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年看着去而复返的小家伙的朦胧身影,不解道:“怎么了?”
浚衍结结巴巴,道:“我……我,晚上会让人给哥哥送衣服来的。”
庭年拢了拢袖子,低声开心地笑起来,怪不得这小东西刚才跑得这么快,原来是害羞了。
“哥哥。”
“嗯?”
“哥哥放心,我会努力做好的,也会听哥哥的话。哥哥等着我。”又道:“陆庭年,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你要记得。”
庭年的手穿过木门上的缝隙去摸浚衍的脸,道:“好孩子,哥哥知道,哥哥等着你。”
陆庭年被下了大牢,由皇帝亲判秋后处斩,金吾卫一案至此算是告了一个段落。陆相被削了权,虽然皇帝没有因为陆庭年迁怒陆家,名义上还让他挂着中书仆射的称号,但毕竟他年纪也渐渐大了,几番冲击下来便开始告病不再上朝,对政事也一概不理不问。陆相一派失了主心骨,开始处处受到谦王的打压。
谦王起初还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等着他,于是试探着上书一封要求兵权。没想到浚衍看罢折子,却笑眯眯地道:“皇叔说的极是,这兵权还是放在自家人手里才能放心,如今有皇叔帮朕掌理,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于是大笔一挥,竟非常慷慨地给了谦王三十万精兵。
此后,谦王便彻底肆无忌惮起来。有了兵权,他不愁有一天拿不下皇帝的宝座。
至于浚衍,这小东西对朝堂之上的事完全视若无睹,反而自己宣了户部、礼部一众大小官员,亲自张罗起立后的事宜来。
钦天监夜观星象,选取的黄道吉日是在三个月后的八月初八,浚衍却等不及,愣是自己将日子定在了半个月后。
钦天监正几乎要涕泪泗流:“皇上啊,半月后右弼星居离宫之位,烈火炎炎,虽如日中天,大放光明,却易有血光之灾,嫁娶乃大凶,不能将立后大典定在那日啊!皇上啊!”
浚衍不管那么许多,只要他高兴,那就是好日子。
于是半月后,大椋王朝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仓促、最简陋的立后大典。
这还不算完,自此浚衍便一颗心全扑在了后宫,没几日便跟着皇后一起选起秀女来。
正是初夏时节,天气不冷不热,舒爽宜人。御花园中百花吐蕊,杨柳婆娑,风动涟漪,扰了湖面上石桥的倒影。
皇帝皇后由宗正寺少卿和杨德忠并几个宫女、侍卫簇拥着坐在水榭之中。浚衍打量着站在面前一溜排开的十名美貌秀女,眉目含笑,带着几分轻佻之意开口道:“美人映艳景,花香佐佳酿,无一不可入诗入画。人生快意潇洒,得意尽欢,依朕看,不过就是如此了。”
浚衍从秀女面前踱步而过,用扇子一个个抬起她们的下巴仔细端详,秀女们一个个含羞带怯,用手指头拼命跟丝帕较劲,上好的帕子全都被绞成了抹布条。
“朕瞧着都不错,皇后的意思呢?”
“那便听皇上的意思,都留下罢!”皇后很是端庄得体,举手投足间尽显一国之母的风范和气量。
宗正寺少卿应“是”,提笔记录下这些秀女的名字,另有宫人领着她们下去返回住处,接着又有十人被带到浚衍面前。
浚衍眼尖地瞧见远处刘书楠正快速地飞奔而来,便适时表现出意兴阑珊的样子,道:“罢了,都看了一个时辰了,朕也乏了,今儿个就先到这罢。皇后也累了,好生送皇后回去歇着。”
皇帝一声令下,亭子里的人顷刻间呼呼啦啦地走了一多半。
刘书楠行了礼,递上一张纸条,浚衍看过以后便随手扔进了一旁烹茶的炉子里,笑道:“不错,比朕想得还快些。”
又三日后,兵部上书:西域纳戈王勒尔扎班江起兵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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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迷惑谦王的战略战术考虑,也为了能尽快得到子嗣,自从开始亲自过问立后大典,浚衍便将朝会改成了三日一朝,有了皇后之后,便成了五日一朝。而眼下,他已经超过十天没有登上过皇极殿的宝座了。因为他最近都忙着在后宫辛勤地挥洒雨露、耕耘播种。
本来前阵子浚衍一直宿在皇后的朝凤殿,选秀结束后,皇后便劝着他要雨露均沾,于是浚衍便连着三晚都翻了新册封的嫔妃的牌子,可头天晚上的房事却非常不顺遂。
浚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虽然在同皇后和其他嫔妃行房时,他往往都处于一个艰难而被动的境地,但总算结果都差强人意。可昨天晚上,他再次做足了心理建设,侍寝的人也被洗涮干净裹在被子里送到了他的龙床上,可两个人折腾半天,浚衍却悲催地发觉,他根本就……硬!不!起!来!
姑娘一开始还觉得是自己伺候得不好,战战兢兢地跟皇帝请罪,可慢慢的,姑娘看着浚衍的眼神就变了——这皇帝年纪轻轻的,咋就得了个不举的毛病呢!
浚衍受不了姑娘悲悯的目光,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命杨德忠再把人抬回去。
于是下半夜,小东西便一边想念庭年一边自给自足了一把,完事后又拼命埋怨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小兄弟,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导致原本为了配合计划要偶尔出席的早朝就这样泡了汤。
那边朝房里,兵部上书看着刚刚送到手上的八百里加急文书,神色凝重。一班官员几乎炸了锅,纷纷吵着要去请皇上定夺。百来号人在瑞麟殿外跪了快一个时辰,皇帝才终于慢吞吞地从龙床上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清理干净,再悠哉悠哉地用过早膳,方吩咐杨德忠把一群人都赶回皇极殿候驾。
浚衍站在铜镜前,闭着眼睛伸展手臂任宫女给他穿戴整齐,问:“适才谦王可在外边?”
杨德忠垂首站在一旁,道:“回万岁爷,奴才没瞧见谦王。”
浚衍鼻子里讥讽地“哼”了一声,道:“宣谦王进宫来,一并在皇极殿候着。”
杨德忠领命去了,浚衍又是好一番可有可无的磨蹭,觉得让人等得差不多了,才踱着方步踏上御撵。
浚衍进了皇极殿,也不理会跪了一地请安的大臣,径自在龙椅上坐了,冷着脸道:“出了什么事?”
兵部尚书立即直起身子,双手奉上文书。杨德忠接过再呈给浚衍过目。浚衍草草扫了一眼,道:“朕本料想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原来不过是小小蛮夷叛乱。怎么?这事竟棘手到然连皇叔都解决不得吗?要你们一大早就跪在朕的寝宫外,搅得朕不得安宁!”
有胆子大的开口道:“启禀万岁,陆庭年才被关入大牢不久,西域便起战事,依臣之拙见,只怕不是巧合,也许是陆家为了保陆庭年便与西域勾结……”
谦王频频点头,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似是对这样的猜测十分赞同。
“简直荒谬!”浚衍气得心肝疼,习惯性地想把手中之物扔到对方脸上,可一纸文书没有丝毫分量,飘飘荡荡地又落回他脚下。于是浚衍索性噔噔几步迈下台阶,指着那人鼻子骂道:“你脑子里填的是浆糊吗?!现在有外敌扰我边疆,你食君之禄,不帮着出谋划策,反而只顾勾心斗角,排除异己,朕留你何用?来人,拖出去打他四十廷杖,罢了他的官!”
立时便有骁骑营的侍卫上前将连连哀嚎的人拖了出去。
龙颜大怒,堂下登时一片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杨德忠,宣陆庭年上殿。”
自从上次两人在牢中一别,浚衍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哥哥了,庭年身形消瘦许多,浚衍看着他带着沉重的枷锁跪在面前,心中难过不已,鼻子一酸,眼睛霎时红了起来。
浚衍静了静心神,尽量以平稳的口吻道:“番王勒尔扎班江近日起兵造反,我边疆百姓不堪其扰,他三番四次侵我国土,犯我大椋国威,实在让人忍无可忍!陆庭年,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朕且问你,你可愿随朕御驾亲征?”
庭年一时有点儿跟不上这小东西的思路,正在快速思索着每一种可能,然而还不待他来得及开口答话,以陆相和谦王为首的两派大臣已然开始谏言不断了。一边是不同意皇帝御驾亲征的,一边是反对将陆庭年这个疑犯纵虎归山的,两方争执不下,最后纷纷俯首齐齐喊道:“皇上,请三思而后行!”
此等状况却正中浚衍下怀,他眼光淡淡一瞥一直沉默不语的谦王,道:“皇叔说,朕该如何呢?”
谦王心中自有他的百般计较——勒尔扎班江偏偏在此时起兵实在过于凑巧,若战事为真,那皇帝亲征势必要带走大批军队人马,加上有陆庭年辅佐,只怕大败过一次的纳戈一族也没能力抵挡多久,即便他能趁皇帝不在京中夺了皇位,可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西域还有高祖之前布下的三十万兵马,若是有朝一日皇帝打回来,只怕他就要成了瓮中被捉的那只鳖;若战事为假,那便是皇帝为了算计自己,与勒尔扎班江之间已经达成什么协议,这样一来他根本就已失了先机,还是要成为那只鳖!可番邦蛮夷狼子野心,难保不会觊觎协议之外的东西,难道皇帝会那么蠢,为了陆庭年做出如此不啻于引狼入室的举措?不管怎样,皇帝和陆庭年都不能放走啊!
“皇叔?”浚衍已经不耐烦起来。
谦王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依臣之见,文书中只言片语,并不足以明了具体战事,皇上要御驾亲征不免有些严重了,倒不如先派其他将领带兵奔赴前线……”
“其他将领?”浚衍心不在焉地转转扳指,道:“不若就由皇叔替朕辛苦这一遭如何?那三十万人马也该拉出去历练历练。”
谦王骑虎难下,出了一身冷汗,兀自无力地辩解:“臣岁数大了,只怕会误了皇上的大事。臣看吴舸吴将军,或者郑承山郑将军都是难得的良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浚衍哼笑一声,道:“这吴舸与陆庭年有四年同袍之谊,两人私交甚密,至于郑承山,他不是陆相的门生么?皇叔此时倒是放心!”
谦王张口结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放眼朝中,数得上号的将领几乎都是陆相的人,若是放他们去退了外敌,那相当于自己打自己耳光,之前对付陆家所做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可他好不容易才拉拢了几个能带兵打仗的,若在此时交给皇帝折在了战场上,那又如何甘心!何况还有他手下的兵马……
浚衍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终于也让这皇叔体会了一把选择中的进退两难。
正在僵持中,工部侍郎慕浚淮却突然上前,跪拜之后恭敬道:“臣,愿替父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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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浚淮这一句话立即牵扯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谦王一派看着眼前的危机可以随着这世子爷的出面迎刃而解,自是欢喜,可另一边却已经开始带着强大的敌意,揣测起了这整日只知道画图制工具的侍郎小儿究竟要兴什么妖风恶浪。
谦王自是惊诧莫名,只以为儿子终于懂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喜不自禁之下竟当堂老泪纵横。
浚衍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之前被人拿陆家通敌说事,就已经在暗自气恼,恼自己没选好时机,白送了个机会给人污蔑哥哥。眼下他平素一直信赖有加的堂兄竟也要背信于他!突遭此变数,浚衍一口气几乎没提上来,快要一命呜呼了。蓝图中四通八达的平坦大道,只待他风生水起扶摇直上,却天降拦路巨石,砸得他辨不清东南西北,一串星星在眼前转着圈地放肆飞舞。
浚衍虽然年幼,佯装处变不惊的本事却也十分纯熟。
这小小伎俩在庭年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时候自然派不上用场,可丝毫不妨碍他在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面前,信手拈来便是世人无法睥睨又不可一世的高傲姿态。所以此刻,浚衍即便心中又惊又怒,面上表情却仍风轻云淡,只眼睛眯起来,唇角微微上扬,目光似看非看,笑意若有似无。
“哦——?”这一声拖得又慢又长,懒洋洋的却又带着无上的威严,地上跪着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将脑袋使劲贴上冰凉的地面。
只有庭年,趁着旁人都五体投地的空当,看着浚衍无奈摇头。浚衍被他看得忍不住伸手搔了搔耳朵,于是陆大人无声地笑得开怀。他犹记得,最初在瑞麟殿的小书房里,这小东西便是这样一副虚张声势的架势,大半年过去了,竟一点长进也没有,真是该敲打!
浚衍搔完耳朵,局促地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又以拳掩口咳嗽了一声,才开口道:“难不成是朕在这深宫里住得太久了?竟不知道堂兄也会带兵打仗了!边疆风土气候如何?那勒尔扎班江用兵谋略如何?纳戈王廷背景又是如何?堂兄可都知道么?”
慕浚淮诚实地回答:“回皇上,微臣不知。”又道:“正因为微臣不知,所以恳求陛下,着陆大人与微臣同往!”
两派人马再次心念电转,谦王再次惊诧莫名,浚衍觉得——自己再次被巨石当头砸了。
慕浚淮又道:“陆大人乃当世名将,当年曾以雷霆之势横扫纳戈数十万兵马,此番含冤入狱,微臣以为,那贼子就是听闻此风声,觉得失了可以威吓他的力量,才敢大举犯我边疆。皇上若能派陆大人与微臣同往,定能大获全胜,让他再无反击之力。”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质疑询问、反对支持,全部销声匿迹。
——这谦王的世子爷,八成是失心疯了!
浚衍瞪了半晌,丢下一句“随朕来御书房”,便匆匆散了朝会。
浚衍在半路上改了主意,抬着御撵的队伍于岔路口像东一折,一行人便又往御花园的水榭去了。宫女递上温热的湿帕给浚衍净了手,又奉上消暑的凉茶,才福了福身远远退到湖岸边侍候。
浚衍盯着石桌上的棋盘,那是昨日里他与堂兄未竟的残局,黑白两子激烈厮缠,胜负莫辨。堂兄已让了弟弟三子,小的那个却好似不懂什么是“落子无悔”,处处耍赖悔棋,却偏要计较输赢,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厌了,又不甘心认输,便让人留着,等改日再战。
十九道棋道纵横,黑白连缀,似乎暗藏过往种种青葱年少,又延展出分外扑朔迷离的未来,前一刻还是未知,下一瞬便是木已成舟。
浚衍心口烦闷,喝了几口凉茶,权作疏解。道:“堂兄便陪我博完这场弈罢。”
慕浚淮行礼道“好”,在他对面坐了。
浚衍拈起白子,思索半晌,却又将那晶莹剔透的棋子扔回棋篓里,幽幽道:“你说,朕会赢会输?”一句问话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在说棋局还是在说政局。
慕浚淮却不作他想,真诚地看着浚衍的眼睛,笃定道:“自然是皇上赢。”
“为何?”
“知可以战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以逸待劳者胜,不战而屈人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慕浚淮顿了顿,又道:“所以,皇上胜。”
“可皇叔是你父亲,你又为何要帮朕?”
“臣斗胆问皇上一句:那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皇位,坐起来可当真舒坦么?”
这话可是有那么些挑衅的意味了,浚衍孩子气地撇嘴,笑了起来,慕浚淮也笑。
“可朕为什么信你?”
慕浚淮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浚衍。浚衍接过拆开,看过之后发现并无特别,不过是故交之间寻常问候。可看对方样子显然没那么简单,便拈着信纸翻来覆去研究几遍,终于在一角两指一搓,从夹层中又扯出一张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