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英烈看着他一本一本的叠,他那张精悍的脸庞上慢慢露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悲凉。他那么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门。
“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活不久了,秦家就算完了,我也早看不见了。”
秦睿摞完最后一本书,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他从来没试过推翻之前所有的设定和计划,这无异于挑断他身体里的所有神经再重新接起来,他不知道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困难还是不困难,可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他非常极端的害怕失控,而推翻之前的套路本身就意味着他行为的失控。
也许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可他却无法解决,他甚至连重新调整思路都要借助外部的假定力量。就好像一个长期处于失落状态的人必须时刻为自己加油鼓气才能控制阴霾的情绪不至于时刻笼罩在身上一般,他同样要靠规整这些书来保持思路的清晰和稳定,一遍一遍的去整理,靠绝对可见和可触碰的条理来克制和约束精神层面的混乱,其实他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秦睿笑了一下,抽起一本书砸到墙上。厚重的书角在墙面上磕出一道凹痕,如果没办法理清楚,是不是统统毁了更好些。
他一脚踩到翻落在地上的书背上,他很用力,折合在一起的书页被挤压得呲呲的响。他听着那响声,突然觉得痛,好像被踩的不是书,而是他的心。
他想到那天没揍下去的一拳,和楚易看着他的眼睛。
他移开了腿,蹲口把那本书捡了起来,小心翼冀的抚平书页上那些已经没办法再和原来一样平整的折纹。秦睿有些自嘲的想,也许书不会介意。
第八十二章
书会不会介意没人知道,就算介意它也没办法表示出来。但有些人却非常介怀,并且他也有能力表达他的不满,比如秦英烈。
对秦老爷子来说,秦睿的状态绝对不仅仅是让他介怀这么简单,他实际上非常的忧虑,也非常的愤怒。这种愤怒不单单是针对秦睿个人,更多是对秦家未来困境的一种无奈。可他的这种无奈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又相当的难以启口。
“你觉得秦遥怎么样?”
秦勉琳心头一惊,没动声色,秦英烈这句话可以表达的内容太多了:“有他爸TJ性子不错,但太年轻,没吃过苦。怎么突然问起秦遥了?他到那边你是不放心?”
秦英烈摇摇头,“我在想当初扶秦刚起来是想压一下秦睿,让他规矩点,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一步走得并不好。总的说来还是秦刚背后的支持太少了,而秦睿背后这么多年所形成的利益核心圈已经很稳固了。从外围去挑选人员来压制秦睿必定会触动利益核心圈其他人的利益,这群人不会同意,但如果从内部来挑选呢?”
“我不明白。”秦勉琳撩了撩头发,“如果是之前,你想要秦睿给你一个明确的证明,证明他一个人能控制住秦家,那么Z市的局面已经能充分证明这一点了。不管是说他专断也好,还是权力强也好,从结果来看,他给了秦家一个交待。这应该是你想要看到的。
那现在提出秦遥又是为了什么?你继续打压秦睿对秦家的未来没有任何的好处,至少站在我的角度我看不到。如果你想要提携秦遥的地位,不说秦崇润秦崇喜这些人肯定不会同意,就算是没人发表意见,你这一动作难道不是生生将秦家割裂成两半?就为了压制秦睿的权利?
再说,即便是你为秦遥做了些安排,秦遥背后也能重新形成一个圈子,但你觉得以秦睿的性格他会视而不见?你这样做秦家只会更乱。”
秦勉琳说得这些,秦英烈又何尝不知道呢。最重要的一点秦勉琳没说,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秦英烈根本就没有时间能为秦遥安排出一条可以牵制秦睿的路。
“你在担心什么?”
秦英烈扯开嘴笑了起来,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莫凌东那小子是秦睿处理的?不,他担心的不是这一个。他担心的是秦睿不仅仅是处理了莫凌东,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一个无底黑洞,最终会把整个秦家都套进去。他想秦睿是没有收手的习惯的,他曾经也许指望过秦睿有所克制,可是当他走进秦睿那栋空空如也的房子时,他就应该明白,他永远不能指望一个有病的人还具有自控力。他更不能理所当然的认为,一个有病的人还能带着秦家走下去。
“我要去见一见傅明。”秦英烈沉思片刻,又道:“把秦遥先叫回来。”
秦勉琳眉头一蹙,她对秦英烈这个决定有些不满,在她眼里,秦睿即便是再专权,但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至少当前就不应该一再的剥离对方的权利,“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我有分寸。”
话虽然这么说,但秦勉琳却不尽信。况且那天她也是在场的,秦睿具体对秦遥抱着什么样的不满她不清楚,但她完全能感受到秦睿压抑不住的怒气,这不常见,正因为不常见所以秦勉琳一直都挂在心头。眼下秦英烈做了这个决定,该说的话她都说了,坳不过,也只好照办,但面子上至少要能抹得过去。
她当然不能直接对秦睿挑明要让秦遥回来,这是秦英烈的决定就更不能了,她要的是一个不突兀的借口。干了大半辈子宣传工作的秦勉琳润滑一下这点事情还是比较得手的,天利在K国的会议立刻就成了秦遥回国的踏板,但秦勉琳没料到的是几乎从来不参加天利会务型事务的秦睿竟然也要去。
天利的企业合作会议一共持续五天的时间,都安排在海岛度假村里,第一天自然逃不掉是惯例的会议,讲讲天利的企业发展策略等等。完事了就基本都是玩,当然基于天利这样的大企业,邀请的客户基本都是比较有层次的,自然不乏许多人到这里来也是抱着钻圈子的目的。
不过这一次来的人倒都是些C-level的,总监级别的都很少,大都是听到些风声,知道秦勉琳要亲自来。当然也有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的,比如坐在会议室最后面一排的楚丰集团两个公子。楚正在王方超的鼓动下,一是想来见下世面,二是因为天利请了个当红明星来捧场,这个人恰好是楚正喜欢的。
至于楚大少爷,完全是不放心楚正一个人来。不过楚易来了之后也不见得就排斥,天利的商务网络很大,涵盖的行业也比较多,到这里的人不说指望现在就能有个什么利益或者成绩可图,但是互相留个名片,打个照面,以后有机会合作至少也是条路。况且他不认为秦睿会来参加这种会议,自然心里面也没什么压力。
当然楚易自己从来不承认他对着秦睿有压力,散了就散了呗,还能上吊不成?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吃喝拉撒该干啥干啥,他再痛苦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三个字:失恋了。
失恋了而已,多大点事?他甩过那么多人,还不允许别人甩他?就算他没遇到秦睿,总有一天要遇到个阿猫阿狗甩他一回,不然公平两个字怎么写?
况且先说拜拜的还是他,连告白连分手楚大少爷一条龙全套服务。
下午四点左右会议完了,酒店外面就是私人海滩,大部分人都开始往外走,楚易才跟着楚正走出去没多远,钟光天就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
“老弟,慢点。”
楚易回头一看,笑道:“天哥,你也来了,我刚刚都没看到你。你坐前面的吧。”
钟胖子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男人道:“周彬来,在C国呆了十多年,准备回国搞IT,起步阶段,楚总多支持啊。”
楚易和来人握了握手,胖子特意介绍这个男的给他,他还有点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搞IT的,和这个人交集应该很少。如果是钟光天想找人关照这个海归,其实也远找不上他,楚丰现在即便没有垮掉,但情况也不算好,要找人关照的话胖子自己的圈子里多得是。不过他自然不会拂了胖子的面子,开口还是很热情。
周彬来带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干练,也很健谈,三个人聊得颇为愉快,话题虽然基本集中在IT行业,不过周彬来的点都抓得很好,楚易听起来并不觉得困难,反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末了,胖子才出口点了一句:“现在IT的发展势头好啊,楚总有没有兴趣插一脚啊。就当做点额外的小投资,也算是帮助一下新产业建设嘛。你可不要小看彬来啊,他是现在公司还在组建,但我保证,不出三年肯定在IT行业内做出成果。考虑一下,当哥的不会挖坑给你跳。”
投资从来没有涉足过的行业并不是不可以,但对许多企业来说,如果不是有绝对的利润,又或者绝对的关系,其实很难。但这两点有时候只需要有一点,说不定就会形成一个大的机遇。楚易虽然并不熟悉IT业,但作为近年来风头正劲的产业,多少他也是听说的,并且钟胖子在这个产业里投资已久,要说看机遇看风头,这点眼水肯定是有的。
并且钟光天所说的这部分投资资金其实很少,如果是以前他甚至不需要考虑,就当是帮朋友一个忙,即便是这笔钱打水漂了也无所谓。可是现在,他必须得考虑,哪怕金额再小,那也是钱,当初他为了筹款,再小的金额,陪喝酒陪到吐都没拿下过。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楚丰资金也不宽裕,从风险角度考虑,他是不应该把钱投入一个陌生领域的。
不过钟胖子热情十足,楚易不好当面拒绝,只好推说再认真考虑一下。因为本来也是抱着度假的目的,晚上的安排都是很随意很放松的,这片私海全部属于这个度假村,又是天利花钱包下来的,少不了酒和女人。
楚易在露天酒吧吧台边上坐了一会儿,看着肥臀丰乳的外国妞实在觉得有些累,看着楚正和别人猜拳玩得正嗨,他突然醒悟到他已经慢慢在变老了,快三十了,年纪越大心就越来越窄,越来越喜欢安稳,不再向往波澜壮阔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反而希望定下来,找个驻足的地方,能不再一路奔跑,不再让周围的世界成为自己的过客,也不再让自己变成世界的过客。
人总需要寄托,浩瀚苍穹之下,至少有一个人始终挂记着自己,这可能就是家。
楚易拍了拍屁股,招呼了一下楚正,便起身先回房了。从海滩到他住的小别墅稍微有一段距离,小路两边又都是茂盛的热带树木,光线也不好。走了一会儿,四周就安静得令人慎得慌,他突然听到前面没几步的地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林子里面有东西。
楚易以为是什么小动物,打开手机的电筒往树丛里面照了照,他还没晃清楚是什么东西,一声尖叫差点没把他耳膜给震破。他这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动物,是有人在这个地方打野战。
楚易也是尴尬,赶紧装没事一样快步往的方向走去。等尴尬的劲头过了,他又觉得有点失落,度假都度得形单影只,也许他应该找个外国妞试一试,但他也就是想想,他其实提不太起劲儿做这些事,总是觉得累。
他靠到路灯下掏出钥匙看了看,再抬头,瞧见门口的阴影下好像站了个人。
“谁……”
第八十三章
“我。”
“谁?”楚易又问了声,往前走了一步。
阴影下的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两个人好像都达成了沉默的共识。
站了一会儿,楚易甩了甩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径直往门口走去,只当做那团阴影仅仅是阴影罢了。
秦睿几步跨到门口,挡在楚易面前。他也没笑,也没什么其他的表情,也不说话,就是挡着路不让。他可以组织许多语言,也可以换上许多表情,但真正碰面了,他一时又觉得那些话其实都没什么用。
楚易不需要。
不需要他哄,也不需要他迁就,甚至不要他的歉意。如果说这是聪明人的游戏,从开始到现在双方都心知肚明,他那些手段,他的殷勤,楚易都懂,对方早就是摊开牌明着玩的。所以不需要解释,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让开。”
秦睿没动。
楚易有点堵,他不知道秦睿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他退开半步,哼了一声,掏出支烟点上,道:“你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他一退,秦睿就往前上了一步。这个动作给了楚易不小的压力,这份压力又好像无声的在耻笑着楚易,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有点发怒了。
“滚开。”楚易伸手推开秦睿,撞开肩膀擦过去。
秦睿反手抓着楚易的上臂,背靠着抵在门上。
“楚易。”他开口叫了一声,但也仅仅是一声便又陷入了沉默中。
叼在嘴里的烟很快就烧成了灰,一段一段的往下掉,烟味太重,楚易闭着嘴闷声咳了起来。秦睿抬手去摘他嘴里的烟头,“不要抽了。”
楚易笑了笑,动作更快一些,捻起香烟对着伸过来的那只手杵下去,“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吗?迟早都是要赔的,秦医生。”
滚烫的烟灰落到手背上,传来一丝焦味,秦睿抿着嘴,手也没动,“赔什么,你想要我赔什么?”
楚易弹开烟头,他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报复,如果算,那报复得来的也不是快感,苦了谁也不要苦了自己,人生总是要往前看。秦睿的话让楚易觉得好笑,“你不欠我什么,不需要赔我,你也赔不起。
之前的事情,我们用不着相互再追究,是我自己没把握好底线。如果你还想继续玩下去,我就不奉陪了。对我来说和你之间再产生交集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大家好聚好散,你不用对我一逼再逼,如果你只是纠结在于我求没求你,现在楚丰已经和秦家再谈合作的问题,就当是我求过你的结果吧。”
秦睿抓着楚易手臂的手掌有些用力,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渐渐显露出轻微痛苦的神色,不是剧烈的爆发式的,而像是装满了杯子然后慢慢从里面溢出来了。他松开手掌,压住额头,沉声道:“我可以赔你,我可以选择退步。你希望我让多少,我都可以做到。我们之间不存在不可弥合的空隙,我确实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过太多的误判和认识偏差,但楚易,我有能力改变这种局面,纠正这种偏离,我只需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
楚易神色怪异的看着秦睿,来回走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一定不会是误判,秦睿。你只是太自私,太贪心,包括现在。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谁让谁,谁退步得更多。而是永远不存在公平可言,即便是你让步再多,我也不能从你手中撵取一丝一毫的控制权,最终你作出的让步都会被你一点一点的吞噬掉,关系又会再度重归于你的全完掌控之中。你要得不是我对你的感情,只是用我的感情来满足你的控制欲。
可是,秦睿,你比我更清楚,两个人要在一起,不管是谁先付出,时间长了双方之间最终还是会达成一种平衡,单方面的付出和单方面的索取都不可能长久。我曾经用过一些蹩脚的手段妄图从你手中抢回来一些控制权,就算很少很少,那也足够让我们的关系能走得更远,我努力和你保持同一个水平,同一个层次,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而不是错位,我希望我给你的是爱,不是负担,也不是附属品。
但事实是我白忙活了一场。你最多是让步,但你永远不会交出控制权,我也永远不能和你处在同一层面的位置,我做不到。我也会怕,秦睿,怕你再一脚踢开我的时候,我就彻底完了。”
楚易苦笑了下,“所以我给不了你机会,看不到希望,我也只是个懦弱的逃兵。”
秦睿收拢手臂,微微撑开双腿,他有点晕眩。他开不了口,也反驳不了。楚易自然不是逃兵,至少对他来说,楚易已经在他的世界里走得太远,这条路是楚易逼出来的一条路,逼到最后对方打算回头了。
“就这样吧。”楚易绕开秦睿,打开房门,“你回去吧,大概一开始我们就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