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见他眼眶微微湿了,努力地抬起手来,在他脸颊上抚了抚,喧雨又是一怔,登时落了泪,记不得该如何安抚他。
叶儿轻捉上他的襟口,微红着脸道:“叶儿、喜欢殿下……”喧雨便赶紧应道:“我也喜欢叶儿。”
叶儿低着头,欢喜了一阵,方又道:“叶儿想要亲亲……”喧雨便俯下脑袋,温和地衔上他双唇,轻轻啃吮,待那孩子开始挣扎,方松了口。
他还在等孩子下一个要求,想一一为他达成,让他又能开心地捆上自己;不料叶儿却只软在他的怀里,牵着笑道:“叶儿、真的喜欢殿下……”说着,泪水又汩汩淌下,“要是殿下能将叶儿记着,叶儿会……很开心……”
他缓缓闭上了眼,再未发声,泪水也渐渐止了,喧雨明白他不是睡下,忙直唤着:“叶儿!”可留下的,却只剩株枯萎的香苏。
叶儿灵识不存,永远不会知道喧雨其实多么爱他,如何懊悔。
叶儿亡后,喧雨和流腾吵过架,他们不明白他为何坚持出宫,他发狂似的吼道:“那孩子说他很高兴我替他买这些东西!他亲口说他很高兴……”他又哽咽道:“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他……”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香苏叶上,却再无法滋润它。
喧雨像从前叶儿坐在宫门前等待他一般,坐在叶儿初生芽的地方,待他再次冒出,等过数年,数十年,数百年,他才终于明白了叶儿那时是如何难受;只是至少叶儿能死去,他却得活着承受。
喧雨在宫门前等不到叶儿,才开始四处找寻,去各个叶儿曾去过的地方,去往前草儿曾生过的地方、待过的地方,遍寻不着,方又回宫门前等。
水寒随着叶儿离去,自然也没见着,但他却可以猜想得到;姚襄曾经捉上他的手,很认真地对他说他不会离开,看来那是对叶儿的愧疚、对叶儿的承诺。
水寒再次见着光亮,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雨宁观。
他听闻一人匆匆离去,没几刻便是一阵洪亮哭声,将他吓得一僵。观里的师父听闻声音,走了出来,将他抱起,边哄边带着他进去,哭声渐止,他才明白,这世的他是个弃婴。
道观里的师父原先只是随意地唤他“拾儿”,但在算出他命定有水后,方正名“湜”,从他姓公孙。
公孙师父名昉,虽不苟言笑,但言谈温和,举止文雅,相当细心地教导湜儿种种事物,见这孩子温驯听话,对他更是疼爱有加。
他告诉他,雨宁观祭水,逢旱灾祈雨,逢水灾祈平,而平定的的作用又多些;这村庄北面有一条大河,村民们不怕缺水,可从前一遇雨季河流暴涨,便会卷去数人性命,听说建了这雨宁宫后,才保年年无事。
公孙师父也教他祭祀之事及其他道法,湜儿虽不算多有天分,但学得认真又勤快,公孙师父看着,也甚感欣慰,对他更是宠疼。
仅有一件事,公孙湜和水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疼惜他的师父,从来不许他出观。
公孙湜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在十二岁的某一天拉着师父的袖子怯怯地问;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外头的孩童玩得高兴,难免欣羡。
公孙昉舍不得他那好似给自己打了板子的模样,方轻声道:“我算你活不过十八,但要待在这里,应可避过劫数。过了十八,你爱到哪儿,我不会拦你,但在那之前,乖乖听话,别让我担心。”公孙湜点头如捣蒜,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师父为自己伤心。
公孙湜此后便专心念书、又或勤练道法,偶尔瞥见其他孩子玩得高兴,心底羡慕,他便回到房里坐着静心,将杂念全部挥去。公孙昉见一个孩子如此压抑心性,难免心生怜惜,才出门瞧瞧现在的孩子喜欢什么,又给他买回来。
公孙湜认命地待在观里待过十八个年头,但才方满十八,事情却找了上来。
一个下午,几位村民一路喊着:“公孙道长!”喊到雨宁观里;但公孙昉几日前便出了远门,还要数日才会回来。
公孙湜见他们着急,忙问缘由,才知道是几个孩子到村北的大河边玩耍,一个不慎纷纷摔落,至今生死不明,他们才想请公孙师父求河神保佑孩子平安。
那几位村民见不到公孙昉,愈是急躁,才忽有人灵光一现,握上公孙湜的手,道:“对了,小道长跟了公孙师父那么久,应也学了不少吧?”
说着,那群人一块儿将目光往他身上摆,见他面有难色,又有人道:“就算你认为自己尚不如你师父,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得好。”他一个躬身,诚恳道:“求求小道长。”那几人也一同道:“求求小道长。”便一一跪下。
第七十六章
公孙湜哪里受得起他们这般大礼,满口答应下来,才忙将他们一一扶起,又赶紧拿了器具,披了道袍,便和村民们一同奔至大河边。
他自然没忘师父的嘱咐,但事在燃眉,要是能以他一人性命换回几个孩子的命,也算不辜负了师父的养育栽培吧?
公孙湜行至河边,步罡踏斗,燃符籙,念疏文,祭水祈神,忙了半个时辰,才收拾东西,又和村民们一同沿着河边找,却是无功。
数日找不着人,村民们都要放弃了,见他自责,又不好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只得一面装装样子安抚他,一面在内心祈求公孙昉早日归来。
公孙昉回来的时候,确实带给他们很大的惊喜;失去下落的几个孩子都乖乖地跟在他的后头,进村之后才个个嚷着要找爹娘。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他行经邻村时,那儿的村民说有几个溺水的孩子,要请他看看;一看之下,发现都是这村里的孩子,他替他们调了身子后,便一并将他们带了回来。
孩子们的父母大喜过望,含着泪直向他道谢,也不忘随他一同至雨宁观朝公孙湜拜了几拜。
村民们离开后,公孙昉才想好好赞赏下这个乖徒弟,哪知那人双膝一屈,咚地一声便跪下来,低着脑袋道:“弟子未遵师父教诲,请师父责罚。”
公孙昉无奈道:“起来说话。”他将徒弟轻轻拉起,带他至一旁坐了,方温声道:“人命关天,不好推辞;且见你所学有成,救人性命,我又怎么会责怪你?”
公孙湜怯怯地唤了声:“师父……”眼底尽是歉疚忧心;公孙昉知道他是怕有了万一,自己会伤心,又轻声道:“出去也出去了,没法挽救;这几日既无事,一年中乖乖待着,说不定仍可避过劫数。你怕我担心,就要听话。”公孙湜只是点头。
公孙湜知道师父一路劳累,才站起身,想为他捏捏肩、捶捶腿,猛地却见一人张惶跑入,四处顾盼,直喊着:“叶儿!”公孙湜才想上前先将他安抚,怎知那人见了自己,便忙奔过来,一把将他环住,紧紧不放。
那人抱着他,泪水直落,口中喃喃着:“叶儿、叶儿,我好想你,真的想你……”公孙湜还以为他精神失常,又见他模样可怜,不忍挣开他;水寒见他憔悴不少,心底狠狠一疼,他想,若身子是他的,肯定会禁不住落下泪来。
公孙昉在那头看着弟子给人抓住,虽不免警戒地站起身来,但他也是慈悲心肠,见公孙湜并无惧怕之色,那人情绪也是真切,又无其他动作,才未干预。
原来喧雨已等过上千年,这日也是想下来寻寻叶儿的气息,当他一脚踏入从前草儿待过的那条清流时,才隐隐见着那熟悉的脸庞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溪流和那村北的大河出于同支。
他虽然没有流腾那样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人的功夫,可他也能藉着水见着水面映现出的画面,他的能力又是能显现过往,要不是这些年公孙湜没一次到江河溪川边去,他早该找着他。
喧雨也并非没请流腾帮过忙,只是每每投射出来的都是一片云雾,那时叶儿尚未转世。喧雨连叶儿何时会再转生也不知道,愈加不敢再拜托兄弟;他也知道,每用一次王器,需耗费多大精神。
公孙湜见他哭得伤心,伸手轻抚着他的背脊,待他逐渐静下,才开口唤:“这位公子……”
喧雨闻声,肩膀一颤,缓缓松了手,愣愣地望着他,咕哝道:“你不记得我了……?”他见那人只是用着万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哀凄地笑了笑,低了头,才顾自道:“当然、你当然不记得我了……”说着,又不住泪水直落。
公孙湜方伸了手,想安抚他,喧雨却一个转身走了,他不自觉地追了几步,直到公孙昉唤了声:“湜儿?”他方回过神来,却不知自己心底隐隐地躁动,是什么情绪?
公孙昉见徒弟还有些恍神,走了过去,与他几句谈话,确定他无碍,才带着他回房内,与他一同坐着静心;可这一次无论坐了多久,他的心却仍是焦躁莫名。
公孙师父见状,轻声斥了几句,柔声劝了几句,一会儿还以为他是给吓着了,又温声安抚了几句;公孙湜低着脑袋,一一受了,又道歉意,公孙师父才摸了摸他的脑后,要他早些休息。
隔日,公孙湜方打扫完前院,进屋要与师父一同读经,喧雨便也跟了进来,轻轻将他拉下,柔声道:“叶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将手中的糕点举到他眼前,低着眸子,欣喜地道:“我记得你最喜欢这吹糖,总要盯它盯上一会儿,才万分不舍地将它吃下;还有这芝麻饼,每次都吃得满嘴,不慎掉在地上还怕给我责罚;还有莲花糕……”
喧雨细心地一样一样为他介绍着,唇边也不禁扬起笑意,公孙湜看他说得开心,不忍打断他;可待他介绍完,却瞬时失了笑,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可能忘了,但我都记着呢;我得记着,这样才能说与你知道……”他不禁哽咽,泪珠满溢,见了那孩子忧心的神情,才忙抹了脸,把东西都塞到他怀里。
公孙湜不敢接,又怕那人伤心,只得回头询问师父意见;公孙昉则已走了过来,将东西又一一送回喧雨手上,温声道:“这位公子,这孩子不能受你这样大礼,他并不是你口中的叶儿,你请回吧。”
喧雨微微一愣,随即却又牵了笑,颤声道:“他不是叶儿、自然,我知道的,他不是叶儿……”他努力地将心中苦楚都先压下,缓了缓情绪,才又望向身前的少年,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给他这么满载温情地一望,什么戒慎恐惧都给抛至一旁,老实答了:“公孙湜……”
喧雨柔声道:“湜儿,这些是给你的,收下吧。”他唯恐那人不受,便将东西都往桌上摆,转身便走;公孙湜唤了几声,拦他不下;公孙昉追出门去,却已不见半个人影。
公孙昉回到观里,只好劝道:“既是如此,湜儿就收下吧,别浪费了那位公子的心意。”他看了看袋里的东西,奇道:“还真都是湜儿喜欢的东西呢,说不定你与他有些缘份。”
公孙湜看了,也是微惊;小的时候师父只要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他就会特别高兴,也不是说特别喜欢它们的滋味,但就是莫名高兴。
可如今一个毫不熟识的人将这些糕饼都带来给他,他虽不是嫌厌,却难免心生恐惧。
而且每每让那人双眼瞧上,他便觉好像要给吞没似的。
喧雨每日都会过来,每次来都带上往前叶儿喜欢的东西。他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这东西的来历,告诉他从前他如何与它玩耍,告诉他他还曾想用叶子来做一个一样的;公孙湜没有相信,对他却是同情,才一句一句仔细听了,又在必要的地方应答一声。
喧雨见他听得认真,又继续将叶儿的事一一道出,说他在哪儿生长、如何生长,怎么与他过的,怎么死亡的;他想起那枯萎的香苏,又不住哭泣。
公孙湜只道这痴情人失去爱人,打击过大,才会满口胡话;他不反驳他,只是好话说尽,想将他安抚;喧雨却以为他明白了,也接受了,牵起他的手,轻声问:“湜儿原谅我了?”
公孙湜只给他这么轻轻一握,却不知怎么地就是挣不开,视线也无法逃离他那温柔似水的双眼,只得轻应一声:“嗯。”
喧雨笑颜逐开,道:“我这次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真的,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不见那人有不愿的神情,鼓足了勇气,又道:“湜儿,和我回去吧?”
公孙湜一愣,这个要求他自然是无法随便答应的,可冒然拒绝又怕惹得他伤心;他左思右想,才找到了个正当又真实理由,摆出为难的样子,道:“我……不能和你回去,我必须待在师父身边,师父养我育我,我还没好好报答他的恩情。”
第七十七章
喧雨笑容一僵,缓缓道:“说的……是……”他却不愿放弃,又问:“那等你报答完你师父的恩情,就愿意和我回去了么?”公孙湜又找藉口:“师父若不在了,村里的人们会需要我,我不能随意离开。”
喧雨松了手,低了脑袋,身子不住发颤,公孙湜看不清他的神情,知道是自己使他伤心,又不敢随便碰触他,只能轻声唤:“公子?”才听那人细声咕哝:“你是、不想和我回去吧?”他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了拳,袍上又沾上几点水渍。
“湜儿、没有原谅我,是么?”他的语声满怀痛心,让公孙湜不敢轻易答话,只是又忧心唤了声:“公子……”
喧雨缓缓抬起头来,一手抚上他的脸颊,颤声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希望、你能老实说……我会、我会补偿你,直到你原谅我。”他说罢,起身便走。
公孙湜不忍他那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忙唤了声:“公子。”见那人疑惑地回过头来,方微低了脑袋,道:“我想、叶儿姑娘,肯定已经原谅你了。”
喧雨听闻,没有多做猜疑,只道这孩子有副好心肠,不忍自己伤心,想逗自己发笑,才说出这乱七八糟的话;他不觉牵起笑来,回头走至他身边,俯首在他眉心吻了吻,轻笑道:“你还是这么可爱。”
公孙湜给他这么一亲,狠狠愣着没了反应,直到喧雨都走了一刻有馀,他方举起手,在额头上抚了抚,想起那人的笑,又倏地红了双颊。
公孙昉自房内走出来,见厅里只馀徒弟一人,开口问:“那位公子好些了?”半晌不闻那人回应,他方走至他身边,轻唤:“湜儿?”公孙湜轻轻一颤,这才回头应了声:“师父。”
公孙昉见他神色有异,忧心问道:“怎么了?”公孙湜只是摇头;要是让师父知道他给一个男人亲了,而且还动心了,即使师父性子再怎么温和,也会生气的吧?何况……那人真正喜欢的,也不是自己。
公孙湜几日间心神不宁,公孙昉便要他乖乖待在房内抄书,他抄了数日,原先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可那人不过一句:“湜儿现在喜欢看这种书呀?”又顿时让他心底如浪涛翻覆,双颊也现了红潮。
公孙湜给他吓得一颤,回头又见他凑了近,微弯着身子,稀奇地翻着桌上的经书,才忙朝那头挪了挪,轻斥道:“公子,寻常人不可以到里头来,请你先出去吧。”
喧雨见他蹙了眉间,慌忙地道了歉,又微低了脑袋,满是委屈地道:“但是、我在外头,等不到你……”
公孙湜见了他的模样,又是心软,才想和他到外头说一会儿话,可一想到他心心念念的是那位叶儿,又不觉灰心;他咬了咬唇,将心一横,方轻声道:“公子,我并不是你的叶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