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傻瓜从头到尾没有露出过一丁点伤心难过的表情，这就算了，还在他临走前跟自己的女朋友亲亲我我，有、有没有搞错啊！
易忻父亲的小轿车最多只能坐五个人，苏妈妈便留在家里带小苏沫，在门口对易忻千叮咛万嘱咐，直到车子开远了，易忻他们还能从后视镜里依稀看到苏妈站在路口挥手的样子。
“妈妈很舍不得你呢。”苏爸说，“几天前就开始念叨，好怕小忻回家之后会被人欺负”
易忻妈妈闻言轻笑，“忻忻被人欺负？才不会呢。”她的儿子她最清楚，有主张有能耐，就怕到时候是他欺负人。
说笑间就到了分别的高速公路入口站。
苏家爸爸和陆颖分别下了车。
“到了新家就打电话回来哦。”
苏爸的嘱咐说来说去就那几样，易忻心头酸涩，却还是黑着脸，没有表露出一丝离别不舍的情绪。
离别时难过的表情只会让家长更添愁绪，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只是才刚要关车门，易忻就发现了不妥。
刚刚一直被苏爸念叨，完全忘记了苏宁哥的存在，现在……
“小忻，我们几点钟才能到你家呢？”
这笨蛋怎么还跟着他坐在车里，还自说自话地坐在了他身边？
易忻瞪起眼睛，“你去我家干嘛？快下去。”
“啊？我，我不能去吗？”
当然不能了！
苏爸这时候也发现了自家儿子居然还在车上，连忙跑上来，“宁宁，你在干什么？快点和妈妈下去。”
“唔……”苏宁坐在易忻身边，疑惑地看了看逐渐聚集过来的目光，“爸爸，我不能坐这里吗？”
“当然不能。”
苏宁看了看易忻，又看了看站在过道上的爸爸和小颖，眼中渐渐露出恐慌。
“为、为什么不能呢？”
乍看之下，并不会发现阿旺有什么奇怪的，但结合语速和表情，车上的易忻爸爸不禁目露疑惑，暗自沉思起来。
催促的目光让苏宁浑身不自在，他缩着脖子，拉住易忻的手，“小忻，我想……”
苏宁爸爸叹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将苏宁拉起来，““快下车，都要到时间了，你再不走，会给小忻带来麻烦的。”
苏宁拧不过父亲，苦着脸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父亲起了身，在被父亲强行拉出车门的时候，忽然就哭了出来，“爸爸，我、我想和小忻一起走……”
“苏宁哥……”
“小忻要离开我去新家了吗？呜……没有我陪他，他会觉得孤单的。”
易忻沉默地坐在靠窗的位置。
“小忻！”苏宁拍着车门，流着眼泪，“小忻，你还在生我气、你不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什么一起去啊。苏宁哥你这个大笨蛋！
易忻咬着牙，偏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宁哥在外头哭闹，“小忻，我也要去，你带我去啊！”
苏宁哥哭起来惊天动地的，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乖巧。
苏爸和陆颖百般安抚，头痛欲裂，说的无非是“小忻很快就会回来看你”这种话。
可苏宁在看到车子缓缓启动时，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呜……小忻真的会回来吗？”
“当然了，小忻怎么会不回来看你呢？”
“那、那小忻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他家了呢？”
“……”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他们却说不出口。
直到小轿车离得苏宁哥远远地，易忻都维持着向窗外看去的动作。
他喉头发苦，双拳也控制不住地轻微地颤抖着。
要是再冲动一点，他一定会跳下车，管爸爸妈妈的考虑和未来。
可是不行，他允诺过，要为未来努力，让苏宁哥以后有一个更好的环境。
心脏抽痛下，纠缠着攀升上来的，还有苦涩的欣喜。
原来苏宁哥不是舍得他远离他身边的。
只是反应慢了好几拍，不到最后一刻，是体会不到痛楚的。
“小忻，不要哭了，我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看宁宁的。”
如果以后只做好朋友的话，能够让苏宁哥重新变得无忧而快乐。
如果退后一步接受朋友的身份，能够皆大欢喜的话。那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好朋友，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可笑的身份了吗？
任谁看都会觉得他和苏宁哥的交往是他在占苏宁哥的便宜，只有易忻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苏宁哥只要轻微地皱眉，都会令他心痛。
但苏宁哥对他笑，给予他的温暖，又是他不愿舍弃的。
爱情那么苦，却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往下跳，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有更多的幸福和温暖，和痛苦纠缠着扑向一颗寂寞冰冷的心。
苏宁哥在等他回家。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能带给他无法想象的力量，甚至比父母带给他的，还要多。
他想更加迅速地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实力的成年人。可以不用顾忌外界的压力和白眼，给苏宁哥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苏宁哥只需要傻笑就好了。而他的责任，就是让苏宁哥拥有可以傻笑下去的，宽容的环境。
他不该强求苏宁哥还能用脑袋来理解这一切的。
他需要找个新的环境快快长大成熟起来，然后认真地思考未来究竟该如何对待。
十五、
“苏妈和苏爸最近身体好吗？我现在正在新家里面，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屋里很温暖，我手边有一杯滚烫的牛奶，感觉还不错。不过，在新家喝了这么多的牛奶，总是有些想念苏妈泡的清茶。
祝您和苏妈永远健康快乐！
请代我向苏宁哥问好。”
打完最后一句话，易忻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舍得按动退格键把它删除了。那个人也许已经忘记自己了吧？可还是舍不得不给跨越一个城市的他送去问候和祝福了。
发送出邮件，易忻端起杯子，静静的望着窗外皑皑白雪。
什么叫做孤独？什么又叫做寂寞？也许就是象此刻完成作业后无事可做，只好喝杯牛奶早点休息吧。
三年过去了，易忻没有回过苏家村，当然，也一直没有再见到苏宁哥，没有再亲近过那柔软瘦弱的身体和傻乎乎羞涩的笑容。原本只是计划一个学期回去一次，却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寒冷的城市留了下来，现在，他已经由老师推荐准备入读全国最好的大学，这几乎就确定不可能再回去了。是啊，为什么要回去呢？他的身边需要的不再是自己。
苏爸苏妈发来的邮件里也曾有过几张苏宁哥的照片，那是他借口想不起苏宁哥以前是什么模样，苏爸苏妈才从相簿里翻出来拍起来的。照片里纤细羞涩的美少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想必当时苏爸为了让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头可花费了不少气力。毫不知情的苏妈还很热心的发来了苏宁哥现在的照片——仍然十分羞涩的他跟那个女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站在麦当劳门前，苏宁哥手里还拿着一个气球，脸上带着孩子般纯真的快乐。
一对极不相称的情侣，一对如此幸福的情侣。默默注视着照片，易忻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没有了愤怒和嫉恨，只感到自己手指永远无法再触及那个幸福天地，相隔无限时空的旁观者的落寞。
看了半天，他才慢慢认出来，照片里苏宁哥戴着的那个帽子正是自己送给他的——他居然没有扔掉。
你真的这么喜欢它吗？只是单纯的喜欢，即使是已经多年不见的人送的也舍不得扔掉吗？
新鲜的纯牛奶味道在舌根徘徊，最近也许是喝的太多，常常会象现在这样感觉有些发涩。
易忻不认为自己是不敢正视现实的人，他察觉到自己已经在慢慢变化，也在静静加速这些变化。在同一贵族学校里，三年前来到这里时他还是雄心壮志的少年，热切的追寻着成功和成绩，如今再回想起来，心情却安静平和了许多。是心开始疲倦了吗？心一旦稍稍减慢跳速，寂寞和伤感就会趁虚而入。
寂寞和伤感，对于骄傲的易忻来说是多么可笑啊！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瘦弱的身影，那张清秀的脸，那颗从来没有污染半分的灵魂。可是，苏宁哥他不会记得我，因为他的眼中现在全是快乐和幸福，没有了怀念和眼泪。
这真不公平，是不是？
还是太公平了，他无意识中已经给了我最温柔的酷刑……
就是在这样对成绩追求渐渐淡化了的时候，易忻的成绩却比从前更加优秀。一次又一次被无数鲜花和掌声包围，感觉却和在苏家村第一次获奖时意气风发无比兴奋不同，总感觉是替另一个人站在颁奖台上，也许，他才更应该在这里。
苏爸50岁生日这天，在打给苏爸祝寿的国内长途中，易忻主动提起了那个名字：
“苏宁哥，今天过得很开心吧？我想跟他说句话……”
苏爸刚才听起来还十分高兴的，现在，电话那头却沉默了。
“如果他没空就算了，我只是很久没见他……”易忻在电话这边苦笑着。
“宁宁他，他不能给我祝寿了……”苏爸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苏宁哥他出事了？”即使远隔万里，易忻也立刻听出苏爸话中的悲伤，心里开始发慌。
“小颖去世了，他现在精神状况很不好……”
易忻这才模糊想起当年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我们本来以为宁宁有小颖之后就可以完全放心了，”性情率直的苏爸于再也无法装出平静愉快的语调，“没想到小颖去的这么快。现在宁宁的状况很不好，我真怕他又象当年一样……”
苏爸还没有说完，苏妈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小忻，你千万不要担心，宁宁有我们照顾，一切都会好的。你看，这个老头就是沉不住气，本来应该说些高兴的事才对……”
易忻怎么听不出苏妈是在强颜欢笑？她显然是不想破坏自己的情绪，他也只能在电话里尽量宽慰苏爸。
放下电话，他重新回到书桌前——自己能怎么办呢？知道苏宁哥目前状况很不好，自己能回去看他吗？即使我想给他安慰和帮助，他会接受吗？很可能等自己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去，他也不认识我啊。自己的出现也只是无济于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回去呢？好像一个情深义重的爱人不顾千山万水飞扑到情人身边？还是有情有义的弟弟，抛下一切回去看望哥哥？
静静地躺在床上了无睡意，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
打电话来的还是苏爸。易忻诧异的看看手表，苏爸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又打电话来？那么，只有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瞒着你，”果然，这次苏爸一开口就直接说起自家儿子的状况，“宁宁状况非常不好，他早就不认识所有人了，连我和你苏妈都不记得……”
怎么会这样，苏宁哥他崩溃了？这几乎是易忻没有想过的事。尽管这几年来总是听到不错的消息，易忻却也老是不放心。
“小忻，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我还是希望，你能否抽空回来一次，越快越好，回来见见宁宁？”
“小忻，我知道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要求，但是除了小颖之外，你是唯一跟他接触比较多的人，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
“苏爸，我不是不想帮苏宁哥，实在是我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印象。如果他连您和苏妈都不认识的话，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易忻虽然也心痛难捱，但是明显苏爸更是伤心过度了，就算病急乱投医，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他对你有印象！小忻，你听我说，宁宁现在唯一还能记得的人就是你！”
易忻难以置信地僵住了，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现在的确常常叫着你的名字，这几乎就是他唯一说过的话了！请你无论如何回来一趟，如果你太忙，我和你苏妈可以送宁宁过去你那里……”
易忻忍了片刻，“苏爸您放心，我订明天的票回去。”
“小忻，谢谢你！”苏爸哽咽了，“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心地好，人品好，宁宁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是他最大的福气！”
“苏爸不要这么说，都是我该做的。”放下电话，易忻立马为回苏家村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十六、
“小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从来也没有人象她那样爱过宁宁。他们在一起后是那么幸福。但是，倘若我们知道小颖身体有那样的病。去世之后会让宁宁变成那样，我……
说着说着，苏妈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
风尘仆仆的赶到苏宁家，易忻才知道苏宁已经被苏爸苏妈送去了疗养院，所谓情况没有太糟糕，都只不过是两位老人编造出的善意谎言。
“苏爸，您说苏宁哥现在只记得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易忻小心翼翼的问，这是一直缠绕在他心上的疑惑。
“这个……”提到这件事，苏爸苏妈出乎意料的都有些尴尬，好像难以启齿，“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他，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疗养院环境十分幽静，各种设施和服务在市内来说都是不错的，可想而知价钱也肯定不低，易忻知道，苏爸苏妈除了有笔还算可以的退休金，唯一的额外收入就是写点稿子的稿费，他和苏妈本来应该是能够安享晚年，可是为了照料苏宁哥，想必积蓄早已十去八九。他没有细问，不想伤了两位长辈敏感的自尊。
抱着一只在呆呆傻笑的小熊维尼，易忻悄无声息的走进半开的门。听说这间单人病房已经是疗养院中最好的病房，很洁净很宽敞，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直洒进来，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来，吃一口，乖，宁宁，听话，吃一口……”
怎么说也是一个已经二十来岁的成年男子了，但是出现在易忻眼中的苏宁哥却还是象三年前一般年轻，好像他的生命运动真的已经停止了。
他坐在轮椅上，清瘦的好像早就跟食物断绝了接触，除了细瘦的手腕和脚踝裸露在外面，藏在白色病服下的身体其他部分也让人不忍卒看。
易忻一看到苏宁哥几乎风一般飘忽的身体就明白了，这就是苏爸为什么不得不在凌晨两点打电话，让自己尽快回来的原因，先不说精神状况，他的健康状况就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
无论护士怎么诱劝，手中的羹匙也无法把营养品送入苏宁哥紧闭的唇中，如果用力稍大，撬开那虚弱的嘴唇塞了进去，他就马上象被喂了毒药一样吐出来，双手颤抖的紧紧抓着轮椅扶手，好像在遭受迫害一样的痛苦。
“目前只能继续靠注射营养液维持他的生命，这样下去，迟早有结束的一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陪同的医生很客观的轻声说。
看着护士一遍遍喂他，一遍遍又无奈的擦去他身上的汤渍，易忻慢慢的走过去。
因为温暖的阳光被挡住，苏宁注意到了眼前多了一个高大的陌生青年，身上有一种和护士不一样的味道。他抬起头，仰望着这个凝视着自己的青年，神情很困惑，好像在努力回忆眼前这个青年到底是谁？为什么我看到他、闻到这种气息就感觉不舒服？
他果然不认得我了。易忻苦笑了一下，苏爸怎么会以为他还记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