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男 上——WingYing

作者:WingYing  录入:02-08

最后,不欢而散。

当晚叶轻舟失眠了,正确的说法是,他凌晨十二点准爬上床,辗转到了一两点,频频看着手机,见它震也没震,安安静静地跟他的眼镜并靠在一起。叶轻舟想起前阵子刚充的一百元话费,得了,没地方使了。

叶轻舟抱着枕头,按了床头灯,往被子里蜷了蜷。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上叶轻舟恍惚间又梦到了老久以前的事儿——

二零年代初中国各大高校进行教育改革,决心跟世界一流学府看齐,在大学生培养上重塑德智体勤美劳的优良品质,临时给他们多加了十几分学分的六模课。

这事儿爽了一批专家,苦了他们这些学生,尤其是大二的,因为排在这暧昧的分界线上,所以也得被逼着去和学弟学妹们一起修选修课。

当年,大学的二教楼,叶轻舟都忘了那门课叫什么了,宋词导读还是元曲解析来着,就记得教授的声音跟三十年前的老爷车一样,笃笃笃地响几声又安静下来,不知是在沉思还是陶醉,前后两排的学生倒是各忙各的。

当年手机还没这么普及,也没平板电脑PSP这些东西,大伙儿摸鱼的方式要么打打盹儿或是看看漫画小说,叶轻舟也不大爱听那门课,他的文学底子都是爷爷手把手练出来的,他们家老爷子以前好像也是大学教授,这门课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一丁点难度。

大学里一门课再怎么沉闷,只要学分好拿,就不愁没学生开课。再说,开在医学院的课已经够少了,一个讲堂里每次只要去得晚了,就没桌子趴了,得站在后边儿听课,教授还堂堂都点名,风雨不改。

叶轻舟一次去的晚了,到班上的时候都打铃了。

他喘喘地跑进课室里,就瞧见已经有人坐在地上了,他本以为这下子得站两小时了,草草扫视一圈,却发现右边最后一排角落那儿不还有两位置么?

那课室是分成四排的,旁边的两排各能坐三个人,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人头,就那角落里只坐了个人,他两边的位置都还空着呢。

叶轻舟暗喜了一把,走过去前还招呼着一个认识的学弟一起过去,却看他神情有些古怪地瞥了瞥那方向,还和旁边的交换了个眼神儿,不知憋着什么话,总之就摇摇脑袋。

叶轻舟也没往心里去,拎着包就一脸坦荡地过去了。

“同学,这儿有没有人坐?”他那声同学叫了三声,对方才如梦初醒似的一抬头,叶轻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那双瞳仁儿对个正着。

那眼珠子叶轻舟还记得,灰黑色的,颜色好像比一般人浅。

那时候,那双眼里好像有些慌张和错愕,他手忙脚乱地把耳机给拔下来了,要把旁边放着书的位置腾出来,可瞧他慌的,藏在抽屉里的walkman差点掉下来。还好叶轻舟反应快,赶紧蹲下来替人给接住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别摔着,放好了。”叶轻舟笑笑地替他放好。对那年代的大学生来说,walkman、Mp3、PS这类玩儿都尽是些奢侈品。

那学弟也没回话,不知是害羞还是内向,往里边的位置挪了挪,和叶轻舟中间隔了个空。

叶轻舟也没在意,又冲他笑了笑,就打开课本自己自习。

那时候,旁边的人还是个少年,刘海长的快遮住眼,没跟其他人一样穿着运动裤和T恤,打扮有点像那时候港剧和香港电影里的时髦人。一件上!下窄的黑皮夹克,下身是贴身的牛仔裤,鞋子还是耐克的。也不是叶轻舟穷打量人,只是他旁边实在太安静了,感觉连呼吸声儿都听不见,扭头一看,发现对方的头低低地垂着,夹克袖子卷到肘上,露出了两只细细的前臂。

他没把耳机再插上,就那样坐着,手里揪着一只钢笔,一张白纸上写了凌乱的数字和公式,可现在也没见他动一下,那模样儿看得叶轻舟都有些为他不自在……

叶轻舟也许是为了打破尴尬,他故作兴趣地往旁边凑了凑,“这是大学数学?你们大一要上这么课对吧?你很喜欢数学?那数学一定很好吧?”

对方也没看他,面对叶轻舟一连串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脑袋。

当年的叶轻舟在院系里也算半个风云人物,绩点满分的学霸,又长得不错,为人和善,而且他那模样,刚好是那年代流行的温雅仁和风,再加上勤工俭学、坚强不息等等的品质,当年的叶轻舟其实还真能算是个抢手货,至少在一帮子学弟学妹里还是很有声望的。

叶轻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冷着,可他一向来脾气不错,在团队里当领导惯了,喜欢乱照顾人。他翻开了统计学课本,在那少年面前一展开,“那你帮我看看这题成么?统计你们大一有学过一点吧?”

数学其实还真是叶轻舟唯一的弱项,高考当年还是硬靠做千套题做上来的分数。当初报了医学院,除了是兴趣之外,其实也有一份原因是为了不再和数字打交道,可没想到医学院的课业还要学数学学统计,好在学分也不是太重,但也够叶轻舟愁的了。

学弟斜眼瞟了瞟课本上的题,抿了抿唇,就只说了句“我试试”。

那声音有些嘶哑,就跟许久没说话后突然开腔一样。

叶轻舟没期望人家真把题给答出来,就随便找个话题来热热场,别弄得自己跟座冰雕坐着似的。结果才过了一两分钟,课本就推了回来,附带的一张白纸上干净利落地写了一页的计算稿。

叶轻舟忙对了一下答案,又研究了一下那计算过程,发现少年给他写的答案比课本里的解答还简单易懂。那一刻叶轻舟整个人都诧异了、惊艳了,然后就极其诚挚地想对方道谢顺便瞻仰一下对方的才华,搞得人家脑袋垂得更低,不断地用掌心擦擦脸。

“……还有么?”

“啊?”

旁边的人抬了抬头,难得主动出了声音,他看着自己,说:“不会的题,我……帮你解。”

回忆的画面很朦胧,叶轻舟只隐约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教授照旧说得口沫横飞,除此之外只剩下旁边传来的、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的唰唰声……

叶轻舟就这样醒了。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多,还早,他愣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叶轻舟起身去阳台吹冷风,靠着栏杆上翻着手机,他拎不清自己是在纠结什么,瞧着通讯录里的“夏大款”仨字,就这样干巴巴地瞪着。

冷不丁地,一个手抖,叶轻舟按下了拨通键。他一紧张手还没拿稳,手机差点没从十几楼飞下去,还好就滑到角落那儿。叶轻舟赶紧把它捡起来,匆忙地把通话给掐断了。

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心口还怦怦跳的,把手机往床上扔去,转身要去浴室里洗把脸,睡不着那就起来看点书,那阵子跟着夏少谦玩物丧志,论文有段时间没进展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他过了三十五还能不能混上主任。

叶轻舟这才走开没几步,他那手机铃声就跟午夜凶铃似地大震起来。

“接电话!接电话!你有本事抢男人,别躲着不吭声,我知道你在那儿!接电话接电话——”这手机铃声是赵晴晴给他设定的雪姨开门之歌改版来的接电话版本,上次嚎起来的时候,那气势连夏少谦都被震住了。

叶轻舟也没留意来电显示,赶紧扑过来把电话接了,“喂喂喂——”

另一头静悄悄的,叶轻舟喂了好几次,都没听对方吭声。他正疑惑着,一把充满了浓浓睡意伴随着熊熊杀气的声音模糊地传了过来。

“……叶轻舟,大半夜的你皮在痒?”

第八章

叶轻舟这两晚原本是没排上班的,哪想到他前脚才要踏出医院,护士大姐匆匆忙忙赶出来拦住了人,急诊那儿来了一小孩,说是从机动车上摔下来,脑袋磕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医院急诊科里常年都在缺人,尤其在这种交班的时间点上,叶轻舟也只能赶紧先过去顶上。

瞧那小小的看诊室里挤满了人,小娃娃的爹妈、阿姨叔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等全都到了,叶轻舟在那儿埋头给小娃子做清创缝合,小孩打了麻醉也不安份儿,开了嗓子使劲儿地嚎,那边儿的长辈全上来了。

“你到底会不会的啊?是不是只是实习医生啊?我们不要实习的啊!”

“叫你们金医生过来弄,就跟他说是我,他知道的!”

“哎哟宝宝别哭,医生坏坏,哎哟别哭别哭——”

叶医生卯起来了,真当他是喜羊羊呢是吧?他一提嗓子,叫护士把闲杂人等全给轰了出去,回头看那嚎得来劲儿的小孩,唬起脸:“不许哭!”

那小子都上小学的年纪了,见援军都被赶出门去了,被吓的抽泣几下,一脸委屈地止住了声儿。

等到处理完了这桩事儿,天上明月早高高挂了。

叶轻舟收拾着器材,旁边的几个护士还在小声地抱怨着,他们在急诊最怕遇到的就是小孩出事,家属比病人还难搞。

这时候护士大姐走了过来,把叶轻舟手里的器材盒接过来,“叶医生,真是对不住啊,陈医生放产假了,我们科里这个月人一直都调不上来。剩下的我们来好了,我看你下班后有事儿吧?刚才你放休息室的手机都响了好几遍了——”

糟!

叶轻舟冲到休息室里去,翻开手机盖,七通的未接电话,有四通是夏少谦拨过来的,最近的一通还是半小时前。

叶轻舟连忙拨了回去,手机的通话等待音乐是陈奕迅的《十年》,那哀戚的调调,每一次都让叶轻舟有种和夏少谦此人对不上号的感觉。

歌词里那一句“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都循环三、四遍了,属于夏少谦那低哑的声线才从另一头响了起来。

叶轻舟想也没想地就慌忙解释,夏少谦听完之后却没跟平常一样发脾气,反而有些冷淡的样子。他“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那下次再约吧,今天也晚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轻舟有种直觉,夏少谦嘴里的“下次”也许是再也盼不上了。事实证明,叶轻舟的直觉在紧要关头还是挺靠谱的,这时候的叶轻舟并不知道,他现在就站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上,在他眼前就只剩下了两条路——

一条,是延续现在的生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许他刻苦一些,在三十五岁之前就会升上主任,到时候叶轻舟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不用加二十四小时的班,用不着累死累活地替人做嫁衣,薪水也能涨一点,也许他还能邂逅一个不错的女人,她不需要像陆曼那样漂亮,可是一定是个顾家尽责的太太,不会嫌弃他的家人,每年过年他们一起坐火车回福建,听老人家唠叨,他听她吐吐苦水,接着就是生孩子、养孩子,而夏少谦成了叶轻舟偶尔想起来的一个回忆,或者,他又会将他渐渐遗忘,两人从此再无交集。

另一条,是叶轻舟自己也看不到的路。他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很可能,过去三十年叶轻舟从未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走上这么一条艰难的路。人生就是如此,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有谁会想到今天在路上乞讨的流浪汉曾经会是个亿万富翁,又有谁能从今日的风光猜想到未来潦倒的结局。

叶轻舟没能想得到这么多,他抢在夏少谦挂断通话之前,急忙道:“夏少谦,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喂,夏少谦,喂喂?你还在不在?”

夏少谦很久没吭声儿,叶轻舟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掌心,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是湿的。出了一堆汗。

叶轻舟等了老半天,夏少谦才说:“我在你们医院外面。”

医院大门对面的那条马路上,那里大白天都在堵车,晚上倒是空了不少,夏少谦的车停的位置刚好是死角的地方,又是黑色的,晚上黑蒙蒙的没仔细看还找不着。

叶轻舟才拉开车门,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就晕开来。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灰色的烟灰几乎要溢出来。叶轻舟想起来在夏少谦车里还放着尼古丁贴,他跟夏少谦相处的这一两个月,没见他抽得这么凶过。

“处理好了?”旁边响起了声音。

“嗯。”叶轻舟侧着脸看看窗外,驾驶座上的男人敞着领子,露出脖子和隐约可见的锁骨。叶轻舟诡异地有些脸热,以前夏少谦还在他面前光着膀子走动过,也没见他觉着不好意思的,可自从想起来夏少谦是……是那圈子的人之后,叶轻舟说什么也不能用平时的眼光开待一切。

他也想当着完全没事儿一样,可是这样做的话,其实也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刻意、更加不自在。

半晌过,叶轻舟听到他说:“还没吃吧?我也还没,你来选地方。”他停一下,又道:“先说好,我不要再吃新疆羊肉串,早上打个嗝都一股子孜然味儿。”

叶轻舟被他弄得一笑,上个月他经济拮据得很,轮到他请客的时候只好带夏少谦去附近的黑暗料理一条街啃路边摊,难为夏总屈尊降贵,手拿竹筷拌着麻酱凉皮,人家老板都怪不好意思地直擦桌子,谁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夏少谦到哪儿都大放散光弹,尤其那张别人欠了他几百万的脸,还真不愧是在银行的借贷部门当老大的,妥妥儿的合法流氓啊。

最后叶轻舟拣了他们大学旁边的东北菜馆,现在这时间点一般没啥客人,只有服务员懒洋洋地坐着看电视。

叶轻舟叫了两份饺子、锅包肉、地三鲜,犹豫了一下转来问夏少谦:“你还要来点什么?”

夏少谦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儿,“你来吧。”

菜上得很快,连给他们俩眼观眼、鼻对鼻的机会都没有。夏少谦也不知是真饿着还是怎么着,低头一劲儿地塞着饺子,嚼吧嚼吧挺欢的,一句话没说。

吃到一半有俩学生进来,一男一女,看着就知道是小情侣,估计才刚谈上,牵个手都小心翼翼的。

叶轻舟也是没话找话说,“以前晚上图书馆关门后,我和陆曼也常一齐来吃宵夜,后来她嫌容易发胖——”

夏少谦突然冷笑了声,叶轻舟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总之那眼里还有点不屑,也没半点接话的意思。叶轻舟隐隐觉得夏少谦在发脾气,或者准确点说,有点像是闹别扭。原本好像还吃得挺来劲儿的,那一句话后就搁下筷子,一口接一口灌着可乐,叶轻舟暗暗瞧他,发现夏少谦不晓得在沉思着什么,脸上面无表情。

来结帐的还是那个胖胖的老板娘,手里拿着计算器在那儿啪嗒啪嗒按着。

还没按好呢,夏少谦就出声了:“六十四元八角。”

老板娘还不大信呢,坚持把价钱对了一遍,看了计算器才收下钱。

叶轻舟倒是来了兴趣,“刚才那是心算?你不用计算器最快能算到几位数字?”

“这哪用得着心算?”他想了一下,“八位数以内,简单的加减乘除一般还行。”

“真的?那我来考考你?”

夏少谦还挺不以为意的,眼眉挑了挑,脸上好像写着“放马过来”。

“86乘240等于多少?”

“20640。”夏少谦几乎是一秒答。

“厉害厉害。”叶轻舟咬咬舌头,继续问:“498333除54?”

“9228.3889。”

叶轻舟还在按忙着手机的计算器呢,夏少谦就答出来了,他忍不住拍拍手说:“牛、牛,来来来,再来一题,给你加点难度。我想想……”

“12345678乘3590除2999,再加3减7?”

夏少谦跟吟诗似的:“14778583.536。”

在那一刻,夏少谦的形象在叶医生的内心中瞬间无比光辉伟大起来。

“这是最后一题了。”叶轻舟给了他三根筷子,说:“你用这三根筷子搭个数,必须比3小,但是比4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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