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洛卿再度醒来,周天祈仍在蒲团上阖目静修。
它也并不打扰,只趴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周天祈。
所以,周天祈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洛卿那双碧绿碧绿的兽瞳,那里,有一个缩小了的他。
他眼睛眨了眨,笑道:“洛卿,你可醒了。如何,可曾悟到了什么?”
“有。就是过于含糊,还要等到以后。”
“嗯。”周天祈站起身,收了地上的蒲团,对着洛卿招手,笑唤道,“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们就走吧。这精舍,应该还有些好东西才对。”
洛卿扫了周遭一眼,并未见到白罗织,但它也没有问出口,点头就跟着周天祈去了。
周天祈对这精舍似乎很熟悉,领着它很顺利地就到了一个房室。
“就是这里了。嗯,进来吧。”
洛卿看着熟门熟路的周天祈,眉头微微皱起。
它昏睡的时候,天祈是不是已经跟白罗织来过了,所以这么熟悉?
周天祈在房室间看了看,不见洛卿跟上,不由得疑惑地回头招呼洛卿:“怎的不进来?”
洛卿摇头,甩去心底的不明来历的酸意和苦涩,抬脚进了房室。
这是一个书房。
整个书房是坐南朝北的方向,阳光从大敞的窗户洒入,细微的浮尘在阳光中清晰可见。但那满屋子的书籍却完全是刚刚放进一般,不见分毫应有的尘埃。靠墙的书桌上还有一本反手压着的线装书籍。
屋子的主人似乎只是稍稍离开一阵子,很快就会回来的模样。
周天祈走到书桌面前,拿起那本反手压着的书看了看,却是一本游记。
他伸出手描绘着那一页上的文字,眼神茫然,显然极不在状态。
描着描着,周天祈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心神居然在一个刹那间就被拖出了身体,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旁的洛卿却是止不住的疑惑,天祈这是怎么了?
突然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别不是着了道吧。
洛卿突然心中一惊,急忙冲到周天祈前面,也不管书桌上的东西,直接跳上书桌,直直地打量一番。
周天祈却是连眼皮都不曾撩动一二,只是呆立着,也不说话。
洛卿更急,真着道了?
它想推醒周天祈,又怕惊扰到他,对他不好,可它有没有别的办法,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站在书桌前,干等着。
一双狼眼凝成了一块墨绿墨绿的玉,透着彻骨的冷,又隐隐有着懊恼和悔恨,四只狼爪上闪着冰冷的锐光,不由自主地磨来磨去,宽大书桌上上好的红木条条抓痕入木三分,粉末沾上狼爪,洛卿却是丝毫没有察觉,而那条狼尾,也很是烦躁地扫来扫去。
洛卿此刻的状态,周天祈却是丝毫不知,他此刻只能正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发生的人。
他所在的地方,看着像是一间破败庙宇,比起他上次得到松文古定剑的那一间庙宇还要破败。
掉了红漆露了朽半个身子掉在地上的神像,歪歪斜斜缺了一角的木柱,庙中还有流浪人乞丐留下的破败草垫子和几个破碗破葫芦,地上还有些不知是炭灰还是泥巴的脏黑的斑斑点点。
然而,周天祈此刻看的,更多是站在庙宇中央,全然不顾此处脏乱的八人。
一男子身穿白色道袍头戴冠帽腰背一把宝剑,一女子宫衣高冠手持一朵粉白莲花,一秃头男子袒胸露乳腰背一个黄色大葫芦手拄一根铁拐,一个大眼睛红脸膛却扎了两个小双髻的汉子也坦着胸露了乳神情闲逸地摇着一把棕扇,一个年迈的老人神情悠闲背负着一个道情筒倚着一个白色的驴子,一个身穿破烂的蓝衣裳系着一条三寸宽的木腰带一脚穿靴一脚赤裸的道士手持一个三尺多长的大拍唱板和一个满是鲜花的花篮,一个手持长笛斯文俊美的少年,一个头戴纱帽身穿大红官袍手持阴阳板的男子。
这八人,周天祈眯了眼,就是八仙。
八仙,即吕洞宾、铁拐李、何仙姑、曹国舅、张果老、蓝采和、韩湘子和钟离权这八位大能。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也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安静地看着。
可能是他的修为不足,周天祈只能看到个大概,至于面容风姿什么的,却是见不到的。
吕洞宾站在火堆前,扫视了其余七人一眼:“那么,这莫云安,我们该怎么办?”
回应他的,只有干柴燃烧不时发出的啪啪声。
很难。
这莫云安乃十世善人,功德深厚,本应福禄寿皆全,完完满满过了此生,可谁料,这莫云安居然会入了仙道,仙道也就仙道,凭着他的功德,只怕成仙得道也是可以的,只不知谁出的手,居然会使这莫云安入了魔,走上了岔道。
好死不死,又让他们撞上。
若是一般人,杀了也就杀了,还能得到一份功德呢。只是,这莫云安却是杀不得的,他身上功德尚在,他们若是下了狠手,别说是功德了,只怕会业力缠身,仙途艰难。这些还是轻了的,若是阻了他们归位,耽误了大事,只怕就遭了。
可他们若是置之不理,放而任之,只怕也好得哪去。
张果老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葫芦,叹息道:“为今之计,只能封印了。”
“封印?”
“暂且封印,等到时日长了,这莫云安自己制住了心魔,就放了他出来,让他继续修道,也不是不可以。”
封印?封印了他,就可以阻止他为恶人间,他们也可以对世人交代,而且也不会有损他们的功德,不会碍事。
吕洞宾和何仙姑却是踌躇:“若是他制服不了呢?”
众人沉默,只各自出神。
“他为十世善人,心底纯善,我们可以解封了他十世的记忆,解放他的善意,这样,也可克制他的恶念。”
若是这样也还克服不了,只怕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了的。
再说,如果他到最后还是不能克制住他的心魔,还要作恶,也不会是他们的事情了。
“如此,也好。”
吕洞宾和何仙姑也是知道,这件事情却是棘手,在他身上功德尚在的时候,他们是没有办法了。这封印,行得通就好,行不通,也不能怪他们了。
“那么,什么时候将他放出来?”
“这……且看天意吧。”
张果老悠悠的声音穿透沉郁的夜色,消散在夜风中,不复入耳。
眼前世界再变,那是一个山村的废墟,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红衣张扬地站在废墟之上,一双清透却也幽暗的眼睛讥诮地看着手执法器站在他面前的八人。
“怎么?你们八仙可是想好了如何对付我这个妖孽?”
“莫云安,你本是善人,功德满身,为何要让你的恶念现世,为祸世间,残害百姓?”
曹国舅手持阴阳板,上前一步恨铁不成钢地喝问。
“哈哈哈……何为善人?何为恶人?哈哈哈,功德满身?真是可笑,真是天真!”
莫云安笑得张扬明媚,笑得八仙一阵恼怒,就连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吕洞宾何仙姑韩湘子等人也都是一脸的怒恨。
最后,大战,最后,不再束手束脚的八仙所向披靡,硬是将莫云安封印在了那个村庄后面的小山上。
最后的最后,周天祈看见,封印上光芒闪烁,再度平复下来的时候,八仙各人手上已经拿了一个袖珍的小法器。
那,就是封印的钥匙。
只要拿到了那八个袖珍小法器,那个封印是继续封印还是解封,全由那人决定。
周天祈慢慢地睁开眼睛,手中拿了一柄小剑,耳中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小友,去集齐其他七仙的小法器吧。那莫云安就交给你了。”
洛卿见到周天祈醒来,眼中阵阵欢喜,连连道:“你可醒了……以后可别这么大意!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方,一个不小心中了别人的算计,那可就惨了。”
周天祈笑看着洛卿,扫视了一眼书桌上,将书桌上的划痕和那本书籍所在地方的粉尘收入眼底:“嗯,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
“知道还不行,还要记住!你就是有点太过于自作主张,从来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没有,我真的将你放在心上了。”
嘴角含笑眼神温柔的周天祈,悄悄地将自他清醒后就出现在他手中的一柄小剑收入袖底,腾出手来摸摸洛卿的头,很真诚地道。
洛卿无话可说,只能将红了的耳尖侧过去,避开。
第六十章
除了那枚用作封印钥匙的小剑和那柄秋水龙吟剑之外,周天祈和洛卿就没有再找到别的好东西了。
想来也是被白罗织拿走了。
洛卿开始的时候有些不满,但见周天祈丝毫没有介意,也就放下了。
灵兽之间,其实更为看重自己的修为实力,对于别的,根本就没有人类那么重视。而它会不满,为的就是周天祈。
既然周天祈不在意,洛卿也就不放在心上,每日只随着周天祈一起,参悟那副“道”字字画,倒也收获匪浅。
周天祈见洛卿放下,心中也是欢喜。
吕祖的东西,他其实也很想要,毕竟吕祖这样的人物,拿得出手的都是好定系。只是吕祖留在这静逸谷里的,除了他得到的,也就一份双修功法还能入眼了。
只是,那是男女阴阳双修的功法,他想来是用不着了的,拿到了也是放着,至于后人若是想要,那就真要靠他们自己了。
在静逸谷住了几天,白罗织就又来了。
她甫一入谷,周天祈和洛卿就察觉了。
白罗织一身碧蓝衣裳,衣袂当风,飘逸秀丽,风姿雅绝。
她见周天祈和洛卿在门口站迎,连忙加快了脚步,来到周天祈和洛卿面前,福神见礼。
“小妇人不过过来一趟,怎劳道长和灵君出迎?”
周天祈微微一笑,回礼道:“小道两人借居于此,本就劳烦夫人甚多,怎敢失礼?不知夫人今日过来,却是所为何事?”
白罗织随着周天祈和洛卿进入房室,寻了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急着开口,先行打量了房室一二。
这个房室依旧空荡,只添了周天祈拿出了两个蒲团,一个矮几,一个茶壶,几个杯盏,仅此而已,别的就没有了。
全然不像是要在此长久居住的样子。
“小妇人过来,却是想着这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些东西过来,也好让道长过得舒坦些。”
说着,便递了一个小小的花囊过来。
周天祈接过,只神念扫视了一眼,也不细看,便直接放到一旁:“有劳夫人了,只是小道想着,小道在此,不过借住些时日,时间不长,也就不好特意打扰。既然夫人过来了,也罢,就跟夫人直说了吧。小道想着,再有十天左右,小道便要离开了。打扰夫人和先生良多,小道心下也是不安。不知小徒在先生那里,可有惹事?可有安分念书?”
白罗织笑言:“道长对我夫妇帮助良多,不过借住些时日,怎能说打扰。沈昭是个好的,就是太安静了点,倒衬得我那两个孩儿顽劣了。”
“哪里。许是因着放不开,便有些拘谨,还要劳烦夫人多多劝解。”
白罗织点头:“哪能说得上劳烦,小妇人和相公,也是很喜欢沈昭的,只恨不得就这么留在我家了呢。”
周天祈笑:“这可难了,小道这里,可是等着他传接衣钵的。”
白罗织闻言,心下也是一惊。
这周天祈如此年轻,日后也还有很长时间,谁想现在就已经定下衣钵传人了?
不过她也不曾多想,毕竟,这衣钵传人,可是要看机缘,能早点找到最好,要不然一直惦记着,也是一遭烦心事。
想妥,便也出言道喜:“却是要恭喜道长了。早早地就找着了衣钵传人,日后也就不用四处奔波了。”
“这可不能这般说,现在不也一样在奔波着?”
白罗织一顿,却是想到了:“是小妇人说错了。说来,这养徒弟和养儿可也差不离了。都一样地要操心。”
周天祈点头,很有些认同之意。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地寒暄了许久,终于,白罗织沉吟了一会,打开了话题:“不知道长可认识一个叫周天佑的青城弟子?”
周天佑?难道他又弄出些什么事情了?
他这边想着,另一边却是点头:“嗯,确实认识。我跟他……很有些渊源。不知,夫人为何突然提起他来了?”
白罗织看着周天祈淡淡的脸色,不见丝毫情绪波动的眼,说着有些渊源的时候,却是明显放下太多的心思,只是说出这样的一个事实而已。
“嗯,怎么说呢,”她踌躇了一下,接着开口,“这周天佑,似乎对我们极为了解。这些日子,还寻到了别庄去,很是烦人。”
这般说着,白罗织也不由得想起这几日周天佑的百般纠缠,还有看似不着痕迹地搭话,实际却是不停地打探静逸谷的情况,烦人得很。
心中火气陡涨,脸上不也带出了些许。
周天祈细看着白罗织,笑道:“想来,夫人已经打发了他吧。”
“只能算是暂且,那人简直就像个牛皮糖一样,脸皮厚得不像样子。你说,堂堂八大修行圣地的精英弟子,怎地就这般地厚脸皮呢?”
白罗织万般不忿,又见周天祈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当下就忍不住将这些日子来的烦忧在他面前倒了个遍,已经全然顾不上旁边的洛卿一副不满的样子了。
却原来,自那日白罗织从静逸谷回了别庄以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周天佑和齐凝意居然也跟到了别庄,每日里早午地总要上门来,来了也总是要找白罗织。
别人上门拜访,萧元堂又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家弟子,重礼,自然也就做不出将人挡在门外的事情来,只能接见。见了以后,说不了两句,又要找白罗织。萧元堂乃是洛阳学政,掌管着一城学子,每日里事情极为繁琐,白罗织本是内宅妇人,掌管萧家内宅,在处理内宅要事的时候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同时也还要修炼,两人皆是这般忙碌,哪有时间天天接见?而且,他们见了白罗织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拿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反反复复地说个不停,自然烦不胜烦。这也还罢了,那周天佑,他还不住地打听周天祈。
萧元堂和白罗织也算是机警,对周天祈心怀感激的同时又对周天佑极为不喜,当然百般推搪,对于宅中奴仆也是多加约束,不让他们说了周天祈的一个字去。
饶是这样,他们也还是能每日撑着笑脸,带了礼品上门拜访。
这如何能让他们安居?
一旁的洛卿听着,不由得瞪了眼怒吼出声:“他打探天祈行踪,安得是什么心!”
白罗织吓了一跳,目光呆愣地看着激动的洛卿,一时说不出话来。
尚未化形的灵兽,即便开始修行,但也是说不得人话的,这条苍狼,却是为何?
刚想深想,却在无意间瞥见周天祈,也跟着吓了一跳。
那双一向带了善意的眼睛,此刻沉了下来,带着莫名但又冻得整个灵魂都静止了的冷意,直直地看着她,身周还环绕着如水浪般一波一波涌来的威压。
白罗织一个晃神,当下也就不敢多想,只当寻常,心下也是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很正常,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可对别人说的。
正在慌乱间,却又听得周天祈安抚的声音,就像是冬日里暖暖的阳光,让人消了全部的冷意。
“没关系的,不管他安的什么心,都没关系的。”
白罗织愣愣地看去,却见周天祈此刻眼神柔和,伸手抚上洛卿灰色的狼毛,看着洛卿安抚道。
感知到白罗织的视线,周天祈移了视线过来,那温暖柔和却是如冰雪一般消融得无影无踪,只有平日里常见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