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年嗤嗤一笑,道:“原来是老朋友来了,要见,要见的。”说罢干脆捧着酒坛子灌起来。秦嘉朗再劈手夺过。庭年衣襟湿了大片,愣了一会儿,才佝偻着背,将额头抵在石桌上,道:“嘉朗,我去向皇上请旨,日后便在这守皇陵,日日陪着浚尧,可好?”
嘉朗将他提起来,一把掼到地上,骂道:“陆庭年,你在说什么疯话!喝醉了就去睡觉,别在这装疯卖傻!”庭年也不言语,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去找酒坛子,嘉朗也不再客气,直接将人一路提到地宫门口,道:“陆庭年,你以为浚尧愿意看到你这幅鬼样子?”
庭年倚着围墙,滑坐在地上,手臂遮着眼睛,却没挡住汨汨而下的泪水。浚尧驾崩后,他第一次为他落泪,为的却是从不曾爱过他。秦嘉朗何曾见过他如此颓丧的摸样,一瞥之下甚为触目惊心,干脆也一并坐下,问道:“你……与小皇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庭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坐了半晌,又给这倒春寒的皇陵阴风一吹,酒也醒了七八成,在秦嘉朗面前也没什么不能说,于是道:“ 那孩子,他说他喜欢我。”
“那你呢?难道不喜欢他?”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他十年间身不由己,心为形役,出了腥风血雨的战场,又进了纷争不断的西域诸国,没一刻得闲,鸡飞狗跳的热闹,苍白又荒凉。只有在浚衍身边,每一天才充实丰富起来,才时时觉得有温柔的潮水漫过心房,那颗苍老的心又重回年轻,安宁自在,躺在那里畅快地呼吸。
“我大概……是真的爱他。”
嘉朗闻言,一点儿也不惊讶,从知道庭年将那黄玉夔龙佩送给浚衍起,他就隐隐感觉到会有这种可能。心爱之物必赠心爱之人,这是陆庭年雕刻那玉佩时说过的话,那寄托了陆将军满腔情思的玉,没有成为陪葬品,却转而挂在了浚衍的腰间,就足够说明问题——在庭年的潜意识里,浚尧是兄弟,是知音,两人相伴相惜,却非他心爱之人。
庭年又道:“嘉朗,你不知道我有多憎恨厌恶我自己,我管不住我的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为了浚尧活着的,他身上系着我所有的向往,所以为他战斗生死,为他开疆守土,为他才愿意留在衍衍身边,可事实上……”这些全部都是假象,爱上浚衍才是他的宿命,这宿命如细密的网,铺天盖地而来,他做尽困兽之斗,最终还是不得不束手就擒。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并没有多少时间给你犹豫,爱就爱了,何必拿捏姿态?若浚尧活着,必定也不愿见你如此。再说,那可是浚尧的宝贝弟弟,你欺负他,只怕第一个不饶你的,就是浚尧。”秦嘉朗见他不说话,也知道他一时还过不来那个劲儿。也是,一下子颠覆了十多年的认知,放谁身上都不是容易接受的事,只是眼下若不能带人回宫,只怕又要出乱子。秦嘉朗搔搔后脑勺,道:“你若还需要时间在这里想清楚,我也不拦你,我就是得告诉你,三天后皇帝要陪同两位番王往高山围场春猎,若你的小老虎给那西域野狼吃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狩猎?”
“嗯,勒尔扎班江闲不住,天天花样百出,折腾得人仰马翻。鄂布克进贡了两只海东青,还没驯化的畜生,他竟突发奇想要斗鹰,皇帝推拒了,他又撺掇着鄂布克的首领阿漠克敦邀皇帝去狩猎,偏生那鄂布克也为游牧民族,最是擅长骑射,听说围场有熊,也动了心,不知道两人用了什么法子,竟骗得小皇帝答应了。听说那野狼还指名道姓地让你和他比武,若是你不去,他就不走了。”
庭年扶额,想起勒尔扎班江那副金灿灿的招子就浑身不舒服,眼下自己与衍衍的龃龉还没整理干净,他又跳出来填什么乱!于是叹气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皇上,我明日就进宫。”
26、君纲
秦嘉朗走后,庭年仍留在地宫门前,一直坐到日暮时分。他与浚尧过往种种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从生离到死别,似一场未开先谢的水月镜花,如今逝者已矣,怎样都是徒劳,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即便是只能以这样自欺欺人的方式,他也希望能宽慰浚尧在天之灵。
斜阳的余辉将整片皇陵埋葬进无边的哀戚寂寞,庭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冷的手脚,走到地宫外的金钢墙下,手指抚上青色的封门砖,推之纹丝不动,那后面还有数块巨大的封门石。他仿佛看到浚尧正站在长长的地道尽头等他,就像十年前的出征前夕离别之夜,手里提一盏明灭的烛火,对着他来的方向淡淡地笑。庭年心中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毁了这坚不可摧的砖石,进到地宫里去,站在那人面前,对他说一声“抱歉”,再将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看个仔细清楚。
呆立片刻,庭年去明楼里取了那坛未开封的酒,右手四指分别夹了三只干净的三脚金樽,又回到地宫门前盘腿而坐,手掌一翻,酒樽在面前排做一排,他依次倒满,又捧着酒坛对着地宫之门举了一举,仰脖猛灌一气,那架势竟似恨不得在浚尧埋骨之地将这一坛酒喝到长醉不醒。他又将三只金樽中的酒撒在土里,低声诉说中带着醺然醉意:“浚尧,我自知亏欠你良多,愿日后遭天谴以偿,但如今可为之事也不过是在此洒酒祭你……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衍衍是个好孩子……瞧我,你是他嫡亲的兄长,自会照拂于他……浚尧,你会一直活在我心里,那儿有片净土,你在里面,别人进不去,你也休想出来……浚尧,对不起,我这就走了,日后再来看你。”
庭年说完,似是下了决心,猛地起身后转,踏上来路。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徒留身后万壑青松,蓦然长吟。
陆庭年到底是等不到第二天早上,披着最后一抹暮光,策马飞奔回皇宫。他几经痛苦挣扎,虽然还背负着对浚尧沉重的愧疚枷锁,但也想明白,浚衍的身边才是他该奔赴的方向。
庭年到了宫门时,刚敲过戌时一刻的钟,他下了马,直接往瑞麟殿赶去。瑞麟殿今夜竟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欢歌笑语连成一片,女子的娇声巧笑老远都能听得分明。杨德忠伺候在门外,见是庭年来了,急忙弓着腰迎了过去。庭年与他见了礼,抬脚要进门,却被杨德忠一个闪身挡在面前。
杨德忠低头道:“大人,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庭年一愣,他自然明白,这“任何人”里必定也包括他——也许,就只是他!庭年苦笑,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问道:“我有要事,可否劳烦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这……”杨德忠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又转回来对庭年说:“大人稍等片刻。”
庭年谢过他,站在一边等。杨德忠进去不多时,歌舞声便停了下来,一群舞姬鱼贯而出,丰满的胸脯半露在紧裹的束胸之外,白鸽似的振翅欲飞。杨德忠跟在最后,对庭年道:“大人,皇上有请。”又道:“大人,皇上还是孩子心性,大人不要与他计较,其实这些日子他也是思念大人的。”庭年点头,迈过门坎。
殿内竟然还有其他女子!
陆庭年立时傻了眼,只见浚衍歪在矮几之后,脸色酡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几个美艳的番邦少女笑嘻嘻地围在左右,捶背捏腿,伺候瓜果酒肉,矮几上吃食七零八落,舞马酒壶倒在一边,一片狼藉。浚衍见到庭年,坐直了身子道:“哦?竟是陆大人来了。”说着吩咐左右:“快快,给陆大人看座,将你们进贡的东西都给陆大人摆上。”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抬来矮几,摆上瓜果美酒,君臣二人,一个台上,一个阶下,对面而坐,那几个少女又围到浚衍身边。
庭年尴尬地咳嗽一声,道:“皇上,臣有话要说,可否屏退左右?”
浚衍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瞟了庭年一眼,却问:“陆大人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庭年颔首,道:“回皇上,臣去了皇陵。”
浚尧似笑非笑,道:“身为朝廷三品要员,陆大人难道不知道,没有皇令是不得任意出城的吗?还是陆大人仗着朕的宠信便以为朕舍不得办你?”
“臣不敢!”庭年从矮几后挪出来,磕头道。
浚衍不久前听了刘书楠的回话,得知庭年居然在皇陵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心里别提多委屈——我喜欢你,就这样让你不能接受?竟然要如此避之唯恐不及地躲我躲到皇陵里去?他发脾气不过是想让庭年哄哄他,此时对方却跪在阶下,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浚衍也是喝得半醉,哪里还能想到,便是庭年想上前抱他哄他,在番邦进贡的美女面前也少不得要顾及君臣之礼,兀自越想越生气,顺手抓过桌上的酒樽便朝庭年掷去。
本来,那酒樽至多就是砸在庭年背上,谁知他却抬起头,道:“皇……”才刚一开口,就被砸个正着,那金樽“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又咕噜噜几下滚到一边儿。庭年眼角眉梢处浮起一片淤青,他疼得眼前发黑,双手握拳撑在地上,额头沁出的汗水滴答落下,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浚衍也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迈下台阶,站在庭年跟前。“哥……”他别别扭扭地停在那儿,想要关心又拉不下脸面,庭年抬头看时又下意识的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庭年视物一片模糊,眼角的钝痛似乎蔓延到整个头部,他晃晃脑袋,一阵天旋地转。索性伏在地上请罪:“臣,罪该万死。”
“罢了,你退下吧,日后注意些,朕不想被人在背后议论,说朕君纲不振。勒尔扎班江念叨着要与陆将军比武,既然你回来了,就安排在明日吧,早些进宫来。”
“臣遵旨。”庭年站起来,一步三晃地往外走。浚衍盯着他的背影,眼眶泛红。等庭年消失在门口,他才泄愤地踢了一脚刚才被他扔下来的酒樽,一转头看到矮几后几个面面相觑的少女,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待人都没影了,他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哥哥……”
27、
庭年靠在殿外的廊柱上缓了会儿神儿,杨德忠看他神色不对,过来扶了一把,庭年掌心滚烫,显然已经发热有不少时辰了,杨德忠忍不住一声惊呼:“大人!”
庭年摇摇头,道:“公公切勿声张。”又道:“可否为我备辆马车,送我回相府去?”
杨德忠应了,赶忙命人备了马车,又着人将庭年一路送了回去。庭年没有推拒,他今日在皇陵中受了风寒,回宫的路上便已觉得浑身无力,此时更是头疼欲裂。他坐在马车上一阵苦笑,这身子,以往在西域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时也不见如此虚弱,回京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竟变得这样经不起折腾了。又想:自己当初那一跪,大概真是伤到衍衍心里去了,瞧他气成这个样子,哄起来只怕不会容易,这小东西,不要他走后又自己躲起来哭鼻子才好。还有明日与勒尔扎班江的比武,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来……他迷迷糊糊地七想八想了一路,到了相府门口,被随行的小太监扶了下来,随手掏出几两银子,将人打发了。
丞相却还在等着他,一听说少爷回来了,立即派人将他叫到了正厅。皇上几次找人宣庭年进宫,这死小子竟然玩失踪!连带着他这当爹的这几天都过得心惊胆战,生怕那皇帝小侄儿一怒之下把他陆家上下老小也发配到塞外去放羊。庭年都没来得及行礼,只开口叫了声“父亲”,便听丞相一声怒喝:“逆子,你还有脸回来?给我跪下!”
庭年垂头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丞相也不与他废话,挥着那根紫檀拐杖就冲他招呼过去,边打边骂道:“你这混帐东西,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懂是不懂!你活腻歪了是不是?你要是嫌你那条命活得长,为父今日就在这了结了你!省得我整个陆家都给你陪葬!”丞相毕竟上了岁数,十几拐杖将背、腰、臀、腿敲打一遍,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骂道:“滚去祠堂跪着!”
庭年磕了头,爬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蹭到祠堂,硬撑着跪了大半夜,过了子时才终于坚持不住,歪在一边的蒲团上睡了过去。堕入黑暗的前一刻,他还苦中作乐地自嘲一番:也就是他陆庭年,行伍中练就一身过人的胆识意志,若换做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儿,只怕不知道都昏死几回了!
浚衍醉醺醺地跪坐在大殿中央,心脏像是被捏在庭年因为疼痛而握紧的拳心里,苦不堪言。他脊背弓得像只虾米,脑袋一晃一晃地垂在胸前,双目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后悔得恨不得把它一剑剁掉。他四下一瞟,那只惹祸的杯子不知道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往台上的矮几走,上台阶时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到了跟前便将右手五指扒在桌沿儿上,左手抄起一只舞马酒壶就要狠狠砸去。
所幸浚衍喝多了酒,神志不清中失了准头,酒壶只是磕在矮几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随即脱了他的手弹飞出去,哐哩哐啷的一连串声响引来了外面的杨德忠。
浚衍倒在矮几上,袖子被洒出来的酒浸湿一片,盘盘碗碗也让他弄掉一地,分割好的甜瓜摔做一滩,杏子、葡萄滚得满地都是。
杨德忠喊道:“哎呦,我的亲祖宗喂,您这又是闹的哪出儿啊?”
浚衍哼哼唧唧:“哥哥……哥哥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庭年醒过来时发现他竟是俯卧在自己卧房的塌上,身上盖了两床厚棉被,想是丞相老爹给他送来的。他茫然环顾四周,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竟毫无印象,只隐约记得半夜睡得昏天黑地之时有人给他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本以为是发梦,看样子也该是真的。
天还将亮未亮,室内一片昏暗。他起身时头还晕得厉害,闭了闭眼才敢下地稍微活动活动手脚,感觉身后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应该不会妨碍今天的比武。他一个多月跑得不见踪影,老爹这十几拐杖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丞相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父亲。”庭年行礼道。
丞相应过,手指搭在他脉门上一探,又看着他将自己递过去的药喝干净,这才抖了抖袍子,坐在案边,斥道:“既然身上病着,昨夜怎么不早说。”
庭年郁卒:您倒是给我机会说了么?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道:“是儿子的错,让父亲担心了。”
丞相瞥他一眼,道:“这几日使臣来访,皇上暂不早朝,宫里来人说,比武安排在辰时三刻,你再休息一会儿。若实在勉强,为父……”
庭年抢道:“父亲不必忧心,这点儿小病不会碍事。”他知道老爹是不放心他的身子,想入宫求皇上改期再战,可浚衍既然已经着人递了话,那勒尔扎班江必然也已经得了信儿,总不能让一国之君在那番邦野狼面前言而无信。何况,若是传到那狼耳朵里,说他陆庭年竟因为这区区风寒发热的小症就退缩畏战,只怕那蛮子要笑掉大牙。
丞相似是还有话想说,但看庭年已然又趴回榻上去了,便出了屋子,踱到院外长叹一声:“造孽啊!”
庭年辰时起身洗涮,换上一袭青碧色的盘领窄袍军常服,上衣胸前、背后及肩袖处均绣饰对狮,腰间束一条金镶青白玉革带,镀银金銙十三,头戴折上巾,脚踏马皮六合靴。紧身窄袖的戎装霎时将他病容遮掩大半,让他看起来骁勇又不失儒雅……当然,如果忽略他眼角处那块儿淤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