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少年谢扬踏入盈许城时,手中的短剑迎着猎猎风响,如同招魂的呼啸。
而此时,恒国的国君姚瑥薨逝不久,雪一般的素纛在盈许城的上空飘扬。
原本是来报父母之仇的他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恒国的未来又是怎般模样?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扬,姚铮┃配角:楚偃,楚椒,颜共华,颜瑕
第1章
谢扬出现在盈许城的时候,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他一身缟素,沾满尘土的布履被脚底踩融的冰雪浸透,又一点一点渗进了趾缝。谢扬下意识握了握手中的短剑——剑柄处别一朵枯萎的沉黄腊梅,团着皱巴巴的花瓣,仿佛误在深秋破土而出的幼蝉的翅膀,却固执地倚着生硬的铁痕。
谢扬抬眼望见头顶天空阴沉沉地攒了数月不散的浓云,一片片堆叠如群鸦敛翅,面前的高耸城楼上挂满了惨败的白幡素纛,坠着冰冷淡漠的寒霜,委顿颓靡地贴在灰黄的旧土城墙边。
他抿着嘴唇,大步穿过了盈许的城门。
城中尽是一望无际的白,来往的布衣们沉默不语,仿佛一句话便能惊动那不知是否已经被高悬的衮服召回的魂灵。
今日乃是恒国国君姚瑥薨逝的第十天。
姚瑥实在算得上是恒国历史上少见的雷厉风行的君主。历数起来,他主政的三十余年中,恒国与他国的征战交锋不下十次,虽也得了所谓“会盟霸主”之名,但国力耗损也非虚言。幸而据说姚瑥的嫡子,也就是三个月之后新君姚铸性子温和,大有贤君之风,想来恒国“大兴干戈”这么多年,总能够弭兵了罢。
但这一切都并非谢扬所关心,他寻了一个巷口立住,默默地望着通往宫闱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前去悼唁国君姚瑥的公卿们素来乘惯了驷车,此刻不得不拄着丧杖在一尺多高的深雪中踽踽而行,有些肥硕的身躯罩着重重叠叠的縗麻缟素,看起来与圆滚滚的雪人并无二致。
寒风吹起谢扬的縗衣,打在身后的黄土墙上,沾了点混了泥的雪花——他眯起眼,注视着不远处蹒跚前行的来者。
对方似乎与那些深一脚浅一脚悼唁而回的公卿大夫无甚不同,谢扬却能在那白茫茫的背景中一眼认出他——蒲郡郡守张啬。
张啬正一边喘着气,一边絮絮自语地往城门走去,他的脸被风雪寒气冻得发青,满身倦态,歪歪扭扭几乎要栽倒在雪地上。
谢扬将短剑握得更紧——就是此刻!
张啬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道青白色的银光已经划破了盈许城中凝重的气息,凛凛地冲向了张啬的心口。
如同暗夜里喷薄的流星,迅即而凌厉。
“啊——”张啬顾不上什么国丧和礼节,踉跄着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滋喇——
不见意料之中的血溅五尺,雪地上唯有半幅刺破的委顿袍袖和一柄尚在凶狠颤动的短剑。
“做什么!”
谢扬冷冷地瞥一眼突然架在自己颈上的五六支长矛,它们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刃上停着一两朵因为寒风而粘上的雪花,微微颤抖。
张啬还仰面躺倒在地上,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落魄地翕动着嘴唇寒战不已。
谢扬抬起头,望着正向自己踏雪走来的中年男子——尽管也同样的縗麻加身,却掩不住通体的公卿贵气,那从素衣中隐隐露出的半截银线织绣的精美衣袖,纹的是一条细长昂首的小龙。
“何人在此闹事?”
若不是自己路过此地,随扈们及时拦阻,恐怕这个郡守张啬早已命丧于此——男子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盯住谢扬——少年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固执倔强。
“小臣见,见过楚相!此人要刺杀小臣!实乃暴民,暴民!楚相万不可饶过他!”张啬惊魂甫定,待看清了男子的面容的时候,连忙扑到对方脚下跪拜道。
“你要杀他?”男子没有理会张啬的哭诉,却饶有兴趣地问谢扬道。
“是。”
“为何?”
“他迫我父亲入府为奴,役使至死。母亲也因此愁苦而终,我如何不报此仇!”谢扬没有退却,直视男子的目光,朗声答道——他隐约从张啬的辩白中听出了对方的身份,此番来到盈许,谢扬早已再没想过能够活着回去,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竟遇上了恒国的丞相楚偃。
“恒国五十年前早已废除奴籍,除宫中奴婢之外,一律不准蓄奴——张啬,你当真如他所言,在府中蓄奴?”
“楚相,小臣对恒国忠心一片,怎敢蓄奴?此人乃我蒲郡暴民,信口开河……”
“张啬府中尚有下奴数百,人人皆可为证!”谢扬胸口如怒火中烧,顾不得颈上凉意,一脚踢在了张啬的胸口上,张啬被当心踹中,不由得再次栽倒在地。
楚偃对跟随的侍从轻声吩咐一句,对方领命应诺而去。他便回转过身,对谢扬说道:“纵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该藐视律法,何况你不知国丧期间,打斗者皆要处死么?”
“他是一郡之守,我一介小民有仇难诉,只待他孤身来此悼唁返回之时,方能手刃仇敌——‘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谢扬昂起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报父母之仇,虽死无惧!”
字字铿锵得能在柔软的雪地上撞击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楚偃默然沉吟,又细细地打量了谢扬片刻——少年眉宇棱角分明,透着褪去了稚嫩的肃杀凛冽,仿佛由这湮没一切的冬雪冷冷塑出,目光中却跃动着罔较生死的炽热火焰,迸发出英姿蓬勃的气息。他缓缓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扬,弱冠无字。”
楚偃笑了笑,银纹衣襟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在下深知寝苫枕干之仇不可不报,只是国丧之日,实不宜行身怀利器——少年义士若不嫌弃,能否前往敝府,待此事查明,如若属实,自当为君报仇。”
谢扬瞅一瞅此刻已然退立两侧的军士,还有捂着胸口却不敢哀叫呻吟的张啬,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多谢。”他拱手施礼,然后俯身将插在雪地里的短剑拔起,又小心翼翼地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那朵枯瘦的沉黄腊梅,视如珍宝一般纳入怀中。
楚偃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覆了茫茫大雪的盈许城上空,招魂的歌声还在空寂地回荡。
第二章
谢扬在楚偃书房外的梅树下已经徘徊了半个时辰。
梅花正鼓着将绽未绽的骨朵儿,沾一点儿淡红颜色亭亭立在梢头,繁枝掩映中,铜枝灯台举起的一簇簇火光正跳跃在厚厚窗纱上,只隐约透出淡淡的光斑。
谢扬拢一拢肩上的瓦灰斗篷,终于绕过梅树,和守在书房外正呵着气泽手取暖的卫士道:“在下有事想求见楚相。”
对方自然认得这位在相府上叨扰多日又被楚偃待为上宾的贵客,连忙点点头应诺,转身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书房的门便再次被小心地打开。
楚偃披着素服,正挪开面前的一大捆竹简,微黄的光在那写满了墨字的竹片上滑过,颤抖如谁的手指拂过琴弦。
谢扬不敢多话,垂头望着脚尖一尺远的青石砖地——原本光洁的砖面上磕了个小小的凹坑,就像谢扬此刻局促的心思。
“谢义士深夜拜访,是不是有什么困苦之事需要帮忙?”楚偃起身,拉谢扬在那厚实柔软的白绒锦垫上坐下。
谢扬摇头道:“张啬如今已在狱中,三月国丧之后处斩——楚相对在下之恩,实难为报……不知楚相可有……”
谢扬说到这里,突然煞住了口——
“楚相处理政务,公子……”是适才的卫士的拦阻声。
“滚开!楚偃你给我出来!”
谢扬尚未来得及分辨来者是谁,门已经被“砰”地一声大力踹开——素服縗麻的少年喘着粗气出现在两人面前,脸上的泪痕被未干,双眸哭过又被寒气冻得发红,此刻却如同瞪着鬼怪般恨恨怒视着楚偃。
楚偃怔了怔,开口道:“公子……”
对方早已冲到了楚偃面前,举起手中的丧杖狠狠朝楚偃的肩头打去——
“啪!”
丧杖顿时敲作了两截,却并非砸在楚偃身上——谢扬抬起胳膊,替楚偃拦下了这一杖,碎木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木渣子扎在谢扬臂上,有些刺痛。
楚偃示意谢扬退开,施礼蹙眉:“此时夜深,国丧宵禁,还请公子……”
“楚偃,你为何要害我兄长!”少年猛地将楚偃一推,用力扯住他的交领咬牙道,“兄长身为新君,政令皆由你这个丞相所出,你到底还有何不满!你就这么想做国君吗?!他是国君,是我唯一的兄长!”
“公子,告发无据者为诬,依恒国之律,诬者轻处劓刑,重则刖足——还望公子三思慎言。”
“楚偃!你少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少年颤抖着,因为丧礼减食的身躯如同一片寒风的枯叶,“若不是你将毒药下在祭肉里,兄长怎么会死!君父薨逝才几日,你居然敢……你还我兄长的性命!”
说罢,抄起手中的半截丧杖就要再次打向楚偃,但那丧杖举至半空却又猝然落下——饿了几日的少年压抑不住怒火,却最终跌在地上。
“公子既这么说,小臣不敢不信,须得小臣亲自入宫一趟。”楚偃淡淡地望着他,直到对方平复了喘息,才转身对谢扬道:“劳烦你送公子回去——寒夜霜雪,带一件厚的斗篷……”
“谁要你送!”少年起身啐了楚偃一口,顾不得满脸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外面跑去。
谢扬怔怔地站在一边,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那是公子姚铮,乃先君宠姬季楚所出——莫非是季楚……糟了。”楚偃喃喃了一句,又蓦地正色道,“宫中恐有异变,我不得不立刻入宫——此时也顾不得宵禁了。”说罢,披衣开门就往后院走去。
公子么,恐怕快要改口叫国君了……
姚铮。
谢扬想了想,看看门外复又开始落下的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步走入了纷飞的雪花中。
外头少了灯火的点缀,夜色被雪光返照着,映出屋瓦黑黢黢的阴影,无比狰狞而扭曲。谢扬搂着一领狐裘,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雪粒子在脚下发出“嚓嚓”声响。他拐过一个转角,就看见了縗麻在身的姚铮靠在墙下,正狠狠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他的脸被寒气剥得通红,仿佛再蹭一蹭,就能破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公子。”谢扬躬身下拜,“夜里寒冷,请公子着狐裘。”
姚铮抬起眼,他的麻屦只剩了一只,足衣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素服上沾了湿淋淋的融雪,在衣襟袖袂上化开大片的水渍,发髻凌乱,脸色红红白白,泪痕犹在分外狼狈——可是他微抬着下颌立在谢扬面前,却蓦地迸发出只属于贵族的矜傲语气:“滚。”
谢扬瞥见他窄窄的肩膀尚在颤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毕竟这是楚偃交待他的第一件事,再者……
这小公子也是可怜的模样。
姚铮见他不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谁知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不远处的坊墙内传出一声惊呼:“阿铮,你怎么在这里!”
舞勺岁数的少年同样是一身缟素,以手支墙翻身跃出坊外,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厚厚的雪地上:“阿铮你没事吧?我听说……”少年还要往下说什么,蓦地瞥见一边揣着狐裘的谢扬,便住口不说了。
谢扬也带着几分兴味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少年——脸庞稚嫩却英气逼人,目光凛然有神,透着一股灼灼的热情,大概有几分武艺。
“你是……”
少年张了张口,谢扬已经几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将狐裘塞进少年手中:“给公子披上吧,在下告辞。”说罢,转身大跨步离去了。
少年大惑不解地注视着谢扬离去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回头望着姚铮:“阿铮你怎么这时候跑到外城来了?宫里又出事了么?那个人是谁?”
姚铮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了,他哽咽道:“颜瑕,你听我说,现在给我备马,来不及坐车了,还有快把颜将军叫醒,让他立刻去整好三万兵马,随时待命……”说着,从袖中掏出半只虎符来。
“阿铮你哪里来的兵符?!”叫做颜瑕的少年跳起来道,“不会是……偷兵符是要被车裂的!阿铮你快把它还回去……”
“现在没人可以杀我了!阿兄都死了他们再要杀我就随他们去吧!”姚铮哭着吼道。
“什么?!”颜瑕瞪圆了眼,忙不迭地捂住了姚铮的嘴:“好好好,狐裘给你,我这就替你去备马,去叫阿爹!”
颜瑕转身跃进了墙内,姚铮望着他的背影,脚底一软,无助地瘫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兄长的笑靥犹在眼前,可今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了。
阿兄,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漫天雪花纷至,在青瓦上堆砌出毛茸茸的莹白,又簌簌地滑落于地,谢扬靠在拐角,远远地望着姚铮——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上的雪水与泪水,而那领狐裘则被遗弃在墙下,布满了姚铮厌恶的脚印。
第三章
姚铮拉着颜瑕悄悄潜至庙前,颜瑕长长舒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公子你下次别再这样了,若是被发现了,你不要紧,可会要了我的命!出门的时候简璧小丫头还缠着我非要跟出来不可……”
姚铮拧着眉头道:“简璧的寒症似乎还在犯?”
颜瑕说:“小丫头动什么心思谁知道?平时要她习字练舞就哼哼唧唧个不住,我一说去园囿狩猎她可一点毛病都没有,骑马比我还快!”
姚铮终于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来:“知晓了,这次是我没忍住,往后……”
“姚仲公子还想有往后么?”冰冷的女声自光影诡谲的太庙中响起,伴随着孤零零的木屐声,在清寂的祖庙中回荡。
女人终于跨出了祖庙的门槛,然后缓缓走下西阶。
她约四十多岁,面目姣好却透着一股狠利的肃冷,乌漆漆的鬓边簪了白珊瑚插梳,耳珰上的珍珠晃动着雪晕,一身的素白显然是上好罗缎,绣着满襟满绲的栀子花,胸前的鲜蓝色琉璃和玛瑙珠星子般熠熠生辉——仿佛先君的国丧与她无关。
姚铮蓦地打了一个寒噤,俯身下拜道:“母后。”
颜瑕也连忙跪地道:“小民颜瑕见过太后。”
显然,这女人就是先君姚瑥之后,楚椒。
楚椒微微颔首道:“起来罢。适才你们两个的话我都听到了。颜瑕,你的深夜私闯五庙的事我自会转告颜将军,此刻你先回去。仲公子,你随我入庙。”
颜瑕担忧地瞥了瞥姚铮,却又不敢违命,只能再拜而去。
楚椒转过身,也没再和姚铮说话,自顾自踏上了西阶,姚铮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