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越眯着眼,“这天下地下,可没谁是我不能招惹的,我看这个长陵啊,一张悲天悯人的面孔,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说罢乐呵呵又摇着扇子走了。
本又该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敖锦突然来了兴致,要迟陌跟着他下凡间日玩乐。迟陌忙推说不可,他若走了,耽误传雨便是一等一的罪责。敖锦只当多大的事,不过一声吩咐,就有人揽下了迟陌的差事。
还以为敖锦是要寻个景致不错的清静地,谁料他想也不想就往最繁华处去。
凡间改朝换代不过三代,在位的皇帝却已经是个只知骄奢银逸的主,京城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得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迟陌跟在敖锦后面挪着步子往前走,东海的大太子看来许久出来凡间一趟,瞧什么都新鲜。叫卖的小贩们也一声高过一声,都是眼尖的商人,一眼就看出敖锦这身锦缎用料上乘,必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哥,争着抢着想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
敖锦停足在摊前,手里把玩的是一枚翡翠的扳指,成色不过那样,到底是市井摊贩的东西。正想问一问迟陌可有什么喜欢的,转眼就见了那只蠢兔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把丝绢伞。碧青的颜色,上面画的是暖黄的春花。虽好似也没什么特别,还是扔了碎银在摊上,“老板,那把伞我要了。”
“哎!公子真是好眼光,上等天蚕丝织出的料子呢,这颜色这画工——”
迟陌愣愣的从敖锦手里接过伞,咬了咬唇,“只是觉得颜色好看罢了……如今天朗气清的,也用不上……”
“用不上?”敖锦斜睨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娟伞信手撑开——只一瞬间,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顷刻就变的阴沉起来。
迟陌才抬头看了一眼,大雨倾盆如注。
“蠢兔子,你可要淋湿了。”
这才如梦初醒,忙站进了娟伞里,挨的那样近,红着脸不敢抬头。两个人撑了一把伞在街上走的悠闲,细雨烟愁都仿佛融入了那把伞的颜色里。来往小贩忙收拾着匆匆避雨,顷刻间满城繁华就让雨声静谧取代,迟陌稍稍抬了眼去看他,大太子唇角勾着笑得张狂——天界人间,他都是翻云覆雨的主,怎能不张狂。
领着迟陌到酒楼里坐下,包间布置的雅致,临街的窗户一推就能望见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屋瓦飞檐。想来今日生意清淡,小二麻溜的就将酒菜上齐,末了还不忘说一句,“正巧这会唱曲的姑娘也在,客官要是喜欢,就吩咐她来给客官唱一曲如何?”
敖锦应了一句,“也好,就让她来唱一曲。”
小二早已将让人候在门外,得了敖锦一声令,就赶紧招呼着她进来。
十五六岁的丫头,拿红绳扎着双髻,礼数周全的问候了敖锦与迟陌一声便宛转悠扬唱起来: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真是一把好嗓子,比这细雨还更缠绵。迟陌就仿佛让这一城的雾雨蒙住了眼,滴滴答答的落雨不像敲在屋檐,倒似打湿在他心口。缠绵的能醉人,缠绵的让人恨不能化在这一片烟雨了。
敖锦笑,“唱得不错,该赏。就是不知一只夜莺化了人形想图些什么?”
迟陌这才转了神,方才竟都没觉察这小丫头带着妖气。
她倒也不惧怕,依然带着笑,“我在这城里唱了三百年的曲,始终没等到已经转世的那个人。没等到,我便只有继续唱下去,换着音容相貌的唱。我与他相遇在这里,我信他会回来找我。他最喜欢听我唱歌,只要我唱下去,他就能找到我。”
敖锦也不说什么,打发了赏钱就让她出去了,却看见迟陌眼底有抹悲戚,不禁嘲笑,“人家的事,你倒难过起来了。难不成她要寻的情郎是你?”
迟陌忙别开脸,轻声细语说一句,“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转了世的人,红线早断了。她就是再等百年,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又想起红裳的眼泪来,给了玉佩的当夜她就回龙宫里来,哭着说她腕上的红绳断了,她再也寻不到那个人了。于是跑去问月老,那老头是这么说的,既然投胎转世了,哪还能带着前世的姻缘,入轮回那刻便断了。
本是一声叹息,敖锦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揪住了迟陌的衣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去过月老祠?你去问月老如何能解绑了这红线?”
迟陌让他一惊,对上他那双非看穿不可的眼,只得点了点头——月老说,要断红线,非得你跟敖锦两个人其中一个弃了仙途,投胎转世。言下之意,这红线,断不掉。
本以为会大发雷霆的东海大太子竟松了手,面上不咸不淡,还带了些笑,“其实也难怪,好端端让人随意绑错了红线,我不情愿,你也未必心甘。”
还想辩解,只是当下一时的想法罢了——也不是未曾想过要了断了红线,红线这头的自己痴痴念念,那一头的人仿佛总也是不上心的。
一颗心纠结来折腾去的,说是事事如昨,分明百年已过,还真的苦撑着候下去吗?
可其实……
若不是真心的喜欢上了他,又怎么会把这心思转了千百个弯,到头来也还是肯把感情都交付给了他。他是东海的大太子,从不曾对外人流露半点温柔的,也能对着他耐着心教授着棋艺,也肯在那变化万千的云霞下将古往今来的趣事都数给他听。
喜欢上了,就不想了断红线了——那红线早就缠上了他一颗真心,如何了断?
压在心里的话恨不能全对他说了,却只听敖锦悠悠说了一句,“蠢兔子,你我也是有缘,一生一世是许不得,做个能喝酒谈心的知己也甚好。”
只能把话又咽下去,低了头笑,“能与大太子做知己,这福分,天上地下,小仙也不过是第二个。”
08.红线三匝(8)
敖锦在繁华堆里玩的尽兴,白日里四处云游饱览人间景致,夜幕一到就跟着结交不过三两日的纨绔子弟纵情声色。天香楼的花魁出了名的国色天香,纤腰款款从二楼走下来,绢扇挡了半脸,可光是那一双勾混摄魄的眼,就让人恨不得一掷千金的将她揽在怀里。
迟陌不惯这样的场面,木木讷讷的既不喝酒也不肯与姑娘亲近,生生扫了敖锦的兴。
“你呀,就是不如恒越放得开,难得来一趟,何必拘谨成这样。”
“那不如你先回去,过三两日我去找你。”
迟陌就这样让敖锦打发回了天界。
坐在敖锦怀里的姑娘叫素银,眉间点了朱砂,性子温顺,甚是讨人喜欢。斟了酒送到敖锦唇边,还不由望向正要出门的迟陌,问一句,“公子这样赶他回去,怕是伤了他的心呢。”
敖锦就着她的手饮下一杯,抬起的眼里已有了七分醉意,“你觉得我伤他心了?”
素银笑盈盈往他耳畔凑,“可不是……只瞧着他望你的那双眼就看得出,喜欢一个人啊,最最是藏不住的心事。这天香楼里色无边春色,满眼锦绣,他怎么每每抬头就只望着你一人呢。”
那又如何?
就是那只蠢兔子一腔真心,便又如何?
不过是绑了条红线,就要他赔上自己一生一世不成?四海龙宫都以东海为尊,他敖锦自生来,凡能入得他眼的无一不是最好的,天帝设宴亦要留得上座给他,止水上神跟前他都敢肆意妄为——从不曾有一丝半点的勉强和不称意!
凭什么要他就从了自己的心意,跟一只杂毛兔子结下姻缘?
他不情愿。
瑶池里开出了七色的彩莲,众仙都说这是吉兆,不久就当有凡间历劫的上神归来。敖锦无意去凑热闹,路过瑶池时一眼瞥见了迟陌的身影,昂首阔步的过去招呼,直说人间也不过如此,三两日就玩厌了。
迟陌面上淡淡的,笑说大太子尽兴了便好。
心里想的还是他那句“三两日便回来找你”——而如今,敖锦回天界早已经是第十六日。
再两日,敖锦就如平日里一样领着迟陌这样转转那里走走。特意从龙宫里带了一盒芙蓉酥交到迟陌手上,说听说你爱吃这个,就差人做了些——都不知他从何处听说。
香甜香甜的味道,再捧一杯清茶,心都是暖的。
“你最近可曾见着恒越没有?可别真是去招惹了那个长陵。”
“红裳啊……最近混不守舍的,也不知怎么了,哭也不哭了。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话不说,东西也不吃了,龙宫上下都替她心焦。”
迟陌耐着心听他说着,偶尔应上一句,仍是习惯性低着头,再不肯抬起来。
七色彩莲盛开的第七日,天庭里果然迎回了一位历劫归来的上神,天帝亲自召见,众仙齐相恭贺——迟陌站在人群的末处,低着头什么也瞧不见。
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只这么想,横竖是与他无关的。
可自那一日起,敖锦却不见了。
甚或是旁人提起东海的大太子来,都仿佛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味道。
也大着胆子却东海寻过一次,龟丞相苦着脸跟他说,“别说您了,就是小的也许久没见大太子回过龙宫了。天知道怎么那要命的冤家又回来了,只盼着大太子少惦记些,安生过好自己日子才是正理。”
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您在天上时日短,当然是不知道。当年啊,大太子跟那个沧则上神也是人人都称羡的一对,若说往前数的这些个年岁里,谁能降得住我东海的大太子,也唯有他一个了——可惜了可惜,若不是沧则上神话也不留一句就跑去凡间历劫,两个人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
龟丞相说着还忍不住的叹息,“可惜啊可惜……”
回去的一路,迟陌脑子里都还想着那句话——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
是要怎样的深情,才能让局外人竟生出这样的感慨来?迟陌坐在敖锦常教他下棋的地方,细细的回想,他真的从没提过这些。从上古时的盘古大神如何开天辟地,说到某一天闲来无事竟瞅见二郎神与嫦娥言笑甚欢。见他困惑不懂,就拿幻术化出一面灵镜,往事历历全在镜中演给他看——说的兴高采烈,还是终究没提过一句自己。
再五日,东海的大太子拿千年的寒冰冻住了一枝百年才花开一次的合欢花,众仙疑惑,他却信手招着人说,“去,替我送去沧则宫。与沧则上神说一句,敖锦欠他的,至此便还清了。”
引得人唏嘘不已。
转身又来了迟陌这,眉眼里还是前日的笑意,半点也看不出失落。
迟陌特意端了好茶来伺候,思量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回来,你就一点不为所动?”
“嚯,不过几日罢了,连你都知道了?”敖锦搁下茶盏,指着对面的座位说,“坐下说给我听听,他们都是怎么议论我的?”
迟陌慢吞吞的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只是龟丞相说了些旧事,我好奇之下……稍稍去打听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们都说,沧则上神入了轮回后,大太子不肯罢休,化了龙形死死往那轮回盘上撞。”
低着头,后面的话还是藏下了:轮回盘须有天帝谕令方得除下封印,专供下凡历劫的上神投入轮回中。那一日沧则上神跃入盘中,大太子便执意尾随其后,可无论怎样将一身术法穷尽,也不能除下封印——无奈之下,竟化了龙形硬生生往轮回盘上撞的头破血流。
真是惨啊……
跟他叙述过往的上仙还不忘念叨着这一句,真是……从没见过东海的大太子那样过,三混仿佛都去了七魄,还是给恒越殿下硬生生扛走的。
“呵……”
敖锦笑了一声,难得竟叹了气,眼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都是过去的事了。”
09.红线三匝(9)
当真就过去了?
东海龙宫不日就迎来了贵客。一袭深紫的长袍,银线金丝绣着翻滚的浪涛和云海,领口袖口都是繁复的纹样,腰间缀着万年罕见的玉琉璃。眉目里七分淡然,隐着三分凛然,青玉的簪子束着发,薄唇稍稍抿了些笑意,偏还带了些若有似无的傲气。
当真是尊贵无双,气度非凡。
敖锦在厅里翘着腿候他,“沧则上神好清闲,有空来我东海作客。”
沧则也不应他,从龟丞相手里接了茶,浅押了一口,笑说,“多年未见,丞相可好?”
“多年?”敖锦哼了一声,视线转过去又摇了摇头,“再差五十年可就整整千年了,沧则上神真是好道行,就怕是天帝羽化历劫,也用不着这么许久吧?”
沧则还是不理会他,从袖里摸出了一面精巧的棱镜,木的质地,细心雕琢着鸳鸯戏水,“红裳可在龙宫里?这镜子是我从凡间带回来的,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沧则!”敖锦站起来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手夺下了镜子,“你不要以为你以前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还能奏效,我东海与你早无干系,请回——”
沧则望着他,只笑。
龟丞相偷笑了一声,赶紧就下去了,偌大的厅里只留了两个人互相对峙。
“知道你肯定是要生气的,所以才一声不说的走,不然以你的性子,就是一世又一世的来凡间寻我这种事,也是做的出来的——那样的话,我何时才能历尽劫数,安然归来?”沧则眼里带着笑,好言好语的跟他说,“只当你会恨我怨我一阵,没想你竟会化为龙形去撞轮回盘。那合欢花,是我赠予你定情之物,当真已经无情,舍得就还我了?”
缓缓站起身来,便挨上了敖锦的身,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敖锦,你受苦了。”
敖锦往后退了一步,却仍是垂下了眼眸。
沧则伸手去牵他的手,再缓缓拿的手贴了自己的脸颊,声音里安安稳稳的暖意,“我回来了。”
一夕之间,仿佛故事又回到了昨日。
仍是出双入对的两个人,一样的尊贵无双,一样的气度非凡。众仙不禁感慨,本该如此,若非是沧则上神凡间历劫,何必连累着两个人白白浪费了千年的似水光阴——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如今可好,再也不必分开了。
议论纷纷传入了迟陌耳里,一盏热茶捧到再无温度了,才缓缓搁下了。
既然合该是这样的,这样就是最好。
后来,他鬼使神差又去了一次天际处。园子里的桃花开的很艳,簌簌地往下落,他踩着落花停在了横廊外——入眼只有两个在廊下相偎的两个人。
沧则躺在他怀中睡的安稳,他低头轻手将沧则眉间落花拂去,锦衣绚烂过云霞万千。眉眼里的温情,暖的过四月天里的清风和细雨。
再抬头,他就看见了那个怔怔站在原地的蠢兔子。
他头一次这样觉得心里一片空白,隔着漫天的桃花这样六神无主的看着迟陌,可是他竟只是这样与迟陌对视着。
无话可说。
他无法告诉迟陌,也无从去告诉迟陌,沧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整个过去的岁月里,对未来的全部期待。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便是一世的相守,一世的惦念,一世的白头。
谁不羡慕他们,谁不在人前人后说一句,东海的大太子与那沧则上神,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两个人缠过发,牵过手,古镇里流连百年,繁华里杯盏相酬。也曾一言不合就闹得不可开交,凭着各自的傲气谁也不肯低头,夜幕里恨不能醉死在瑶池边上,终究是承认一时负气,比不过可将他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