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年是真的死了,就在两个小时前。
宋家源紧紧盯着面前的屏幕,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伯年财大势大,总让人觉得他是无坚不摧的。无论遭遇什么疾病意外,他都有本事化险为夷。谁能想到像这样的人也不过是一具肉身凡胎,当阎王真来索命时,再多的财势都无济于事。人的一生贫富贵贱不同,只有性命是均等的,人人都只有一条,无人可以例外。
就像是一座横亘在面前的大山轰然塌下,宋家源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从此他在这世上也再没有值得憎恨记挂的人,也再没有一个至亲。他宋家源,现在真的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宋家源只觉得身体从外到里都是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也说不清是空虚还是悲痛,只是让他好一阵发怔,双眼空茫地望着前方,就像一时失魂,整个人都显得飘忽起来。
红灯转绿,左安迪发动了汽车。他看一眼副驾驶上的宋家源,只是没有说话。车子转弯、直行,又绕过七拐八弯的高架路,钻过隧道。待到停下时,面前已赫然是医院。
宋家源看了看车窗外,皱眉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左安迪解下保险带,道:“我猜你想来这里。”
宋家源板着脸问道:“你替我拿主意?”
左安迪也顾不上是不是会让他不悦,正色道:“当初我们都以为这是苦肉计,却没人想到会是真的。家源,我只是不想让你更加后悔。”
宋家源看了一眼医院外墙,然后别过脸去:“不,我不后悔。”
“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亲生父亲。”左安迪强调道,他又特意看了一眼宋家源,后者的表情没有波澜,如一尊雕塑般失去了情绪,“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
“人都已经死了,有什么可看。”宋家源的声线僵硬。
左安迪见宋家源硬撑,总觉得他是在逞一时之气,没有放弃劝说他:“罗少康说过,你父亲曾经后悔。当时我们都不相信,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的想当面跟你道歉,他想给你补偿……”
“他人已经死了!”宋家源怒喝一声,截断了左安迪的话。
左安迪在座位上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话太火上浇油了。宋伯年若活着,宋家源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恨他,可以不去见他,让他被自己的罪孽煎熬,为前半生在宋母身上造下的孽所折磨。可他偏偏死了,好像是被宋母的亡魂和宋家源亲手杀死一般,让他们的恩仇从此两清,再没有牵扯。
罗少康的话并没有说错,宋家源再怎样恨宋伯年,都是他的亲生骨肉,都由宋家抚养长大。他与宋母不同,与宋家的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他的身体里永远流着宋伯年的血。他这一路长大成人也统统是由宋伯年开销,就算这笔钱能还清,可是养育之恩却无法归还。这一笔亲情债将永远压在宋家源的心上,让他今生今世都抬不起头来。
左安迪知道此刻宋家源的心里一定比他更纠结压抑。这样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经验,但是只要下错一个决定,随时可能抱憾终生。而左安迪并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在宋家源身上。
“你不走是吗?”宋家源愠怒地看了一眼左安迪,见他没有发动汽车的意思,索性拉开车门自己走出去,“那我去叫的士。”
左安迪急忙下车追去。两人在停车场拉扯起来,宋家源要走,左安迪却拽住了他胳膊不放。宋家源被安迪的执着惹火了,吼他一声:“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左安迪一愣,觉得自己是好心没好报。他心里不快,表面上就愈加倔强,做对似的用力去拉宋家源。两人相持不下,纠缠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宋家源一个用力,失手将左安迪斜里甩了出去。安迪一个踉跄跌到了停放在旁的车辆上,触动了车载防盗警报。一时停车场内响声大作,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宋家源也没想到会连累安迪摔倒,急忙过去扶他,满脸都是悔意:“有没有事?我不是有心……”
左安迪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平时不做这样的傻事,吃力不讨好。今天破天荒地多管闲事,竟吃这样一个大亏。他反手一下打掉了宋家源的手,撑在汽车引擎盖上努力站直身体,低头一看,那金属车盖竟然给他装出一个凹陷。左安迪动一动自己磕到的手臂,发现肩膀怎么也用不上劲,又酸又痛,整条手臂都无力地垂下来,竟然像是脱臼了。
“怎么了?”宋家源关切地拉起他手臂,见左安迪面色不佳,连忙又松手,急道,“去医院看看。”
安迪的脸色痛得发白,宋家源也不敢用力,只一手虚揽在他腰上,带着他往医院走去。
很快记者们就发现了这边动静,向他们聚拢过来。左安迪皱一皱眉头,他实在没有应付记者的心思,也并不想在这时候给他们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拿去大做文章。他在宋家源耳畔低声道:“把你的西装给我。”
宋家源也没问为什么,立即照做,除下西装披在安迪身上,遮住了他无力下垂的手臂。
记者们因此没有觉察左安迪的伤情,只一味追着两人状似亲密的动作抓拍。有个面熟的狗仔前两天在餐厅门前见过,他一步抢上前拦住两人去路,十分不客气地盯着左安迪道:“Andy你是为什么会选择与宋家源在一起?宋伯年的事情你认为自己需不需要负责任?Andy你需不需要向传媒交代一下?”
左安迪游戏人间的形象在传媒眼里太过根深蒂固。宋伯年被气病的消息一传出,他们第一时间就怀疑是安迪主动勾引宋家源,因此质问的口气倒好像左安迪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宋伯年是被他活活气死一般。
宋家源的心里本就有团无名火未清,见他们如此,更是被勾起了怒气,一手暗暗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即砸下他们的相机。左安迪在旁边瞥见他神情,借着西装的遮掩在下面偷偷拽了拽宋家源的袖子,让他克制。安迪是久经战场的人,很知道能屈能伸在这种场合的作用。与记者做对没什么好处,越是理睬他们,就越是给他们断章取义的材料。
于是宋家源终于没有出手,但他也没有就这样就蒙混过去,深呼吸了一下,对那记者板着脸道:“这件事与安迪没有任何关系,由始至终都是我在追求他。如果你们非要找个凶手来问罪,就由我来当这个角色,但任何人,都休想再动他!”
左安迪在旁听到,大吃一惊,他是让宋家源不要动粗,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下愣得连躲避镜头都忘了,给记者抓拍到好几张表情惊愕的照片。
诚然这样正面出击并不是应对媒体的良策,宋家源的挑衅只会引发对方的敌意,完全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巴。可意外地,左安迪却一点也不生气,他只是震惊,而后连肩上的伤痛都几乎忘记,只感觉到一只手在背后揽着自己,然后自己便跟着那力量向前走去。
看到宋家源不顾一切为自己挺身而出,就好像多年前那个令人失望委屈的夜晚里,那无情离开的身影重新又回到了面前,当年的失落与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洗刷。他看到宋家源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身边,如一把能为他阻挡一切风雨的大伞,令他安慰,也令他安全。
最后是耀眼的闪光灯让左安迪从这一刹那的沉醉中清醒过来,他省起目前的境况,才想到此地不宜久留,脚下加快了步伐。宋家源的手紧紧圈在他的腰上,两人肩并着肩从医院的玻璃大门里进去。紧随其后的记者们给医院的保安阻挡在外,再也跟不上来。
第 44 章
左安迪的伤不重,脱臼部位在急诊室里就接好了。医生出去之后,宋家源与左安迪两人在拉上帘子的病床上对望一眼,彼此的眼里见到对方看上去都有些狼狈憔悴,之前的冲突就没有人再想计较了。
宋家源斜跨坐在病床上,双手捧起左安迪的手贴在自己唇上,低声道:“对不起,刚才我并不是想对你发火……”
左安迪叹了口气,拿没受伤的手抚摸对方的头发。宋家源这样是十分低声下气了,他的姿态越是谦卑到泥土里,左安迪看了就越是感觉心疼。他知道自己的脾气也是越来越软了,以前遇到类似的事就算是天皇老子来道歉都不给面子,现在竟然三分钟就能消气,好像乌龟没了身上的硬壳,只剩下软绵绵的一具肉身任人宰割。
“没事了。”安迪说。
宋家源抬头来看他,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轻声问:“能走动吗?”
左安迪的手只是简单包扎,行动还是方便的。他灵活地下床,拉开帘子就向外走。两人现在已在医院里,原本要去的地方安迪当然没有忘记。他不是会轻易言败的人,何况代价已经付出,就更没理由放弃。他自觉了解宋家源甚至多于了解他自己,若不是坚信这样做对宋家源的意义,左安迪也不会这样坚持。
宋家源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他要是真觉得宋伯年的死无所谓,就不会这样抗拒到医院。有时候当局者迷,越是在意的事情越是不会愿意承认。正因为宋家源的身边没有别人,左安迪才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哪怕会惹得对方不满,也不能眼看他将来追悔莫及。
左安迪一人走在前面,宋家源紧随其后。只听不大的急诊室里一个苍老而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源?”
大概很久都没有人这样叫过宋家源了,连他自己都是听到了第二声才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又端详了一会才认出人来:“李叔?”
那位姓李的叔叔也在让护士上药,见到宋家源认出自己,就催护士草草结束,自己拎着外套朝两人走过来。
他细细端详着宋家源,十分感慨:“有十几年未见啦……你果然高大许多,人比照片上也靓仔。叔叔几乎就要认不出你,刚才叫你的时候,也还曾担心是老花看错。”
这李叔看上去有些年岁,两鬓雪白,衣着与谈吐却十分体面,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并从事高尚职业的人。
宋家源道:“太久没有人这样叫我,我也几乎记不起。”
“这位是……”那李叔似乎是认出左安迪的相貌,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宋家源坦然而郑重地道:“这位是我的恋人。”
他是第二次当众表明自己同安迪的关系,显然对方是在宋家源心中颇具分量的长辈。但每次宋家源这样说,总让一边的左安迪毫无防备,心如擂鼓,莫名的害羞涌上来,简直想挖个地洞钻下去。说来奇怪,左安迪的脸皮本可算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厚的,但被宋家源恋人这个身份套在头上,就是让他习惯不过来。
李叔呛咳了一声,老人家显然是不大习惯这样直接。好在他见过世面,并不是思想保守的那一派,从震惊中缓过来,也就没什么障碍地接受了。
宋家源又向左安迪介绍老人的身份:“李叔是宋家的专用律师,从小看我长大。对……我母亲和我都很照顾。”
提到母亲时他显然又想起一些往事,因而约略停顿了一下。
李律师见他感怀,也为此觉得遗憾:“你母亲的丧礼我本该去的,只是那个时候我自己身体也不好,在医院里要出院医生都不准。老了……不中用了,本以为我会先走的,谁能想到你的父母,哎……”说到这里,他一阵唏嘘。
“李叔你脸上的伤是……”宋家源注意到他脸上有些新落下的抓伤,老人的手上也包了纱布,看情形是与人争执过,从脸上留下的抓痕看得出对方应是个女人。他是宋家的专属律师,宋伯年又在这家医院去世,稍一联想,就不难想到李叔的伤势与这件事有关。
“这是……”李律师欲言又止,似是考虑到周围人多,拉了两人到急诊室外的走廊,低语道,“是罗瑶……本来这件事见到你也正想同你提的。我到这里来是要宣读你父亲的遗嘱,但是没有全部继承人在场,遗嘱就无法公布。罗瑶见你父亲走了,情绪激动,非要抢我手上份遗嘱看。我不肯,与她争执了几下,竟然就弄到受伤。”
宋家源道:“你可以告她的!”
李律师拍了拍宋家源的肩膀,笑着反过来安慰他道:“呵,我是做律师的,这一点当然知道。可告得入又如何,不过是让你父亲脸上又少一层光。他生前已经背了够多骂名,我也不想再给他添更多了。”
“那些……都怪不了别人。”宋家源道。
“是,你说的的确没错。”李律师点头,语气中肯,“他是花心,用情不专,又蛮横霸道,又自负自私。你母亲跟了他,真是一辈子痛苦。害苦了她自己,也害苦了你。可你还是应该在他走前来看看你父亲……他真的不知道你母亲会寻死,他知道后悔时已经太晚。你母亲做得够绝,用一条命把你的心从你父亲身边彻底带走了。他知道无论再做什么,都没有办法让你回来。可你还是应该来看看他啊。哪怕你当着面骂他,都好过现在这样,让他连一面都……你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吗……”
宋家源并不想听别人说这些。也许是潜意识中想逃避,关于亲情的话题让他不堪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是母亲,一面是父亲,他们互相憎恨互相折磨,却将他夹在了中间作磨心。曾经的加害者现在也不再是加害者,恩怨的两位主角化作黄土,剩下他宋家源一个,将一切是非对错都交到他的手里。
他是天生就要做不孝子的,不是辜负父亲就是辜负母亲。这世上没有可以让他两全的办法,宋家源找不到,就只能继续心狠下去:“李叔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李律师叹口气,却是极为坚定的说:“好,话我可以不讲。但你人必须跟我走。遗嘱没有全部继承人出席就无法公布的。本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既然你在这里,就让帮我老人家一个忙,行不行?”
左安迪在一旁松了口气,如果只是宋父与宋母在天平两端角力,宋家源或许难以抉择,但李律师聪明,将自己作为砝码放了上去,这下终于打破了平衡,成功让宋家源动摇。
李律师带两人来到病房前,宋伯年的遗体还未移到殓房,这多半是罗瑶的主意。左安迪始终不是宋家成员,留在病房外的长凳上等候。未几就见到罗瑶领着罗少康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怀抱婴儿的佣人,三人并一个孩子,一齐走了过来。
左安迪见到他们在自己身前经过时没有做停留。罗少康脸色冷漠,哭红的眼圈里是死心到底的凉意。左安迪本想拉住他解释两句,却见罗少康像根本没有看见自己一般。他知道对方兴许是在气头上,需要时间冷静,就没再勉强要跟他说话。
病房门打开,左安迪本以为罗少康会与他一同在外等候,没料到李律师低头对两人附耳两句,罗少康却跟着他们一齐进去了。房门关上,左安迪想到与遗嘱无关的人员应当是要避嫌的,转念一想宋伯年一贯疼爱罗少康,遗嘱中有他名字大概也不奇怪。
病房门在面前,左安迪在走廊上听不见里面说些什么。宋家家大业大,但人丁却算不上兴旺。宋伯年身后围绕在他床前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其中宋家源对他父亲心结未解,罗瑶又是记挂着财产别有用心,宋家祈更是在襁褓之中未识人事。说到真心实意刻骨悲痛的,或许只有罗少康一个。
忽然他脑中一个激灵,似被雷电击中一般,没来由地想到萧锦良的那句话。
“那私生子要是活着,到现在,恐怕也有二十多岁了。”
左安迪想起罗少康的样貌,一样是清秀俊朗的长相,或许乍一看与宋家源并不相同,但若仔细推敲,眉眼之间倒确实能够找到相像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