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的时候,谢二奶奶从后门进来了:“阿淼,奶奶来给你烧一阵火。”
“啊,那太麻烦二奶奶了。”谢元淼有些吃惊,自从妈妈出事之后,家里已经没有外人来过了,今天他酿酒,他自己大伯伯娘都没有来瞅过一眼。
谢二奶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偶尔会问一下他弟弟妹妹的情况,或者说一说学校的事,让谢元淼觉得很舒心。有了帮手就是不一样,他不用手忙脚乱地去挑水舀水,又要忙着添柴火。二奶奶也是懂酿酒的,偶尔会提醒一下他该换水了,或者该换缸了。
祖孙俩又忙了一下午,谢元淼的肩膀都压肿了,这一天才酿完四缸酒。谢元淼的午饭都是往火堆里扔了两个番薯随便打发的,因为根本就没时间去做饭。
天黑了,他还在酒窖里忙收尾工作。谢二奶奶端来了一碗菜:“阿淼,还没吃饭吧?奶奶做了点菜,给你送了点来。”
谢元淼看着谢二奶奶手里的九节虾,不由得眼睛有点发涩:“谢谢二奶奶,我去给你腾碗。”
谢二奶奶摆摆手:“不着急,你吃了饭再给我送来。不要老是一个人呆在屋里,要出来走走,和大家说说话。”
谢元淼吸了一下鼻子:“我会的,二奶奶。”
灯下,谢元淼就着二奶奶送来的菜,吃着自己煮的米饭,眼泪不知不觉地滚落到碗里,他擦了一把眼泪,用力吸了下鼻子,告诉自己:谢元淼,你要坚强,以后再也不许哭了。
这天晚上,谢元淼睡得前所未有的沉实,这天是妈妈出事后睡得最香的一次了,身体上的劳累,会让人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安心感。
第二天,谢元淼又把剩下的三缸酒酿完了,二奶奶又来帮着烧了一上午的火。谢元淼酿完酒,找出一个五斤装的酒坛,从自己新酿的酒缸里舀了一坛子酒,送到后面的谢二奶奶家:“二奶奶,这是给我二爷爷的,我酿的,看看味道怎么样,可能会有点淡。”
谢二奶奶显然没料到会投桃报李,推辞了一番,还是欢喜地收下了,她觉得,收下这孩子的心意,可能比拒绝更让他觉得高兴。
第七章:失踪
惠娴和元焱刚到广州的那天,谢元森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已经安全到达,后来就没再打过电话。谢元淼想念弟弟妹妹,鼓起勇气拨过肉丸店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谢元淼听出那是唐七巧,他不想和她说话,就说找谢元森,但是女人说谢元森出去送货去了,不在,谢元淼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次再打,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说谢元森不在。以后再打就怎么都鼓不起勇气了,害怕又是那个女人接的。所以一直都没有再打过去,他安慰自己,有大哥照顾,弟弟妹妹应该都还好吧,等放暑假了,自己挣点路费,去广州偷偷看看他们。
回到学校的第三周,就是期中考试,谢元淼的成绩不出所料一落千丈。老师们都着急了,这是他们班的头号种子选手啊,难道就这么夭折了吗?几乎各科任课老师都叫他来谈了一次话。谢元淼的态度很好,他诚恳地认错,并表示以后会好好学习的,老师们见他这样,也不忍心责难。
谢元淼出去后,他的班主任何老师叹了口气:“这个谢元淼,自从家里出事后,整个人都全变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振作起来。”
英语老师说:“听说他爸妈出事那天,是他第一个发现的现场,听说那场面特别惨,估计孩子心中留下阴影了。”
另外一个老师说:“小何你要不要让心理辅导员去开导一下他,听说有很多人小时候经历重大变故,长大后心理会变得不健全。”
何老师很年轻,才刚毕业四五年,责任心很强,听见同事们这么说,吃了一惊:“对啊,还真有可能会这样。我一会儿去找辅导员问问去。”
谢元淼回到教室,望着摆在桌上的试卷,卷面上有不少都是空白,不是他不会写,而是考试的时候,他根本就集中不了注意力,写着写着就走神了,到最后时间根本不够用。他意识到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他却有点控制不了自己,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一如云朵,没有重心,心不知往哪儿着落。
班主任何老师果然去找了心理辅导员来给谢元淼辅导。每个学校其实都是有辅导员的,但是真正派上用场的很少,所以这个辅导员明显是理论多于实践,跟谢元淼说了一堆大道理。谢元淼安静地听老师说了两节课,然后说了声谢谢,鞠了个躬出去了,回去依旧还是老样子。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了七天长假,学生们如同出了笼子的小鸟一样四散而去。谢元淼不想回家,但是假期太长,学校食堂不给学生开餐,不建议学生留校,所以他只能回家,他也不坐车,慢吞吞地往家走,反正他有大把的时间,还能节省几角钱车费。
他一边走一边计划着要怎么赚自己下学期的学费,上周末他在家里收拾了一下,从柜子里翻出了妈妈的记账本,其实那账目多半是自己写上去的,有些笔迹是惠娴的,妈妈没读过书,她卖酒的账都是他们兄妹帮着记的。账本上还有不少钱没收回来,虽然都是些不大的数目,但是数量却不少。
如果自己拿着账本去收,那些人应该都不会赖吧。他准备这几天有时间就去收账,并且问问他们还要不要买酒,自己酿的酒虽然没有妈妈的好,但好歹也是酒啊,卖了再攒点学费。暑假还可以去想办法赚钱,也许可以去码头跟渔船去出海,总会有办法赚钱的。自己现在还想读书,而且妈妈也希望自己读书,那就读吧,读到不想读了或者考不上再说。放长假了,惠娴和元焱应该也放假了,他们要是能回来看看就好了,不过大哥肯定不会送他们回来的。不知道他们在那边好不好。
他一边想,一边踢着石子往家走。五月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阳光还有点余热,走得久了,便冒了点汗。还没到家,远远就听见有人喊他:“阿淼!”抬头一看,看见有人骑着车朝自己奔来,再近一点,发现居然是谢元森:“大哥?”
谢元森满头都是汗,身上的T恤都湿透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慢慢悠悠的,天都快黑了。惠娴和元焱来找你了没有?”
谢元淼睁大了眼:“没有啊,怎么回事?他们去哪里了?”谢元淼浑身一冷,电光火石间闪出一个念头:弟妹出事了!
谢元森用脚点在地上,抬起袖子擦了把汗:“他们没有回来吗?今天早上,大家就没有看到他们起床,去学校问,也没有在学校,说是昨天下午都走了的。”其实是大家起来没看到早饭摆在桌上,去那屋里看才发现没有睡过的痕迹。
谢元淼抓住大哥的手臂:“你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晚上他们就没有回家?”
谢元森满脸焦急:“我晚上是住在店里的,不知道他们昨天晚上没有回家。今天早上阿姨跟我说他们不见了!我找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找到,以为他们回家来了。”
谢元森捏紧拳头,强烈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们昨天晚上回没回家你们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才发现?”
谢元森说:“是的。”
“谢应宗和唐七巧都是死人!两个人回没回家他们不知道?!”谢元淼大声喝问。
“阿姨和爸爸昨天都有点不舒服,很早就睡了,不知道他们回来没有。”谢元森不敢看弟弟的眼睛。
“谢元森,我日你祖宗!”谢元淼抬起一脚,就踹向谢元森的自行车,自行车一下子倒了,将谢元森也带了下去,并压在了下面,谢元淼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惠娴和元焱会去哪儿,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不见了,他们去了这么久,自己都没有过问过,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去的。一想到这些,谢元淼就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抬起手,狠狠擦了一把眼睛。
谢元森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强忍着痛,重新爬上自行车,追上谢元淼:“阿淼,你去哪儿?”
谢元淼的眼睛里此刻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谢元森一把烧死,他对谢元森怒吼:“你就是这样照顾他们的?把人都照顾丢了?他们到底是被人拐走了,还是自己离家出走,你都不知道?”
谢元森跟在弟弟身边:“应该是离家出走。”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那个贱人虐待他们了?”谢元淼从齿缝间冒出森寒的几个字。
谢元森说:“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不住家里的,惠娴和元焱跟着爸爸还有唐七巧一起住在买的房子里,唐七巧的两个女儿也在。”
谢元淼此刻特别想杀人,唐七巧的两个女儿,年纪都和惠娴差不多大,但是一个个都跟她妈一样,从小就尖酸刻薄,好吃懒做,都怪自己当时没问清楚,就那么冒失地让他们去了。谢元淼用力眨了下眼睛:“你们有没有去问过熟悉的人,他们会不会去老乡家了,或者是去同学家了?”
谢元森不敢看弟弟的眼睛:“应该不会去同学家,他们才上学不到一个星期。”
“我操!他们去了广州都快一个月了,你告诉我他们才上了几天学!当初是谁带着他们去,信誓旦旦说要去广州上学的?”谢元淼怒目瞪着谢元森。
谢元森说:“广州的学校不好找,很多地方都不接收转学生。”
谢元淼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他们去的,早知道我就该打电话去问情况的。我他妈怎么信了你的鬼话!我告诉你,谢元森,这辈子要是谁再信你的话,我就不是人!”
谢元森不敢再惹怒弟弟,只好说:“好好,随便你怎么说,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到人啊。”
谢元淼说:“走的时候,我给了惠娴二百块钱,我跟她说了,要是他们过得不好,就自己回来。”
谢元森说:“那钱早就被谢莹和谢晶翻出来用掉了。”谢莹和谢晶就是唐七巧那两个好吃懒做的女儿,这事惠娴跟他哭诉过。
谢元淼如坠冰窟,猛地揪住谢元森的衣服领子:“我操,谢元森,你和谢应宗都是死人啊?那几个女人都骑到你们头上拉屎撒尿了,你们就不能有点血性?你这都能忍下来?你还是个男人吗?我操他祖宗!谁要是吃了我那两百块钱,谁他妈烂肚子穿肠子,不得好死!”
谢元森也怒了:“我他妈乐意?那个女人怀孕了,爸爸连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她,你让我去跟她硬碰硬?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好,谢元森,你有种!如果我弟弟妹妹出事了,我就让唐七巧一家给他们陪葬,还有谢应宗,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谢元淼寒森森地看着谢元森,咬牙切齿地说。
谢元森被弟弟的眼神看得打了个哆嗦,说话都不由得结巴起来:“现、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他们啊。”
谢元淼推开谢元淼,他当然知道要找到他们,但是去哪里找呢,广州到他们这里,至少有七八百里,坐大巴都要六七个小时,去找两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弟弟妹妹遇到好心人,他们会安然无事的。但是那些人贩子,那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事,只要有一点可能落在他们身上,那就是一辈子都别想补救的错误。谢元淼不敢往坏处想,但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他急得满头都是汗,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回到家,兄弟俩个动员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求他们帮忙找人。谢元淼又去派出所报了案,人家说这事要失踪24小时之后去广州本地报案才对,老家这边的警察帮不上忙。
天完全黑了,谢元淼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他将家里所有的灯都开起来,心里隐隐有个念想,这样的话,惠娴和元焱从外面回来,应该能看到回家的路。他晚饭也没吃,饥肠辘辘,却没有饥饿感。谢元森坐在厅堂的电话机旁,望着地面出神,他不敢和弟弟说话,在这个弟弟面前,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作为大哥的地位已经完全失去了。
谢元淼给母亲烧了一炷香,跪下磕了三个头,在心里默念:妈妈,求你保佑弟弟妹妹平安归来,只要他们都回来了,我就再也不让他们和我分开,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第八章:归来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兄弟俩坐在堂屋里,一人坐一边,不说话。每隔一个小时,谢元森就打一个电话回广州,问问那边的情况。
到了半夜,谢元森再打过去的时候,就听见那边有个尖锐的女声在骂了:“你们俩父子有完没完?吵得人还要不要睡觉,这都大半夜了,明天小孩还要上学,谢应宗你不做生意啦?那两个短命鬼,早死早投胎,别到这里来折磨人。”
声音大得谢元淼都听见了,他顿时火冒三丈,猛地站起来,隔得老远就吼:“我操你祖宗!唐七巧,你才是个短命鬼,你们全家都是短命鬼!你克死了你男人,又害死了我妈,你还想害死我弟弟妹妹是不是?我告诉你,唐七巧,你最好祈祷他们没有事,他们要是出了任何事,我就要你做短命鬼,你信不信?!”
电话两头的人显然全都愣住了,没想到谢元淼居然会这么暴戾,很快,对面来了一声暴哭。谢元淼跑过去,抓起电话“嘭”地挂上了。
谢元森看着弟弟,嗫嚅了一下说:“阿淼,你不要这样凶,对你不好。”
谢元淼鄙夷地看了一眼谢元森:“大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我就要劝你一句,跟唐七巧打交道,要留个心眼,自己的钱自己看好了。还有,最好别和姓唐的有任何瓜葛,那个唐小兰,你千万娶不得,娶了,以后你的日子就有得过了。”
谢元森苦笑了一下,看着弟弟:“没那么夸张吧,小兰比她姑姑好多了,什么都听我的。”
现在都听你的,以后你就都听她的了。谢元淼翻了个白眼,油盐不进的家伙。
五月天已经有些热了,飞蛾小虫子在灯下扑腾个不停,蚊子先是叮兄弟俩的私处,后来都隔着衣服叮起来,谢元森实在受不了蚊虫叮咬,跑到屋里睡去了,临睡的时候对谢元淼说:“阿淼,你也躺会儿吧,明天好有精力去找人。”
谢元淼没有回话,依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拿着一把蒲扇,一边摇着,一边等天亮。耳边传来呱呱的蛙鸣,后来直到蛙鸣都静了下去,蚊子也累了,他还在灯下坐着,想着弟弟妹妹此刻在哪里,他们今晚能够安眠吗?又想着如果弟弟妹妹回来了,他们以后怎么一起生活,也许会有点困难,但是肯定会比现在好。他们潮汕人有个观念,有人才有钱,他现在觉得,这句话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弟弟妹妹都在,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终于听见鸡叫了,鸡叫后不久,天边终于出现一缕晨曦。谢元淼开了门,抹了一把脸,准备出去找弟妹。他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找,但是总觉得要去做点什么,否则就内心难安。
天际露出了鱼肚白,谢元淼骑着车出了村子,迎着东方,往公路上跑去,他要去长途车站看看,也许他们遇上好心人,将他们捎带回来了。七八里路,谢元淼只花了十来分钟就踩完了,他满头大汗地在长途车站那儿等着,汽车一辆辆来,人一批批地下来,就是没有自己熟悉的两个小身影,直到太阳照到头顶上,再也没有长途车进站了。人家告诉他,要下午才有车回来了。
谢元淼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过早点铺子,诱人的食物香味传出来,海鲜粥、烧麦、油条,谢元淼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摸了摸口袋,空荡荡的,吞吞口水,跨上车回家去。
骑了一段,又打起精神来,没准家里已经有弟妹的消息了,广州那边可能打电话回来了。这么想着,脚下的轮子踩得飞快,快到进村的路口,听见有人叫:“二哥!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