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流皱眉:“褚堡主迅速败亡,果然不是毫无道理。”
阎二睁开眼睛,恢复了平静的语气,继续道:“我们之后来的是屠百万兄弟。屠百万没有替身,因为韩老堡主过世不久,最早那个屠百万就死了,被屠二一刀割断喉咙,而屠二成了新的屠百万。”
季舒流仔细瞧着阎二的神情:“他们也是亲生兄弟?”
“正是,亲生兄弟,年龄相仿,只差一岁。说起这桩惨剧,也是阴差阳错。想当年褚训寻找替身时,虽然没能找到,却凑巧为他的得力心腹找到了一个。某日他那心腹在外遇险,差点丧命,情急之下杀死替身,金蝉脱壳。他平安归来以后,众人都恭维他好运,只有屠二越来越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出手偷袭,杀死了他的兄长。
“最早那个屠百万武功不弱,性子单纯;新的屠百万头脑活络,可惜根骨较差,武功停滞不前。褚训原本欣赏他当机立断、心地歹毒,但是很快对他失去耐性,不闻不问。后来你大哥虽然给了他云堂主之位,却也没分给他多少实权,直到最后战死,他始终一事无成。”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季舒流便接话道:“第三个弟子是尚通天。”
“嗯,尚通天的脾性和褚训相投,褚训最偏爱他,冥思苦想一整天,才给他取出这么一个叫得响的名字,甚是引以为傲。尚二则是尚通天的孪生兄长,长相身材都和尚通天十分接近,但资质悟性又远远不及,永远没机会威胁尚通天的地位,堪称一名绝妙的替身。尚通天早早喂他吃下独门的毒药,逼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多年以前,尚通天就把尚二派去白道,让他打入裴用国手下做个小伙计。尚二很争气,虽然不曾和裴用国打过照面,却越来越受裴用国的亲信手下器重,由此渐渐生出替自己打算的念头,请求尚通天替他解毒。尚通天心生猜忌,恰好又拿住了高毅的把柄,于是定下计策,威胁高毅与他合作,杀害尚二诈死,顶替尚二藏身于裴用国手下。裴用国的亲信多是生意人,没机会看到尚通天的真容,对此毫无所觉。尚通天趁机动了不少手脚,把白道耍得团团转,例如,伪造秦颂风的字迹栽赃嫁祸。”
季舒流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个白道一直没抓住的奸细!难怪王伯能轻易混进碧霄山庄做厨子。”
“尚二是个老实人。”阎二流露出一丝悲伤,“他虽然想让尚通天给他解毒,却绝无背叛之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还说过,孪生兄弟是天赐的缘分,不能辜负。可惜尚通天不肯信他。”
季舒流深深叹息,看着阎二抬起袖子擦掉眼眶里的一滴泪水。此后很久,阎二都不言不语,他忍不住追问:“那我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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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哥小时候仁厚仗义,褚训一点都不喜欢他,随口给他取名叫厉鬼。”
“仁厚仗义。”季舒流小声重复,“可我大哥的武功似乎最高。”
“那要多亏韩老堡主。褚训收你大哥为徒那年,韩老堡主终于看穿褚训的嘴脸,身体却日渐衰弱,来不及重收一个弟子。褚训给他添了一个根骨上佳、人品正派的小徒孙,他欣喜若狂,亲自给厉霄改名,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极是宠爱,极是信重。厉霄得到太师父支持,首先照拂他堂弟厉二,随后就把我从阎毒手上救出来,那时尚通天和尚二也跟他最好,醉日堡里凡是敬佩韩老堡主的、受过褚训气的,全部站在他这边。可惜好景不长,韩老堡主几年后就病逝了,褚训带着阎毒一起发疯,闹得家破人亡惨淡收场。”
季舒流垂目问道:“既然我大哥仁厚仗义,为何不能像韩老堡主那样?”
“傻孩子。”阎二慢慢摇头,“在你们眼里,韩老堡主自然千好万好,但在醉日堡这边,他虽然人人钦佩,却引发过不少怨言。他做事不肯做绝,出手不肯滥杀无辜,宁可自伤,也不肯违背江湖道义,律己和御下都十分严苛。黑道中人不爱守规矩,要想约束,总得用些雷霆手段,遭他重罚的自家兄弟,向来不少。正因如此,褚训的种种疯狂举动才总有人支持。你大哥自幼来到醉日堡,对堡中怨言耳濡目染,在他看来,褚训固然有错,恐怕韩堡主的做法,也不尽正确啊。”
季舒流仔细咀嚼阎二的话,沉默不语。
阎二继续:“褚训自从当上堡主,愈加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你大哥和韩老堡主的旧人从来不受重用。他本性凶残,心腹亲信也一个比一个凶残,这群人凑在一起,自然为所欲为,不知得罪了多少江湖势力,就连褚训自己,恐怕也是想收手而不得了。最终褚训败亡,你大哥聚集韩老堡主手下旧人,又让尚通天收拢所剩不多的褚训残部,一举杀死当年带头对付褚训的令尊,击溃几股白道势力,夺回醉日堡。”
“可他又走上了褚堡主的老路。”
“谁说是老路?褚训败亡不过五年,你大哥却撑了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在内宽厚待人,在外身先士卒,声望无人能及,全堡上下无论哪一方势力都只肯以他为尊。”阎二的语气中透着真诚的钦佩,“玄冲子打进来那天,你大哥其实不忍心动用厉二,是厉二坚决要替他断后,苦战至死都不肯退缩。去年,你老师卫廷也是为你大哥而死,那次你大哥和黑道上的仇家遭遇,受了重伤,不巧又被白道发现藏身之处,卫廷带上一群人袭击白道的伏兵,硬是坚持到全军覆没,才为你大哥争来逃走的机会。就连尚通天这冷血之人,今生也只佩服你大哥一个,时至今日,我们的人已经以尚通天手下居多,但尚通天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报给你大哥知道,不敢有丝毫不敬。”
季舒流失神:“可我大哥却杀害过无数无辜之人,甚至不放过不会武功的弱者。”
“没错,他所有仁义,只用在醉日堡之内,从不惠及他人。”
两人对视,同时沉默。季舒流翻个身仰面朝着洞顶,随意道:“听说褚训除了这四大弟子之外,还有个女儿。”
“你也听过她?”阎二怅然叹息一声,“她叫阿琉,是个可怜人。说来蹊跷,褚训对她早死的亲娘不算喜爱,但自从她出世,褚训不知中了什么邪,以前的姬妾都不要了,把她像个名门闺秀似的养着,在她面前就像换了个人,简直比在韩老堡主面前装出的样子还正派。褚训败亡以前,她完全不知褚训的真面目,所以落入白道之手以后,她万念俱灰,很快就发狂病死。”
季舒流脸上筋肉一跳:“我大哥把我养大,是不是为了弥补她早逝的遗憾?”
听闻此语,阎二微微一怔,忽然失笑:“我以前似乎从未想过你大哥为何要带你回来,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这怎么说?”
阎二不答,低头思索了一阵才道:“也许你猜的没错。据我所知,褚训有意把女儿许配给尚通天,所以除了尚通天,别人都很少能见到她。但自从褚训被杀,尚通天便对她无动于衷,反而是你大哥听说了她的死讯有些悲伤,设下灵堂祭奠。这也难怪,尚通天对自己的孪生哥哥尚且无情,何况阿琉师妹?褚训在这件事上甚为不智。”
季舒流执着地问:“你究竟为何认为我大哥带我回来理所当然?”
阎二眨眨眼睛,仰头一口气把手中的温水喝光:“我与世无争,王贵铜心肠偏热,魏老、范叔他们只负责治病疗伤,后来的卫廷书生意气,曲泽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们这群人没事的时候太无聊,弄个小孩玩玩岂不正好?”阎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每次从醉日堡外围进到眠星院,都像做梦一样,无论在外面做过什么,一进去就是好人,而且你还对此深信不疑,至今想来,都觉得怀念。”
洞口传来厉霄的声音:“你们叙旧呢?”
他缓步走进来,衣服上的新血和旧血同被雨水浸开,整个外衣都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和刚才不同,那些血不但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数道伤口纵横交错,从衣物破损处露出来,虽然都不深,却令季舒流心惊。
厉霄的喘息比平时粗重,脱掉外衣,坐到季舒流附近,从行李中翻出一件干净的里衣撕裂,包住还在流血的伤口。季舒流想帮忙,但是全身乏力,爬不起来。
厉霄冲他微微一笑:“你别害怕,好好歇一会。”
季舒流盯着他问:“你们情况不妙,是不是?”
“是。”厉霄手上继续熟练地包扎,“这次只要杀了卢秉就能撤。刚才我带着一群人冲进镜平园,已经到了卢秉面前,可惜功亏一篑,几乎全军覆没。”
季舒流脑中闪过卢玉燕稚嫩圆脸上的憨笑,却被厉霄伤口中的鲜血触痛双目:“你们已露败象,再想冲进去更难了,是不是?”
“是。”
“那你为何还不撤?”
“这里的人大半不想撤,宁可和他们拼到底。而且,就算想撤也难了。”
季舒流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抓紧厉霄胳膊:“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逃亡海外?只带上武功好的人,现在走一定来得及!”
“你为什么让我走?”厉霄反问,“我杀过那么多人,偿命又能如何。”
季舒流眼睛猛然一酸,却不愿被他看到,拉着他胳膊不放,用手肘带起被子盖住脸:“孟子说,如果舜的父亲瞽叟犯了死罪,舜一定抛开一切,偷偷把他父亲带到化外之地,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当年你批评孟子不顾法纪,我也是这么想的,如今摊到自己头上,才明白他只是说了真心话。”
他声音有点哽咽,厉霄软下来哄他道:“我真不能走。我走了,剩下的人怎么办呢。”
季舒流不服:“如果你早点下决定,完全可以带着所有人一起走!”
“已经走了一部分,你认识的魏老、范叔他们,早都躲到海外去了。”
季舒流偷偷用袖子抹一把眼泪,诧异地从被里露出头:“你为何不跟他们在一起?”
“他们已经过上常人的日子,我要回来陪不愿意走的人。”
“陪他们滥杀无辜,灭人满门?”
厉霄淡淡道:“舒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所以无论我教你多少公道正义,你也舍不得看我恶贯满盈。我和你一样,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他们有一丝危险,我就得留下来奉陪到底。”
“那他们为何不看在你面上,和魏老、范叔一起隐居海外?为了打进镜平园,醉日堡也死了不少人!”
“黑道本来就是这样。死的那些人,不为了醉日堡而死,也会为了别的黑道帮派而死。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曲五哥呢,尚通天险些栽赃嫁祸害死了曲五哥!”
“此事不该做,我已经骂过他了。”
“只是骂过?”季舒流瞪着厉霄。
“曲泽毕竟没死,除了骂他一顿,我还能如何。”
“哎哟!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一个女声响起,停云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提着下裳走进山洞,虽然有伞,衣衫下摆依旧被雨水浸透。
“尚老二出去顶着了,人手还是有点吃紧。”她把伞丢到一边,轻盈地蹿到厉霄面前,“累坏了吧,伤势重么?”
厉霄摆摆手,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洞口朝远处张望,随后抬头向高处下令:“下面人手不够,你们也去抵挡一阵,把笼子搬进山洞来,让阎二照看就行。”
季舒流心头一跳,把目光投向洞口,不久便有四个人合力抬着装有秦颂风的铁笼搬到此处,一进来就粗暴地摔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成岭成峰
秦颂风依然清醒,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紧紧抓住铁栏,避免剧烈的震动伤及关节处的筋骨。从近处看得清楚,他全身锁着镣铐之处无不淤紫渗血,尖刺附近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单薄的外衣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将近三天维持受缚的跪姿,风吹日晒雨淋俱全,他虽然毫无示弱之态,脸色难免惨白可怕,似乎在吃力地抑制身体的颤抖。
停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秦二门主瞧着像个小白脸,没想到身体如此健壮,怪不得连尚老二的断魂劫都奈何不了他。”
厉霄轻轻按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住口,从山洞深处找出一坛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停云、阎二各倒一杯,最后斟满一杯亲自递给秦颂风。
秦颂风左手接过,厉霄隔着铁栏拿起酒杯向他示意,一口喝干,秦颂风便也一口喝干。
“秦二门主。”
“厉堡主。”
厉霄看着秦颂风道:“按照太师父的意思,我该叫你一声师弟,可惜实在叫不出口。”
秦颂风叹了口气,只点头,没答话。
“你们尺素门对我太师父,就没什么话要说?”
秦颂风肃容道:“我们对不住他,说什么都没法挽回。不知韩太师叔葬在哪里?褚堡主战败那次,我父亲去醉日堡找过,你战败那次我也去找过,都没找到。”他话说得长了有些掩饰不住,声音微微发颤,明显中气不足。
厉霄嘴角一挑,眼中露出怀念之色:“我遵从他的遗愿,把他烧化了,装在一个石头盒子里,埋在尺素门前辈的坟旁边,就在你祖父和二祖父中间。埋的那天正赶上下雨,我把旁边的土踩平,挪了几棵野草过去,你们都没发现。”
秦颂风愣了一下,承诺道:“要是我能活着回去,就帮他修修坟。”
“我不杀你。太师父临终前让我发誓,绝不与尺素门为敌。我得他悉心栽培,却没能做到他一大半的叮嘱,实在愧对于他,这个遗愿总该帮他完成。”
秦颂风点点头,看季舒流一眼:“他怎么也在这里?”
“有几个尺素门弟子带着葛平的儿子要闯进来,他去帮忙,断后的时候被我手下拿住。”
季舒流低声补充:“是文如意等人带着葛兴礼过来。我没保护好他们,文如意为同伴挡刀,已经战死了。”
秦颂风变色,垂下头,嘴唇一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文如意。”
季舒流看着厉霄道:“华山他们杀人之前曾说,只有你这种好人才会记得同门之义,他们却要斩草除根。”
厉霄摇头:“就算不为斩草除根,他们也会动手。太师父还在世的时候,我师父已经看尺素门不顺眼了。太师父一心回护尺素门,为此立的规矩太多、也太严,不少人都心存不平,至今还想报复。”
秦颂风插口:“江湖险恶,没有只为报复就多树一敌的道理,还是韩太师叔看得长远。你明明是个讲理的人……”
“闲话莫提。”厉霄一摆手阻住他,翻出一包干粮抛给停云,让她在火堆旁边烤热,然后不放心地走到洞口,叫来附近的守卫询问外面战况。
守卫答道:“镜平园那边白道越来越占上风,咱们的人败退了好几次。玄冲子觉得大局已定,想要带人来这边找咱们的麻烦,王贵铜和泰山正打算去挡他。尚堂主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带着他手下武功最高的人一起去镜平园了,只等玄冲子离开就再往镜平园里冲一次!”
厉霄拍着他的肩膀道:“我歇一会吃点东西再出去,如果前方有变你立刻回报——别急,就算玄冲子真打过来也不要紧,我跟他迟早要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