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执敛目道:“末将不敢。”
姚守真终究是看重这员大将,仍是耐心道:“若是没有这位殿下撑腰,你当有什么人胆敢将越明的小王子贩售去做那卑贱营生?”
郭华执果然是身躯一震,抬眼看向姚守真,他如今与殿下身在郊野山中,左右俱是心腹,便低声道:“大殿下竟……”如此不顾兄弟之情。
姚守真叹气道:“阿执,你为人忠肝义胆,却委实太过耿直。父王近几年来对我宠爱日盛,朝中更有谣传,猜测太子之位只怕要落入我的手中。同那龙椅相比,兄弟之情算得了什么?”
姚氏王族,资质俱是平凡,既然仙途无望,自是更重世俗权柄一些。
郭华执仍是不语,良久,便低叹一声,却是想起了天应的那位赵公子来。
姚守真极目远眺,又见远处圣光璀璨,将大半天际俱都净化,过了片刻,竟是香气盈然。却是皱眉道:“仙树花期竟提前了,并非吉兆,加速搜索,千万莫让恩人遇险。如若不然……”姚守真心中苦笑,剩余的话语自是未曾出口。他仍牢记自己吞服了一粒烈火蚀神丹,若是没有解药,只怕性命不保。他归国之后,遍访丹士,竟是无一人知晓这丹药配方。姚守真虽心中起疑,终究不敢以性命冒险。
风启洛入定极深,灵力在丹田中盘旋成一个漩涡,有若磨盘一般,将身外灵气吸入,送入磨盘之中,去芜存菁,萃取出天地至纯灵气后,方才送入经脉之中。他又是单水性灵根,萃取效率、温养功效俱是上佳。至纯灵气流经之处,便将经脉中细密伤痕缓慢修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突然一阵纯正温养的灵力涌入,带有清淡花香,宁心滋养,竟叫他修复速度快了几倍。枯涸丹田亦是被这灵气温补,渐渐填满。
待他睁眼之时,经脉暗伤已修复大半,丹田内灵力亦是回复了六成以上。
若非那股温养之气骤然消失,只怕他还可多恢复几分。
如今却被人严严实实抱在怀中,又兼手足俱被不知材质的铁链铐住,双手更被反剪身后,竟是挣脱不得。
风启洛肢体僵硬,脸色一沉,便仰头对上水千寒温雅端方的笑眼。
那世子垂目凝视,笑靥温和道:“我这锁仙玄铁链,尚可入道友法眼?”
第三十一章:树枯现魔龙
风启洛暗暗凝聚一股灵力,自指尖轻绕在那锁链上,谁料灵力才碰上那铁质,便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他便冷笑道:“色令智昏,莫过于此。”
水千寒却只作夸奖收下,仍是温和笑道:“但得美人顾,万金一掷轻。”竟自顾起身,将他凌空抱起,就往谷外行去。
风启洛虽想再讥讽几句,却觉多说无益,干脆静观其变。那正一剑虽是神兵,怎奈寻常人等皆触碰不得,水千寒只得将其弃掷谷中。如今他擒了肖想之人,自不肯再在园中多做停留,便放出传讯灵符给武轩等人,要一同出园。心中自是将如何讨怀中人欢心之事设想得巨细靡遗。
那传讯灵符带出一道青光,便落入武轩手中,他待一扫,便暗暗叫苦。世子要他几人隐藏行踪前来接应,如今却如何同越明军交待?
武轩只得干脆一抱拳,同那越明将领道:“世子已有消息,各位高义,我乐寄铭记在心,请回吧。”
那将领乃是郭华执麾下一名副将,姓周名青山,为人素来老道周密,见状便不做纠缠,笑道:“可喜可贺,那我等便去回禀郭将军。”
他见乐寄侍卫尽数遁远,方才召来两名最擅隐匿的下属,如此这般嘱托一番,又微微敛目,看那两名下属追踪而去。
故而不出半个时辰,姚守真已得了消息。那追踪士兵携了仿影珠,如今便激活展现。离得虽远,但姚守真又怎会错认,那被世子抱在怀中,手足俱被捆缚之人,正是风启洛。
姚守真正安坐在外园唯一的防御法阵之中,由金丹侍卫与士兵层层守卫,这少年目光微凝,落在仿影珠幻化的影像之上。风启洛身陷囹圄,仍是宠辱不惊,胸有成竹的神色,令姚守真更添几分折服之心,不由低叹一声:“那水千寒倒是好眼光。乐寄势大,不可正面对抗。阿执,你带些人去,设法将恩人偷出来。”
郭华执面色一僵,心中微苦,他堂堂越明镇南将军,自调回朝中护卫皇子以来,尽的皆是守卫之职,如今更上一层,做起小偷来了。
他尚未开口,却听那千金之躯的小王子叹道:“可恨我如今竟还未筑基,否则便亲自去偷。”
郭华执急忙大声喊道:“末将领命!”将王子殿下那念头扼杀于摇篮之中,方才领人匆匆去了。
防御法阵将这几间宅院团团包围,如今以大量灵石开启,半空结界泛起淡淡土黄色。姚守真出了房门,立在庭院之中,远望结界之外。
仙树园中风云变幻,竟连大地亦在微微颤动。越明国师同王都中的高阶修士全数出动,正将仙树团团包围。
越明仙花香消蕊萎,落在仙树四周,宛若年月久远而泛黄的陈旧丝绢,厚厚铺陈树下。
就连那狭长翠绿,仿若翡翠般的通透绿叶,如今亦是暗淡无光,枯败垂落。
更有一股滑腻甜香,自树根处堆积的残花中升腾。
越明大国师足下踩着一个黄金圆钵,悬空立在仙树一侧,见那甜香伴随黑气散开,不由面色剧变,沉声道:“树根竟有死气散开,只怕是根系被妖魔所伤!”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变色。
星衍大陆九国王室,历代以来,与仙树依附而生。仙树择血脉而赐福,血脉供仙树而护持。代代莫不如是。
仙树枯萎之事,典籍中唯有数万年前有一次记载,便是魔龙梨迦罗刹现世之时。
那大国师忆起此节,忙高声喊道:“不好!速速将内园封锁!”
这老者话音未落,越明仙树已剧烈摇晃,无数青黑树叶亦是簌簌掉落,百丈树身竟发出巨响,倾斜一侧,树根之下的泥土有若波涛汹涌,骤然翻开一个大洞,就自那地洞中喷涌出一股血红带黑的煞气。
一名低阶国师立在树顶,躲闪不及,被那血红煞气喷个正着,顷刻之间,竟是连惨叫亦来不及,通身骨血尽被腐蚀吞噬,只余一具挂血白骨自半空跌落。
众国师连同修士神色肃然,四散到五行方位,便要启动内园结界。
却有一道玄青身影白驹过隙一般闯入结界之中,那血红煞气雾气腾腾,仿若受到感召一般,朝那玄青身影猛扑而去。
此时众修士方才看得清楚,那玄青身影竟是个邪鬼,双眼赤红有若地火燃烧,又猛地张口一声咆哮,那血红煞气便翻腾不休,被邪鬼鲸吞虹吸,吞入口中。
当是时,邪鬼吞没煞气,蔚蓝明朗的天色骤然被乌云遮蔽,黑云压顶,电闪雷鸣,金色电光竟接二连三自云端落下,击打在那邪鬼身上。青鳞剥落、血肉淋漓,不过几息工夫,那邪鬼脚下便积血成池,却仍是森冷镇定,复又举起一爪,竟将一道天雷挡在掌心,缓缓站起身来。原本苍白的长发化为漆黑,在身后宛若不祥之翼般伸展而开,青鳞消散,獠牙收起,竟又重化了人身。
仍是风雷的模样,冷冽倨傲,睥睨苍生的姿态,竟叫头顶雷声愈加剧烈,仿若震怒一般,盘旋轰鸣,当头劈下。
风雷却勾起嘴角,露出冷漠笑容,嗤道:“本座既已现世,负隅顽抗又有何用。”竟是伸出一指,便有一道金色剑气往那雷光斩劈而去,对撞在空中轰然爆炸,竟将内园结界炸出无数蛛网一般细缝来。
大国师本就须发花白,如今更是耗尽精力启动结界,须发更褪色成雪。如今结界被雷光一炸,法阵各处符纹受了灵气反噬,接二连三轰然爆炸,操控法阵之人亦是跟随受伤,在内园墙外跌了一地。
大国师不顾血染长袍,仍是匍匐地上,却将扶他的徒弟用力一推,哑声道:“速速禀报圣上,魔龙出逃,将国都百姓遣散,并通传九国一庄,共商对策!”
那年轻弟子眼见得师尊伤重憔悴,却是眼圈发红,用力应了一声是,甩出飞行法宝,便往国都所在飞驰而去。
头顶雷光渐渐消散,风雷立于半空,往四周一扫,目光微凝,“本座不过睡了个午觉,这大陆便成了蝼蚁的天下,当真,令人生厌。”
言罢便摊开手掌,轻描淡写往眼前一挥,声音亦是低沉有若大地鸣动,“极深之深,极暗之暗,诸天神魔,听吾号令。百万雷击——”
刹那间便有云层聚集,千万道刺目雷光,有若一阵电光急雨自云层里落下,笼罩数里方圆。轰轰轰轰!震耳欲聋的雷击同雷光噼啪刺响交缠,几个修士躲闪不及,竟生生被雷光劈成了焦炭。
那奉命报信的弟子亦是未能逃出雷击范围,却被一道白玉墙挡住,方才狼狈去远。白玉墙便缩成手掌大小的玉牌,落入大国师手中。
大国师面色铁青,足踏黄金钵立在空中,白色道袍在雷声中鼓满劲风,连同如雪的长须一道猎猎翻飞。一手执白玉牌,一手指向风雷所在,沉声道:“孽畜,你不在锁龙殿中安分守己,却擅自逃出,坏我仙树,屠我百姓,天道也不能饶你!”
那顶着风雷外皮的魔龙仍是倨傲冷酷,露出近似残虐的笑容,又低头看自己上身赤裸,不甚雅观,袍袖一拂,便换了身玄色织锦,金线绣五爪金龙的华贵衫袍,方才又笑道:“黄口小儿,竟对本座口吐妄言,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念你勇气可嘉,本座便要这整座城池为你陪葬,权作嘉许。”
说罢在狂风之中闲庭信步,指尖金色灵力汇聚,渐渐描绘出繁杂符纹来。
伴随他咒语低诵,大地隆隆颤动,竟成块裂开,扬起阵阵如山高的泥浪,一时间高山崩塌、森林尽毁、山谷填平,地鸣轰轰,叫人闻之胆寒。一波波泥浪咆哮不休,冲开外园结界,朝越明国都之中扩散。
大国师怒道:“孽障大胆!”祭起那白玉牌往魔龙头顶砸下,被风雷一道剑光斩为两半,那法宝失了灵力,缩回原形往地上落去。大国师亦是心神受创,吐出口鲜血,无力跌坐在黄金圆钵上。另几名国师方才赶到,纵知不敌,仍是毫不畏惧,纷纷祭出法宝往魔龙袭去。
那魔物道:“蝼蚁聒噪,好生厌烦。”
腾出另只手便欲杀之,谁料那只手却逆了主人意思,竟反过来一指,一道凛冽剑气直击入丹田。
魔龙身躯巨震,停了法术,只觉丹田之中剑意翻涌,金丹亦有不稳的征兆。他更压不住那邪鬼元神,只得匆匆匿了身形,避开漫天法宝袭击,哑声道:“这小鬼……竟有余力反抗……”
他此时顾此失彼,只得弃了那群国师,停了那翻天覆地的法术,化作一道剑光往远处遁匿而去。
剧变陡生之际,郭华执等人已追踪水千寒一行,离了仙树外园。此时越明国都内已全城戒严,郭华执等人便以公务之名,同那神仙居的掌柜通了声气,几人装扮做店小二,将水千寒所住的天字上房团团围住。
房中只有水千寒同风启洛二人,那世子美人在怀,终究按捺不住,将风启洛压在床铺中,扯松腰带,又见他黑发披散,眼神锐利,格外令人心荡神驰。便急了呼吸,在风启洛耳根轻轻一吻,低声笑道:“师尊莫怕,弟子自会好生疼爱……”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传来,那神仙居禁制严密的天字上房,就被一股磅礴剑气撞碎整堵墙壁。一条煞神般身影自烟尘中现身,复又一剑,将水千寒身躯掀起,狠狠撞在另一侧墙上,又跌落在地。那小世子何曾受过这般苦处,竟是撕心裂肺地惨叫几声,便人事不知。
这惨叫落在风启洛耳中,有若天籁悦耳。他站起身来,尽管衣衫松散,长发如云垂落肩头,却仍是清俊雍容,皱眉道:“为何这般迟。”
风雷仍是手提正一剑,玄衣锦绣,金龙闪闪,随他身形一动便有若活转一般,隐隐有腾云之势,却是肃然道:“出了点意外。”
而后手起剑落,将风启洛手足的铁链斩断,二人眼神交汇处,便知彼此心意,略一颔首,就自那客房墙上的破洞御剑遁走。
待郭华执同武轩两拨人先后闯入时,便只见满室凌乱。那位世子却是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
风启洛与风雷二人御剑行了足有数百里,他便察觉风雷身躯冰冷,竟是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他立时按下飞剑,降落在一处巍峨高山顶峰。风雷便踉跄两步,单膝着地,竟似被抽离全身力气一般。他紧追上前扶住风雷肩膀,低声道:“出了何事?”
风雷反手将他手腕紧紧握住,眼神有若寒潭幽谷,深不可测,却是哑声道:“启洛,杀了我。”
第三十二章:正一说六凶
夕阳斜照下,风启洛二人斜长倒影映在苔藓密布的石壁上,仿若二人合为一体,难解难分。
山高风寒,呼啸震耳,风启洛险些漏听了风雷那声低语。
他只得单膝着地,将那剑修圈拢怀中。风雷身躯刚硬冰寒,喘息声有若风箱一般,沉重急促。他亦是竭尽全力,两臂将风雷肩膀用力环抱,怒道:“风雷,你怎可抛下我不管?”
风雷略略犹豫,却仍是抬起手臂,环住风启洛腰身,用力之大,仿若要将他腰骨压折。声音压抑,竟是自齿缝间逐字逐句挤出一般,“梨迦罗刹,欲夺我肉身。”
风启洛一怔,心思却是急速动了起来,他虽被水千寒强行带走,但风雷暴走之事,仙树花开,转瞬凋谢之事,却历历在目。
前世他同风氏子弟前来试剑赏花时,并未遭遇任何意外。越明仙花盛开九日,如期结果。各国俊杰领了奖赏,便心满意足散去,并无半分波折。
如今事态却全然出乎意料,才叫风启洛更深刻明白,重生一世,种种遭遇,早已全然不同。
真真是恍如隔世。
他心思动时,手上动作不停,将装丹药的瓷瓶玉瓶取出摆满一地,又召出天书寻找固神之法。
那正一竟一反常态,化了刺猬之形,踮起细嫩后腿为风雷送药。风雷便服下一整瓶宁神清心丹,抱元守一,与那魔龙意志做对抗。
风启洛又在天书中寻到一个固神的阵法,捏碎几十块灵石,将灵气充溢的石粉环绕风雷身周,在地上画下一道狭长符咒。
那石粉本身饱含灵力,又被风启洛灵力一催动,便牢牢嵌入山石地面中,风吹不散,稳定生辉。
风雷的喘息声,方才渐渐平缓下来,面色却惨白如雪,趺坐在符咒阵中,看向风启洛,低声道:“魔气已占据识海丹田,驱逐不出。”
风启洛适才布阵,几欲耗尽灵力,此时亦是细汗弥补,自鼻尖颗颗滴落,听闻此言,更觉心中一阵冰凉,哑声道:“定有办法……”
那刺猬尖细声音亦是此刻插了进来,竟是沧桑悲怆,满怀感伤地幽幽一声长叹,“罢了,老夫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此刻……再不能隐瞒。”
风启洛此刻哪来心思听他聒噪,才欲呵斥,却听正一又道:“六凶兽肆虐大陆,并非天灾,乃是人祸。启洛,你将禁制张开,我与你慢慢细说。”
风启洛闻言,自是快速布下禁制,叫寻常神识探查不到后,方才一把将那刺猬抓了起来,喝问道:“此话怎讲?”正一符印如今已解将近二十道,个头超过手掌大小,沉甸甸下坠,有若一团乌金刺球。
它又蹬踹几下,眨巴一双黑黝黝绿豆眼,细声细气叹道:“六凶兽非妖非魔,非人非鬼,并非天生,乃是有人刻意炼造的容器。”
风启洛将手一松,刺猬落地得了自由,连忙抖抖利刺,换个舒适姿势坐在一块凸起岩石上,侃侃而谈。
数万年前,星衍大陆人丁凋零、魔物横行。那魔龙梨迦罗刹坐拥魔兵,在浮空王国称帝。后被数位上古真神联手剿灭。魔龙被擒之后,真神慈悲,不忍它万年道行一朝被毁,便在大陆万里以下的深渊中建了一座锁龙殿,将这魔龙困在其中,又布下重重结界,在其中讲经传道,以期这魔龙有朝一日幡然悔悟,明彻道心,修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