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公子也是出门赏灯?」他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捡了这样的话与人寒暄。
「不是。」柴鉴昭答得生硬,随口让人上了酒水,便闷闷地喝将起来。
李承懿见他如此,只得打住言语,使人又上了几样菜肴,柴鉴昭默不作声,也不吃菜,酒水一盏接着一盏,竟似痛饮之状……李承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忧虑,欲说些劝解之语,又觉交浅言深,一时亦是毫无办法。
他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拿这柴鉴昭如何是好,便见柳含和使了个眼色过来,柔声道:「柴公子这样独饮冷酒,只恐伤了脏腑,可要使人温一温酒?」他言语温和,又兼容貌动人,柴鉴昭听闻此言,仅是怔了一怔,倒也不曾直言拒绝,柳含和惯会体察人意,连忙让人烫酒,又使人撤去冷酒残羹,三言两语间,便劝得柴鉴昭进了几口菜肴,吃了两个元宵。
李承懿心中佩服,不禁藉着桌案遮掩,悄悄捏了下柳含和的手,柳含和朝他瞥来一眼,面上微微一笑,彼此相处日久,自然相知甚深,此时纵是心中情意上涌,到底亦是无须多言,相视一笑也便罢了。
褚奉元却是瞧着柴鉴昭,过了半晌,方附耳过来,半是疑惑地轻声道:「这柴公子可是患了眼疾?」
李承懿闻言,悄悄看了过去,但见柴鉴昭眼角泛红,又兼嗓音微哑,却非患了眼疾之故,而像是不久前才哭过一场。柴鉴昭堂堂男子,如何会作这般小儿女情态,个中缘故自是无人知晓,然则李承懿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头一动,却是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惜之意。
柳含和温声细语,并不多言,只柔声相劝,又令柴鉴昭进了一碗热汤,好暖一暖脏腑,李承懿同褚奉元二人虽非贪杯之徒,但也不免喝了几盏淡酒,纵使未行酒令,无以佐饮,亦是颇为尽兴。
待得夜深,街上游人渐少,李承懿遂出言令小厮会钞,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却见柴鉴昭脸上泛起薄红,醉态可掬。他明白此人应是借酒浇愁,心生怜意,便温声道:「柴公子可是要回府?不如我送你一程。」话音未落,便见柴鉴昭一个踉跄,竟连站都站不稳,李承懿伸手一扶,方知他身上烧得厉害,须臾便察觉不对,与柳含和商量几句,随即将人扶到车辇之上,又立时遣了小厮往医馆去,请大夫过府诊治。
回府之后,柳含和连忙叫人收拾厢房,好让柴鉴昭得以上榻歇息,不过片刻,小厮便将白发苍苍的大夫请了回来。
大夫诊脉过后,又细细查探一番,沉吟片刻,方捻须道:「冬受寒气,伏而不发,久化为热,至春则病……发热而渴,又不恶寒,俱是温病之兆。虽少阴不藏,肾水涸竭,故得此疾,幸而公子身体壮健,用些汤药,好生将养一阵子也就是了。」语毕,便让人取了笔墨,开了方子。
柳含和送大夫离府,又忙让人去抓药,复而叫小厮扇炉煎药,过了一刻钟,便见李承懿亲自服侍柴鉴昭喝下汤药,又替那人盖上锦被,须臾,柴鉴昭便闭上双目,彷佛沉沉睡去,柳含和瞧着这般情景,却不假思索道:「倘使国公爷有意,正可把握这等机缘,须知病人体虚气弱,最无设防,便是在床畔献些殷勤,倒也……」
说到一半,他自己却先怔住了,不禁苦笑。奴婢为主上分忧解劳,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这话说出口后,柳含和方才明白这究竟是何等违心之言,心底亦是泛起一股淡淡涩意。
李承懿闻言却笑了起来,「这话当真是酸极了,可是在拈酸吃醋?你又不是不曾看见,柴公子对我可是全无半分好感,我又何必低声下气逢迎于他?况且若真要献殷勤,也不是非他不可,你是明白的。」
柳含和叫他这样一说,窘得几乎无地自容,只是面上仍强作若无其事之态,压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方开口道:「对柴公子这样的人,用些水磨功夫,假以时日,必有成效……奴婢瞧着他为人坦然,言语神情几无作伪造假之处,应当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这样的人,倘使掌了府中大权,也无甚不好。」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便已经认定这个主子了?」李承懿神色肃然,声调沉沉地道,面上的笑意却是立时收了起来,瞧着倒是稍具几分皇帝往日喜怒无常的模样。
他们两人当真是像极了……柳含和微微恍惚,又忙定了定神,道:「不是柴公子,也总会有旁人的,柴公子这样性情,想来也不至于欺到奴婢这等人头上,况且……」他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平静道:「况且奴婢瞧着此人应是重情之人,倘使叫他动了真心,又入了国公府中,便算是与柴家有了姻亲,往后若是皇上大行,只要柴公子尚在,国公爷便无后顾之忧。」
「住口!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李承懿怒而喝道。
其实柳含和只略点了几句,其馀诸事,不消一一细说,他们两人俱是心知肚明。
倘若皇帝驾崩,李承懿乃皇帝庶子,又为长子,处境却是险恶,若是新君登基,随意寻个由头,便是将这异姓兄长贬到岭南也不奇怪;然而柴家一门二侯,深受皇帝眷宠不提,既是勋贵,兼掌重兵,如今虽因宣德侯年迈,令其还朝休养生息,但却未曾叫柴家长子次子卸了官职,想来往后皇帝还要重用他们,倘使信国公与柴家有亲,旁人纵是要动信国公,亦须顾忌柴家权势,终是投鼠忌器。
只是这话说出来,无非是诛心之言,是以皇帝从未直说,李承懿亦不愿提及此事,倒没料到柳含和素来是个明白人,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这时将话说破。
「含和莫要说了,这事……我自会处置,还不必你出言献计。」李承懿淡淡道。
柳含和却是一笑,「这话本不应当由奴婢来说,既是逾矩,自当领罚……倘使国公爷怒火难消,便叫奴婢挨几十板子都行,只盼国公爷好生想一想此事。」
他这样说,李承懿纵是满心火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一时大感头疼,又不禁为难道:「含和,你是知道我的,为了这样不堪之事诱人动情,并非我一贯行事,况且柴公子心有所属,你……你还是熄了这点心思罢。」
「便是国公爷有心,也得瞧一瞧我是否有意。」一道虚弱嗓音突如其来地插话道。
李柳二人俱是一惊,按理而言,柴鉴昭既是病了,又饮下汤药,本该沉沉睡去,两人言谈之馀,皆没料到他会在此刻醒转过来。
柴鉴昭费力地道:「水……」
柳含和连忙斟了一盏茶水,亲手侍奉柴鉴昭饮下,柴鉴昭舔了舔唇,忽而吃力道:「国公爷这样的,我还当真看不上……便是这位柳管事,也比你好上百倍千倍。」语毕,又勉力一笑,喃喃道:「国公爷以为有心相诱,便定然能叫我动情么?这样的胡话,何不留到梦中再说……」他语声低弱,终至微不可闻,却是迷迷糊糊又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李承懿与柳含和对看一眼,一时之间,皆是哭笑不得,哑口无言。
因柴鉴昭正在病中之故,不好挪动,便顺势留在信国公府养病,柴宗甯曾来探视,又将柴鉴昭惯用的数名奴婢携来,好服侍一二,李承懿倒无多馀想法,瞧着柴宗甯一副慎重模样,也只是含糊将话带过,到底没细说事情首尾,只道元夕当日偶遇柴鉴昭,又见他病了,才将人带回府中,柴鉴昭当日神态有异之事却未曾提及。
倒是柴鉴昭那几个近身服侍的奴婢叫人吃惊,不仅形容清丽,进退有度,更兼言语斯文,礼仪完备,俱是一等一的美人不说,还都对柴鉴昭忠心得很,观其模样行止,却非通房侍妾,跟柴鉴昭亦无那等首尾,实与传言中的风流性子不大相符。
先前与柳含和那番言语遭柴鉴昭听了去,李承懿心底倒是轻松了些,除了每日抽些时间探视柴鉴昭,说些问候言语之外,从来不曾节外生枝,不知不觉,柴鉴昭倒也在国公府里住了将近一旬。
这日清早,李承懿醒来,洗漱过后用了些早膳,便去探望柴鉴昭,然则才到厢房外头,便听到一阵声响,听着却似龃龉,到了房内一看,方见柴鉴昭坐在榻上,仅着一身中衣,一旁丫鬟手上捧着汤药,拟待劝他喝下,奈何柴鉴昭竟是铁了心,任凭丫鬟说尽好话,便是不愿首肯。
李承懿瞧得此状,不由得道:「这是怎么了?」
柴鉴昭沉默不语,别开目光。
那丫鬟神情为难,终是大着胆子嗫嚅几句,李承懿方才听明白,原是柴鉴昭怕了那药味苦涩,如今病体渐渐有了几分起色,却是说什么都不愿再进药,李承懿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道:「柴公子又非那等无知小儿,自知良药苦口的道理,这药还是快些喝下,省得凉了。」
柴鉴昭却不应允,反而道:「这些时日当真是叨扰国公爷了,实在不敢以此事烦扰国公爷,这便告辞。」语毕,又命丫鬟收拾行囊,竟是准备打道回府;只是那几个丫鬟心知主子身体尚未养好,行止间俱是犹豫迟疑,李承懿瞧了她们那副模样,不由得道:「罢了,你们几个出去,把药留下。」
「国公爷这是何意?」柴鉴昭淡淡道。
「有些事情,到底不好当着姑娘面前说道,况且那也并非你房里人,往后还要嫁人,多少得顾及些体面。」李承懿忍着笑,故作正经道:「柴公子身子还未养好,便急着要走,可是怪我这主家待客不周?」
柴鉴昭却不理那话,皱眉道:「便是要说什么私隐之事,也断无遣走丫鬟的道理,那几人皆是自幼服侍我的,俱是忠心得用之人……」
「也罢,柴公子可知自己得了什么病?」李承懿问道。
「温病罢了,又有什么稀奇。」柴鉴昭不以为然道。
李承懿悠悠道:「当晚大夫前来看诊时,柴公子正在昏睡之中,是以不知,彼时大夫曾言,你这病根乃是冬日受了寒气,蛰伏至春方才发作,然则少阴不藏,肾水涸竭,亦是此病缘由……」
柴鉴昭听得此言,面上却是红了,神情尴尬已极。少阴不藏,肾水涸竭,个中意思自不消细说,但凡是个男子,听得此言都不会不羞赧难堪的,柴鉴昭亦是懂了,方才露出这般窘迫神情。
李承懿忍着笑,低声道:「这药方苦则苦矣,却是改不得的,柴公子肾水不足,自须用药好生调养一番,况且柴公子如今尚未痊愈,又如何能擅自停药?便是心中仍有疑虑,也当请了大夫诊脉开方,勿要讳疾忌医。」
柴鉴昭神情羞怒,瞧着却是随时要发作,李承懿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是捧起案上那碗已是半凉的汤药,递到柴鉴昭面前,柴鉴昭神情犹豫不已,然则最终还是接过瓷碗,将汤药饮了下去,眉头却不禁深深皱起,一副厌恶作呕之状。
李承懿笑了一笑,拿出怀中荷包,取出一枚蜜饯,不假思索便塞到柴鉴昭口中,见那人神情惊疑不定,方笑道:「奉元……就是我那侍卫,平时喜欢吃些甜物,我也常带着蜜饯果子一类的物事,你既是怕苦,用这些甘甜之物压一压药味,也就是了。」语毕,见柴鉴昭仍瞧着他手上物事,一时彷佛明白过来,便顺手将那绸缎荷包给了柴鉴昭,又温声道:「既是柴公子喝了药,我便不再叨扰,这便离去……柴公子好生将养,倘使有什么事情,让丫鬟向柳管事递话便是。」
柴鉴昭口中咀嚼几下,又垂下头,李承懿便当他这是听见了,正要告辞离开时,却听柴鉴昭道:「当日……我大哥来访,可曾问了什么?」
李承懿心中困惑,然则面上不显,只道:「侯爷只略问了问病情,又说了些惶恐感谢之语,其馀倒不曾多说什么。」
柴鉴昭彷佛松了口气,只是眉头仍深深皱着,相较于往常傲慢模样,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态。李承懿不欲多言,正要离去,却听丫鬟来报,说是南平郡主偕同郡马来访,意欲探视柴鉴昭;柴鉴昭闻言,面色却是一白,神情有异。
李承懿见他此状,哪里还不明白,当即便道:「柴公子尚在病中,恐怕不好见客,可要我代为招待?」
柴鉴昭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副模样瞧着倒有几分可怜,李承懿心中一软,又恐客人久等,随即起身往外头走去。
到了厅中,李承懿与南平郡主同郡马寒暄一番,方知他夫妇二人于元宵过后便往城外庄子上住了几日,却是到了昨日回城后,方知晓柴鉴昭病了,南平郡主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又知夫君与柴家表亲交好,因而连忙备礼,过来探访。
李承懿与这位郡主娘娘亦是见过几次,让人上了茶水,又寒暄几句后,方为难道:「柴公子病情无碍,只是方才喝了药才堪堪睡去,恐怕不便见客……」
南平郡主勉强笑了一笑,不无内疚地道:「这也不妨事的,都是一家人,也没有非得在此时打扰病人清净的道理,只是先前夫君作主去庄子上过几天闲散日子,回城后方听闻表弟病得重了,这才急忙过来探视,如今既是无碍,暂且将养着也就是了……此次着实是劳驾国公爷了,实在惭愧。」
李承懿见她自责,忙说了些宽慰之言,这才令南平郡主脸色好看一些。
赵延钧在一旁,却不说话,李承懿瞧了他一眼,观其神态行止,自是品出些许异样滋味,只是当下却不多言,与郡主郡马说了几句闲话过后,又不失礼数地起身送客出府,接着才往柴鉴昭所居之处而去。
到了房中,李承懿便见柴鉴昭手上把玩着自己方才留下的荷包,然则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却非是寻常;李承懿绝非不明世情之人,见了他这副样子,想起赵延钧之异状,又思及他避而不见之事,心中隐约明白,想必是此二人在元夕那日出了什么事情,故而好好的节庆之日,柴鉴昭独自买醉,赵延钧隔日便匆匆携妻出城,如今想来,却不无避讳之意。
他想到这里,心知柴鉴昭多半是趁着元夕当日细诉衷情,然则赵延钧大抵是对柴鉴昭无意,又或者别有顾忌,是以出言相拒,往后便携妻匆匆出城,权作表态;柴鉴昭当夜郁郁寡欢,一心买醉,这才会遇见了他。
李承懿想了想,温声道:「郡马爷同郡主娘娘已是走了,柴公子如今正在病中,不当思虑旁事,还是静心修养罢。」
柴鉴昭默不作声,过了片刻,方道:「你既是明白了,又何必装聋作哑?瞧着我这副模样,想来你心中亦是痛快极了罢?我从前纵情酒色,也不过是为了逃避于他,当日向他说清此事,他却不信……横竖是我自作自受,你要笑,便笑罢。」
李承懿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生出一丝怜悯,「柴公子莫要胡言,你我又非寇雠,我如何会不盼着你好?便是我对你有意,见了你同郡马爷两情相悦,也只有盼你平安顺遂的,何况我对你并无那等心思。」他顿了一顿,续道:「瞧着郡马爷那副模样,也并非不担心你,只是不能回应你的情意罢了,况且他是宗室女婿,自有诸多顾忌……」
「你说的这些话,我岂能不知。然则天不从人愿,这事终究由不得我作主,我也想过这样不妥,不应如此……长此以往,终有一日要坏了兄弟情份,只是,终究是……」柴鉴昭神情黯然,不复多言,室内寂静,唯闻一声极轻的叹息。
李承懿听闻此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恻然。
情之一物,最难捉摸,亦最是磋磨人心,就连柴鉴昭这等心高气傲之人,都会沦落成这般颓丧模样,何况旁人。
常言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然则世间能作到此事的,会有几人?当真怀有这番深情厚意的,又有几人?况且似他们这等高官勋戚,镇日所思所想俱是家族兴衰、功过得失,图谋者无非权势富贵,何尝有人这样耽于情爱,近乎痴心?故而柴鉴昭这样的人在他眼中,既是痴愚过人,亦是平生罕见。
李承懿叹了一口气,方放缓声调劝慰道:「柴公子莫要想了,思虑过多,劳耗心神也便罢了,若是忧思过重,伤了身子,那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