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十八年 下+番外——大醉大睡

作者:大醉大睡  录入:01-29

众人趁机冲出着火的屋子,季舒流的剑没带在身边,于是捡起一根拨炉火的木棍护身,扶住施邛跟着众人出去。出了门才看清,醉日堡一方只有十几个人而已,却个个眼睛血红面容狰狞,只在乎伤敌,完全不顾自己性命。

众人陷入苦战,背靠另一座木屋,把季舒流和施邛围在里层,由赵掌门看管季舒流,但是没过多久赵掌门也被迫出手,只剩季舒流抓着木棍把施邛挡在身后。

施邛踞坐拔剑:“用不着你小子保护。”季舒流懒得跟他啰嗦,立刻退到他身侧。

秦颂风那边的战况被大石和树干遮挡住了,看不见;本来能听见,现在却也被这边的声音掩盖。季舒流一边注意身旁危险,一边不时往那边瞟,但秦颂风的身影一直都没出现,这边的战况倒是越来越紧张了,不时有人抽空对施邛出招。

重压之下,站得最近的赵掌门支撑不住,受伤后退。出刀的人下一招直接攻向施邛,施邛抬剑格挡,剑却被打落在地,季舒流匆忙出手,用木棍棍头击中那人手腕,勉强帮施邛挡下一记攻击。

“叛徒!”

季舒流和那人对了几招,才反应过来这句“叛徒”骂的是自己,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反正他又不认识此人。赵掌门很快奋起再战,把剑劈进那人后背,当场杀死。季舒流回头一看,施邛果然瘫软在地上微微抽搐,连剑都没力气捡。

暂时没再有敌人近身,季舒流便半跪下去,右手依然持棍,左手掏出针在施邛穴位上刺几下先帮他控制住毒性。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玄冲子的声音:“你们没退路了!现在停手,还有活路!”

多数醉日堡众听了之后发招越加凶狠,也有几个人抽身退往秦颂风那边,季舒流看不出他们是逃跑还是想增加人手对付秦颂风,但自己此刻连平时都不如,不敢过去添乱,只能干着急。

玄冲子等人到达后加入混战,呈压倒之势把疲惫的醉日堡众逐个消灭。眼看这边大局已定,玄冲子亲自带着几个人往秦颂风那边查看,才走到一半突然有暗器连珠射来,同时树后隐藏的另一人举着一把大斧跳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取玄冲子头颅。

玄冲子接连劈开四支暗器,仿佛旧力已尽,却在斧刃近身时退后半步,左手在持斧之人背后拨了一下,不轻不重,恰好让第五支袖箭射进他胸膛里。他喷出一口血倒下,手中斧头余力未消,深深插进冻硬的土地。

射箭之人悲喝一声,也跳出来,身手却不足惧,玄冲子身边之人一剑穿透他的胸膛。

这人死去的瞬间,大石那边又响起一声惨叫,随后声息全无,秦颂风提着染血的剑从石块背后绕过来,指着濒死的持斧之人叹道:“他武功是这群人里最高的,要不是你们来了,还能再拖我一阵。刚才他为了脱身去你们这边,叫来三个人顶替他缠住我,但是那三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玄冲子同意:“多亏他精力耗尽,否则刚才那一斧我未必能毫发无伤。”

秦颂风问此人:“你是带头的?”他瞪着秦颂风不答,满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好像秦颂风才是作恶多端的强盗。

直到这时季舒流终于看清他的脸,不觉间呆在当场。

那是教他读书的老师,卫廷。

四周打斗声渐渐停止,醉日堡已经全军覆没,只剩卫廷还有一口气,但是他也伤及内脏,铁定没救了。玄冲子向众人解释,他们刚才的突袭中杀死几十个醉日堡门徒,白道只战死一人、重伤一人,大大折损了所剩不多的醉日堡残余势力,算是大胜;可惜的是,醉日堡那个据点里好像隐藏着一个重要人物,小喽啰们个个舍命相护,到底让那个人跑了。

战死的白道中人被同伴背回来,是个季舒流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多数人围着他的尸体整理遗容;玄冲子和赵掌门留在另一边盘问濒死的卫廷,徒费口舌,所获寥寥,只确认了卫廷就是醉日堡小有名气的高手卫开山。

季舒流用力闭一下眼睛,再睁开,走到卫廷身边,狠狠跪下。

他一时没开口,也无人拦阻他,卫廷便催促道:“有话快说,我马上就死了。”

季舒流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老师,你为何也是黑道中人?”卫廷在醉日堡眠星院里总是一身宽大儒装,手持书卷,捋着颌下短短一撮胡须,满口之乎者也,季舒流从来都不知道他会武功,更没想过他会死,格外难以接受。

卫廷歪头痛苦地吐出一口血沫:“少废话。”

季舒流不敢帮他顺气,生怕反而加速他死去,不甘心地低声道:“你教我的圣贤之道,难道你一点都不信……”

“圣贤那么多,各有各的道理,该听谁的?我教过你士为知己者死,你大哥知我重我,所以我就为醉日堡而死,岂不正好。”

季舒流知道他随时都会气绝,抹一把眼泪抓紧问:“你有没有亲友要照顾,我还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补我一刀吧,这样等死,太累。”

季舒流僵住,双手冰冷,怎么也抬不起来,连话都说不出口。卫廷学识渊博,他向来敬重,如何能拒绝老师最后的要求,却又如何下得了手!

卫廷好像有所觉察,叹道:“算了……”

“老师!”季舒流眼睁睁看着卫廷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消褪,忽然想起什么,“我在尺素门教书,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记得,我会把这些都教给我的学生,把你毕生所学传下去。”

卫廷目光涣散,含混发声,似乎说了几句“好”,又似乎只是喉间发出濒死之人的“嗬嗬”喘气而已。

“老师,这么多年,学生还没行过拜师之礼。”季舒流跪直身体叩拜下去,再抬头时卫廷已经毫无气息,静静躺在地上,好像和干燥的地面、枯萎的残草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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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吹起一股邪风,寒彻骨髓,季舒流的头又开始发晕。

背后传来王虎的怒骂:“小畜生,你还想保住他的尸体不成?”

季舒流并无这种念头,勉力起身让开。死者已矣,保全尸身又能如何,他敬仰卫廷的博学多才、悉心教授,只想把卫廷的学识传下去。唯有厉霄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他记忆中牵着他的胳膊走路、把着他的手腕写字、整个抱起他举高的人,他今生都忘不掉厉霄手上的温暖,所以才会执着于一副皮囊。

头昏又走神,季舒流行动迟缓,王虎不耐烦地去拽他:“他奶奶的,磨磨蹭蹭像个娘们。”

“闭嘴。”施邛突然说。

王虎怪异地扭头看施邛一眼,悻悻收手。施邛性格孤僻不近人情,武功既高下手又狠,江湖中除了季萍大都对他有几分忌惮。

有人打圆场道:“施兄念旧,还记着季大侠的情分呢。”

施邛面无表情:“季舒流也是好人,刚才他一直挡在我前头。”

众人无话可说,没再管季舒流的事,找来锹铲合力挖坑掩埋此间的尸体,秦颂风拍一下季舒流的肩膀,也加入其中。

季舒流想起刚才自己一边为施邛挡刀,一边还暗骂他狂妄托大,十分惭愧,去向他道谢。施邛却道:“我只说实话,不卖人情,你不用谢我。”再次把季舒流噎住。

秦颂风恰好在不远处,听了便道:“施前辈说话直来直去,你也直着听就行。”

季舒流想起书里讲的种种奇人,忽然觉得施邛也没那么难解,再次问他:“先父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施邛简单道:“像季萍。”

“我是说,他为人脾性如何?”

施邛沉默了很久不答。

那边,王虎举起沾满泥土的铁锹恶狠狠砸上卫廷的尸体,季舒流咬牙别开视线。玄冲子却拦住王虎,低叹道:“他临危不惧,算条汉子。”王虎从善如流,立刻挪去别处刨新坑了。秦颂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卫廷的尸身和斧头都放到自己刚挖出的坑里,盖土掩埋。

恰在此时,施邛终于答道:“有事像玄冲子,没事像秦颂风。”

季舒流眼眶莫名一热,把脸背向没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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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廷姓卫名廷,但江湖上多数人只知道他的外号:卫开山。他也是醉日堡里数得出的高手,使一把开山斧,勇猛无匹,尤擅聚众斗殴,黑白两道都有不少条人命葬送在他斧下。

白道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读过书,进过县学,是个有几分薄名的才子,虽然自幼练武,本没打算闯荡江湖。直到有一天他父亲遇见一个黑心商贩,互相争执,商贩逞口舌之快对他爹肆意辱骂,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回家取来开山斧对准商贩的脑袋劈下去,劈死了商贩,也劈断了他自己的功名路,从此畏罪潜逃,流落江湖。

商贩毕竟有错在先,虽然国法不容,白道还不至于彻底容不下他。可卫廷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又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稀里糊涂就沦为黑道,进入醉日堡,当上一个小头目。

听秦颂风讲卫廷旧事的时候,季舒流正厚厚裹着几层衣服,坐在秦颂风的马上,倚在秦颂风怀里。他之前强撑着一口气,松懈下来立刻病来如山倒,发起高烧。这里离栖雁山庄只有三天路程,秦颂风便不耽搁,骑马带着他往回赶。

季舒流皱着眉毛道:“这商贩确实太黑心,坑人十几两银子,被发现还敢骂人。卫先生本性也许不坏,只可惜误入歧途。”

“换成你,你会劈死他么?”

“……不会。”

秦颂风叹道:“习武之人本来就该记得不能恃强凌弱,连你当初都没敢对曹达下狠手。”

季舒流抓住秦颂风的胳膊:“我小时候,卫先生也常告诫我,年少切忌负气任性。”

他的伤势又发作起来,手上不知不觉越抓越紧。秦颂风在他耳边道:“你先试试这样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就跟我说,咱俩就近找个地方歇一会。”

季舒流沉默片刻:“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不会!”

秦颂风忽然声色俱厉,季舒流吓了一跳:“你急什么,难道我真要死了?”

秦颂风摸一把季舒流的脸:“年纪轻轻的,这种玩笑少开。”

季舒流抓住他温热的手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我不死,我娶到这么美貌一个老婆,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非得活到一百八不可。”

四下无人,只有季舒流骑来的另一匹马跟在旁边。秦颂风勒住马,低头在季舒流脸上吮出一个红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两匹马换着骑脚程不慢,第四天中午他们如期回到栖雁山庄,季舒流脸上的红印才刚刚淡到看不出是吻痕。

年关将至,有家室的尺素门弟子多数回了家,只剩一群光棍留下来凑热闹。秦颂风把马栓回马厩出来,正遇见亲自置办年货归来的秦颂铭。

秦颂铭只是路过,身边没带小厮,附近除了坐在石头上等待的季舒流别无外人。秦颂风走到堂兄面前,二话不说直跪下去。

“你这是干啥?”

秦颂风低声道:“我娘失踪以后,我小人之心,怀疑过伯母。”

秦颂铭用力把秦颂风扶起来,唏嘘道:“是大哥不对,不该瞒你这么多年。我以前也打听过杨姨的去向,但是她在信中说她跟了一个武林高手,我信以为真,没想到裴庄主那里去。”

“不关你的事,她自己不想见我,找到也没用。”

“她的信我还留着,以后就交给你保管吧,等会我去给你找出来。”秦颂铭轻拍一下秦颂风的背。

秦颂风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堂兄离开,回身一把扛起季舒流。季舒流吃惊:“别被人看见!”

“别做贼心虚,你又不是女人。”

绕过他们的住所,秦颂风向钱睿要来钥匙,往东走到山庄里供犯错弟子思过的一座小院,打开锁推门进去。院子里的空地数丈见方,曲泽穿着比季舒流还厚的衣服,坐在石凳上,一边喝热茶一边晒太阳,身上没有锁链。

“白道派了个人来盯着我,现在已经回去复命了。我现在除了不能出院门,还算逍遥。”曲泽微微一笑,脸上气色不错。

秦颂风郑重承诺:“你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等醉日堡销声匿迹,你迟早行动自由。”

曲泽过来看一眼行动迟缓的季舒流,伸手去探他额头。季舒流连忙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走路不稳当。你赶快把身体养好,以后我教书的闲暇就过来找你说话。”

“再过几年吧,避避风头,你这个身世容易招人怀疑。现在钱睿没事也来找我说话,冷落不着我。”曲泽依然微笑着,虽然形销骨立,却挺拔地站在阳光下,似乎恢复了几分被囚之前的风采。

第二十六章:音容笑貌

秦颂风说季舒流生病需要照看,明目张胆地在自己屋里加了一张床给季舒流用。

“而且他现在怕冷,得多烧点炭,我正好蹭个暖和。”秦颂风表情十分正直地告诉别人。

季舒流喝光药就睡着了。傍晚,负责照顾小孩的婢女采芍把那对双胞胎里的妹妹秦问抱过来探望,季舒流见秦问没忘掉自己,直喊“季叔叔”,便问她:“想不想我?”她用劲点头。

她裹着厚实的小棉袄,蹒跚地跑到季舒流床边拉他,季舒流躺着摸摸她柔软的短头发:“我得病了,坐不起来,你自己在这玩一会,我陪你说话。”

秦问眨眨眼睛,跑到采芍身边道:“我要拿吃的,拿吃的。”拖着采芍走出门去,过了好一会带着一堆她自己的糖果糕点回来送给季舒流。季舒流把她最爱吃的桂花糕给她留下不动,拈起其他糕点吃了两块。

不久秦颂风也回来,手里抱着她的孪生哥哥秦励。秦励口齿不如妹妹清楚,还只会喊“酥酥”、“季酥酥”,两个小孩在屋子里玩闹,顿时热闹数倍。

照顾秦问的采芍歉然道:“打扰季先生养病了。”

秦颂风笑道:“没事,季先生没长大,跟小孩才有得玩。”

季舒流教育秦问:“你看,这就叫交友不慎。”秦问似懂非懂地冲他歪脑袋。

刘俊文恰好赶在此时把季舒流晚上该喝的药送过来,季舒流几口喝光。秦问看在眼里,好像舍不得了一下,才慷慨地抓起自己的桂花糕递给季舒流:“吃甜的!”

“不用了,我不怕苦。”季舒流忽然觉得这情景有点眼熟,简直就是报应不爽,秦颂风和刘俊文早已大笑起来。

喝过药季舒流又开始困倦,采芍和刘俊文各抱着一个孩子离开,屋子里重归安静。秦颂风拿湿手巾给季舒流擦擦脸擦擦手,连人带被抱上自己的床。

床头附近的小几上点着油灯,火光轻轻跳动,昏暗地照到床前。秦颂风小心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借着火光展开给季舒流看:“我的字虽然丑了点儿,我娘的还不错吧。”

这信笺散发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幽香,所书字迹端庄雅致,写信之人带着一点矜持的骄傲,说她的新夫君武功高强、侠义无双,而且尚未婚配,却珍而重之地将她娶为正妻。

季舒流看秦颂风一眼,叹道:“这字应该认真练过很多年。裴用国说过她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嫁为妾室?”

“不知道。我哥说当年好像是从她家里买的人,可能赶上缺钱吧。以前我打听过她娘家的消息,也没打听着。”秦颂风摇头,“她嫁进来以后,娘家人再也没来看过她,她自己也没回去过。这么多年,我家从来没人问起她想不想家,连我都没想到,也难怪她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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