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敬璋没有接他的话题,只是把汤盆里的粥全舀进陈佳耀的碗里,催他快点吃,等照顾少爷吃完药,他还要回自己的住处。不出意料,少爷吃饭的动作放缓下来;到后来剩下少半碗死活就是不吃。说是反正稍后也要被扔下,是饿是病的也没人管。等蒋敬璋收拾碗筷,想另外再给他准备些宵夜时,陈佳耀干脆发起少爷脾气,口是心非的哄他赶紧走。于是为了防止他病饿致死,蒋敬璋又留宿在少爷的住处。
洗漱之后,陈佳耀看到蒋敬璋给他倒水吃了药之后,自己也在吃药,就耍贫嘴说:用不着吃紧急避孕药。蒋敬璋没心情跟他贫,把药瓶给他看,是安眠药。
“你可别说有极端认床的毛病,我说你才多大,就要靠安眠药睡觉。”——“姥姥走后,我就一直这样。以前累了倒下睡一觉就没事了;现在就算睡着了也睡不实,一两个小时,稍微有点声音就醒。认不认床的都在其次。”喝水送药之后,看到陈佳耀似笑非笑的表情,蒋敬璋忽然低喝一声。“嗨!别以为我吃了药,就有机会下手。敢趁我躺着图谋不轨,那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陈佳耀把两个拳头往桌面上一砸:“也就是说,只要不是你自己愿意的,没人能压得住你;对吗?我他妈真不明白,那个老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个问题我最后回答你一遍,今后我和他就只是上下级和师徒关系。我的工作就是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不可能每天遇见哪些人都要向你报备。如果你忍不下,那你我之间也就没必要开始了。”
次日清晨,陈佳耀听见蒋敬璋起床洗漱穿衣出门,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终于睡饱之后爬起来,外面早已太阳高挂。晃晃荡荡走到外间,见冰箱上贴着字条,关照他冰箱里有糕点,要搭配热水吃。另外还有一段调侃:奶油就凉茶,放屁赛喇叭。
陈佳耀捏着字条笑了半天,也没看表就直接拨了蒋敬璋的手机电话,蒋敬璋那边接起电话,音色低沉的叫了他的名字,然后说正在谈事,稍后给他打过来。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电话真的回过来,蒋敬璋的声音异常疲惫。“怎么刚起呀?真羡慕你能吃能睡火化食的好生活呀”——“刚才你那边出了什么事,听你现在好像都要散架了。”
“刚摆平一桌找茬儿的客人。两杯猫尿下肚就不知道自己贵姓,拉着餐厅小女孩陪他喝酒。偏偏这种物类还不能撕破脸,只能我出面扛了。”蒋敬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哟,都两点半了,你出去吃点东西吧。我觉得酒劲儿上头了,先不说了,我得趴一会儿。”随后手机匆匆的收了线。
中午来找茬闹事那桌是詹旭领来的。内弟被陈佳耀带来的人玩残了,丈人一家老小闹得没完没了的,非逼着詹旭报官。詹旭两口子思来想去,不敢得罪陈家,索性调转枪口朝向原单位开火。咬住的借口是雷金纳德酒店的午夜茶座,属于藏污纳垢银秽场所;其中不乏贩毒销赃之事。但在行动之前,詹旭还是领着暗访人员先找到蒋敬璋一探虚实。
当天中午,顾三元恰巧在粤菜订餐。出门来接人时,无意中认出了詹旭带来的暗访人员。假作不知情的过来说话碰杯,故意走嘴点破了那人的身份,暗中提醒蒋敬璋:夜猫子进宅,务必留心。
一顿酒各自心怀鬼胎,喝得极其不舒服。詹旭到最后也不撑着假面具了,干脆提示蒋敬璋进而转告祁思源,花钱买平安,拿钱铺道。
蒋敬璋把詹旭按在包房门外问他:“你希望我把杯酒喝了之后,大家相安无事;还是想我把酒倒在你们俩头上,然后拿着证据直接去经济犯罪监察科,起诉你和你老婆利用职权贪污公款?陈佳耀只替你老婆补了一个窟窿,你就要拿小舅子抵债。要是再仔细查下去,你说那少爷继续掏钱帮你堵窟窿的可能性大,还是你们两口子洗干净屁股去坐牢的可能性大?”
詹旭说蒋敬璋在咋呼他,正在此时陈佳耀打进电话来。再给陈佳耀回过电话之后,蒋敬璋就跑进洗手间吐的翻江倒海。
洗嘴漱口之后,蒋敬璋又去办公室找了师父,提醒祁思源将手中的所有澄清证据,务必尽快准备出来随时备用。
祁思源与相关人员通过电话后,徒弟已经走了,他就是专程过来说事儿的。也正如他所说,工作之外没有关于‘以后’的题目了。祁思源暗骂:馋嘴的小狐狸崽儿,割袍断义,这一刀划得还真干脆。
然而现在不是计较盐咸醋酸的时候。不久前,祁思源接到宋振中的电话,他振德公司已经卷进了税务检查的漩涡,作为和融资合作伙伴,雷金纳德酒店及其法人代表随后也会进入到筛检核查名单。幸在于宋振中提前下手做了摘扣动作,将手下的良性资产及时剥离出来。只要雷金纳德这边儿,保持住洁身自好的好形象,宋振中随后就可以委托吴筱梅,将改头换面之后的资金重新注入二期建筑中。然而,吴筱梅的前提条件是,祁思源要保证蒋敬璋在整个过程中置身于事外。
晚上下班一出门,就看到那辆撅腚宝马停在路口。陈佳耀把车窗落下三分之一,开着车灯看报纸抽烟。见蒋敬璋站在他这侧的门外敲玻璃,连连招手让他上车,同时把车内空气循环开大吹散烟味。
“你再不出来,我就得看报纸中缝的壮阳药小广告了。”——蒋敬璋扇着车厢里的烟雾,皱着眉头问:“怎么,你觉得我象那种体虚的,还是嫌我花样太少?要不然我去找总厨要两瓶壮阳酒喝,然后咱俩再练练?”
“操,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就得了,你他妈还想拿我练手儿哈?”陈佳耀笑骂着发动了车,拐把进入主道。蒋敬璋借此吆喝着,让少爷别光顾着动手动脚留神看路。陈佳耀看他脸色不太好,就问他是不是中午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蒋敬璋捂着眼睛摆摆手:“没事儿,酒已经吐了,不是闹酒。可能是低血糖。一会路过西饼店的话,我去买点儿甜饼干就行。”——“干嘛还一会儿,现在就去。”陈佳耀看到一个辅路出口就拨把轮拐出去。
十分钟后陈佳耀拎着一个购物袋回到车上,一坐下就扯开一大盒巧克力,掀开盖子塞在蒋敬璋手上,“现在就吃,袋子里还有糕点呢,正好明天给你做早点。”然而蒋敬璋拨开的第一个巧克力球,还是被少爷一口叼进嘴里。一面感叹着“甜死我老东西了!”一面把购物袋子扔在后座上,然后踩油门打转向灯,重新并入主路。
再上主路时,蒋敬璋发觉正对的走向,正是他的住处所在方向。因此提议稍后找个地方吃点宵夜,然后就把他放在就近车站,他坐夜班车回家。
“你真会寒碜人。我都把你送到这儿了,再把你扔到夜班公交车上。那我今天这不是喝了蜜操出蜂(疯)了吗!”——蒋敬璋斜着眼睛端详他片刻,哂笑着问道:“你其实是想往我那儿认认门吧?行,事先说好,我那可比不上你的金银窝;而且我睡的是硬板床。”
开门进屋拨开电灯,陈佳耀两边张望一番就一口咬定:“这儿好,比我那地方有活泛气儿。”——蒋敬璋撇撇嘴:“随便看吧。挂老太太照片那屋里不准随便动。”说完自己换上拖鞋,又扔一双给陈佳耀,拎着食品袋进了厨房。
几分钟后他再出来收拾餐桌时,见少爷当真乖乖的站在姥姥的房间门口,伸着头向里看,未越界限一步。
夜宵是肉汤馄饨加荷包蛋,上桌时撒了一勺胡椒粉和青椒末。陈佳耀又吃出一头汗;一边接过纸巾擦汗一边大呼过瘾,并老实不客气的盛走了盆中最后几只馄饨。
“詹旭是你家什么亲戚?”蒋敬璋用勺子舀着热汤慢慢喝着问道。——“我妈那边一个拐弯儿的堂弟。当初拿到录取通知,丫上蹿下跳一通显摆,说什么君子不吃借来之食,入学之后半工半读;靠,可他哪次来找我妈都没少借。”陈佳耀搭着话,勺筷并举的从盘中铲走了第三只荷包蛋,撅嘴吸溜着蛋黄。
“是嗟来之食。”——“甭管怎么来,就是一个吃软饭的。问他干嘛?”陈佳耀活像一只抢到肉骨头的小狗,几乎把脸埋进碗里。
“今天他来找我,让我花钱铺道儿。不然就让你爹给我讲讲规矩。所以我想先问问,你家是否也有‘滚蛋饺子接风面’的规矩。赶巧了,今天我那冰箱里还只有速冻饺子。”蒋敬璋抱着碗,皮笑肉不笑道。
陈佳耀抬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甭理那孙子。哪天我去给他讲讲规矩。他算老几呀,敢做我的主。”——“算是你老舅……”
“屌毛!”——“再听你在我这儿骂街,当心把你挂门外去。”蒋敬璋甩筷子敲了一下碗,阴着面孔低喝:“有点好颜色,就想开染坊。你上车时扔到后座上一个袋子,装的润滑剂和套吧,当我没看见?告诉你,我绝对不把火包友领回家,一会吃完了你就趁热走人。”
陈佳耀今天得以轻松进门,又热腾腾的吃了馄饨就荷包蛋,早就被摩挲顺了背毛。此刻见蒋敬璋突然炸毛,丝毫不以为忤,立刻低眉顺眼儿的往脸上拍了一下,又伸手抓住蒋敬璋的手“说顺嘴了,那什么,我不是故意冲撞老人安静。”
蒋敬璋脱开少爷的手,起身进了姥姥的房间。陈佳耀想跟过去,被他头也不回的喝住脚步。只在门外看着,他慢慢点起一支线香,插在香炉里。两手合十压在泪腺上:“姥姥,您放心吧,我把钱还给师父了;等发了年终奖,再给他一次,就还清了。咱们不欠任何人的。”
蒋敬璋走出来,默然收拾碗筷送进厨房。陈佳耀看着他,吭哧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你这么着……总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着都怪难受的。不如辞了。”
蒋敬璋别开头苦笑一声叹道:“大少爷,你爹再不济也没让你为钱发过愁,所以你从来不知道打工挣钱的滋味吧。我去年秋天刚和老总续了五年合同,如果现在辞职,你知道我这个级别得交给单位多少违约金吗?”说着叉着手指伸出一个巴掌。“而且出这个门,我就得完全脱离开旅游局系统。本市内所有涉外酒店,都不可能聘用我。”
“人挪活树挪死,离了雷金纳德,你就没有挣钱吃饭的地方?”——“你上学时也看过金庸的书吧,里面有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倒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师父如今有困扰,我不能一走了之。嗨,跟你说这些没用,你们家只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
抬头看了墙上的挂钟,蒋敬璋再次提醒陈佳耀趁着身体暖和早点回去。少爷腻腻鼓鼓蹭到近前,说他今晚不走了行么。
“那我尝试一把引狼入室;过来帮我拿东西吧。提醒你收起那点狼子野心;想让我与狼共舞,你就在下面。否则,要么你穿衣服走人,要么我关门打狗。”蒋敬璋踮着脚从柜子顶上取出枕头被子,陈佳耀乐颠颠的凑过去接住,转头放回床上,顺情顺理的把两床被子抖开。抑制不住欣喜的样子。蒋敬璋在镜子里看着身后,少爷像只摇尾巴小狗儿似的跑进洗手间,他觉得很有点狼狈为奸的味道。
蒋敬璋最终也没听那几声蝲蝲蛄叫唤,用浴袍带子把陈佳耀捆成四马倒攒蹄,然后一面恶狠狠捅着少爷屁股,一面让他记住一个道理:好把式抵不过滥戏子,遇上他就必须认栽。其实这话是糊弄门挤的少爷,蒙不了他自己。他不能在下面,那样肯定会不自觉叫出‘师父’,但他一定要尽快走出这层阴影。
次日一早,陈佳耀把车开到雷金纳德酒店缓坡道才停下,然后按中控锁开门,把蒋敬璋放下去。
见狐狸头到了站下车就要走,陈佳耀忍不住叫了一声:“喂,我伺候您一晚上,临走您都不吱一声?”——“吱——。”
“操,我真该你的。晚上我来接你?”——“今晚是我值大夜班。你回自己家吧。”蒋敬璋提起背包推上了车门,刚回头又转回来。“这两天我们部门大厨正研究包饺子呢。明天下班我去买东西,给你包饺子吃?”
“苍天大地呀,您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了。行,只要不是滚蛋饺子,你包个铁疙瘩我都吃。”——蒋敬璋闻言哈哈笑出来:“那你不成活王八精了。明天我准备好材料给你打电话。”说话间转身就走,还抬手朝身后摇一摇,推开侧向的推拉门进去了。
陈佳耀反映过来“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骂人话,拍着方向盘骂着该死的狐狸精,也随即启动车子拐下车道。
经理会结束后,蒋敬璋径直回到后厨房。淮、粤、川三家厨师分别拿出自家菜系的特色饺子,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蒋敬璋从来不做‘见到煮饺子都不乐’的假矜持,选了几品鲜香口味的饺子,关照厨师们预备着,他直接去办公室请沈赫筠和祁思源。
可巧今天隆澔做了复健活动后,就直接到办公室来。听说来请他们吃饺子,沈赫筠拍拍蒋敬璋的肩,微笑道:“你有心了。我刚刚还同他商量着一起吃午饭。你师父在吗?叫他一起去。”——“刚通过电话,师父说他忙着,不用等他。”
隆澔拨动着轮椅手柄,适应着新轮椅的的操作,随意性的反驳道:“饺子就酒越吃越有,现在吃饺子虽然不为防止冻耳朵,却图的是热腾腾的气氛和心意。各吃各的没意思,去叫他过来一起用。”沈赫筠往蒋敬璋背上又拍一掌,蒋敬璋应了一声出门到隔壁敲了门。
祁思源隔着两道大开门的办公室,能听见沈赫筠正和蒋敬璋聊着京剧。蒋敬璋说姥姥生前是唱老旦的,嗓子非常亮丽。他最早也是学老旦,嗓子倒仓后改了青衣。沈赫筠闻言越发兴奋,说太巧了,隆澔的瘦金体字和京胡都是一绝,等他的伤全好了,一定要凑一块儿过过戏瘾。
祁思源本来还琢磨找什么话题说,现在倒省事了。于是就没事人似的,招呼徒弟帮着隆澔推轮椅,与沈赫筠闲聊着吃饺子就什么酒。沈祁两人说酒时,蒋敬璋正留意新挂上横幅。笔力仓劲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天地怀仁。落款处果然是几行瘦金体小字。
沈赫筠回头见蒋敬璋正出神的端详着墙上横幅,便问:“小蒋对书法感兴趣,能看出这四个字的意趣吗?”——“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第二句—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是感怀世事动乱,民不聊生。这四个字乃是反其道而言,感慨天地终究仁厚留下一丝造化生机。”
说话间几个人来到粤菜厅的老位置上,蒋敬璋帮着布置好餐巾、湿毛巾,又摆好香油酱醋蘸料,并解释说有一品饺子是蟹肉馅儿的,伴着姜醋汁最好。
沈赫筠嗅着鲜香味道抚掌大赞:“难怪澔一再对我夸奖说,思源的小徒弟很不一般。果真如此!思源,我得说,你真是眼力不俗;换了是我也不会放他走。但凭良心说,这孩子天生该是在台上的角儿,落在酒店这种环境,也不知算不算暴殄天物。”
听闻如此感叹,祁思源快要把牙咬碎了:“沈董这话在小弟面前说了就罢,要让京剧院那帮人听见,非得到我那屋‘坐地泡’不可。去年这孩子当众开口,剧院书记到现在还想和我要人呢。要不是始终牙口紧,他早被挖走了。或许是掐断了一个角儿,可我确实看不得那个环境里论资排辈的样子。”