完了吗?当然不行,他这一步都迈出去了,还有收回的道理么?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还有第三次,事不过三,不撑到最后怎么能甘心认输?

所谓人多力量大,次日,范安不仅出动了他御史台全部的言官,还发动了内阁三十多位大臣一起上书,而内阁又煽动了六科七十多位谏官,数百人一起浩浩荡荡进言,奏折中陈词激昂,指出当年梁业年贪污渎职一案本来就证据不足,梁大人任职二十余年,兢兢业业,百官有目皆见,种种种种,雪花片似的奏折一下将刘熙的御案都淹没了。

此举不成功,便成仁。范安十分明白,冒圣意之大不韪,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他也清楚,当下的时局,汤景隆一案的收尾已让刘熙焦头烂额了,再强硬的君主也知道“众怒难犯”,刘熙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动他。刘熙拿手的,向来是“秋后算帐”。

他料得不错,三天之后,刘熙做出了妥协。圣旨下来,传令梁业年重任首辅之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范安又成了梁业年的恩人。只有范安知道,自己此举,已在刘熙的生死簿上划上了“死”字。

还好,他有内阁这些大臣可以依靠,应该还能活一段时间。

范安对梁业年说,大人重任首辅,是百官之幸,我对大人仰慕非常,也想入阁追随大人,以后长伴左右,效犬马之劳。梁业年笑呵呵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当然没问题,我会安排的。

当年梁业年贪污案被揭发时,是范安联合三司,力挽狂漾救了他的命;而如今能重获首辅之尊,范安又立下了汉马功劳。此下若还有人怀疑他对梁业年的衷心,除非良心被狗吃了。

但这终归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梁业年的笑容下,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他不知道粱业年会不会过河拆桥,出尔反尔,他独注一掷助他,连皇帝都得罪了,一旦梁业年怀疑自己别有异心,重任首辅之后倒打自己一耙……那他就彻底完蛋了。

听天由命吧,范安想,他辛辛苦苦挖了个大坑,眼见着这人已经站坑边了,最后到底会不会往下跳,谁也说不准。

范安继续做着他的御史大夫,兢兢业业,低调行事。

但他终归是得罪了一些人,某天他到城外接他两个儿子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竟被人行刺了。还好当时他身边带着侍卫,那人没得手,只刺破了他的肩头。那人被抓住摁在地上,抬着头还骂他奸侫昏庸,攀炎附势,不得好死。

范安坐在马车上,捂着流血的肩头听他骂完了,问是谁指使你来的?那人哈哈大笑,说没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你这样的侫臣,人人得而诛之!

范安看了他几眼,说把人放了吧。他旁边的侍卫说干什么不把人带回去,严刑拷打,还怕抓不出幕后主使吗?!范安挥了挥手,说我叫你们放了就放了,别废话。

他回到范府,大夫替他包扎了伤口。范安躺在床上的时候,脑中忍不住又想起了李见碧,那人的心疾也是因为被人行刺落下的,听说是在处决犯人的时候在刑台遭人行刺报复,空手夺刃,被刺客一刀刺进了心口。是苍天眷顾于他,才没要了他的命,却难免留了隐疾。

他还记得刘熙当年跟他说:李见碧这兰台之首做得辛苦,如今的威名是他一步步携伤带血积累而来。

范安忍不住呵了一声,往事种种皆成讽刺。高位重权又如何?值得用这样的血伤去积累么?眨眼之间,不也成了过往烟云?想不通啊……这尔虞我诈的朝堂,到底有什么可迷恋的。

范安转头对一旁的无珠道:“夫人在哪?你去转告她一声,这几天外头很乱,叫她别再往外乱跑了。”元珠吱唔了几声,道:“夫人一大早已经出门去了。”

范安静了一会,料得这郑蔚儿大概又出去找他的相好了。他叹了口气,摒退了众人把侍卫长傅简叫了过来,问他夫人是不是又去了水色胭脂坊。

傅简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是的,我暗中派人跟着夫人,她这几天但凡外出,都在水色胭脂坊里与一男子腻在一处呢。”

范安问:“你可有探查过那男子的来历?”傅简道:“没有,我们怕被夫人发现了,只远远看过几眼,面容尚不十分清楚,也不敢随处打听。”

范安闭了会眼,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他拢了拢襟口,说你去备马,带上几个人,跟我去一趟那胭脂坊。旁边的侍卫长眼睛亮了一亮,心道大人你可终于准备捉奸了,戴了这么久的绿帽,我都替您憋得慌!

范安披了件紫白相间的常服出了门,他一行带了十几个带刀侍卫,骑着马慢慢往城中去了。傅简这辈子都没见过像范安这样捉奸的,慢慢吞吞心不在焉,站在水色坊门外了,面上也没有一点煞气。

水色胭脂坊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坊楼,范安一行人站在门口,立即有个带着翠玉步摇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见着这阵势愣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盯住了范安。

范安下得马来,浅笑着道:“楼里可有位穿金霞百褶裙的圆脸女子?那是我的夫人,我来寻她回去。”“金霞裙?”那女子显然对郑蔚儿极有印象,恍然道:“她在,便在楼上,我替你去叫她一声吧。”

她说着便要往楼里去,范安一把拉住了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去。

这胭脂坊楼高三层,一楼有零星几个女客在选胭脂水粉,范安带人走进去,众人一时都噤了声。范安环顾了一圈,顺着檀木楼梯往楼上走了去。

那楼上东西两片阁楼,都用水色折纱帐挂着,红木櫊子里置着五光十色的彩盒,空气中浮着清如花木的胭脂味道。范安立身在东阁,隔着西阁的水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对面的郑蔚儿和一穿水蓝色衣服的男子。

那郑蔚儿听到声音望过来,心觉不对撩了阁纱,抬眼便见到范安带着十几个人静站在对面。她惊呼了一声,手中拿着的盒子嘭地掉了下来,范安看到那水金色的细粉散成流光似的水烟,从二楼飘了下去。

郑蔚儿做贼心虚,出了阁子要下楼去,旁边的侍卫连忙跑过去堵住了梯口。郑蔚儿心下惊怒,转过身来斥道:“姓范的你做什么?放我下去!”

范安道:“你隔三差五地到这楼里来见你的心上人,我今日特来见见。”,此时对面阁子里的男子撩帘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郑蔚儿,唤道:“郑夫人……”

范安转过脸去,看到一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玉冠蓝衣,白肤鹅脸,声音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这男子长得漂亮,哪个女人见了都会喜欢。

范安朝他走了过去,郑蔚儿见了竟跑过来拦住他,道:“你别动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范安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他推开郑蔚儿到一边,走近那人道:“抬起脸来。”那人依言抬起头来,与范安四目相对,范安心下一动,这人的眼睛竟与李见碧有八分相似,只眼神里带着怯意,较之李见碧要缠绵温柔百倍不止。

范安怔愣的功夫,那人又垂下了目光。范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谭寻。”

“谭寻……”范安颇有意味地将这个名字在舌尖碾了碾,道,“郑蔚儿是我的夫人,你以后别再与她来往了,起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知道吗?”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郑蔚儿,道:“知道了。”

74、偏心

这人低眉顺目,有些拘紧地站在阁栏边上,没敢再看一眼范安。这若是个凶狠的莽汉,范安许会在此处揍他一顿以示惩戒。但这么一位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叫范安怎么下得去手?他骨子里怜香惜玉的柔情又泛滥出来,连句重话也没说,便对一旁的郑蔚儿道:“走吧,你跟我回府。”便准备就这么算了。

他带来的十几个侍卫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面面相觑了一会,范安招了招手,道:“都别愣着了,扶夫人回去吧。”他又看了一眼谭寻,转过身从梯口走了下去。

郑蔚儿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心里惴惴,看范安侧对着自己坐着,没有责问,没有生气,甚至连一点不满也没有,她心中莫明涌出了怒气。“你是不是在想回去以后整治谭公子?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了,明面上要顾着风度,没为难他。暗地里指不定拿什么法子折磨他呢”郑蔚儿道,“我告诉你,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

范安看了她一眼,皱眉道:“郑统领以前太宠着你了,令你忘了为人妇的本份吗?你饶不了我,可知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为过。奸夫银妇,死有因得,我一介二品御史,要一个人的命,还用得着暗地里?”他说着伸出手撩了撩郑蔚儿的乌鬓,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你怎么就不能安份过段日子呢。”

郑蔚儿被他一句“奸夫银妇”说得脸色铁青,正咬唇的功夫,范安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他怎么样。你愿跟我回来,我就当没这回事,以后还是会对你好的。”

郑蔚儿撇开他的手,嫌弃道:“谁稀罕你!”

范安被他一手甩得笑了,他侧了侧身子看着窗外,不知想着什么一会儿便入了神。

范安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确实如常对郑蔚儿千依百顺,也再没提起捉奸一事。但他不知怎么,却独独忘不了谭寻那一双单凤眼。那人那时在阁楼上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范安惊觉这人的眼睛与李见碧长得相似。

不,仅仅是形似而已,这两人的眼神,一如沐春,一如馨冬,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谭寻的眼神他好似在哪里见过,怎么如此熟悉。他后来想起来了,他在梦里见过呢,许久之前,他常梦见李见碧,当那人对他露出笑容时,眼里不也含着这样温柔缠绵的情意么?

原来是在梦里啊……范安笑着回过神来,他执在指间的毛笔,已在案册上滴了一大滴朱墨。

之后的一段日子,范安时常便想起谭寻的眼睛。他派人出去打听谭寻的底细,才知道谭寻竟在顺天府的京县任职,这人原是宣和二十三年的举人,父母经商,家里有些钱,便托了点关系让他进了京县衙门做个文职,至今,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衙侍。

这也难怪,大宣每年有那么多进士,在吏部备了名字,做为候补官员的名单拉出来可以铺满整个长安街,而这谭寻连个进士都不是,只是个举人,若不是家里有钱,怕连京县衙门也进不去。

这谭寻不知何时跟郑蔚儿勾搭上的,谭寻的父母在京城开着几有大胭脂铺,想必是郑蔚儿入他家楼中买胭脂时,一来二去看对了眼罢。

范安并不关心这些,他最近总是想着谭寻这个人,几乎到了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他从那人的身上看到李见碧的影子,一下子如鱼嗜水般深陷进去,不可自拨。

范安活到如今,少有什么看对眼的东西。李见碧是他此生唯一,可哪怕两人咫尺相对,两颗心也隔着千山万水。这镜花水月的迷梦,已将范安折磨得怕了。而谭寻在他跟前,看得到摸得着,令人欣悦。

临近年关的时候,范安跟御史台的主薄说,我们院中现在有七个书令吏,每天受事发辰,核台务,做审录、勋散官,我看人手根本不够,我准备再往院里添几个书令史,以供忙时差遣,你们觉得怎么样?

几个主薄有什么意见?当然说好的,大人体抚下属,感激不尽。

令中史是从七品的小官,从史部的候补官员里挑选。以前都是几个主薄自行考核审查,要加哪几个人,也由主薄说了算。但这回,范安说他要亲自来挑。

他确实去吏部要了最近几年进士,贡生和举人的名单,但浩浩几卷的书简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谭寻的名字,那考功司的小差看出他的目的来了,直接问他要找谁的名啊?

范安颇有些尴尬的,说我夫人有个经商的朋友,因得一些缘故欠了人情,故而想拉一把那家人的儿子,那人名叫谭寻,你帮我找找,通知他一月初十的时候,来御史台考功司考试。

那小差笑着,说明白了,大人放心吧,一个令中书而已,反正都是御史台的人,这点小事吏部还会不给面子吗?

吏部确实给面子,第三日便帮他按排了考试。没过多久结果便出来了,过考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果然是谭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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