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军正是郑康手下的亲信,平日见过范安,这一瞧便认了出来。“范大人?”他借着月光瞧了又瞧,道,“怎会是你!”
范安抹了一脸水,大声骂道:“自然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我今夜心情好,想出来吹吹风,你们这帮人怎么回事,从那河道开始就一直追着我!”
范安带差着哭腔道:“我不过出来寻个欢作个乐!自知有伤官体,所以才偷偷摸摸地,却至于你们这般穷追猛打,要把我逼到跳河才罢休吗?!”
那领军也是一肚子气恼。“范大人误会了,我等是奉命来追剿汤万玉!是你一路惊慌逃窜,害我等以为你身边这个……”他说着指了一下范安身后那可怜兮兮的唐满,道,“以为这人是汤万玉!”
范安惊愕了一阵,折腾半天,原来这些御林亲卫根本不是为了李见碧出动的。他心里波涛汹涌,气愤难抑,抓过一边的唐满推到他面前,骂道:“你们这帮蠢材,害我跑了这些路!你仔细看清楚了!这人是汤景隆的儿子汤万玉吗!”
“竟然不是汤万玉,你跑得什么劲?”
范安哎哟了一声道:“若不是你追我,我怎么会跑!”
“你若不跑,我也不会追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心怒火,都觉得自己被对方耍了一遭。那唐满被推着往那领军身上靠,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抬眼看到那人冷肃含怒的面容,吓得哭了起来:“各位大人饶命,小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啊……”
范安怕他一时说漏了嘴,忙斥道:“你哭个什么劲!给我起来!”那人抽抽噎噎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躲到范安身后去了。
那领军站了一会,说:“既然如此,是我们抓错了人,下官有命在身,还需往别处查探,不奉陪了。”事已至此,再胶着下去没有意义,范安虽然还义愤填膺地,也只好做罢。那领军拱了拱手,带着人马离开了。
范安等那领军的人马离开了金雀楼,才慢慢走回了二楼。那屋中已没有李见碧的人影,范安站在屋里唤了几声朱砚,没人回应。他心下疑惑,下楼去将几个房间都寻了一遍,也不见李见碧身影。
范安问楼时的老鸨,说刚才跟我一起过来的公子哪里去了。那老鸨扶着刚被御林侍卫弄翻的桌椅,说当时这么乱,我怎么记得啊,我根本没看见呢。
范安哦了一声,心想着这人肯定自己先回西郊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唐满,突然问老鸨:“我想赎这个人,你这人怎么卖啊?”
那老鸨看了一眼范安,颇有些吃惊,唐满的姿色并不出众,当初从男色倌里一个赌约赚来的,到了金雀楼平日打个杂,没想过这人能给他接客赚钱,这哪来没眼见的男人,竟然看上了唐满,还要赎他?
老鸨笑道:“这人你若想要,一百两赔本给你了。我这青楼本也不做男色生意,这人在我这也没什么用。”
范安说好的。他将手上一人翠玉扳指拿给他,说我这东西先值个百八十两的,你看看如何。那老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好吧,这人你领走。
唐满有些受宠若惊,眼泪盈盈地看着,说满儿谢过恩人,以后一定会好好侍候主子的!范安被他“满儿”的自称噎了一噎,说好的,你以后跟着我就是了。
他领着唐满出了金雀楼,直接往西郊李见碧的住处去了。
那院门还是锁着的,那唐满跟在范安后头,说这就是老爷的住处吗?范安调侃他,说怎么了,是不是嫌这处破旧啊?唐满忙道当然不是,只要让我跟着主子,到哪都好。
范安呵呵了两声,说你在这等我。唐满以为他要掏钥匙,不想这人推了推门没推动,直接抓着旁边的墙藤爬墙进去了?!
唐满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模样斯文的读书人,难不成是个惯偷。他想到此处站着四顾了一番,眼睛盯着木门手心直冒冷汗。他咽口水的功夫,范安又爬了出来,他连忙托着范安帮他落了脚,替他抖擞了衣摆站在一边。
屋里没人,李见碧没有回来过,这人能去哪里,难不成迷路了?范安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在院门前坐下,不言不语地盯着来路。他不知何时睡着了,被一恶梦惊醒,睁开眼天还黑着,而自己的半身正枕在唐满怀里。
范安直起身了来揉了揉脸,说唉?你竟然没有逃走啊。
唐满道:主子在哪小的就在哪,怎么会逃走呢。就算主子是做偷鸡摸狗生意的,满儿也跟着你。我可以给你把风呢。
范安被他说得心里一暖,这世道这样老实的人已不多见了。他叹口气站起来,道:“我带你回家吧。”
范安将唐满带回了范府。白琼玉,元珠和几个贴身侍卫都正在门口等着他,白琼玉见到他回来首先跑了过来,拉着范安的手说大人三更关夜的出去也不交待我们一声,真是担心死人了!刚才西边打雷,两个公子吵着要你,我好不容易才给哄睡了。他说话间才注意到范安身后的唐满,脸上一愣,问:“这人是谁呀?”
范安心神俱疲,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人是我从金雀楼里买回来的男人,对了,元珠,你记得给他安排个住处。”
白琼玉和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但白琼玉是个妙人,处变不惊立即笑开了,比旁边的元珠反应还快:“元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这位公子收拾个干净的住处。”
范安不管元珠是怎么安排的,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屋倒头就睡。次日清早叫了两个马夫过来,说你们赶紧到朱砚的住所看看,那人可在院子里。
他交待完往宫里去了,刘熙身体不适,没来上朝,早早便回来了。那两个马夫下午从城外回来,说那朱砚不知去哪了,果然不在住处,我哪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他人。
范安心里咯噔一声,才意识到一个大问题:他把李见碧给弄丢了。
57、追问
御林卫兵在城外搜了两天两夜,每三日清晨才收兵回来。范安让人去打探消息,问这次搜城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回来的人说抓到人了,汤景隆的儿子躲在南郊的清隐寺里,今早连同十几个和尚都一起被押了回来。范安哦了一声,说抓到就好。
其实他丝毫不关心汤万玉的死活,那人与他十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派人去问,只是怕御林兵这次没抓到,要封城派出更多的人。若李见碧在城里乱走,被人识了出来了可怎么办?
其实李见碧又不是三岁小儿,总能照顾好自己。若真被抓了,层层送交一定会押到刑部或者大理寺,到时肯定会有消息传到都察院的。
所以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范安揉了揉脸安慰自己: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天佑大善不是吗?不会有事的。
范安叫来那两个马夫,让他们去帐房支点银子,说这几日你们不用回府了,就盯着西郊那院子,若是朱砚回来了,立即来告诉我。
那两个马夫应了,当天午时便走了。
范安以为汤万玉被抓,之后几天的日子能安生些,不想此事正是一场轩然大波的开端。
早说了,汤万玉当时入狱是因为失手杀了一名兵部的武卫,圣上龙颜大怒,将汤万玉投入狱中,审后秋斩。结果汤景隆派了自己门下的死士去劫狱,明刀明枪在刑部干了一架,连夜惊动了圣上,出了近千御林军,才有了搜城的事。
范安不知道这消息靠不靠谱,汤万玉是汤景隆的独子,因为一个武卫被处斩了,心有不甘可以理解,但干出劫狱这样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何况汤景隆还是五军都督,手上握着兵权,因为一个儿子,转过头来要与圣上对着干,此等行径,何异于造反阿?
这样想的人不止范安一个,兵部尚书在汤万玉被劫第二日就递交了奏折,弹劾汤景隆有谋反之嫌。
汤万玉被抓第二天,从宫里传来敕令。太监尚中喜连同指挥史薜纲,带着三百锦衣卫赶到汤府,一旨宣告撤了汤景隆的官职,连同妻子家奴近百口一同抓起投入了狱中。
刘熙病中拟了圣令,着三司会审,审查汤景隆谋反之罪。
荣华富贵三十年,汤景隆在刘熙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跟着他闯天下了,一路走来劳苦功高,平日赎职贪污也没少被人告状,但刘熙一直宽宏大量着,如视兄友般器重着汤景隆。万万没想今时今日,会因一个武卫,令全家入狱,扣以谋反之名。
这情形似曾相识,令范安想到被污入狱时的李见碧。
范安同王凤明,白鹤洲一起去看汤景隆时,这人扒着牢栅喊冤,说自己从不曾派人去劫狱,要让大理寺卿白鹤洲给他传话给圣上,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他从来对圣上忠心耿耿,犬子入狱是罪有应得,从不曾有过一丝埋怨,更不敢令死士去刑部劫狱。要圣上明察秋毫,还他一个清白。
三人在牢外听完汤景隆的话,白鹤洲说知道了,我们会替你传话,你在牢中安心等待栽决吧。
三人走出大理寺狱,范安道:“我看汤大人说得不假,他身为五军都督,已位极人臣,全没有理由要谋反阿,大不了是关心则乱,最多是个劫狱罪罢。”
白鹤洲轻笑了一声,说劫狱罪是什么罪啊,说出去要笑死人。是不是谋反之罪,不是我们说了算。他对东面拱了拱手,轻声道:圣上说了才算呢。你们之中,谁知道圣上的想法么?君心难测,我们小心行事,先以谋反之罪着一份初审案录,递交上去试探一下再说吧。
范安道:“那刚才汤大人说得那些话,你不准备奏报圣上了吗?”
白鹤洲道:“等初审案录被退回,我们再去传话。”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明凤,说王大人你觉得怎么样啊。
王明凤说下官刚任刑部尚书不久,眼光浅薄,也没什么主意,一切按两位大人的意思做就是了。
范安不想与白鹤洲争辩,反正这案子的主审是大理寺,他日刘熙若因冤案问罪,也有白鹤洲顶着。汤景隆贪污循私朝中有名,若因谋反之罪被判死了,也对得起天理阿。
范安道:“既然如此,一切听白大人的吧。”
范安从大理寺回来,在门口看到自己的两个马夫,那两人上来便道:“大人,朱砚回来了,住在西郊的院子里。”
范安本来精神恹恹地,听了这话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是不是真的!”他惊喜道,“他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受伤?”一人答道:“大人放心,我看他毫发无损,精气神都好得很,没有一点不妥。只是不愿说这几天去了哪里。”
范安说没事没事,人回来就好啊!他小跑着进了府,一路往马厩去,白琼玉看他从马厩牵了马出来,连忙喊住他道:“大人!都到吃饭的点了,你还要往哪里去?”
范安回了回头,却是没理他。他出了府门,又逢唐满在中庭的池塘边看红鲤,看到他又跟着跑到府门外,说大人去哪里啊,满儿跟你一起去吧。
范安叫他回去,说我去大理寺跟白大人审案,去牢里打犯人,你去吗?他说着不等唐满回答,挥鞭打马走了。白琼玉走下阶来,看着范安离去的背景,哼了一声道:“审什么犯人,这明明是出城的方向,定然又去哪里风流快活了。”他看一眼唐满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领个人回来呢。”
范安到城外西郊的时候天已黑了,那院门仍关着,他心情忐忑地走近去轻敲了几下铜环,许久没人回应,于是又扒着门缝往里望,厢房的窗户淡淡地泛着烛光,范安看到那暖融融的颜色,从心里泛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激动之下差点要踹门进去。
厢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慢慢走过来替他拉开了门闩,木门打开,清白的月光下。李见碧的面容清晰如画,微微含笑的眼睛,如繁星点缀的深穹。“李大人。”范安轻喃一声,一下把他抱紧了,“你去哪里了?!害我牵肠持肚,伤心欲绝……你丝毫不知道。”
“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我还能去哪里呢。”李见碧拍了拍他的左肩道,“先把门关上吧,别让路过的人看见了。”
范安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转身把门一合,回来又来抱着李见碧。李见碧推了推他的胸膛,扯了扯自己的襟口,说大热天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多难受啊。他说着把门闩好,转身往厢房里走了。
范安怔怔跟着他进了屋,看他把外衣脱下来放在一边,又在桌前坐下。盛夏夜里闷热,李见碧的额头冒着细汗,范安看到桌边放着一把白扇,随手展开来替李见碧扇了扇,轻声问:“你这几去哪里了啊?”
“没去哪里啊,随便走走就回来了。”李见碧道,“这几天朝中有发生什么事吗?我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朝中没什么事。”范安道,“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真啰嗦。”李见碧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扇子,道:“我一介流犯能去哪里,你别疑神疑鬼。”
李见碧若说自己去别处走了走,随便扯个地名范安也许就信了,哪怕说自己迷路了,这会才找见回家的路呢。现下他一口咬定哪也没去,还恶人先告状,说范安疑神疑鬼,范安能信了他的话才怪了。
“莫非我如此对你还不够信任的吗?”范安盯着他,惯常讨好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怒气,“你不见了的这几日,可知我有多担心?或者你明知我会担心,不也不屑捎个口信给我,我的人一直在这院中等着,也没你回来过。”
李见碧低了头,不说话了。
“李见碧。”他第一次直呼李见碧的名字,“你到底在想什么?盘算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对你掏心掏肺,还换不来你几句真话吗?你走时身上没带银子,这几天谁给你吃的?别告诉我你装了几天乞丐,你饿死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你定是去见了什么人,不告诉我,今天就不用讲别的事了,我决不罢休的。”
李见碧听他认真的语气,莫名笑了:“决不罢休?你要如何决不罢休啊。”他拿过一旁看到一半的书册,说:“你不想讲正事,那就不讲好了。我也懒得理你呢。”任由范安把脸憋得通红,低头却不理他了。
范安对他向来温柔体贴,他不信这人能做出什么决不罢休的事情来。范安确实做不出,肚里空堵了一团气,紧拽着拳头不知如何着手。李见碧身体孱弱,还能打他一顿不成?范安舍不得,也不敢。
李见碧左手拿着书册,右手执着一把白扇一下一下扇着,带着旁边的烛火微微颤动。
范安静默了一会,才发现那扇子有些眼生阿?以前这屋子里没有扇子,这东西应该是李见碧从外面带回来的,他脑子一亮,道:“你扇子给我看看。”
李见碧闻言抬了头,手上一合道:“不给。”他突然起身将扇子放入旁边的抽屉里,说天晚了,你该走了。
范安听了这话,突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起身不顾李见碧的阻拦,使劲将那抽屉扒开扯出那白扇。李见碧料不到他有这气力,忙伸手去夺。范安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斥道:“东西给我!”
李见碧五指紧抓着扇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却倔强得不肯松开一丝。两人拉扯之间撞翻了旁边的圆桌,李见碧一个踉跄站点栽倒,骂道:“混帐东西!蠢货!快放手!”
范安钳制着他,耳边听到他骂着蠢货蠢货,忍不住低下头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李见碧的双唇衔在他两齿之间,他下意识撕磨了一下。李见碧闷哼一声,手中的扇子便掉落在地上,也下意识捂住了嘴巴退后了三步。
范安顺势放开了他。
“混帐……”李见碧微俯着身体,疼得冒出了眼泪,他放下手,下巴嘴角全是血渍,嘴角简直血肉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