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驰说到此处,面色有些颓丧。他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知道李往昔的真正死因,不想却低估了廷尉府的能耐,第一次验尸便暴露了李往昔的真正死因。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原想瞒着这件事,但最终还是被将军看出了端倪。将军痛斥了我一番,但终究念在我跟随将军多年的份上,替我遮掩了下来。如今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我杀人偿命,也无话可说。但将军是无辜的,一切罪过皆在我,还望诸位大人……手下留情。”
赵驰说罢,垂首深深伏拜下去。上官远途低眉看着他,不言不语,眼眶却早已湿润。
韶宁和面上表情渐渐淡去,他站在原地沉思半晌,转身对杜思危和周长风道:“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们来到隔壁屋内,韶宁和向二人作揖道:“关于李往昔的这个案子,我想为上官远途求个情。”
周长风感到十分意外:“宁和,你没搞错吧?上官远途虽不是凶手,但也犯了包庇之罪,我还以为你想重判上官远途呢。”
“从个人感情来看,我的确恨不得重判上官远途,以慰李往昔在天之灵。但是……”韶宁和说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从大局上看,上官远途却动不得。”
“为什么?”周长风一脸的莫名其妙。
却是杜思危很快反应了过来:“是了,再过不久,宋简之交接手续办妥之后,就要前来赴任了。”
韶宁和点头道:“宋简之一旦上任,军中局势又会大变,届时若没有上官远途在旁牵制,只怕局面会难以掌控。”
周长风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杜思危,有些躁郁地来回踱了几步:“难道,就这样放过上官远途了?”
杜思危神色淡然地瞥了周长风一眼:“有的时候,为了顾全大局,必须放弃个人仇怨,想必就算我们将上官远途押解回京,皇上为了大局着想,也不会真正定他的罪。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卖他一个人情,于公于私,都有退路。”
两日之后,周长风与杜思危等人便押着郭裕和赵驰两名凶犯回京复命去了。
至于上官远途,杜思危只判了他治下不严的罪名,让他留在军中等待朝廷的惩处令。但这治下不严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罚个几月的俸禄罢了,相当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上官远途知道是韶宁和替自己求的情,既心怀感激,又自觉颜面扫地;加上他与赵驰是多年好友,好友为了自己犯下死罪,他感到心情十分低落,于是一连几日闭门不出,拒绝接见任何人。
军中将士们不知内情,见廷尉府抓了凶手之后,还能找出隐藏在背后的第二个真凶,只道廷尉府办案公正严明,即便是朝廷所派的上官将军的幕僚,也一样严惩不误。
一时间,军中对于廷尉府的评价正面多过负面,而在此期间一直协助廷尉府办案的韶宁和,也受到了军中将士们爱屋及乌般的刮目相看,对待他的态度,也多多少少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送走周长风和杜思危之后,韶宁和又回归到了游手好闲的状态,整日带着伶舟到处乱晃,当然,有他们二人存在的地方,势必不会缺了鸣鹤的身影。
刚开始将士们看到韶宁和都有些发悚,以为韶宁和是以监军御史的身份在四处巡察,但几日过去之后,他们发现韶宁和除了随便跟人唠嗑闲聊之外,并没有干过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于是渐渐放松了警惕,看见韶宁和时,也会笑着跟他打招呼。
这一日,韶宁和与伶舟二人晃到了军部后勤区。后勤区是个战争时忙碌、和平时悠闲的地方,但是如今他们却赶着制作各种军用装备,忙得热火朝天。
韶宁和心中奇怪,便逮着资历颇老的鲁队率问道:“你们在忙什么,要打仗了?”
“不是,”队率道,“这是在为一年一次的阅兵做准备呢。”
鲁队率跟他们解释说,以前阅兵都是在正月里举行的,但是这一次因为出了李往昔的案子,朝廷特地派了廷尉府的人过来查案,所以全军上下都严阵以待,于是便将阅兵的时间往后推了推,待案子告破之后,才开始准备这项活动。
韶宁和恍然,心想这推的日子真是微妙,正赶上宋简之即将赴任,恐怕是军中亲宋派的将军们有意为之的。
此时,鲁队率热情地为韶宁和递了茶,转眼见伶舟虽是小厮打扮,但气质不凡,谈吐不俗,想必应是韶宁和心腹,于是又为伶舟也递了一杯。
韶宁和笑着接过茶盏,口中客气着:“你忙,你忙,我们坐坐便走。”
鲁队率笑了笑,也不跟他多客气,寒暄了两句便又转身自顾自忙去了。
于是韶宁和与伶舟两人便十分没自觉地站在一堆忙得团团转的人中间,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伶舟细细啜了一口,点头评价:“这茶不错。”
“哪里不错了?”韶宁和吐出嘴里的一些渣滓,低声咕哝。
老实说,这军区普通士兵存放的茶叶,大部分都是被高官层层剥削之后剩下的茶叶渣,泡出来的茶水不但泛着一丝涩味,还经常会有渣滓混入口中,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好。
“能解渴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伶舟说着,挑挑拣拣地又小啜了一口。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从来到军区之后,他一直担心伶舟过不习惯这里简陋的生活,但令他意外的是,伶舟竟比他还看得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听不远处几个士兵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个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想开一点了吧?”
另一个闷声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憋闷。宋大将军曾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怎么可以……”
“嘘,宋将军的事情现在在军中是忌讳的事情,你这样口无遮拦的,小心惹祸上身。”
那士兵的声音果然便压低了几分,但依然有些不依不挠:“宋大将军好歹是一世豪杰,就算……就算他是真的想要背叛朝廷,自立门户称王称霸,但以他这么多年来建立的功勋,我也服气他,就算跟着他造反,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他若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一想到军中这么多兄弟跟着宋将军白白丧了性命,到头来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第三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低声训斥道:“监军御史大人还在那儿呢,你们两个不想活了么,还不抓紧干活?!”
随即两人便没了声息。
韶宁和假装没有听见,也未回头张望,只是不着痕迹地与伶舟对视了一眼——看来,朝廷中流传出来关于宋翊谋反动机的流言,已经在军中发生作用了。
两人将茶水喝完,搁了茶盏便打算告辞,互听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响,一名步兵部屯长级别的军官将扛在肩上的一捆胄甲往地上一摔,怒喝:“你们后勤部是怎么做事的?!”
他这一声喝问,立即引来很多人的围观。
鲁队率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潘屯长,这是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制的这些胄甲,才用了几个月,居然坏了这么多,你让我们怎么穿着它上战场?”
鲁队率拿起几件胄甲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每一件胄甲都有不同程度的坏裂,有的甚至藤条尽断,根本无法穿戴。这要是真上了战场,穿着劣质甚至无用的胄甲,无异于让士兵白白送了性命。
鲁队率抹了抹额上渗出的细汗,解释道:“潘屯长请息怒,并不是我们粗制滥造,实在是材料稀缺……”
“我不想听你废话,”那名军官摆了摆手,“再过半个多月就要举行全军阅兵大典了,这些胄甲都是必须的装备,我限你在十天之内将这些胄甲修补完好,否则,别怪我不念往日交情,直接把这件事捅到将军那儿去。”
“是是。”鲁队率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潘屯长,然后对着一堆破烂胄甲唉声叹气。
“怎么了?”韶宁和好奇地凑了过去。
“韶大人,”鲁队率愁眉苦脸地道,“这是我们最新制作出来的一批胄甲,没想到质量这么差,没用多久就坏成这样了。”
韶宁和一边查看那几件胄甲,一边故作随意地问:“我刚才听你说,材料稀缺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鲁队率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自从宋大将军与朝廷开战之后,朝廷便断了对我们西北军的装备材料供给,现在我们制作装备所需的材料,都是以前放在仓库里的囤货。
“前不久囤货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非常劣质的原本是废弃不用的材料,但是没办法,上头催着要,我们也只能胡乱交差,想等挺过了阅兵之后再说。可没想到这些东西这么不经用,还没捱到阅兵大典就出了问题。现在上头只给我们十天的时间,这可怎么办呐!”
韶宁和提起一件胄甲,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对伶舟道:“来搭把手,帮我试穿一下。”
伶舟于是协助他将全副胄甲穿了上去,见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连站都站不稳,好笑地问:“怎么,很重?”
“重得受不了啊!”韶宁和苦着脸抱怨。
一旁围观的几名士兵见他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鲁队率笑道:“韶大人是文人,没有接受过军队中的体能训练,穿上这套胄甲自然有些受不住,还是先脱下来吧。”
韶宁和好容易将胄甲从身上卸下来,吐出一口气道:“没想到居然这么重。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啊?”
“主要是铁和皮革,用藤条串制而成。”鲁队率解释道,“韶大人您穿的这一件,算是军中重量级别最高的铁甲,一般是配发给身强体壮的重甲兵的装备。铁甲虽然穿着很沉,但防护力强,士兵穿着这样的铁甲,受伤的几率比较小。”
“但相对的行动力也会受到极大的限制吧?”韶宁和毫不留情地揭露了铁甲最大的缺点。
鲁队率无话可驳,只能嘿嘿憨笑。
韶宁和又对着那堆胄甲捣鼓了片刻,抬头道:“可否将这一件借我两天,两天之后,我定会归还你。”
鲁队率有些不明白了:“韶大人,您这是……”
“我想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韶宁和一顿,“怎么,不方便?”
“不不,方便,方便。”
鲁队率又点头哈腰地送走了韶宁和,脸上的表情更苦涩了。这装备没法按时完成他已经够倒霉的了,怎么连监军御史大人都来参和一脚,这不是乱上添乱么。
韶宁和与伶舟二人合力将铁甲抬回了营房,伶舟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
韶宁和不答反问:“你之前给我的那本文承将军的手札,你自己有仔细看过么?”
伶舟摇了摇头,他以前是丞相,又不是将军,看那玩意儿也没有太大的用处,随便翻看了几页,便当做文承将军的珍贵遗物供了起来。
韶宁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甚是得意地道:“我就猜想你没有仔细看过,文承将军在手札中提到过关于胄甲的改良方案,但可能是时间不够,这个方案最终只是个方案,没有公诸于世。”
伶舟问道:“是什么样的改良方案?”
韶宁和指了指面前的这副铁甲:“目前大部分胄甲都是用金属、皮革和藤条制作而成的,所以穿在身上非常笨重,而文承将军的想法是,将金属和皮革换成棉布、棉花,如此一来,胄甲的重量就会轻很多。”
一旁听他们谈话的鸣鹤皱眉道:“可是,棉布和棉花比起金属来,防御能力太弱,这样会不会很不实用?”
“理论上是如此,但也要看制作的方法。”韶宁和说着,取出文承将军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道,“这里记载着,将重达七斤的棉花夹入棉布之中,制成厚厚的棉袄,然后用粗线缝紧,放入水中使棉花被水浸透,取出之后铺平,用脚踏实,再放在太阳下晒干。
“文承将军曾私下里做过这样的实验,事实证明,用这种方法制作而成的甲衣,虽然比不上铁甲那样刀枪不入,但若是穿在轻甲兵身上,既能起到很好的防御作用,又不会限制士兵行动,使作战方式更加灵活轻捷。”
伶舟面露恍然之色,笑着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制作这样一件甲衣,成本比金属胄甲要小很多。如果这种方法能成,后勤部要在十天内完成一批甲衣,想必不成问题。”
第一百二十三章
韶宁和根据他借来的那件胄甲的制作结构,再结合文承将军手札中的操作提示,在伶舟、万木、鸣鹤的协助下,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制出了一副纯棉料制作的轻兵甲衣。
韶宁和让万木将实验品穿在身上,与鸣鹤进行实战测验,鸣鹤拿捏着力度试着将利器往万木身上刺了刺,果然收到了不错的防御效果。
次日一早,韶宁和便将此项成果展示给了后勤部的鲁队率看,鲁队率在亲自试验了新式甲衣的防御能力之后,叹为观止,立即捧着那件甲衣跑去找了潘屯长。
但因为韶宁和事前拜托他隐瞒自己的事情,所以鲁队率在汇报时只好对韶宁和的名字绝口不提。
潘屯长在看过鲁队率的演示之后,虽然对于用棉制甲衣代替金属胄甲的做法有些不齿,但考虑到仓库中装备制作材料确实已经告罄,而阅兵大典迫在眉睫,他左右权衡之后,终于点了头,同意后勤部暂时用棉制甲衣代替金属胄甲。
于是韶宁和又趁热打铁,提出对巨型铁盾进行改良的方案,比如调整铁盾内部结构和外部形态,镂空不必要的金属面积,尽可能在不降低防御力的基础上,减轻盾牌的重量。
此外,他还针对单兵作战灵活多变的特殊性,提出用轻盈藤牌代替笨重木牌的建议,即用老藤编制成圆形盾牌,内部凹空可容手轴转动,外部中心突出向外,周檐高出几许,即便有箭矢击中盾面,也无法轻易伤及人身。
这些改良方案都是文承将军生前在无数次实战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智慧,但还只是初步构想,来不及付诸实施,如今经过韶宁和的反复实验和改进,终于能够顺利投入后勤装备制作。
如此一来,装备制作进度就能得到很大的提升,这对后勤部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于是整个后勤部都知道,那位新来的监军御史大人,是个装备改良的高手,什么东西一经他手,立即变得神奇好用了起来。
后勤部的士兵把韶宁和当成了他们的大福星,对他态度越发和善恭敬起来,见了面都亲切地称呼他一声“韶大人”,脸上的笑容也不再虚假客套,而是透着十二分的真诚。
这一日,伶舟跟着韶宁和例行闲晃了一圈之后,慢腾腾地往回走。
半途中,鸣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伶舟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问询。鸣鹤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伶舟眼眸一黯,移开了视线。
韶宁和走在前边,没有留意到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几日,鸣鹤总是一会出现一会消失,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走之前不打招呼,回来后依然不打招呼。
考虑到鸣鹤真正的主子是丞相,丞相既然派他跟着来了军营,肯定不会白白给他们当护卫,应该还有其他任务在身。
想到此,韶宁和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从上次他被逼着亲口拜托鸣鹤帮忙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说到底,对方的身份立场还是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